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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蘭京 - 違心論【單】 [打印本頁]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32 AM     標題: 蘭京 - 違心論【單】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4-9 11:08 PM 編輯

【小說封面】[attach]37080805[/attach]
                  
【內容簡介】

羅馬──
那一身甜蜜氣息的「狙擊手」
不僅捲走他祕密託運的物品
也在他的心扉上敲開一扇好奇的窗……

上海──
那一身溫文氣息的「外行人」
不計前嫌地交付她另一樁任務
卻也在她心裡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西雅圖、台北、伊斯坦堡……
角色一再對調,意外接連出現
誰是「狙擊手」?誰是「外行人」?
誰在精心安排?誰在蓄意配合?
是誰說:最迷人的,往往最危險;
最嬌柔的,或許最致命…


                  
【出版日期】 2010/02/02
                  
【出版社名稱】 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051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32 AM

第一章


  新手上路。

  鏡中反映的女孩,即使臉上戴著時尚大墨鏡,仍難掩侷促不安。一頭大鬈的浪漫長髮,襯托著小巧亮麗的臉蛋。悠閒的削肩連身裙,讓她活像風情萬種的南歐姑娘。

  靈動大眼,在墨鏡的掩護下緊張眨巴,力持優雅鎮定。

  她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順利達成任務。

  好,心理建設完畢,出發吧!

  可是她才瀟灑旋身,準備離開豪華的休息室隔間,就被地上的什麼絆了一記,差點踉蹌。

  她趕緊推回眉心移位的鏡架,尷尬舔抿雙唇,狀若無事,心中不斷激勵自己:演得很好、非常好、夠入戲!

  一進入香港機場內這家航空專有的候機貴賓室,漫長的吧檯就令她傻眼:完了,怎麼會有五、六名男士都坐在吧檯前?哪個才是她要接應的人?

  她在沙發區的呆立,反倒成為週遭候機的頭等艙客人瞟視的焦點。她是哪個明星嗎?還是哪個名人?名模?似乎又略嫌嬌小……

  奇怪,她都已經戴墨鏡裝低調了,為什麼還是會惹人注目?有什麼破綻嗎?

  怎麼辦?她該撤退,還是該上前一一確認吧檯前哪個是她的搭檔?這麼做的話,豈不是暴露她隱密行事的身份嗎?怎麼辦,她不能再站下去,這樣太明顯了……

  好!決定撤退,先閃人再說!

  「愛咪?」極其動人的低嗓輕喚,嚇得她原地一彈。

  「是的!我是!」

  不只她一臉呆愣,連對方也一怔,傻眼於她的過度反應,週遭的人更是莫名其妙,搞不懂這是在幹嘛。

  呼喚她的那名男子似乎有點想打噴嚏之類的,蜷著右手輕觸鼻前,垂頭暗暗一清喉嚨,才柔聲詢問。

  「距離登機還有好一段時間,你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

  「不,我呃……」不對!這不是她現在餓不餓的問題,而是對方在製造私下接洽的機會。「好的!我要去吃東西,我們走吧!」

  僵硬的明朗,不自然得令他忍俊不住,咧開魅力十足的笑靨,將她領往西式自助吧的方向去,一同入座用餐。

  對方非常地怡然悠閒,她卻如坐針氈,挺直了背,猶如被叫進校長室的小朋友,動都不敢動。

  「你可以放鬆一點,不必這麼緊張。」他一改先前以英語的交談,轉為中文。

  「謝謝。」她也改講中文,卻有著艱困的粵語口音,表達得有些吃力。「請問我可不可以再一次確認你的身份?」

  再一次?好像連第一次也沒有吧。但他和煦地瞇著笑眼,歡迎查證。

  她快快自小提包內翻找出一份對折的A4文件,速速翻開。呃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摘掉墨鏡,攢眉瞪眼,對比照片看個仔細。

  「你就是……高戈寧?」嗯,本人比照片好看,而且個頭比她想像的還高,滿帥的,很具貴族氣的東方臉孔。

  「這是我的護照。」他大方遞上,供她確認。

  高戈寧,華裔美國人,一九七幾年生的,大她足足七歲多,跟她同樣屬於鳳象星座的。資料上寫他從事金融業,由他身上的西裝面料來看,他混得應該不錯。也搞不好是全球景氣低迷下的被裁員者,所以才會轉換跑道,當這種論件計酬的SOHO族。

  翻翻護照,他好像沒到過多少國家嘛。

  「這是我今年度的第二本護照。」

  「喔。」原來人家不是很少出去,而是太常出去,出入境章早已蓋到爆滿。「謝謝,我看完了。」

  「那麼你的呢?」他一面悠悠收回自己的護照,一面笑問。「可以換我看看你的護照嗎?」

  「不行!」她悍然反對。「除了海關人員,誰都不准看我的護照!」

  「為什麼?」

  她支支吾吾起來,彆扭萬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為你是偷渡客?」

  「才不是。」怎麼可以這樣冤枉她?「是我護照上的照片實在丑到不行!在我還沒有換一本有新照片的護照前,絕不對外公開!」

  「那我要怎麼確認你的身份?」

  「呃……」也對。她立即胡翻小提包內的琳琅家當,抽出粉紅色的晶薄手機。「你用這個查好了,我所有最重要的數據都在裡面。」比較滿意的個人照也全收錄在內。

  他閒適地一一檢視,不置可否的表情,讓對座的她坐立難安,心癢難耐。

  「你在看什麼?」她伸長脖子張望自己的手機,殷殷切切。「啊,那是我家養的貓咪,不過只是其中四隻,另外有只金吉拉被我媽帶去度假了,還有一隻在動物醫院。你再往後面看,就會看到它們六隻一起的大合照。」

  她熱心指點,興奮講解。拉里拉雜講了一堆,完全忘了他們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得談。

  「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他淡淡提醒。

  「叫我愛咪就可以。」她有些試探性地幾度伸手,想把自己的手機要回來。「我們……不是要假裝成一對準備要結婚的瞎拚情侶嗎?那我也叫你戈寧就好,還是要我叫你的英文名字?」

  「你會意大利文嗎?」

  「啊?」怎麼突然問這個?「會一點。」

  「大概到什麼程度?」

  「像披薩啦、達文西啦、卡布其諾之類的,這些都是意大利文吧。不過我比較擅長的,是另一類的。」美眸霍然大亮,閃閃發光。「像是PRADA、Gucci、Ferragamo、Valentino、Versace、Dolce&Gabbana、Fendi我都很熟,MaxMara也不錯,不過我只在上班的時候穿,Moschino的選擇性就比較大了。不過基本上來說,我只會在打折季去意大利,加上退稅,幾乎比我在香港買的價格低四十到五十percent,差很多的!」

  欣喜之際,她的國語早已在嘰哩呱啦中轉為滿口粵語,渾然忘我。

  「我大概知道他們把案子交給我們倆執行的用意了。」

  啊?什麼用意?美眸傻瞠,狀若智障。在他狐疑望向她這副呆樣的瞬間,驚慌回神,趕緊假裝自己非常地進入狀況。

  她可千萬不能破功!

  「喔?」呵呵呵。小手輕掠華麗的鬈發,順勢抹掉鬢邊冷汗。「你覺得他們會是什麼用意?」

  「你沒聽說他們現在處境有多尷尬?」

  「多少有聽到一些。」好慘哪。皺皺小鼻子,深表同情。

  「所以難怪他們寧可把案子交給我們這種新手處理,因為我們對實際情況一知半解。」

  「我想我們最該做的,就是繼續保持一知半解,不要涉入太多。」

  俊眉一挑,有幾分新奇。

  「所以愈茫然愈好、愈搞不懂狀況愈容易辦事。我們只要負責到歐洲擺出一副揮霍樣就行,但是不要搞得好像在洗錢,而是正在籌備婚事的少爺小姐。」她得意洋洋地為自己的狀況外打圓場。

  有意思。「你是怎麼被找來擔任這種業餘特務的?」

  「隨你怎麼理解囉。」大眼圓瞠,聳肩展掌。「因為靠著親戚的關係才被安插進來,卡個位好去歐洲玩一玩,或是拚死拚活努力爭取到這個神秘機會,也可能是在精品派對上被人搭訕,推薦我來玩一場00七特務大冒險。」

  「那麼你為什麼要參與其中?」為了盡情花錢?為了冒險?他不覺得她的人生會缺少這些。

  「因為……」她不自在地調開視線,東望望西望望,拿起銀匙挖一口舒芙蕾品嚐,含吮半晌,等待美味在口中慢慢融化。

  很優雅的女孩,連小動作都流露不經意的細緻。

  「因為,我想要有點變化,可是我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她挑眉扁嘴,垂眸繼續挖掘小小白杯內的醇郁。

  「我瞭解。」

  他的語重心長,令她含著銀匙傻眼對望。

  「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被朋友慫恿,開始參與這種採購型的任務;完全超越我的經驗範圍外。」

  「真的?」他居然跟她一樣?「你該不會——」

  他的手機,打斷了他們閒適的氣氛,他嗯嗯啊啊一陣,斂起從容,優雅起身。

  「愛咪,我們該走了。」

  現在?「距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啊……」

  「我們的行蹤可能走漏,必須臨時更動。你有其它行李嗎?」

  「沒,就這個BALENCIAGA提包。別看它不過A4影印紙的大小,它能裝的可多了。光現在這樣,我就已經塞了兩公斤半的東西在裡面。你們交代要簡便的,不是嗎?」

  他俊雅一笑。「是啊,非常好。」

  呃啊……她瞬間恍神。先前她因為太緊張,滿腦子想著該如何與對方接洽上,沒空注意有的沒的。現在安然碰面了,心情也穩定多了,才發現這個高戈寧……太有魅力了。

  他不愧姓高,長得真的很高,有西方的魁偉體格,又有東方的儒雅骨架。穿起西裝來,線條格外秀逸,長相卻十分陽剛。輪廓分明的臉孔,有幾分混血的味道。但是單眼皮的一雙大眼與濃眉,烏黑平順的短髮,充滿書卷氣,跟時下流行的花稍及輕快格調很不一樣。

  特別是他優美修長的十指,漂亮到簡直像藝術品。他袖口底下隱藏的表側,小露藍寶石龍頭鎖蓋與扣鏈。啊,卡地亞,也唯有這種極品配得上這雙手。他是那種會上指甲沙龍定期保養的人嗎?

  嗯,很像。

  「請問——」由香港飛往慕尼黑的高空上,他忍不住開口。「你這一路上都在看我什麼?」

  「沒什麼啊。」純欣賞而已。「你是同性戀者嗎?」

  他悠然遞往唇邊的紅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因為你太好看了,儀態也高雅,你說話的方式跟體貼的性格,還有你的衣著品味……根據我的經驗,這種太過完美的男人,多半都是同性戀者。」

  「我有過女朋友。」他以手帕輕拭嘴邊,掩住暗咳。

  「嗯?」名偵探的小鼻子似乎嗅出了什麼可疑線索。「有過?也就是現在沒有囉?」

  「我們一直分分合合的。」連他也說不清這捉摸不定的關係。

  「你們怎麼啦?」美眸閃亮亮,親切得不得了。沒辦法,她超愛八卦。

  他尷尬地將仰靠在頭等艙座椅上的頭偏往另一側,啼笑皆非,才又把頭偏回她這方。「為什麼女生都愛問這種事?」

  「我不知道別人是為什麼,但我想扮演好我們是一對的感覺。」所以……

  「非常合理。」只可惜她的表情太狗仔。「但我不想提。」

  小臉立刻垮下,雙唇扁成一條線。怎麼這麼快就玩完了?顯然,這個高戈寧跟她不是同一次元的人類,無法交流。好吧,那就算了。

  她自己會找別的東西玩,打發長途飛行的無聊時光。

  這下換成他在一旁側眼觀察。她先是看看機上電影,翻翻雜誌,打打電玩,再挖找出提包深處的一排藥盒,打開後竟是一格格分類清楚的彩色珠子,她就開始埋頭編織串珠首飾,目不轉睛,全神貫注。

  他不太有機會跟這種二十五、六歲的女生打交道,但為什麼感覺很像高中女生,不太具備他預期中的成熟慧黠?現在年輕人的狀況都這樣,還是她是特例?

  漫長飛行中,他小睡一陣。幾小時後醒來,茫然四望,意外發現身側的她仍在奮戰,在夜燈下絞扭絲線,編串著花式繁複的首飾,彷彿走火入魔。

  他倆飛抵慕尼黑,隨即轉機飛往羅馬。對此,她毫無反應,因為她完全深陷串珠的迷魂陣中,傾力編織她腦海中勾勒的極品,偏執地硬要完成她的夢想。

  「愛咪,我們飛抵羅馬之後立刻就要進行採購,你不先休息一下嗎?」

  「愛咪,用餐了,吃點東西吧。」

  「你還要多久的時間才編得完?」

  「愛咪,你有聽到我在跟你說話嗎?哈囉?」

  「停手吧,我們要準備下飛機了。」

  她幾乎是被他拎下飛機入境的,眼也不抬,話也不回。直到她用小鑷子把迷你環扣捆鎖妥當,才暢快地癱軟高吟,像跑完迢迢長路的馬拉松選手。

  「弄完了?」

  心滿意足到眼皮有些鬆懈的她,順聲勉強撐開一隻眼睛,才恍惚發覺,自己和高戈寧正在出租車裡,馳行在羅馬市區內。

  她努力閉好嘴巴,卻仍掩不住因一個超大哈欠而拉長的小臉,這哈欠打得她熱淚盈眶,渾渾噩噩。

  「你還好嗎?」柔聲關切。

  「嗯?好啊……」小手不住揉著快睜不開的眼睛。「我們接下來要幹嘛?」

  「我們先要去幾家精品店走走,做點基本消費,再到附近其它商店逛逛。」他盡量化繁為簡,讓一切任務雲淡風輕。「或者你想先到餐廳去吃點東西?」

  「不用。」呵啊……好睏。「我去精品店吃就可以。」

  他大惑不解,以為是他聽錯了,或者她講錯了。他們去的是精品店,可不是食品店。

  原來,她指的是精品店為大戶另辟樓層做個別走秀時,提供的高級點心。

  一進精品店,就是她的天下,再累也提得起勁一一試戴珠寶,或在貴賓獨享的皮草秀中向店家要求量身訂作的皮草種類、顏色、內裡、車縫方式,當場下了百萬訂單,還獲得店家特贈的昂貴貂毛胸針,以茲緬懷。

  他只有一路付錢的份,對這小女生的能耐,五體投地。

  接下來的行程,才是重頭戲,她卻一離了羅馬精品名店區,就陷入睡眠不足的昏蒙中。每到一家小店就先找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後就不省人事。

  這樣也好,方便他與小店進行私密交易。之前的公子小姐式奢華揮霍,純為掩護;使真正的目的地,看來只像偶然路過。

  「愛咪,愛咪?」

  好好聽的呼喚,輕輕的,暖暖的,有如夢中人正向她呢喃,要她更深入美好的幻境裡,舒服又安適,無憂無慮。

  「真是……怎麼叫都叫不醒了。」無奈的淺笑,有著淡淡的憐惜。

  「這是怎麼回事?」陌生的男聲,粗魯狂妄,英語中夾雜著南歐口音。

  「她累壞了。不是因為時差,而是她一路上都在飛機上玩她的首飾。」

  「我說的是,你幹嘛要帶她過來?把她丟在鬧區不就行了?我可沒預期要接洽兩個人。事前也說好了,只有你一個人來,結果你居然還帶個玩伴?」

  好凶喔……聽不懂這個人在講什麼,只感受到他的不爽。

  「她不是玩伴。」戈寧的語氣聽來竟有幾分好言相勸的味道。「現在的局勢很敏感,我們也不想引起國際刑警的注意。所以這次的交易刻意找我和她這種外行人來作掩護。」用合理的高額消費,隱匿私底下真正要進展的大手筆交易。

  「說好是一對一的碰頭,就不能帶其它的活口過來!」不管帶的是阿狗或阿貓,一概違約。

  「我警局裡的哥兒們都已經通風報信,要我小心;我被列入藝品犯罪組的檔案裡了。你還做這種扯我後腿的事?!」

  「嘉尼——」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來跑這種任務,但是致命的閃失,也只要一次就夠了。我們今天到此為止,不要談任何細節,也別牽扯到主題。」

  「我不能把她就這樣丟在路邊或精品店裡,自己跑來跟你碰頭。」

  「為什麼不行?」這人對戈寧的苦口婆心,不為所動。「你覺得是這一批的交易重要,還是這種隨時都可替換的女人重要?」

  戈寧長歎,簡直無法溝通。「好吧,今天到此為止,我跟她回飯店。」

  「快走快走!」愈留愈觸霉頭。

  相較於她完全達到任務要求的無厘頭,他的認真確實,成果只是徒勞無功。

  對於這樣的自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形貌出色有用嗎?家世出色有用嗎?才幹出色有用嗎?頭銜出色有用嗎?謀略出色有用嗎?戰績出色有用嗎?年薪出色有用嗎?

  這些都不是他要的。

  「那你要什麼?」女友曾嬌嗔咕噥,宛若受不了他的庸人自擾。

  「你轉換個跑道試試看吧。」好友感慨建議。「暫且離開一下現在的崗位,到外面走走,調適好自己的狀況再回來。」

  他可以離開崗位,卻離不開自己的迷惑。

  「你在做什麼?」

  甜嫩的困嗓,霎時拉回他的神思,怔怔轉望,只見小小的身影正揉著眼睛,站在兩間相通客房的甬道中。她似睡似醒,像在夢遊又像在迷糊中的清醒,身上只穿著細肩帶直筒的白襯裙,有如不小心失足掉落人間來的傻氣天使,又性感得彷彿清純撩人的小惡魔。

  「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呵啊……睡得好累,頭昏腦脹。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他在觀景露台前輕喃,似乎怕吵醒了她。

  「是嗎?」茫然抓抓一頭亂髮。「我才睡這麼一下下?」

  「不,你是從昨天下午一路睡到今天傍晚。」

  啥?她徹底給嚇醒。她寶貴的人生,竟有一整天是這樣就給睡過去的?怎麼可能?她又不是沒搭過長途班機,又不是沒通宵達旦地糜爛過,可是她從沒昏天暗地的睡到如此離譜。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看她一臉震驚的呆愣,他莫名地想笑,但那有欠紳士風度。

  「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吧,我滿餓的。」

  她也是。不過響應他的不是她的嘴,而是她的肚皮:響徹雲霄。她的反應一如他的預期,裝傻;他的反應也一如她的盼望,裝聾。

  兩人開開心心地,盛裝出門去吃到掛。

  若論在此地的吃喝玩樂,她是大師。她否決了他提出的米其林三星名廚及羅馬古跡餐廳的議案,堅持要到許願池附近小街的TRATTORIA用餐,而且就是要坐在露天餐區,邊吃飯邊看人,不時吹來拂掠潺潺水聲的輕柔夜風,享受悠閒人生。

  開胃菜、第一道主菜、第二道主菜及配菜,無論是海裡游的、陸上走的,全入了他們的口。

  熏鮭,淡菜,生蠔,干奶酪炸米飯丸子,頗見火候的烤鱸魚,鱷梨淋酒醋小牛肉,粉紅色的蜘蛛蟹醬寬麵條,再以冷麵包抹淨盤內所有的精華醬汁,一滴不剩,看得主廚和掌櫃的笑呵呵:碰到識貨的小饕客了。

  提拉米蘇、Tartufo巧克力、時令水果……到他們小啜餐後酒時,已近深夜十點。

  「我好久沒這麼輕鬆、吃到這麼漫長的晚餐了。」戈寧拎著酒杯,酣靠在椅背上,晚風優雅宜人,令他醉得更深。

  「所以說,重點不是只在那餐廳有幾顆星、它的建築多壯麗,更在於感覺。」她也是懶懶癱坐著,雙手只以指尖合撐著氣泡水的杯麵。「像這樣的慢慢消磨、慢慢品味,不要排場,不要壓力,舒舒服服地在戶外曬月亮,才是真正羅馬式的晚餐。」

  「我所知道的羅馬式晚餐,多半很糜爛。」

  「糜爛?」哪會啊。「是怎麼個糜爛法?」

  「兒童不宜。」嗯,她為他點的1imonceⅡo餐後酒,真是帶勁。「而且那都是羅馬帝國時期的事了,跟現在沒什麼關係。」

  他仰頭枕著椅背,不自覺地閉眸吟歌,醇厚濃郁,更甚烈酒的威力。

  她有些渙散地癡望著他,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因為他哼吟的嗓音太美,實在捨不得打斷。什麼羅馬帝國時期的事,她除了電影神鬼戰士之外,對歷史中的羅馬一片茫然。可是此時,她第一次感到,羅馬好美……

  平整的西裝頭率性凌亂,讓他像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俊偉滄桑,格外魅惑。

  「戈寧。」

  「嗯?」他眼也不開地就舉杯啜飲,濃烈的口味牽動他臉上剛稜的肌理。

  「我們昨天……有達成指定的任務嗎?」

  「你有,我沒有。」

  「那……我到底做了什麼?」

  「揮霍。自自然然地揮霍,這就夠了。」

  「你沒有揮霍嗎?還是你不夠自然?」

  他咯咯輕笑。「你不用擔心我,我們的任務也已經告一段落了。」

  「你是為了我才多留在羅馬一天的嗎?」

  他俯回了頭,隔著桌面與她對望,許久不講話。他們之間,最鮮明閃動的,是桌上迷離的燭火。

  「其實,」他的凝眸深邃,深到她意料之外。「我並不在乎自己能否達成別人交代我的事。這次短暫旅程中,唯一令我感到不虛此行的,只有這個時刻。」

  她難以理解,這話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好像有,可是,該怎麼懂?

  「我很想帶你去我幫朋友設計的餐廳,可惜,離這裡太遠了。」

  「在哪裡?」

  「不是坐地鐵就可以到的地方。」

  在其它國家嗎?「我們可以坐飛機去。我累積了一堆飛行哩程數,坐到全球任何一個地方都沒問題。」

  「那太勞師動眾了,而且,我只是玩票性的。」算不上什麼職業級大師。

  「可是那是你設計的地方呀,當然要去。」

  他撐著右肘,蜷著指背貼在意味不明的彎彎薄唇上,若有所思。

  「你呢,你自己又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馬爾地夫!」她頓時整個人發亮。「我中學的時候很喜歡一部卡通,卡通裡的主角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馬爾地夫。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DVD放映機都快燒壞了,簡直嚮往到不行。我就立志,總有一天我也要去馬爾地夫。」

  「好,找一天,你到我設計的餐廳來,我陪你到馬爾地夫去。」

  她好開心,笑靨燦爛如花,幾乎點亮了這一隅的夜晚。

  「我們走!」她豁然起身,興致勃勃。

  「走?」他一怔。「走去哪?」

  「去這裡最有名的冰淇淋店,我請你!」嘻。

  「現在?都十點半多了。」

  「這裡的冰淋淇店開到凌晨才打烊。你來到這裡卻沒吃到此地的冰淇淋,你會後悔的。」她茲事體大地警告。

  他聳肩一笑,悉聽尊便,任憑她差遣。

  她帶領他,歡歡喜喜地往許願池另一側的小路直奔,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分享美好的東西。深夜,在古城,她與他,一路閒聊,煞有介事地要趕去某間小小的冰淇淋店,參拜不可不吃的珍貴口味。

  上氣不接下氣、滿臉興奮的兩人,一抵達樸實的小拱門,當場傻眼。

  「打烊了。」

  「怎麼可能?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啊!」她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二,我忘記今天是星期二了!這家小店星期二公休呀!」

  要命,她怎麼會犯這種錯?她忘了自己不小心睡掉一整天,錯過了這間小店的營業時間。

  她當街哀啼,捶胸頓足,令他笑到岔氣。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可是他開心,不知為何地心情十分輕盈,有如心生雙翼,翩翩翱翔天際,在夜空悠遊飛行。

  「不行,我非買到不可。」

  「愛咪!你去哪?」

  她似乎這才想起自己身後還有個人,趕緊回頭說明。「我要去萬神殿那一區,那裡有家冰淇淋百年老店,走吧。」

  萬神殿。戈寧的酣然雙眼猝地直瞠,瞬間清醒——

  他要接洽的人員,有一組就是在萬神殿那一區作為聯絡地點。原本想消極打發過去的任務,此刻突然在他血脈中活躍:機會非常地近。

  「不過我看我得先去買雙鞋子才行——」她咕噥到一半,霍然伸手急喚出租車。

  「買鞋子?」他和她坐入車內,繼續商議大計。「你不是要買冰淇淋嗎?」

  「是啊,可是我穿錯鞋了,你看。」她拔起腳上細跟的高聳涼鞋。「這種鞋跟,很容易被羅馬的石子路面卡到。我已經沿路被卡到腳好痛,所以得先去買雙好走的鞋,再去買冰淇淋。」

  「如果太麻煩的話——」

  「我不覺得麻煩啊,你會覺得很麻煩嗎?」

  她毫無城府的坦率,讓他欣然放棄客套。「不麻煩。我們就先去買鞋,再去買冰淇淋。」

  和接洽人員碰頭的事,還是算了……

  「我一個人去買比較快,你在附近的咖啡館等我就行。」

  峰迴路轉,他等於平白得了個最佳掩護:以等人為名目,就可單獨和接洽人員碰頭;雙方假作互不相識的飲君子,進行交易。

  「我推薦你去的那家咖啡館裝潢很普通,但它的咖啡豆卻好到簡直是嗎啡等級:喝了會上癮。你就在那裡等我,我買好了東西就過去找你。」

  「大概要多久?」

  「三、三十或四十分鐘吧,如果我能很快選到我要的鞋子的話。」可是呃……

  「不急,你慢慢選。這樣吧,我們約個比較寬鬆的時間點,你去買東西,我去散散步。十二點整,我們在咖啡館見。」他深知她購物時需要大量的思考時間。

  噢……他超瞭解她的說。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愛上他了。

  看她一副感激涕零的小模樣,可人至極,他卻有些為難。畢竟,他正在趁隙謀算別的事,不盡然是真心體貼她。

  「戈寧。」

  遠去的纖纖麗影,突然喜孜孜地遙喚他。他回眸,只見她嬌羞地似乎想說些什麼,又笑嘻嘻地把話全咬在下唇上。

  「怎麼了?」

  「坦白說,我……知道你……」

  距離太遠,她的笑語又太輕巧,令他攢眉伸掌,拱在耳側——他聽不清楚。

  「我說,」她高聲甜喚。「你的冰淇淋上要加鮮奶油嗎?」

  他點點頭。

  美麗的人兒,開心地翩翩飛去,尋找她的玻璃鞋,搜括她非得手不可的冰淇淋。十二點整,灰姑娘才會回到他這裡。

  他目送她,直到她在街角遠處漸漸消失了蹤影,才淡淡轉回自己的路,找尋可以撥打的電話,請總公司替他聯絡此地的接洽人員,快快碰頭。

  「喂,我高戈寧。」

  「你人在哪裡?!」對方劈頭就破口大罵。

  「我還在羅馬,想跟Pantheon小組的人員碰個面——」

  「你麻煩大了,還想擴大災情嗎?」對方幾乎抓狂。「你為什麼不接手機?」

  「我沒有不接。」只是這兩天手機都很安靜。他完全遵照當初的要求,只能接手機,不可撥打:那簡直要了他的命,一路上如同行屍走肉,失魂落魄。「你是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蹤早已走漏?」啊?

  「我在香港機場就收到這警告,所以才會帶愛咪改搭別的班機。」繞道而行。

  「問題就出在,你帶走的人不是愛咪!真正的愛咪被發現昏倒在香港機場的貴賓休息室地上,與你同行離去的,是個攔截你案件的冒牌貨!」

  他啼笑皆非。「你到底在講什麼?」鬼吼鬼叫的。

  「與你同赴羅馬的,不是愛咪,而是得到走漏的消息、前來埋伏在你身旁搶案子的!」他媽的戈寧手機鐵定也被那女的暗動手腳,吃死了戈寧這才出道的大少。

  新手上路,一上路就入了豺狼虎豹的陷阱。

  「……跟我在一起的愛咪,不是愛咪?」

  這下他才驟然驚醒。他沒有親眼看過她護照內的身份,不知道她的詳細背景,不清楚她的本名,不認識她確實的個性。他所擁有的,只是她留在他這裡的粉紅色手機,內容真偽難辨。

  「先生,你電話講完了嗎?」

  咖啡館電話台後的人,看前方的戈寧既不說話,又不掛上電話,焦急難耐。

  他一直跟一個不是愛咪的女孩同行?怎麼會有這種事?他被騙了?

  「你現在知道情況有多糟了嗎?」知道他為什麼氣到跳腳了嗎?

  戈寧整個人一片空白,呆呆杵著,無言以對。

  她……是刻意在機上忙著編織首飾,以營造不眠不休的狀況?等他開始處理秘密交易時,就以昏睡作為掩護,靜靜竊取……

  「你帶她前往接洽的每一個聯絡點,現在統統曝光,你秘密托運的貨也全被人領走了。」媽的,只顧內憂,忘了外患。「這些聯絡點都可以重建,問題是,這批貨我們丟不起。我們會因此丟了信用、丟了客戶、丟了好不容易打通的管道。現在怎麼辦?只能僱人把這批貨一件件找回來嗎?」

  「先生,如果你電話講完了的話——」

  「戈寧,我不是怪你,而是搞不懂你怎麼這麼快就被人盯上。」拜託,能不能想辦法把貨再截回來?

  他逐漸森寒,無視身後的人不斷的聒噪詢問。

  「那個女的是誰?」

  「目前只能斷定她是這領域的狙擊手。」

  突襲他人案件,攔截獲利的傢伙。

  戈寧這方的話筒,被冷冷掛上,不再溝通。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想談。他只想——

  他這一沉默回身,差點撞上在他背後一直急等的青年。

  「你總算講完了,先生。」爽朗的青年如釋重負。「你再不掛上電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戈寧不發一語,凝眉盯視的眼神也不甚友善,直到那青年欣然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他,他才愕然鬆懈了敵意。

  「有位小姐要我將這個交給你,以及轉告你一句:晚安。」

  戈寧失神望著自己手上快融化的豐厚冰淇淋甜筒,粉紅的草莓色及澄黃的菠蘿色之上,覆載著飽滿而濃郁的雪白鮮奶油。像雲朵,飄飄然。

  所有的心機、巧計、爾虞我詐,最後竟化為一團甜蜜,輕柔可愛。

  晚安。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39 AM

第二章


  「你截到高戈寧手上的貨?!」電話那頭的女子驚呼。「就在今天進來的那批貨櫃裡?」

  「我沒有讓它直接進來。我嗯……有在中途讓它們轉一轉。」變更名目,四處飄泊一下,清洗它們的前塵過往。「這批貨還是來得太遲了嗎?」

  「不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天哪,真的到手了?「赫柔,這件事你還告訴過誰?中間有哪些部門的人經手過?」

  「都沒有。大MAN交代了,別讓體制內的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否則就不給我吃紅。」只有陽春酬勞可拿。

  那個賤骨頭!「他居然這樣跟你說?你知不知道裡面的東西值多少?」

  「不知道,可是我肚子好痛……」嗚,瀉到她快半身不遂了。

  「你又在亂吃東西!」看到飼料就往嘴巴塞,從不知保存日期是個什麼東西。「喂,你該不會是在馬桶上回我電話吧?」

  「我有沖水……」外加高級廁所芳香劑。

  「等你拉完再打給我!」吼!不對,現在不是跟她發飆的時候。「赫柔,這批貨的事暫時到此為止,我會把酬勞匯進你的賬戶,分紅的部分你自己再跟大MAN喬。但是你這段期間,必須消失一陣子。」

  「我本來就打算賺夠這一票,去南洋小島退休養老。可是……」

  「小姑娘,你顯然沒聽懂我到底在講什麼。」好吧,先不管這些了。「可是什麼?」

  「可是一來是地球暖化速度太快,我的南洋小島恐怕再過幾年就會沉到海裡,二來是有新案子進來了,指名要我護駕。」

  「你的案子都是我在經手,我怎麼不知道有什麼指名的新案子找上門來?」

  「啊我不知道啦……」她都已經傷到大腸了,還拿這些有的沒的來傷她大腦幹嘛?「這種事你們自己去喬,我只管辦事拿錢。」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大家都愛死你了。」

  大家哪時很愛她了?

  「你就繼續保持這樣,不必想太多。新案子的事,我會去處理,價格不夠好就不用談。」

  「但對方已經先付我一半酬勞。」她老實報價,嚇得電話那頭驚聲尖叫。

  「WHAAAAAAAT?!他們直接把這筆款子匯給你?」干,那她這個中間人還能抽什麼成?而且這麼肥的一筆款項,就這樣交給赫柔這個腦殘天王?

  「沒啦,他們才沒匯款給我。」

  呼,好險……

  「他們是直接付我現金。」

  頓時,天崩地裂。付現?這麼一大筆錢錢錢錢錢錢……

  「不過我才抽一張出去吃個飯,就瀉到掛。」真衰。

  「赫柔,我覺得你這樣直接接案不太好。雖然對方付款很乾脆,對你卻沒多大保障。」她冷峻地展現專業架式。「對方是什麼來歷,你清楚嗎?」

  「清楚啊。」人家有留名片,花錢還可以報公帳,耶。

  「我是說,你要護駕的對象。萬一是黑道分子或美國總統呢?」

  「我要護的是個小男生。」有附照片,帥到爆。「萬一他因此迷上我,順便來段姊弟戀也不錯。」

  啊啊啊……熱淚盈眶。拜託赫柔娘娘,留點銀子給其它小老百姓花吧。「赫柔,我還是覺得這件案子不妥。而且你現在得盡快銷聲匿跡,等這批攔截貨件的風聲平息,再出來賺你的老年津貼也不遲。」

  「你是見不得我錢賺太多還是怎樣?」小姑娘脾氣再好,也有些不爽了。

  「我是幫你顧好安全範圍。好比說,在萬丈懸崖邊灑出去的錢,我絕對會抓住你,不准你飛身跳下去搶那沒幾張的鈔票。」

  「這位大嬸,你想太多了。」

  「這位死小孩,叫我姊姊。還有,把人家留給你的那張名片立刻傳到我這兒來。另外,別忘了回你同學電話,別忘了下個禮拜六你爸生日,別忘了寄幾張你人在紐約的合成照給你媽——」

  「好煩喔,這些事照例找工讀小弟代勞不就得了?」

  「抱歉,工讀小弟已經轉換跑道,前往新加坡進入航天科技產業,追尋自我去也。」真是痛失英才。「所以,這段空窗期,自己的雜務自己顧,不要露馬腳就行。」

  「我哪有那個時間啊……」噢,大腸絞痛……

  「你別私下亂接案子就不會沒時間弄。」哼哼,瀉吧瀉吧,這叫天譴。「等你腸胃清空、人還活著的話,再打電話給我。」

  通訊中斷,放任赫柔自生自滅。

  嗚……小人兒縮在馬桶上,淒風慘雨。開敞的浴室門外,是她先前衝進來上廁所時不小心踢翻的背包,散落滿地凌亂的巨額鈔票。誰來幫她收拾呢?

  還是匯款的方式比較好……

  天長地久有時盡,她瀉到幾乎快絕期,症狀才逐漸平靜。隨即又花容失色地鬼哭神號起來,發現了更可怕的慘劇——

  廁所沒有衛生紙了。

  

  晴朗的午後,艷陽高照,天空卻是一片灰,彷彿湛藍碧空拉攏了一層巨大的簾;天似乎是明的,卻像即將風雲變色般地陰霾。

  「喂?你在哪裡?」

  一身樸實裝束的女孩,在出租車內不安眺望漫長的壅塞車陣。「我人在南京東路上。」

  「你回台北了?那就一起出來吃個飯。」

  「恐怕不太方便。」清湯掛面妹妹頭,劉海下的銅鈴大眼看來分外呆滯,卻又機靈地不多解釋,自己是身處上海的南京東路上。「我和人有約,不知會忙到什麼時候。」

  「你這無業遊民還有什麼好忙的?」

  「忙著打零工啊。你找我幹嘛?」

  「我論文過了。」

  「恭喜你啊。」赫柔笑得可酸了。「等我這陣子忙完,我請你吃飯。」

  「謝謝,不必。」這場飯局光用聽的就覺得毛骨悚然。

  「對了,大書獃,你對東方文物熟不熟?」

  「我的東方文物常識,只到台北故宮有顆白菜、有塊豬肉的等級。」

  「嗯……」聽起來,台北故宮好像一家小餐館。

  「我不需要知道我沒興趣的東西,但我知道相關訊息可以去問哪些人。」

  「那我待會傳一份東西給你。」遙望前方,車陣綿延。「你幫我查一下——」

  話還沒說完,她右手邊的車門就被人自外頭打開。搞什麼啊?看不見這台出租車裡有人嗎?

  她才嘟囔到一半,一件大風衣就將她從頭蓋住,整個人捲出車外,拋往逆向車道的另一台車內,迅速駛離。原本載著赫柔的出租車司機回頭傻眼,望著莫名敞開的後車門,以及空蕩蕩的後座,和座椅上遺落的手機——

  「喂?赫柔,你要我查什麼?喂喂喂?」

  風衣裡被蒙頭纏裹住的小人兒,嚇得魂飛魄散。這是怎麼回事?光天化日之下,她就這樣被綁架了?怎麼可能?

  她沿途又踢又踹,努力在風衣外綁住她口鼻的布條下鳴聲抗議。風衣外一圈又一圈加上的捆綁布條,把她裹得像條毛毛蟲,飛馳載往不遠之處:對岸的浦東。

  身手利落的沉默人馬,花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就將她毫髮無傷地送抵商業大樓的高層私人辦公室內,靈巧鬆綁。

  她傻住了;不光是錯愕於這批高手的高度專業與效率,也錯愕於眼前與幾十分鐘前截然不同的光景。感覺像是……自己明明才在紐約第五大道逛精品店,一眨眼,就瞬間移動到華爾街超級業務員的角間辦公室;玻璃牆外,居高臨下。

  「歡迎,赫柔小姐。」

  沙發前佇立觀景的男子悠然回身,遙遙問候。她防備地不予響應,靜觀其變。

  對方是名西裝革履的時髦男子,應該不到三十歲。由他袖口隱約顯露的腕表及皮鞋來看,這是位有錢爸媽的心肝寶貝。辦事本領不一定高,但養得起一票具辦事本領的鯊魚,替他賺錢;他只要懂得數鈔票就行。

  「很抱歉我必須用非常手段,將你請來此地。因為時間緊迫,我得在規定的底限內把你帶到這裡。」

  他一傲然抬手看表,她就面無表情地在心中咯咯賊笑:來了來了,她就知道這傢伙逮著機會,一定會來這一招。不然戴這麼笨重的百萬大表做什麼咧?

  「有事嗎?」

  「有人要見你。」時間剛好。

  「哪位?」

  「這位。」他將桌上的計算機屏幕翻轉方向,正對向她。

  她皺眉怪瞪,視訊尚未聯機。但幾秒過後,她嚇到差點驚聲尖叫。

  「晚安,愛咪。」屏幕內閃現的笑靨,和藹可親。「啊,我應該稱呼你赫柔才對吧。」

  高戈寧?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幾乎要用手去狠狠揉眼睛,確認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很意外嗎?」俊眸微瞇,狀似迷惑。「是不是覺得一個外行的傻大個,哪兒來的智慧可以逮到你的下落?」

  賓果,答對了——只是她沒膽說。

  「我不過是覺得你的『晚安』很好笑。」此地外頭,烈日當空。

  「有何貴幹?」

  「請把不屬於你的東西還給我。」他怡然莞爾。

  想必他是指被她半途截走的雜貨,哎。

  「不屬於我的東西,我怎會放在自己這裡?」當然是盡快脫手。「我只負責攔截貨件,不負責倉儲保管。」

  「但是我這裡的單據證明,東西在你手上。」

  「才沒有咧……」定眼一瞧高戈寧在屏幕前展示的單據,不禁好笑。「我不知道你從哪弄來的假單據,企圖釣我的口供。老實說,我今早才跟上頭確認過,整個貨櫃裡的東西已經由他們簽收了。」

  「他們是……」

  她憨憨聳肩,恕難奉告。

  「我想也是。」他好笑地垂眸。「看來,你還不是很清楚事情的嚴重性。」

  「我只需清楚自己要負責的工作範圍就可以。」

  「而我的損失,正好在你負責的範圍之外?」不關她的事?

  「請節哀順變。」對此她也愛莫能助啊。「如果沒事了,就……」

  她懶懶地擺擺手指告別,敷衍了事。

  「要趕去下個委託,當小帥哥的保母嗎?」呵。

  她無奈地乾笑兩聲,心頭一凜。這下可好,惹到可怕的人物了,連這些都給他查到。

  「高sir,請問我現在到底是在扮演什麼角色?」男子傲然插話。「我總覺得自己完全被撇在你們的對話之外,像個出借場地的道具而已。」

  赫柔瞠眼側目:你本來就是啊。

  「這樣吧,李德。你不妨將這當作是我給你上的新人培訓課程,藉著處理赫柔的這件案例,讓你瞭解實際操作的狀況。」

  赫柔敬畏地瞟瞟身畔喚作李德的男子,心中嘖嘖嘖——他爸媽竟給他取名叫「領導人」:1eader?他們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

  「這女的也和我一樣是在國際商展中被挖掘到的?」李德顯然對此很有意見。

  「她在哪裡被挖掘到的、怎麼被挖掘到的,我不是很清楚。因為她是別家的人手,與我們是同領域的競爭者。」但他約略風聞,對方旗下攏絡到不少人才,精心培訓為頂尖高手。其中有位神秘少女,天賦異稟的狙擊手,行蹤成謎。但每回出馬,都使命必達。

  高戈寧透過計算機屏幕,雙眸犀利如箭,穿透著她。

  赫柔一悚,腸胃不適。

  「這麼說,我在這領域比她還資淺嗎?」李德控訴。

  「你和她分屬不同機構,出任務的性質也不同,跟資深資淺並沒有必然的關聯。」

  「她那兒是什麼性質?我這兒又是什麼性質?」

  「都一樣是論件計酬的委外工作:別人有案子委託你執行,如果條件都OK,就簽約合作。差別在於,我們這裡的人,都有自己的正當職業,外接這種任務,是工作時間之外的私人興趣。赫柔那家不是;她所屬的那家,裡面的成員幾乎可說是無業遊民。」

  純靠出任務的酬勞度日。

  「所以你大可繼續從事你的正職,我若有任何任務要交託給你,一定會排在你的上班時間之外。」

  「我願意放下工作,全力配合!」李德搶過赫柔的位置,獨霸鏡頭。

  「那不是我的作風,而是赫柔所屬的那家慣用手法。」他悠然安撫。「我倒希望你顧好你的工作,以此作為出任務時的最佳掩護。就像超人或是蜘蛛人那樣,有份正職,閒來沒事,才去打擊罪犯拯救世界一下。」

  赫柔在一旁歪嘴斜眼,認真地胡思亂想。那她的工作型態比較像00七或蝙蝠俠囉?沒麼什正當職業,一天到晚閒閒沒事,燒錢度日,有委託上門了才出任務?

  「聽起來,她那種特務型態比我們這種兼差型的更專業。」

  「這不是專業與否的問題,而是格調問題。」

  李德一副什麼都要拿來比的醋勁,被高戈寧輕盈的這句冷笑,打發過去,同時暗算赫柔一記,讓她莫名其妙中箭負傷。

  「李德,你我都不是得靠出任務才能賺錢過活的勞動百姓。我們接案,純粹是為了調劑生活,轉換心情。而赫柔那種類型的特務,完全是價格導向:對任務的取決,全看價格有幾位數。」

  「聽來像個傭兵似的。」

  「是這樣沒錯,不過打的是另一種型態的仗。」實際的戰爭,已是上個世紀的落後產業、蠢蛋專屬的零和遊戲。例如:小布什……

  「可本領呢?」李德就是不忘追根究柢。「業餘人士,敵得過專業人士嗎?」

  言下之意,高戈寧根本就是赫柔的手下敗將。

  「在羅馬之行的案子上,我承認,是我太大意。」屏幕中的俊臉坦然一笑。「我也想藉此測試看看,是赫柔那家的投機操作比較高明,還是我們這邊的經營原則比較可行。到時你可以自己決定去留,要跳槽我也不反對。」

  赫柔暗忖,高戈寧這裡的從屬關係還真親密,跟她和大MAN完全兩樣。

  「我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嗎,李德?」

  他想了想,勉強點頭。

  「那麼,站回你原來的位置去,現在是我和赫柔說話的時候。」

  李德心有不甘,卻乖乖聽命。赫柔不得不好奇高戈寧這號人物,恩威並施,細膩操縱著,溫文收服李德的咄咄逼人,同時維護他傲慢的薄弱自尊。

  要是她上頭的人,才不會這麼客氣,一定會先狠狠給李德一頓教訓,殺他的銳氣,再教他什麼叫作多動手腳、少動嘴皮,省得找死。不過,托李德的福,問出了好些她到現在都還不清楚的狀況,算是旁聽了一門課。

  她愣愣站回視訊鏡頭前,重新與他面對面,卻赫然想起,自己今天的造型超聳的,保母味十足。糟糕,今天也沒帶任何補妝工具可以挽救……

  可是,她沒事想這個幹嘛?

  「你考慮好了嗎,赫柔?」情人一般的呢噥,內容卻是關乎她的死活。

  「我……」挑眉展手,勉強耍帥。「考慮什麼?」

  「你不會以為我剛才是閒閒沒事放你在一旁乘涼的吧?」

  難道不是嗎?

  他微笑;還真會裝傻。

  「你有兩條路可走。」他很好心地予以提示。「一是把東西還給我,二是直接離開,去當小帥哥的保母——現在就走的話,還趕得及呢。」

  他的善意,觸動到她最高層級的防備。

  得來太容易的出路,多半是陷阱。

  「高先生,我之前已經說了,東西並不在——」

  「都這麼熟了,就照過去那樣,叫我戈寧吧。」

  呃啊,好尷尬的親切。「我要講的重點是:東西不在我這裡。」

  「你沒有講到重點。」

  這還不是重點?他要的不就是那批東西嗎?

  「你要講的重點應該是:你早已把整個貨櫃的東西運抵你上頭的經紀人那裡,銀貨兩訖,任務完畢。但是貨運公司那裡的單據顯示,你並沒有托運任何貨櫃過去,而是寄給你自己:貨運單據上簽的就是你的大名。你有如假裝要寄信給朋友,其實是寄信給你自己。現在,難題來了,究竟是你擺了所有人一道,還是你被上頭的自己人狠狠擺一道?」

  不會吧?

  她整個人僵呆,不敢置信。她上頭的自己人,沒事這樣整她做什麼?

  不對!她幹嘛要被高戈寧的片面說辭牽著鼻子走?

  「除非我親自確認過這件事,否則我不會信你一個字!」她堅決道。

  「很好。忠心,是一位優秀員工的基本條件。但是,僱主呢?你如何確定你上頭的人是一位可信靠的老闆?」

  「不要趁機挑撥離間!」

  「我相信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多少可以猜出上頭要你大費周章取得的東西,份量鐵定不輕。可是你居然在托運貨物的時候少了一個關鍵動作——」

  「沒找保險公司承包這些貨物?」

  「對,可見得你的上司一定曾經跟你說了什麼,導致於你沒有採取這重要的自保動作。」才會陷入此刻的危機裡。

  他好厲害,一猜就中。可是……大MAN有必要這樣陷害她嗎?

  「你的上司是怎麼跟你說的?」高戈寧誠懇試探著。「說他跟我有私人恩怨,所以要你攔截我手上的案子,算是較勁?還是你們達成了什麼互惠條件?例如,升你作合夥人?」

  「他說你手上的貨全是地攤級的仿冒品。為了要給你個教訓,所以私下派我當打手。」說是公報私仇也沒錯。

  「啊。」他往後靠入椅背。「所以不需要花那麼高的保價在一堆垃圾上。」

  是這樣沒錯……

  高戈寧在屏幕中逕自沉思,對她視而不見地深瞅著。

  她知道,他此時此刻一定是在複雜盤算如何解決眼前的困局,她卻杵在屏幕前飄飄然,心思翱翔到遠方。

  她在羅馬之行期間,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外型好,修養好,個性好,品味好,看得出來家世學歷也非常好,就像會參加長春籐名校同學會的那種名流菁英——所以很容易就把他拐倒。其實……她對此也有點良心不安,不太想陷他於不義。

  嗯……大MAN訓練她的時候,嚴厲警告過,千萬不可有絲毫婦人之仁,否則鐵定血本無歸。

  她也有聽經紀人哈啦同業的八卦。因為這行常會接觸到有錢或有權的階層,黑白兩道通吃,常有白目的特務姊妹被這些迷得春心蕩漾,以為羅曼史的情節翩然降臨自己身上。結果,好像都滿慘的,只有少數能大澈大悟,重新振作,日後攀上比先前更輝煌的事業高峰。

  可是,高戈寧不像壞人。看他剛剛跟李德有問必答的耐性,以及不厭其煩的入門解說,讓她覺得自己有點可憐……小嘴一扁。她被找入這行時,都沒人跟她講那些,只有一堆非上不可的特訓課程,和三不五時丟來的臨時任務。

  所談的,都是價格。

  才沒像高戈寧這樣細心照顧新人……

  「赫柔,現在你我可說是同在船上。」他語重心長。

  「什麼?!」粉臉爆紅。誰跟他同在床上了?「你想得也太遠了吧!」

  「恐怕是你對危機的評估能力有問題。」而不是他想太遠。

  「危機我自己會解決!」本姑娘賣藝不賣身。「而且我才不想跟你怎麼樣!」

  下流,虧她剛才還偷偷把他想得那麼高尚。天下烏鴉一般黑,一天到晚就只想著如何趁機占女人便宜,無恥!

  「我不會強迫你違背自己的原則與立場。」她如果硬要把敵我雙方分割得這麼嚴峻,他只能說,這位小女生畢竟太嫩。「但請容我先把現況跟你說明一下,你再來評估,要不要跟我合作。」

  嗯?這麼快就知錯能改?

  「就事論事。」她伸指警告,嬌顏紅通通,拒絕在職場上談兒女私情。

  他苦笑,不是很懂她的顛三倒四。

  「赫柔,你從中截走的貨,是我一位國內朋友的收藏品。姑且不論它們是真是假,我隨便找一幅給你看——」他將一份目錄似的數據湊近屏幕。「這是它號稱通過鑒定的估價。」

  透過視訊,畫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下面的金額位數:個、十、百、千、萬、十萬、百……呃,貨幣單位是……

  她傾近屏幕呆視半晌。應該是她數錯位數,不然就是他們把小數點後的幾分幾毫也列進去,看起來才這麼轟轟烈烈。

  「照這個價格,差不多可以買台藍寶堅尼跑車。」他收拾目錄,再度亮相屏幕前,卻逕自垂眸翻閱手邊的東西。「這應該是其中比較高價的一幅。你用貨櫃草率運送的,總價相當於好幾棟豪宅。你現在有比較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嗎?」

  有……但是,會不會太誇張了?

  「所以,我必須搶在別人之前,先找到你。」

  「但是東西真的不在我這裡。」

  「可惜這話不具說服力。」他晃了晃貨運單據。

  「我是被冤枉的!」

  「我相信。」

  原本的惶惶憤怒,驀然怔住。他相信她?

  「赫柔,唯有找出那批貨物的下落,你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放下已淪為廢紙的目錄打樣。「我也必須找回那批貨物,保住我在這行的信譽。我們的目標一致,為什麼不合作?」

  「事情怎會搞得那麼複雜?」

  「或許是你的上司跟你,兩者各有不同的目標吧。你的目標很簡單,任務達成,拿錢走人。但你上司似乎在你這份不管閒事的個性上,玩了個小手段,讓你去背他的黑鍋,他躲起來去數他的鈔票。只能說,你跟了一個不太愛惜下屬的上司。」物盡其用,用完就丟。

  「那你呢?不是我的上司,為什麼卻跑來關心別人的屬下?」小人兒嘟囔,偷偷悸動。

  他笑而不答,始終矚目在她身上,讓她愈來愈手足無措,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那麼赫柔,我們就照著之前的角色,繼續演下去,如何?」

  「繼續扮演即將結婚的闊綽情侶嗎?可是我闊綽不起來了,因為這些費用無法報公帳。」她可沒打算自掏腰包,沿路散財。

  「重點不在闊綽,而在於情侶。我們就照你原來的腳本,繼續演下去。不過,演的是我們各自暴露真實身份及任務後,繼續發展的感情。」

  「我……都OK啊。」她假作瀟灑聳肩,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扭扭捏捏。「可是這樣扮演一對墜入情網的競爭對手,跟那批下落不明的貨物有什麼關聯?」

  「我們就是要演出與那批貨物毫無瓜葛了:銀貨兩訖。它們流落到哪去,我們也不在乎,因為我們要金盆洗手,結婚去也。」

  YA!她深表贊同地連連甩著食指。大MAN好幾次就是這樣痛失英才,對此恨得牙癢癢。

  「也因為我要結婚、退出江湖,所以開始釋出手邊的東西——再重要的東西,對要退隱的人來說,都不重要了。」

  「沒錯,這會讓你的上司忍無可忍,因為你這是在糟蹋他的資源,而且陷他於行蹤暴露的高度危機。」

  「有嗎?」小臉怪皺。「就連我都說不准他人在哪裡唄,還會暴露他什麼行蹤?」

  「受過追蹤訓練的狙擊手,憑著這些蛛絲馬跡,就夠他們追到獵物。」

  他的淺淺笑意,讓她猝地繃緊了皮。

  她不小心洩了自己的底:她沒受過這種訓練。高戈寧似乎比她想像的還高段,而那些深藏不露的什麼,全掩覆在他的從容優雅中。她好像……有點評估不出他到底是什麼斤兩。

  「我先聲明,我不確定這麼做就能找那批貨。」

  「放心,擁有那批貨的人會自動找上你。」而他,只要靜靜守株待兔就行。

  「那我在這行還混得下去才怪……」

  「屆時歡迎你加入我們旗下。」

  李德在一旁不爽地遞來一份空白合約,供她參考,及時打中她浮動的心。

  高戈寧這方確實比較優渥,也比較有保障,既顧慮到她,也和她一同面對危機。更重要的是,比起大MAN,高戈寧有感情多了,雖然她還說不清是哪種感情……

  正當她心猿意馬地望著簽名欄之際,李德在鏡頭外的死角,背著高戈寧朝她冷冷輕噱——

  「知道人財兩失四個字該怎麼寫吧?」

  啊,她豁然驚醒,這才領悟到,這整個交涉過程不但在處理貨物,同時也在處理她——只要她一被說服,投靠他這方,立刻人財兩失。

  猛抬眼,屏幕內的高戈寧仍在盈盈笑望。她瞠目咽喉,有種被定在步槍瞄準器裡十字中心點的感覺。這個高戈寧,簡直就像——

  另一個狙擊手。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40 AM

第三章


  我也是因為這樣,才開始參與這種採購型的任務;完全超越我的經驗範圍外——

  高戈寧如是說。

  赫柔以額頭輕敲著機場公共電話機,懊惱回想著。

  她太大意了,以為他純粹是個外行人,所以當時沒留意他這話洩漏的可疑背景。才開始參與採購型的任務:表示高戈寧以前是參與其它類型的任務。完全超越他的經驗範圍外:那他過去的經驗範圍是什麼?

  「他是我們團隊裡的高階主管,算是合夥人之一,從不經手你這種第一線的低階工作。」私下與她達成互惠協定的李德,在視訊結束後曾不滿地怨道。

  「那他平常都在幹嘛?」

  「協商,進行另一種層次的交涉。可是我慕名而來,不是為了跟他學這些,這我在自己的商務領域就可以操作。我想學的是如何高明地從中截走特定的案件,漂亮脫身!」

  很顯然,李德對成為特務英雄,懷有深深的期許……

  這給了她談判的空間:策動李德窩裡反。只要他幫她應付高戈寧,她就轉介手邊高難度的案子給他玩,兩全其美。

  職業道德這四個字,不存在他倆的字典裡。

  「喂?」

  「大書獃,是我啦!」一直叩頭在公共電話上等待的赫柔,抓著話筒回神急嚷。

  「赫柔你之前在搞什麼?」手機講一半,就突然從人間蒸發,留她一人在那裡喂喂喂。「你再晚點打來,我就要去報警了!」

  「沒事啦,我是——」腦筋快速亂轉。「我半路撞見敵對公司的競爭對手,忍不住下車跟他對干。」

  「當街拳打腳踢嗎?」

  「當他的女朋友還比較快。」活活折騰死他。

  「我搞不懂你在講什麼。」

  「他公司的case被我搶走,他想搶回去,可是我已經把案子呈交給我老闆,他卻死纏爛打,就是不放棄。」都跟他講明了,整貨櫃的東西不在她這兒,他還想怎樣?

  令她不安的是,她怎麼也聯絡不上大MAN和她的經紀人。大家是不是為了自保,就斷尾求生?還是陷害自己人:明明收到了她的貨物卻把情況弄得好像東西還在她這裡?

  她的網絡形同全面斷線中,孤立無援,連情報都無從確認。

  「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什麼?」

  「你說的那個同業的競爭對手。」大書獃詭譎吟哦。「人家追你追得那麼緊,如果不是案子重要到攸關他的死活,就是他在找借口故意親近你。」

  「喔,這樣啊。」無聊垂眸看看表,該準備登機了。「大書獃,我現在得趕去西雅圖一趟,不能多談。之前說要你幫我查的東西,乾脆我給你我的email密碼,你進去找找看好了。還有,這件事涉及商業機密,你查的時候千萬小心,別走漏風聲。」

  「小心?」哇哩咧……「赫柔小姐,下回吹牛,記得打個草稿。」

  「我沒吹牛。」她乖乖把話筒舉起,讓對方聽見正在迴盪的登機廣播後,才擱回耳邊。「看吧,我是真的要飛往西雅圖。」

  「問題是,你之前跟我講手機時,人似乎是塞在台北的南京東路上,剛剛的航班播報卻是由上海飛往西雅圖。請問你人到底在台北還是上海?」

  啊!露出馬腳了。

  「你不必再找借口跟我唬爛,我不需要你的理由。我只是想提醒你,說謊的時候謹慎一點。還有,記得跟你信任的人事先串通好,不要為難幫你圓謊的人。」

  「我、我很信任你啊。」只是工作性質特殊,她不得不——

  「我知道你很信任我。」Email密碼想也不想地就亂給。「但是一個到處打零工的無業遊民,半路會殺出什麼同業搶case的競爭對手?搶的又會是什麼大案子?大賣場的試吃服務員,還是街頭髮廣告衛生紙的臨時工?」

  天哪,大書獃怎麼隨便一抓,就抓出她一堆漏洞?

  她的手腳有拙劣到這種地步?

  「赫柔,你的小把戲只騙得過外人,唬不了自己人。」所以,是她自己該小心,而不是叮囑別人要小心。「一路順風,拜。」

  赫柔七上八下地掛上話筒,帶著一腦子混著問號的漿糊,飛往高戈寧指定的會面地點:他在西雅圖市中心的住所。

  奇怪,她是突然變笨了還是大家突然智能進化?為什麼轉眼間好像每個人都比她還精明?

  或者她原本就很笨,只是大家都不忍戳破,只好順著她假裝她其實還滿天縱英明?

  還是她不小心沖煞到了什麼,所以諸事不順?例如,高戈寧……

  美眸怨毒冷瞇,咬牙切齒。既然如此,好啊,大家就來演熱戀情侶啊。在他企圖以這個身份為誘餌,追蹤貨物行徑的同時,她要讓他嘗到戀愛中的悲慘痛苦陰暗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長程飛行後,一抵達西雅圖,她顧不得嚴重時差的疲累,立刻去血拚置裝,整頓行頭,決心要給他好看。

  復仇之際,她不忘偷刷上頭幫她辦的信用卡:說不定還是可以報公帳……

  她照著高戈寧之前的指示,以及他已為她事先打通關,在飯店Lobby似的大樓櫃檯人員那兒取得磁卡,一路上到高層住戶。

  刷卡入內後,她怔在門前,哇得合不攏嘴,驚異環視。

  她光是站在玄關,就可以一路透視到深處的客廳、鄰間的書房兼工作室,甚至是整排以玻璃取代牆面之外的西雅圖高樓風景。外頭豁然呈現的不是天然綠意,而是週遭大廈充滿幾何線條之美的水泥叢林。一棟棟拔地而起的巨樓,高高低低交錯綿延,直達遠方湛藍透亮的天際線。整個樓層的視野,被推到地平線之外,同時反客為主地把天空拉進室內,成為此處的背景。

  隨著她四處瀏覽的動線,視野逐步轉變。室內多數的隔間牆面,都是玻璃,配合鏡子的巧妙裝置,變幻著透視與反射的錯覺遊戲,她好像什麼都看透了,卻又什麼都來不及看清;虛虛實實,目眩神迷。玻璃牆外的高樓,與玻璃牆內巨幅鏡面裡反映的高樓,連成一片。

  整間住處儘是黑白色系,卻黑得有層次,白得有質感:白的皮革沙發、白的亞麻綾紋床單、白的大理石洗臉台……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有這麼多種不同的白。

  她酣然垂直倒入暖白大床上,活像癱入蓬鬆柔軟的朵朵白雲裡,舒服透了。

  盡情伸個懶腰,她就已憨倦地喪失大半意識,困到不行,就這樣仰癱在大床的床尾,懸掛在床側的兩隻小腳丫,還套著嶄新的俗艷高跟鞋。

  好夢連綿,她夢到自己會飛,穿梭在晴空下的雄偉高樓間。

  她超厲害的,呵……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磨磨牙,咕噥兩聲。想再度回到深濃的夢裡,卻被很不舒服的感覺干擾著。好像正被人盯著看,很煩。

  滾開啦……

  她翻了個身,睡濛濛地以小手胡亂摸索可以拿來抱的枕頭,卻怎麼也摸不著,似乎相隔太遠。

  長痛不如短痛,她只得不甘不願地勉強醒過來,爬往床頭抓枕頭。這一朦朧睜眼,才意識到週遭有人類存在。恍惚抬望,是兩個貴婦,一個比較年長,一個比較年輕,都正瞠目結舌地杵在床邊,瞻仰她的尊容。

  她倆的身後,佇立著更高的人影,挑眉無奈地垂睇。

  嚇!高戈寧回來了。

  她徹底清醒,整個人彈身而立,慌慌張張地壓壓頭髮、拉拉衣服。這才想起,自己正一身禁不起拉整的風騷打扮。

  細肩帶小絲衫,外加皮質迷你裙,黑色破爛大網襪,螢光青蘋果色的膠質高跟鞋,還有充滿爆炸性的長長鬈發,滿臉厚重的粉底及兩團黑窟窿濃密眼妝,十足的阻街女郎模樣。

  「戈寧。」年長貴婦眼不離赫柔地回首問。「這位就是——」

  「我女朋友。」他法相莊嚴,安慰家屬。

  貴婦不自覺地一手駭然捂上口,悲從中來。怎麼會……她兒子這麼優秀……

  「媽媽,你都還沒好好參觀戈寧的佈置呢。」年輕貴婦趕緊柔聲笑勸,緩和場面。「我們去廚房那裡看看如何?」

  高媽媽一見赫柔,早已無心觀賞兒子的新居,但還是怔忡地被順勢領去別處,收拾情緒。她原本還喜孜孜地,想假借參觀戈寧設計的屋子,看看他最近交了什麼樣的女朋友。哪知……嗚……

  臥室這方,只剩兩人對峙。

  他思忖地望著外面線條剛稜的前衛大樓,似乎想說什麼,又好像覺得沒必要說。就在說與不說之間,躊躇無語。她尷尬地偷偷拉整頭髮:才剛燙好的一頭長髮,被她癱倒睡塌成三倍大。遠遠由鏡子的反影看自己,活像一支超大麥克風。

  這跟她預期的效果不一樣。她想走的是性感風騷路線,可是現在狀似搞笑藝人,連她都不知該如何收場。啊,裙子睡到轉了半圈,快快給它轉回來……

  調眼偷望高戈寧,他竟然正慨然觀賞她的躡手躡腳。

  「我覺得,就讓裙子的拉鏈繼續在側邊會比較好。」

  「可是拉鏈在正中間比較性感。」

  「裙子會掉下來。」

  「用吊帶把它從上頭吊住。」他慎重考量,有若時尚大師。「這樣既能露出丁字褲的褲頭,吊帶又能強調出你的大胸部,兼有一些SM的遐想空間。可是你不應該穿這種細肩帶的小衣服來搭配,太刻意。」

  「我就是刻意要表現我很辣。」

  「你應該是要讓別人感到你很辣,而不是只有你覺得自己很辣。那叫自High,你沒有把效果有效地傳達出去。」

  「那……怎麼調整才會有我想要的效果?」她勉勉強強地,不恥下問。

  「你如果想走這種路線,應該要穿緊身T恤,完全不透明,也不飄逸,包得緊緊的。」兩隻大掌分捧上她肋旁,把鬆垮垮的絲衫壓貼在她身上。「像這樣,不必低胸,也不必露什麼,你的本錢就已經突顯出來。」

  她艱困地暗暗咽喉,故作客觀睿智,貼在她身側的巨掌卻如火燙的鐵板,快把她燒起來。

  「我還以為我改變造型唬人的本領算不錯,給你這一講,我好像很外行。」

  「應該說,你對自己熟悉的領域比較拿手,超過了你的生活經驗範圍,掌握度就不太高明。」

  「那你為什麼還會在羅馬被我騙倒?」

  「因為你的假戲裡摻雜了真的東西。」

  芳心一悚,愈來愈不自在。「我認為,那樣的演技才會自然。」

  「不,那代表你功課做得不夠多,挑了個比較好發揮的角色來打混,就是乾脆扮演你自己。」他笑得可陰了。

  嬌顏一抽,有些歪扭,因為她身側的大手非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逐漸收緊,像要慢慢掐斷她腰身的酷刑。

  「我早跟你說了,我下午會帶我媽和我嫂過來,你卻給我來這招?」

  「我只是想表現你挑女人的品味非凡。」嗚……肋骨快碎成一團!「要唬外人,就得先唬過自己人——至少你的這項要求,我做到了。」

  否則他媽媽痛心個什麼勁兒?

  「你覺得這副調調的女人,會是我想交往的對象?」嗯?

  「愛情這種事,很難講。」

  「唬爛得很有理,可惜不具說服力。」

  「試試看。」

  她突然放聲大叫,一聲接著一聲,三不五時又咬牙切齒,有如難產中的孕婦。他怔然鬆手,無意弄痛她到這種地步,但她還是哀叫個不停,不知在發什麼神經。

  他不是沒遇過難纏的對手,可是她的突發行為,往往不在他的慣性理解之內,一時找不出應變模式。

  她變本加厲,以無尾熊的攻擊方式,整個人飛攀到他身上,愣得他向後微微踉蹌。這是在幹嘛,她想學職業摔角手的絞殺技嗎?但是環絞著他頸項的細嫩手臂力道太可笑,分夾在他腰側的雙腿也太——

  糟了!

  他這下才明白,她在打什麼鬼主意,卻已經中計。

  「嗨,有什麼事嗎?」赫柔驀然架頭在他肩窩上,對著他身後的什麼嗲問,順便調整一下姿勢,兩隻腳板交叉勾到他後腰上;這樣好像比較正確。

  她雖然沒上過色情網站,不過有常常看八卦雜誌及膻腥小報,增廣見聞,嘻。

  「呃、呃對不起,打擾了。」才從另一處隔間匆匆前來的年輕貴婦,當場舌頭打結。「我和媽媽以為這裡出了什麼事——」

  「怎麼了?」年輕貴婦身後的媽媽碎步趕上來。

  「媽媽別過來!」

  年輕貴婦忙著攔阻,不讓婆婆轉出隔間的牆面。但她疏忽了一點,直到她奇怪婆婆怎麼一勸就聽,不多問也不追進,才莫名其妙地順著婆婆呆瞠的視線望向朝外的透明玻璃上,隱約反照出的一雙人影。

  OhmyGod……赫柔乖巧地也朝玻璃反影中的高媽媽擺擺手指,哈囉!

  高媽媽已然呆成木雞。

  「呃是這樣的。」年輕貴婦盡量撇開視線,對著高戈寧的背影迅速交代。「媽媽覺得應該要讓呃、你女朋友,有更多跟我們家彼此認識的機會。所以、所以……」

  天哪,一腦子混沌,她到底要講什麼?

  「我會帶赫柔一起回老家度週末。」高戈寧喟歎,替嫂嫂作出結論。

  「好,那很好!」要命,為什麼前發一直從耳後掉下來?她急急掠了又掠,就是弄不好。「我和媽媽還有事,先走一步了。再聯絡!」

  「拜。」赫柔甜甜吟唱,目送玻璃反影裡倉皇拉著長輩離去的一對婆媳。

  高戈寧垂著雙手,仰頭閉目。他不是拿她沒轍,而是拿自己沒轍。

  她這種爛演技,怎會唬倒一票過來人?大家只要稍微冷靜一點,就會識破她荒謬透頂的慘叫,根本與欲焰高張的呻吟差個十萬八千里。可惜這種情況下,沒一個人是冷靜的。

  當然包括他自己。

  他有些厭煩地將赫柔自他身前剝下來,逕自步往廚房去,暫離此地。

  她扁嘴挑眉,一幅浪蕩相,心裡得意的要命。耶,贏了!

  她也許演技和扮相都不夠高明,但她掌握最佳時機出招的本領,卻是一流的。她不需要靠一手好牌才能贏,她只要抓對什麼時機丟什麼牌就行。

  小人兒悠哉晃蕩,閒閒逛到廚房去。看到他靠立在吧檯前灌冰啤酒,自己也突然想跟著喝點什麼。

  「我要可樂。」小二,上菜!

  高戈寧含著滿口啤酒,皺眉一掏臀後皮夾,抽出一張紙鈔彈上吧檯;要喝就自己去買。

  嘖嘖嘖,真是輸不起的傢伙呀。

  好吧,言歸正傳。

  「請問,我已經飛來這裡跟你合演一對狗男女,然後呢?我的上司要多久才會因為我好像打算結婚隱退,親自出馬找我算帳?」她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雙手托著下顎涼道。

  「等你真的入戲,他就會出馬。」他心不在焉,茫然遠眺藍天。

  「我很入戲啊。」

  「要騙你的上司,還差了一大截。」

  「那要怎樣才叫作很入戲?」

  「當你開始做一堆連你也覺得很傻的事。」時間就差不多了。

  「嗯……」她鄭重迷惘,這定義太模糊。「剛剛那女的是你什麼人?」

  「我嫂嫂。」

  「感覺好像不止如此。」

  他淡淡沉默,深知他一旦不予響應,任憑她有再敏銳的觀察力,也搞不懂這其中的波雲詭譎。

  不一會兒,她又跳到其它話題。「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快點找回你要的貨、了結這件事?」

  「有,就是讓你詐死。」她的上頭就會派人出面善後。「可他們若是發現你死後居然復活,到處趴趴走,他們就會真的給你死。」

  「喔。」她一咽喉頭。「我不希望事情搞得太複雜,有沒有不用詐死卻能盡快了結這事的方法?否則等我很入戲地跟你談感情、準備結婚、金盆洗手、誘我上司出面解決我這傢伙,天曉得要等上多久。」

  她不只想跟高戈寧朝夕相處。

  「換言之,你想知道有無更具效率的操作方式。」

  「對。」愈快愈好,像泡麵一樣,別讓她等超過三分鐘。

  他不立即回答,就這樣耗著,折騰她的耐性,自己則有一口沒一口地舉瓶啜飲冰啤酒。她用手指在吧檯上打拍子催促,他卻無動於衷。

  他這是在刻意整她還是怎樣?

  高戈寧自顧自地笑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忍俊不住。赫柔不滿地疑惑皺眉,搞不懂是什麼樣的高效率操作方式,讓他好笑成這樣。

  「抱歉,我只是想到我媽剛才的反應。」他本想小啜一下,卻又移開瓶口,發噱。「其實這樣玩,還滿有意思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喔,對。」這才想到要言歸正傳似的。「要知道有沒有速成辦法嗎?答案是:有啊。問題是:你做不到。」

  「先把你的辦法說來聽聽,再來談我做不做得到的問題。」美眸惡瞪。

  「用部落格來做誘餌。」

  她不爽地盯著他惡意的優哉游哉,不催逼他,也不出任何聲響,怨毒沉默。

  「這應該是你們年輕人比較擅長的遊戲,每天有事沒事寫寫東西,放上自己的部落格,跟大家分享。我的辦法就是以這個方式,不斷地撒餌,要不了多久,你上司這條大魚一定會衝上來一口咬死你。」

  咬死她?這會把大MAN惹到這種地步嗎?

  「放心,他衝著你來的時候,我會讓他知道是我要和他對干,你不會有事。」

  她呸,說得容易!「好,我來寫部落格,放消息,把我曾經受訓、接任務的人時地事物全抖出來,惹我上司抓狂。這對我來說,沒什麼難的。」

  「爛文章。」

  赫柔先是愣住,後來才慢慢感到忿怒。「我連寫都還沒開始寫,你依據什麼判斷我這是爛文章?」

  「你應該知道,寫論文之前要跟指導教授先討論些什麼吧。」

  她差點衝口而出,趕緊收束,聳肩吊眼,故作一副「我哪知」的死德行。

  高戈寧是不是查出了她的個人背景?

  「我說你這文章爛,是爛得有理由的。」他悠悠詠歎。

  她想聽,好奇得要命,又拉不下臉來問,只好十指拚命互扳指甲,眼珠煩躁地東轉西轉,急急等下文。

  他緩緩地把空啤酒瓶擱上吧檯,俯身份掌弓立在吧檯前,與她隔著檯面對看。

  「你那種放話方式,太直接,太硬,一看就知道是陷阱。一旦這招露了馬腳,就不能再玩第二次,你上司也會更加提高警覺。所以在手法上,我希望能再謹慎、再細膩、再含蓄一點。

  唔,太有說服力了,說得她好心動……

  「怎麼做?」她勉強逞強,維護小小尊嚴。

  「以戀愛手札的形式來操作,你覺得如何?」他催眠似地魅惑醇吟。

  「就是……要我寫自己的戀愛心情?」

  「嗯哼。就寫我們怎麼在香港機場一見鍾情,怎麼一起度我們的羅馬假期。我們去shopping、去許願池、去享用晚餐。特別是晚安前的冰淇淋,一定要寫進去。」

  「我請人拿給你的那個冰淇淋?好吃嗎?」

  他傾頭一揚嘴角。「我非常喜歡。」

  「喔。」有點小開心。不過咳,還是要維持睿智形象。「這種文章,我覺得對我上司沒什麼吸引力。」

  「這只是開頭。後面的文章,你會慢慢回想,過去一個人流浪世界各地的飄泊感,還有虛空。好像在尋找,卻又不確定自己究竟在找什麼;似乎距離夢想愈來愈近了,卻又隱隱約約地失落。」

  她專注地,盯著他自言自語的鋪陳。

  他怎麼知道?

  「還有呢?」她追問。

  「部落格裡要有藍色的天,藍色的海,白色的沙,陽光燦爛。風一吹,棕櫚樹就左搖右晃,樹下的影子也跟著擺盪。有飛鳥,有海豚,天氣很熱,但是有大大一杯五顏六色的冰涼果汁,上面還有團冰淇淋,插著小紙傘,像座小島,等你來玩。」

  對,她就是要這個!

  她還要坐船出海,要去浮潛,要去海底餐廳用餐,要游在鯊魚群中間,要漂浮在小魚邊,要仰躺在甲板上看滿天星星,要聽著海濤聲入眠。

  在那裡,不需要鐘錶,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可以天天光腳奔跑,環繞她的小島。

  她要養只可愛的小猴子,還有尾巴很長很艷麗的某種鳥,她要戴樸拙涼爽的手工草帽,要在吊床上懶懶讀著北極熊故事書,書裡冰天雪地,書外艷陽高照……

  「可是只有一個人的夢,太寂寞。」

  幽幽一歎,像是有人猝地以指打了個脆響,將她霍然驚醒。戒備抬望,高戈寧仍和先前一樣,沉浸在自己的構思裡,彷彿沒注意到她一瞬間的魂遊天外。

  「直到你遇見了一生唯一的戀人,這些曾有的孤單,才昇華成甜美的回憶……」

  「我大概知道你的執行方式了。」她力持鎮定,一派超然。「你想藉由這些所謂的孤單旅程,把我所有出任務和接洽的地點全抖出來對吧?」

  「但本質上,談的是戀愛的心路歷程。」

  「對,我知道。問題是——」

  「你寫不出來。」

  啞口無言。

  她該坦誠因為自己根本就沒談過戀愛,還是該坦誠自己的文筆很爛?哪一個答案比較沒那麼丟臉?她這下終於明白,為什麼高戈寧之前會說,這辦法她做不來。

  「我幫你寫。」

  嗯?杏眼圓睜,伸長了前傾的脖子,蛇頸妖怪似的想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

  「我待會就把剛才講的全打出來,你看了覺得OK,我立刻把它放到部落格上。」開始撒餌,靜待大魚。

  「你來寫?」寫她的戀愛手札?「你又不知道我會怎麼談戀愛。」

  「所以我才要你快點入戲唄。」他涼快道。

  「你何不乾脆把剛才臥室裡的激情戲寫進去?」她演得多精湛啊。

  「格調太Low了。先略過你難產似的鬼吼鬼叫和攀爬不說,請問那有什麼心境可言?」

  「爽啊。」

  「所以你嬌滴滴的戀愛手札,就大剌剌的擺個爽字?」

  呃啊。

  整個地球無言以對半分鐘……

  「好了。」他拍桌起身。「我們就這樣分工。你負責製造假像,唬過大家,同時拍照存證;我負責虛擬文章,連同照片一起放到部落格上。」

  「拍照存證?我跟你合演一對狗男女之外,還要拍下來給全世界的人看?」

  「別這樣,我的犧牲也很大。」他慘然苦笑。

  嬌顏抽筋,氣到不行。

  「不過我建議你,別再把自己弄得像個阻街女郎,或者化那種面目全非的妝。」否則拍出了難以辨識的靈異照片,天曉得他是在跟哪個女鬼陷入情網。

  「我就是喜歡這種打扮!」她對著他閒適離席的身影痛斥。

  「到時就別怪我照著你的扮相對付你。」他背著身,懶懶甩著食指。

  「哇噢。」好可怕唷。「下次你看到我還是一副阻街女郎相,你打算怎樣?」

  「干。」

  小人兒驚呆,誠惶誠恐,目送大爺優雅遠去……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43 AM

第四章


  週末的湖濱宅邸,門前停滿了車,熱鬧烘烘。

  親朋好友,三不五時,相約聚餐,或開個派對,消磨閒暇時光,順便孝順父母,陪著吃飯哈啦。

  「噯,來了來了!」三姑六婆眺望屋外動靜。「那是戈寧的車對吧。」

  兩三個小孩們在屋裡尖叫地奔跑玩鬧著,沒把大人的心機大戰當回事,盡情四處亂竄。

  「不要跑!給我統統到二樓去玩!」其中一名姑媽喝斥。「保母呢?叫她上樓把這些小鬼看住,不准下樓來攪局!」

  「那個蕩婦也來了嗎?」堂弟好奇地跟著朝窗外張望。

  「噓!」嬸嬸狠狠掃了他健臂一掌。「不准你講這種話。」

  「是他們自己超開放的,有人在也照樣——」

  「你再囉唆,我就把肥皂塞你嘴巴裡!」徹底洗乾淨。

  屋後的大廚房內,鄰居的胖大嬤正一邊脫下隔熱手套,一邊婉勸高媽媽。「去吧,既然人都來了,就去門口迎接吧。你一直躲在廚房裡也不是辦法。」

  「我不要見那個女人。」

  「你都請人家來了,哪能不見她?」

  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跟那種女人交往,她就心酸,情何以堪。她本來好高興,戈寧跟她說自己找到中意的對象了,再過不久,她就會多了個漂亮媳婦。結果……

  「別這樣。」胖大嬤拍哄著。「你哭喪著臉,戈寧看了會作何感想呢?看開點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愈看不開,戈寧愈是為難。就算不為那女人,為你自己的兒子,出去迎接他們吧。」

  高媽媽眨了眨眼,眺望挑高天花板上的原木大梁,抿嘴穩住情緒,重作心理建設。對,她不是出去迎接那女人,而是迎接她兒子。戈寧好久沒回來跟大家一起度週末了,何苦為那個女人,壞了他們母子的感情?

  她撫了撫頭髮,一整神色,欣然邁向客廳的熱鬧喧囂。

  「戈寧回來啦。」

  「媽,你上次要我帶的東西。」他遞來一大包提袋。

  「謝謝。」還是戈寧貼心。什麼事她只要交代一句,他就會照做。「爸爸班機誤點,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我的房間還空著嗎?」很久沒回家小住了,不知是淪為客房或倉庫。

  「啊,那裡現在是你嫂的臥房兼工作室。」她一時忘了告訴他這變動。「你嫂覺得她一個人住主臥房太大,想換小一點的,我就讓她搬到你房裡。」

  「那我跟赫柔就暫時住主臥房。」

  「好……好啊。」笑靨微僵。「對了,你女朋友……」

  「在這裡。」他側過身子,比比他臂膀後的嬌小身影。

  高媽媽笑得有些呆滯,挑眉眨眼。

  「伯母好。謝謝你的邀請,這是一點心意。」小小雙手打橫遞來精美的長盒:chambertin的勃艮地紅酒。

  看得出,來者頗具品味及誠意。但……這個來者是誰?

  戈寧身旁佇立的,是個乾淨秀麗的小美人。平肩無袖的珠色緞衫,配著及膝的同色蓬紗裙,纖細的一雙腿,裝載在小巧麗致的緞帶鞋裡;頂著微鬆髮髻的靦腆樣,活像竇加筆下夢幻剔透的芭蕾女娃。

  媽媽一手輕捂胸口,怦然心動。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孩,也一直偷偷幻想著,自己如果有女兒,就是要把她打扮成這樣,實現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可是……眼前的女娃,和之前在戈寧那兒碰見的女鬼,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她誤會了人家什麼,把人家跟戈寧之間的變裝遊戲給小題大作了?

  週遭滿是寒暄閒扯的笑鬧聲,哈啦工作好不好、路上塞不塞、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這次會待多久、等一下一起打個牌吧,七嘴八舌,根本無法深談什麼。只能默契良好地,拚命忙著顧左右而言他。

  嘻嘻哈哈的底下,大家暗自狐疑:這位優雅公主,就是傳聞中的蕩婦?

  赫柔一瞥他們眼底隱藏的困惑,就知道一定有人事先已四處放話,廣傳八卦。是媽媽呢,還是嫂嫂?

  「眼睛別亂瞄。」高戈寧傾身耳語。

  「可是這房子很漂亮。」瞄一下會死啊?

  「賊頭賊腦的,你這像是來男朋友家的模樣嗎?」

  「我第一印象就已經成功。」

  「然後成功不到幾秒就破功——你想這樣嗎?」

  「well,那就是我能力有限,演不來了。」

  「你不是演不來,而是在挑惡作劇的時機。」這小丫頭只跟媽打過一次照面,就摸對了媽的胃口,收服了媽的心。憑她的本領,要在他家裡再來一次絕地大翻盤,有什麼難的?

  他可負擔不了這風險。而且,他自己也私心偏愛她典雅矜貴的路線,不打算讓她破壞這份優美。

  「我有要惡作劇嗎?」超不爽的。

  「你有。」看她的眼神就曉得。他一改冷睨,轉頭笑望母親,一派閒適。「媽,你繼續忙,我帶赫柔到房裡看看。」

  「噯,好……」她怔怔望著兒子故作紳士、挾持女友上樓的背影,欲言又止。

  赫柔心中暗嘖,怎麼又被他識破她在打什麼歪主意?她甚至都還沒出招,就被他帶離犯罪現場。

  奇怪,她也搞不太懂自己,幹嘛硬是一直跟他作對?不管高戈寧是否別有居心,好歹他在這件事上是站她這邊、來幫助她的,為什麼她卻老在惡搞他?因為看他好欺負嗎?為什麼要拚命惹他?

  她知道高戈寧不是沒本領,只是不對她施展而已。否則他要對付她,易如反掌。為什麼他不那麼做?

  軟軟的小手,被蜷在厚實的大掌中,有力地牽引到不知名的境界去。芳心偷偷地飄然,也不曉得自己在樂什麼。反正,感覺很好就對了。

  等跟他上了二樓,進到主臥房,她登時傻眼。望望房內,再回頭看看房外,簡直像兩個世界。

  高戈寧的這棟湖濱老家,全然是原木打造的歐式宅邸,充滿十九世紀的殖民風情,富麗卻樸實,有著濃濃人情味,散發木質的厚實溫暖。這間主臥房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偌大的空間,切割成不同區塊,前衛的金屬建材與冷調裝潢,配上鮮紅色系的擺飾,彷彿科技電影中的未來住所。放眼望去,只有以玻璃為素材的大片角間牆面外,湖上閃動的粼粼波光及暖陽,帶來幾許溫度。

  「你這主臥房大到像間獨立住家了。」相當於台北三房兩廳月租三萬的公寓。

  「這是我哥的地盤。」他淡然坐入辦公桌,立刻上網。「這個家是他買給我爸媽的,隨他們高興去佈置。唯獨他的房間,他要自己弄,不准任何人干涉。」

  「喔。」她一屁股坐上大床的床緣,雙臂打直分撐在身後兩側,懶懶觀賞大片湖面及對岸遠方的奧林匹克山。「感覺起來……媽呀!」

  她嚇到彈身而起,驚惶回瞪。

  「這個床是怎麼回事?」它是不是會原地打轉,還是壞掉了?

  「你自己小心了。」他對著屏幕目不轉睛,快指輸入。「我哥房裡機關很多。他對科技產品高度狂熱,所以這裡到處都有暗樁。」

  她曖昧鄙睨那張大床,以及床畔一整列的神秘觸控板。他老哥對科技的狂熱,好像全發揮在這張床上嘛……嘖嘖嘖。

  「你上次在吉隆坡出任務時住哪?」

  「市中心的麗晶飯店。」他又在寫她的戀愛手札了?「雖然沒什麼景觀可言,但交通很方便。」

  「你居然沒去住那裡全球評比最佳的島嶼飯店?」

  「我出任務時不會想要趁機度假。」公私分明。

  「嗯哼。」

  他怎麼都不讚佩她的敬業精神一下?「你會在工作的時候順便休閒嗎?」

  「看情形。」

  「看什麼情形?」

  「就是看情形。」

  他好專心,都不瞄她一眼,連哈啦一下也懶。小臉垮下,扁著嘴,想了想,就跑去把觀景窗前巨大的一團紅色懶骨頭拖過來。她費勁地由主臥房的對角線,一路拖到高戈寧正在忙的辦公桌旁。

  好大的懶骨頭。她興奮地揮汗勞動,等待辛勤過後的美好享受。這種塞滿填充物的軟趴趴坐墊,是她小時候的最愛,卻被大人嫌毫無美感,丟的丟,送的送。

  霍地一攤,她以背部入水的游泳姿態,暢快跌入懶骨頭裡,愜意得不得了。

  好舒服喵……

  高戈寧莫名蹙眉,但沒空瞄她,只能從眼角大約知道她又在自己找東西玩。

  「我們這兩天都要住這間嗎?」

  「大概會住一個禮拜。」

  「這麼久?」她嚇了一跳。

  「我事前的預備需要一點時間來運作,然後我們才開始起程:釣魚去。」

  「你都花這麼多心力在前置作業上啊。」她攤在他身畔的鮮紅大軟墊內,拿著她的黑莓機點來點去。「我總是說走就走,立刻行動。」

  「那表示你被寵得很厲害。」

  嬌顏歪扭。這是什麼邏輯?

  「你之所以能夠來去自如,一定是有人先幫你打點好許多環節,甚至是替你善後。你對這些卻統統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要負責的那小小一部分。」

  嗯?她沒想過這點。

  「你一旦出了別人為你劃好的安全範圍,就跟只傻鳥沒兩樣,要走、要飛、要去哪,統統沒概念。」

  一語驚醒夢中人,令她語塞。

  「你有你的天分。」挖掘到她的人,不是眼光好,就是運氣好。「可是你的天分似乎只能在別人設定的小圈圈內發揮。我不否認你確實有些新奇的顛覆性,不同於其它人慣常的行為模式。不過,新奇只是一時。」過了一段日子,這份新奇給團隊帶來的良性刺激不再,就會淪為麻煩,燙手山芋。

  「你是說,我可能因為不再新奇了,才會被上頭這樣利用,順便丟掉?」

  「我不知道你上司的確實想法,但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幹嘛拐彎抹角,不有話直說?

  「我又被用完了嗎?」她有些失落,但還不到沮喪。只是……哎,隨便啦。「我覺得我們這樣同房不太好,好像大家都不得不默許默認些什麼。」

  突然跳開的話題,牛頭不對馬嘴,卻順暢得如行雲流水。

  「男女朋友同住一間,有什麼好奇怪的。」

  「奇怪啊。最奇怪的是,大家為什麼要裝作一點都不奇怪,心裡卻疙瘩得要命。」黑莓機裡的遊戲玩著玩著,愈玩愈無聊,卻又放不下來。「我們還是分房住的好。」

  「有必要嗎?」他啼笑皆非。

  「你或許不在意,卻沒想想你的小孩在不在意。美國再怎麼開放、再怎麼道德淪喪,也不會選出一位非婚生子做總統或大法官之類的。更別說是先上車後補票的寶寶了,那些父母簡直是昭告天下,這小孩是我們偷跑搞出來的。」羞不羞啊?「大人只顧著自己爽,怎麼都不為小孩將來的尊嚴想想?」

  他早已停下手邊工作,饒富興味地看她邊玩遊戲,邊懶懶哈啦。

  「你是屬於哪一種呢?」非婚生子,或奉子成婚的被害人?

  「我是屬於不想跟男友同住一室的那種。」

  「免得我們不小心擦槍走火,弄出了人命,生下將來沒有資格競選總統或就任大法官的寶寶?」

  「我想盡可能保障孩子將來選擇職業的自由。」

  「你想得還真遠。」

  「就當我是入戲吧。」她挑眉不當回事,專注玩遊戲。「你有你專業的部分,我也有我專業的部分。」

  「OK,我去安排。」立刻撐手起身。「你會介意改住我以前的舊房間嗎?」

  她昂首枕在頸後的懶骨頭上,傻望他的俯身垂睇。

  「我的舊房間迎向北風,是全家最冷的一間。」

  「我會盡量不放火燒了你房間取暖。」

  「很好。」他們終於有件事達成共識。但……

  她直直仰望他的若有所思,似乎在盤算著什麼。真不可思議,由這種角度瞻仰他,竟然還是俊美逼人,連微亂的短髮都亂得完美無瑕。真是標準的白馬王子,尤其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胸肌線條……呵。

  「你覺不覺得我們要有公開化的相互匿稱?」

  「你該不會要我叫你寧兒吧?」堂堂男子漢……超惡的。

  「叫戈寧就可以。」他黯然瞑目。「那我該怎麼叫你?赫柔?柔柔?還是小柔?」

  她隱隱一怔,動作細微到難以察覺,他卻猝然瞇眼,捕捉到了這一瞬間。

  「小柔?」

  她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夜行小鹿,傻在那裡,動彈不得。普普通通的兩個字,被他吟詠得像神秘魔咒。吐息之中,就將靈魂輕巧攫走。

  「就這麼說定了,小柔。」他雙手按在她肩窩上,安撫地揉擰著,同時呢噥呵護。「別人怎麼叫你,是一回事,但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柔。」

  他的徐緩按摩,讓她緊繃的神經更加緊繃。

  她已經非常小心地在提高警戒,他卻仍三不五時就突然切中她的要害,讓她感到自己處處都有破綻,很難招架。

  「小柔。」他沉醉著,彷彿讚歎著世上竟有如此精緻嬌嫩的生物。

  她慌了,突然不知道該響應些什麼。

  巨掌的修長十指順著她粉頸兩側,向上滑行,沒入她的柔細髮絲裡,捧住小小的腦袋瓜,以指尖不住地揉摩,令她觸電似地震顫。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會有這種反應。他是不是在下咒?還是在點穴?

  「放輕鬆點。」他沙啞婉勸,行動上卻引發了反效果,讓她沒得放鬆。「你不需要那麼緊張,也不需要故作悠哉地來防備我。你儘管安心,當作是在度假,所有的事我會處理,我來扛。」

  「我怎麼、怎麼知道你、你真的可以信任?」奇怪,她為什麼會結結巴巴的?

  「不然你還能信任誰?把爛攤子丟給你之後就失聯的上司嗎?你不應該受他這樣的對待。既然他不出馬來幫你,那麼我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說呢?」

  他的十指指尖在她髮絲深處持續兜圈子,摩挲得她心思渙散。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只是自己不想承認,不放心對他有太多的信任。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虛弱地喃喃,只剩口頭還能逞強,芳心已然搖搖晃晃。

  他凝眸在自己捧撫的嬌顏上,又出現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深邃神情,沉默許久。

  這份寧靜,非但沉澱不了什麼、冷卻不了什麼,反而更加緊迫、躁動,一觸即發。她不自覺地縮起了雙肩,似要防衛,卻並沒有出現任何攻擊。她滿心焦慮地反覆祈求:不要說!不要說!她寧可一切都保持模糊狀態,可是她又很想聽……

  「小柔,我們真是太像了。」

  他深深喟歎,宛若透視到她心裡的吶喊,與他心裡的什麼遙遙共鳴。

  她不懂他的意思,靈動大眼急急追逼著下文:說啊。

  「話還是別說破的好。」他輕歎。

  她的心頓時失重,疾速墜落,卻又忽然被輕輕拋上極高極高遠的白雲巔峰,一片遼闊燦爛,明朗到忍不住抽息驚歎。因為,他吻上了她。

  他似乎不只吻上了小巧卻豐厚的雙唇,同時也吻上她靈魂裡的某個關鍵。剎那間,無形的門開了。

  紳士風度,只存在剛剛親吻的那一瞬間,而後是徹底的淪陷。他像是愕然小嘗到了意外的美味,隨即大口吞噬起來,有如餓壞了的獅子,巴在獵物之上盡情擺頭咬扯,暢快享用。

  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該拒絕還是該怎樣,就已眼冒金星地深陷懶骨頭裡,不得喘息。這樣赤裸的融合感,完全在她經驗之外。

  這叫作吻?

  她錯愕的同時,被急急捲入更巨大的另一個漩渦。他他他的舌頭……

  這是她從未涉足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唇中的敏銳度,竟會強烈到直顫心靈。他的沉重吐息,他的陽剛氣味,他的體溫,他的膚觸,他在她唇中深入的吮噬糾纏,他的鉗制,他語焉不詳的呢噥,他的邀請,他的誘導,他的期待……全都近距離地,在一個吻中交鋒,讓她整個人轟然暈頭轉向。

  她無法退到一個客觀的位置,審慎評估。他自她身後俯伏深吻,一隻大掌就鉗在她整個下顎上,掌控了她的行動,只能全然迎向他的狂放侵襲,沒有其它餘地。

  猝不及防地,她在他唇中驚叫。他咬她!

  他邪氣地在嬌嫩的口裡咬起她的下唇,吮扯著玩,弄痛了她,才百般疼惜地來回舔撫,彷彿不捨,卻又隨即咬回去,再度折磨。像上了癮,愛不釋手。

  直到一聲嬌嗔,洩漏了她的耽溺,情勢霎時翻轉。

  她喜歡他的吻,喜歡這樣反覆琢磨的遊戲,就開始複製他的行動,唇舌激切地彼此吸引、糾結、挑弄,兩人都沒有閒情顧及呼吸,瀕臨窒息。

  她學得快,甚至太快,沉淪得更快。小手反抓在他鉗制的手臂上,不准他離開或放鬆。他只能順勢玩弄起她頸邊的細嫩肌膚,貪婪撫揉,撩撥她易感的神經,整個人坐立難安地扭動起來。

  還有呢?還有呢?

  她不甘不願地讓他離了她的唇,他卻很快地回來了,覆上她的飢渴沒多久,小嘗兩口,又緩緩離開,但舌頭仍舔揉在她唇上,惹得她煩躁不已。引頸期盼,他再次帶她回到目眩神迷的奇幻世界。

  他為難一笑。他不是在玩欲迎還拒的遊戲;他早該收手,只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又回到她的柔嫩甜美中——

  「媽,有事嗎?」

  媽?恍神中的嬌憨雙眼,豁然大亮,彈身筆直坐起,就看見敞開的房門口佇立的尷尬身影:高媽媽正端著一盤點心及飲料,不知如何是好。

  她之前在高媽媽面前與戈寧大演春宮戲,純屬惡搞,被看到也無所謂。可是這個……不一樣,不可以被看到。

  赫柔簡直無地自容,超想鑽地洞。

  「大家……」咳,高媽媽勉強笑一個。「大家決定等爸爸回來後,再一起開飯,可能會到晚上七點多。你們如果餓了,我有烤一些點心。」

  「太好了。」戈寧欣然上前接過餐盤,順手塞了整片餅乾入口,吟哦品味。「有加肉桂,我喜歡。喔,媽,有件事跟你談一下。」

  他嚼了嚼,神情凝重地和母親暗暗私語,聽不太清楚他是在打什麼小報告,只見高媽媽有些詫異地仰望戈寧,遠眺赫柔,視線來來回回,氣氛詭異。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

  「小柔要求的。」他一副沒轍樣,甚至有幾分失落。

  高媽媽喜出望外,卻按著胸口,壓下情緒,不想表現得太明顯。「好好好,我去跟你嫂說,重新做個安排。」

  興奮臨去之際,她忍不住再回望呆坐在房裡的赫柔一眼,堆了滿臉笑意,像是心照不宣地結為同一陣線的盟友。

  赫柔也還以傻笑,不明所以地目送媽媽離開。這是在幹嘛?

  「恭喜,你的策略奏效了。」戈寧朝她展著餐盤,優雅服務,同時不忘再塞一片熱呼餅乾入口。

  「什麼策略?」

  「跟我分房住啊。」

  她哪有耍什麼策略?分房住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沒想到我媽還真的吃這套。」他坐回計算機前,繼續方纔的作業。「看來你對我媽的瞭解,比我還透徹。」

  「不然咧?」她假作俏皮,暗暗刺探。「她之前對你帶女客回家住同一間房,是什麼反應?」

  「沒反應。」他快手輸入,眼不離屏幕。「所以她剛剛的開心才讓我感到奇怪。」

  原來媽之前對他與女客同房而住的毫無意見,只是在順著大家的意、沉默容忍而已,不代表她心底就贊同這種事。赫柔突來的這怪招,竟又恰巧打中媽媽的心坎。是瞎貓碰見死老鼠呢,還是……

  屏幕上逐行鋪排成形的文章旁,悄悄開了另一個窗口,不動聲色地同步作業。

  「小柔?」怎麼沒聲音了?

  她渾渾噩噩地,在懶骨頭內試圖回神。「啊?喔……我想……」

  戈寧帶過其它女客回過這個家,而且是同房而住的關係。他對她,原本也是抱持這樣的心態:她跟那些女人,同樣等級。但這與她何干?她在意個什麼勁?為什麼這麼在意?為什麼?

  電光石火之際,她明白了,登時頭暈目眩。

  她不曉得這項領悟會帶給她衝擊,但她不能露這個馬腳!絕對不行!

  「我想吃點東西……」

  「餅乾在這兒。」他以視線指示,同時掃掠她一眼,觀測她在他秘密作業下的動靜。

  「可是我想吃鹹的。」不想拿點心填肚子。「我下樓叫人先弄個什麼給我吃。」

  「好啊,反正你應付那些三姑六婆,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別搗蛋。」

  「不會。」她心不在焉地起身。「我血糖一旦下降,就沒那個心情了。」

  「你身體有狀況嗎?」

  「只是不耐餓而已。」

  離去前,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回首遙望。計算機後的他,雙瞳一片疏離的警戒,太過銳利的悠閒。她原本的小小期待,陡然落寞。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帶我來你家嗎?」

  屏幕一旁的窗口,傳來他夥伴查到的赫柔資料,他卻沒在看,專心注目著怯怯無防備的小人兒,遠遠杵著,好像隔著一段距離,她才敢問出心中的糾葛。

  「三個理由。」他直言不諱。「第一,這段私人時間本來就是我的家庭日,而你的問題屬於我個人的私事,不能用上班的時間來處理,就只能在家庭日處理。第二,我有時會對這項業餘活動太過投入,無法自拔,所以乾脆用家庭來牽制我自己。否則我現在可能會是押著你飛往墨爾本,非善意地拜訪你經紀人的住處,要她招出那批貨的下落。」

  「你知道我經紀人在哪?」連她都不知道的事,他卻瞭若指掌?

  「你總不可能以為我閒閒沒事,都在上網玩game吧。」他好笑地懶懶開展原本交搭在唇前的十指。

  「那第三個理由呢?」她急問。

  「我想前兩個理由,就已經充分響應了你的問題。」他並不打算毫無保留。

  可是她真正想知道的正是——

  「小柔,你到底想問什麼?」他深邃地呢喃。

  他難道不是因為她滿耐人尋味的才帶她來?不是因為對她有意思才格外禮遇?不是想跟她展開公事之外的私人交往?

  他是看中了她的本領,還是看中了她本身?

  他應該……多少對她有點好感才對,因為她……

  「你不太對勁。真的只是因為肚子餓?」俊眸微瞇。

  嬌顏失落,空洞望著地毯上的織紋。他帶她來,純屬公事。他對她的好奇,純屬公事。他對她的親切及關注,純屬公事。他和她聊的每一句溫柔呢噥,純屬公事。

  「我對新環境都會有段腸胃不適應期。」原本調皮搗蛋的動力,全然枯竭。「所以四處遊走時,常常上吐下瀉,我也就盡量別在外面吃大餐,省得還得花力氣把它們全嘔出來。」

  「我們在羅馬的那頓晚餐,你卻享用得很愉快。」

  她淡淡抬眼,遠遠看著他,又彷彿看得更遠,所見的不是在計算機之後的他,而是在羅馬月光下、如詩人般迷離的夢幻王子。

  「嗯,那時候我真的很愉快。」像作夢一般。

  「同時,也成功截走了我整批貨。」隨即消失無蹤。

  她悠悠瞅著他的笑靨,再次證實,他全神貫注的確實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本領,和那批貨的下落。

  那一吻,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你覺得,我請你媽先幫我煮一碗清淡湯麵,她會不會很麻煩?」

  「她會很開心。」廚房一直都是她的天堂。「她本來就偏愛中式料理,只是我們都習慣吃西式口味,害她沒得發揮。」

  「那你忙吧,我下去了。」

  她沒有帶上門,就這樣沮喪走向長廊的盡頭,像個演出失敗的芭蕾舞者,頹喪下台。一身輕盈悠揚,也不過是天使斷掉的翅膀。

  他沒花太多時間在這無謂的凝睇中,馬上盯回屏幕展示的內容。他給夥伴的搜尋數據很零碎,畢竟他在這一路上能暗暗探測到她個人的線索並不多;他並不想打草驚蛇。

  追查到她的真實身份了。

  他傻眼,來來回回掃視,免得自己看錯了什麼。

  外行人?赫柔並不是他揣測中的那位天才狙擊手?她才入行沒多久?

  在羅馬出任務時,新手上路,指的不是他,而是她?

  他僵坐在計算機前,知道他應該擔憂的,是他體制內顯然有內賊存在,與人裡應外合。但此刻他思緒中壓倒性的衝擊是:她只是個外行人?他全都估量錯?

  外行人。

  她那些看似跳脫框架的行動模式,原來不是悉心規畫巧計,只是新手的好運?狀況外的突然奇想?怪不得,她三不五時就一堆破綻,令他匪夷所思,以為又是什麼狡詐陷阱,原來那真的就只是一堆破綻。

  而他原先揣測赫柔可能是的那位天才狙擊手,目前人在馬來西亞,大玩軍火遊戲——不是新手玩得起的遊戲。

  他搞錯了。

  深深一歎,轉椅向外眺望,湖光山色,靜謐如幻。他是失望,還是放心?遺憾赫柔不是他想挖角的那個人,還是慶幸她不是?他前面花的心思全都白費工夫了?或者……

  他豁然起身,下樓去廚房。大伙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熱鬧烘烘,赫柔不在其中。

  「赫柔?」一家子人茫然。

  「她有下樓來嗎?」大伙左右互問,個個搖頭聳肩。

  她又消失了,無聲無息,沒有蹤跡,宛若她不曾來過。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44 AM

第五章


  「噯,赫柔,你有看你最新的部落格文章嗎?」大書獃一面趴在床上的notebook前,一面啃洋芋片哈哈哈。

  赫柔則窩在窗邊的寬台上,靠在一堆軟墊裡打她的電動。窗外是台北盆地十多層樓的高空,星夜朦朧,空氣污染嚴重。

  逃回台北後,她沒回家,一直寄宿大書獃家,順便跟她招供自己私下在玩的特務遊戲,省得麻煩。坦白之後,真的輕鬆多了,不用一天到晚傷腦筋、掰借口。幸好大書獃也是懶鬼一個,事不關己,就沒興趣窮追猛打,只嗯了一聲,開糧賑災,收容難民。

  不管什麼任務、什麼委託了,聽都不想聽、想也不敢想,免得一不小心就想到自己想忘掉的什麼人。天下最無聊的事,莫過於自以為陷入愛河了,一個人暈陶陶,最後也是一個人被打撈上岸,狼狽不堪。

  這就是「想太多」的下場,THEEND。

  「赫柔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有啦。」煩不煩哪,沒看見她正忙著闖關嗎?

  「那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什麼東西對不對?」

  「哇哩咧——」床上枕頭立刻飛甩到窗台處。「我在跟你講重要的事,你卻跟我哼哼哎哎?這是你對飼主應有的態度嗎?」

  「現在是怎樣?」赫柔頹廢地拋回枕頭。「想打架是不是?」

  「每次我一跟你提部落格的事,你就像個更年期的怪怪歐巴桑,根本沒在聽我講的重點,只會亂發脾氣,還跟我吠!你到底要逃避現實到什麼時候?」

  「我現在不是回台灣來面對現實了嗎?」

  「面對你個大頭咧。你看你,成天一副廢柴樣,看了就想把你拿去燒。書只讀一半,工作也只做一半,實驗也只弄一半,飯菜也只吃一半,收拾打掃也只掃一半,要我代查的資料也只查一半,就叫我停手。我最討厭這種什麼都只弄一半的態度!誰來收尾啊?!」

  「你看不順眼的話,你去收啊。」

  「為了查你要的數據,害我花了多少時間你知不知道?結果你只丟給我一句:不用再查了,草草結案。你什麼好的不學,學那些惡整研究生的爛教授?!」大書獃的新仇舊恨一擁而上。

  赫柔冷瞥輕哼。「不要因為自己在線麻將又打輸了,就遷怒到我身上。」

  一語中的。

  大書獃暴怒,差點翻桌——翻她擱在床上的notebook。

  「打攪兩位一下。」房門外一陣叩響,探進一名西裝筆挺的慵懶青年,前來接駕。「請問某人是不是該跟我一起出門了?」

  「小路你幹嘛穿得這麼如喪考妣?」赫柔蹙眉。「有人死了嗎?」

  床上的大書獃直接癱倒昏厥,無言以對。

  「沒有人死,而是我姑姑今晚的演出後有個慶功宴,你說好要跟我一起去露個臉。」小路一派淡漠,彷彿早已勘破紅塵,再無厘頭的狀況他都能處之泰然。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好的?」

  「上個月我陪你過你爹地生日餐會的時候。」禮尚往來。「你如果賴帳,就別想再找我當你的擋箭牌。」

  「可是你們家的婆婆媽媽好可怕。」她已經好幾回很夠義氣地權充小路女友,陪他一同應付長輩。「上次我差點被她們以試作造型的名義,活活塞進結婚禮服裡。」

  「那又怎樣?」他面無表情地取過她掌上的電玩,百無聊賴地打起來。「你媽還不是拿我的出生年月日去合八字,連我們結婚後最適合懷第一胎的時辰都算好了。」

  「你要不要換個『女朋友』?」赫柔遙指床上屍體。「那裡就有一具。」

  「不准扯上我!」死人復活怒喝。

  「赫柔你快點換衣服,我們不能遲到。」小路背書似地隨便唸唸,手指疾速操控,利落老練。「我第四關打完之後你還沒弄好,我就直接拖你走。」

  她趕緊跳下窗台,奔往自己借住的客房,省得像前一次那樣,穿著睡衣就被他押解上車。

  「你們幹嘛不真的結婚算了?」床上的大書獃撐頭橫躺,一副臥佛狀。

  「別開玩笑了,我才幾歲?沒事幹嘛把自己綁住?」他淡道。「之前我們班開同學會,幾個已婚的女同學,都還搶著要跟我繼續保持聯絡。」如狼似虎。

  「真搞不懂,你這種死相為什麼一堆女人哈得要命?」大書獃打從國中起就一直覺得小路長得很欠揍。「結果咧?」

  「什麼結果?」

  「少來了,後來你跟哪幾個真的上了?」

  闖關的樂聲聒噪悶響,填補了他沉默的空檔。

  「爛人。」哼。「你小心哪天真的跟赫柔結婚,我們所有的同學都來赴宴時,我看你怎麼應付滿場的前女友和情婦。」

  「我才不請同學來喜宴。」

  「你爸媽一定會廣發紅帖的。」她敢跟他賭。「不然他們幹嘛把我們從小押進貴族學校?當然是為了建立關係。結婚的時候啦、競選的時候啦、當扶輪社幹部的時候啦,有太多機會需要互相捧場。」

  「無聊。」偏偏他們都活在這窄小的框架中。

  「不過你要小心,赫柔有可能會被人搶走。」

  掌上電玩的飛快按鍵聲,驀然停止,槍林彈雨的音效卻不歇息。

  「她不是跟我們講過部落格的事嗎?我看了最近的文章,怪怪的。」大書獃在notebook上一陣摸索。「看,這篇,像不像在宣示主權?」

  「這文章根本不是赫柔寫的。」凡是赫柔的死黨都知道,她是文學白癡。

  「對,那麼這個捉刀人,到底是在向誰宣示,他擁有赫柔的主權?」

  「她自己怎麼說?」

  「她看都沒看,還怎麼說咧。」大書獃暗忖。「倒是這些文章提到的地點,我有點懷疑。」

  「那些都是杜撰。」整個部落格純屬虛構。

  「萬一它是以杜撰的形式來包裝事實呢?」大書獃轉望小路。「你知道她這半年多來,都跑過哪些地方嗎?」

  小路盯視大書獃整理出的路線圖。「你怎麼確定這些地點她真的走過?你查看過她的護照?」

  「不需要。」大書獃咧開還戴著牙套的笑齒。「她來投靠我的時候,我看她行李箱上貼滿的條子就知道。」

  小路蕭索一歎。這下麻煩可大了。

  

  最近桃花運忒旺,到處都有人追。

  「赫柔小姐,有空一起吃個飯吧。」一名時尚型男,痞子般地油膩搭訕。

  「啊,黃鼠狼,你怎麼也來這場慶功宴?」赫柔在觥籌交錯的飯店宴會廳內,嬌艷回首。

  「拜託你別笑得那麼燦爛。」閃亮到不行,令鐵漢酥軟。「而且我不是黃鼠狼,我是心地很好的——」

  「黃鼠狼。」她點著小腦袋瓜,甜甜地硬給他貼上這無形標籤。

  「我都說了我是——」哎,簡直可愛到爆。「對,我是黃鼠狼,特地來跟你拜年。滿意了吧?」

  他慨然認栽,但隨即獲得回報:她竟親手遞來盛著卡門見特起司的小圓餅,餵在他唇前。

  他大口含入,宛若同時吞進了她手指的餘韻,神魂顛倒,惹得赫柔咯咯笑。

  黃鼠狼真是敗給她了。好歹他出入藝文界也不少年,看多了裝腔作勢的公子小姐及藝術家,這位小姑娘,卻常不按牌理出牌,又搞怪得非常優雅。

  他對時下素質愈來愈粗俗的女孩,沒力到麻木,對赫柔,就更加偏愛。

  「赫柔,說真的,找一天出來談談吧,我有事想問你。」

  「那就今天談啊。」那裡有位子,剛好。

  「你男朋友覺得這樣OK嗎?」

  「OK。」她比比手勢,強化保證。「只要那群乳溝娘娘繼續簇擁著他,就算我們現在跑去跳樓他都OK。」

  這是哪門子男女朋友?

  「黃鼠狼想談些什麼?」她領他到大廳一隅的座位區。

  「當然是談今年的收成好不好?、風調雨順嗎、六畜興旺否?」他漸漸斂起打趣的笑臉,並坐耳語。「赫柔你是不是有一批收藏在手上?」

  「你指的是哪一批?HelloKitty的限量磁鐵,還是史奴比的環遊世界公仔系列?」

  「一批從羅馬截走、原本要送往私人拍賣會的貨品。」

  她登時傻住。

  「這只是圈內的小道消息。」所以他先來向本人作確認。「消息發得很隱密,而且還刻意包裝過,不過內行的一看就知道,話中有話。」

  「我聽得不是很懂。」

  「你有聽過大MAN嗎?」

  「大男人?很多這種人。」水燦雙瞳無辜眨巴。

  「不,我說的是一個人。」他愈快查證清楚,愈能搶先發佈,沒空兜圈子了。「從他那裡來的消息說,你手中有他寄放的那一批收藏,扣著不放。」

  「這是在玩什麼益智遊戲,還是又在虛擬八卦?」呵。

  「我也正在為這個傷腦筋。」黃鼠狼苦著臉搔搔後腦。「這個大MAN的風評不太好,雖然偶爾會放出大消息,卻真真假假的;被騙的活該,撿到寶的就賺到。」

  「他是狗仔隊嗎?」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為什麼?」

  「因為傳聞你是他最愛的小情人,所以他手邊最大宗的收藏就在你那裡,暫且被你據為己有。」分散風險兼寵溺心肝寶貝。

  胡說八道。

  「這種流言,未免太惡劣!」她做作地譴責。「子虛烏有的事,為什麼要扯到我頭上來?」

  「我也覺得莫名其妙,你怎麼會被牽連進來。」現在可好,這條消息是發、還是不發?「所以你手邊到底有沒有貨?」

  「沒有沒有沒有,明明就沒有!」

  「那麼你跟大MAN的關係呢?」

  「我跟我男朋友就要談婚論嫁了,還會跟其它男人有什麼關係?」小路這時超好用的。「我媽很看好這樁聯姻,要是你寫了什麼不實的鬼話連篇,壞了好事,她肯定會把你告到死為止。何苦呢?」

  「我的媽呀。」黃鼠狼勒頸吐舌。「可是這條小道消息已經有不少圈內人風聞,就算你名聲受損,也不盡然是我的責任。我頂多把搶先報導的機會拱手讓人,罪不致死吧。」

  「我跟大MAN交情匪淺的誤解,是不是讓我手邊有貨的流言頗具說服力?」

  「那當然。」不然憑她一個小女娃,哪來的能耐坐擁稀世珍寶。「呃?赫柔?」

  人咧?怎麼一轉眼就不見?

  她早已喜孜孜地碎步奔往宴會廳一隅,聯絡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喂?李德,我是赫柔。你方便說話嗎?」

  「有話快說!」大爺正忙。

  「你最近有聽說我在羅馬截走的那批貨的流言嗎?」

  「東西不是正在你手上。」

  「沒有啦。我之前在你地盤上和戈寧視訊時不就講過了?」她竊竊試探。

  「你說是說了,但口說無憑,除非你能具體證明東西不在你那裡,否則我何必信你?」

  「戈寧不就信了?」

  「只有他會買你的帳。」

  原本衰敗的芳心,忽然振了一下翅膀,卻又戰戰兢兢,不敢任意飛翔。「戈寧他……最近好嗎?」

  「他好不好,我不曉得,但你鐵定大禍臨頭。」

  「為什麼?」

  「我哪知道。」幹嘛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拿來問他?「怎麼不問問你自己究竟惹毛他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被惹毛?」他是戈寧肚裡的蛔蟲還是大腸桿菌?

  「因為,他跟公司請年假。」李德不耐煩地字字咬牙切齒。「他向來是一堆年假擺著不用,這次卻一口氣把年假給請光。你說,他會是請假好去跟誰算帳?」

  戈寧……要跟她算帳?

  對喔,她兩次放他鴿子,而且對於他的善意援助,她都只回以一堆爛攤子。他或許非常的好脾氣,但可不是沒脾氣。

  「李德你、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沒!」哼。

  她快快告訴李德,她在網上的任務代碼,讓他進到她的個人委託數據庫,挑他想接的案子來玩,展現她互惠合作的誠意。李德龍心大悅,邊直接上網邊建議。

  「你就逃吧,別跟他正面對上就行。」

  「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有,坐著等死。」噯?這個委託挺有趣的。

  「喂?李德?」赫柔驚望自己耳邊的手機。怎麼斷訊了?她都還沒講完唄。

  這下可好。逃?逃哪去?她的錢全匯去買小島,哪來逃亡的資金?而且……他怎麼這麼久才來找她?她偷偷地等他好久,等到都有些怕了。怕他乾脆不理她、怕他從此跟她斷訊、怕他從她的世界永遠消失……

  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和戈寧繼續保持聯繫?

  她這段時日,無時不刻都在想這件事。打電玩時想、心不在焉時想、吃飯喝茶時想、泡在浴缸時想、出門逛街等紅綠燈時想、在便利商店排隊結帳時想、下雨時想、天晴時想、睡時想、醒時想、累時想、閒時想、日想、夜想、夢想、空想、妄想。

  我想你。

  常常望天,彷彿天會連接到他那邊,傳達她的思念。

  就算他只是要那些貨的下落也罷、利用她也罷,她想見他,不計代價地想見他。莫名其妙地,想到潸然淚下。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明白,可是她想他,對全世界都視而不見地全心想他。

  想見他,又怕見他。希望他來找她,又怕他真的來找她。怎麼辦?

  你說,他會是請假好去跟誰算帳?

  小小心靈,反覆猶疑,焦躁地拿不定主意。最後,只能硬著頭皮撥打手機,求助最高層級——

  「媽,我是……小柔。」

  

  土耳其.伊斯坦堡.四季飯店

  「副總,我和赫柔到飯店了。」纖瘦骨感的熟女,溫婉佇立觀景窗前,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碧海藍天。「你放心,我會好好看著她,手機也會一直onduty。」

  她早練就了度假不忘隨時進入工作狀態的本領。

  手機才一合上,床上癱躺的小人兒立刻大大鬆口氣。「上官婉兒,還是只有你能順利擺平我們家的武則天哪。」

  「你又在給人亂取名字。」她沒轍地好笑。但把她說成一代女皇身邊的才女,也算恭維了。

  「副總人很好,別把她說成個女暴君。別忘了,你是托她的福,才能以卡地亞貴賓身份來這裡度假。」

  「反正她本來也沒空接受這種招待。」

  赫柔從小就看多了各家精品業者對頂級珠寶客戶的款待,海外豪華旅遊啦、名店閉門的貴賓專屬鑒賞會啦、VIP客戶的高爾夫球賽啦什麼的。媽媽很少參加,一大堆印刷精美的邀請卡、手工問候卡,全都歸入資源垃圾桶內。

  「你求她把這次旅遊招待讓給你的時候,好像不是這個態度。」嗯哼?

  「婉兒姊姊,我知道錯了。」她合掌拜拜,故作討饒。「請別告訴母后,否則她又要苛扣我的零用錢。」

  「她是為你好,省得你亂花。」赫柔的零用錢曾一度和她這特助月薪有得拚。「只能怪你自己老把錢當玩具紙鈔用。不過你的時尚本能比我高,所以後天的珠寶宴,你來挑,我來買——替副總買。」

  「我媽都只是買來投資保值,根本不戴。你幫她隨便挑挑就可以。」算是給業者捧個場。

  「我哪敢呀。」嚇死她也。「我前年也替副總出席過海外珠寶鑒賞會,結果買回來的東西,她只瞄一眼就皺眉,嗯了一聲,從此沒再派我出席類似場合。」

  品味之庸碌,可想而知。

  「所以你是專程被派來當我的保母??」

  「赫柔,副總她真的很疼你。」只是忙到沒空表達而已。「你一通電話,不管要什麼,她都立刻為你搞定。」

  「我知道。」她在床上滾入抱枕堆內,埋頭耍賴。

  「那你為什麼還不回家?」

  縮頭烏龜沉默半晌,霍然飛身跳下床,英勇地舉手宣告。「我肚子餓了。」

  「赫柔……」哎,又來了。「好好好,我們去餐廳。」

  每次跟赫柔講正經的,她就開始不正經。

  露天餐廳外,一片湛藍的天,直接就可望見不遠處的聖索菲亞大教堂,歷經拜占庭帝國、鄂圖曼帝國,淪為今日消費帝國的觀光客娛樂地點,用來搭配龍蝦、烤醃羊肉串、香檳慕司的華麗背景。

  赫柔一副富貴人渣狀,穿著會讓人誤以為是高檔名牌的廉價馬球衫,梳著鬆垮垮的高髻,一副大墨鏡,拿餅乾棒混充長煙,夾在指間賣弄調皮風情,啃得喀滋喀滋響。

  婉兒姊姊就慎重多了,好歹套了件小洋裝出來,危坐正襟,享用美食。比起癱入椅背坐沒坐相的赫柔,婉兒姊姊拘謹得像在吃達文西的最後晚餐。

  「放輕鬆點嘛。」混世小魔王懶懶勸道。

  「我不是緊張,而是怕曬。」赫柔一點都不懂熟女姊姊的心。「我們幹嘛要坐在這麼曬的地方吃啊?」

  雖是十月天,陽光仍大剌剌地豪邁曝曬,海天一色,藍到極度飽和,刺目亮麗,心情徹底爽朗,毫無陰影。

  「不怕,大不了曬完之後,再去作Spa。」喔喔喔……伸伸懶腰,小肚肚曝光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打個高爾夫球?」

  「謝了。」她寧可躲在冷氣房裡。驀地,她雙眼一亮,急急細嚷。「赫柔赫柔,飯店經理來打招呼。」

  赫柔聞言,悠哉地抬頭和對方哈啦,吹捧一下,雙方都不亦樂乎,婉兒姊姊卻羞怯地品嚐佳餚,不太能與中東帥哥坦然言笑。萬一人家誤解她對他有意思,那……該怎麼辦才好?她可是很矜持的東方女子。

  經理微微頷首,向她倆致意,優雅離去,婉兒姊姊差點陷入中暑的高燒狀態,整個人酣然紅通通。

  「土耳其的男生,怎麼帥得這麼離譜……」對姊姊芳心的殺傷力太大。

  「小心喔,這些中東花美男,心也很花的。」

  「那你還跟人家聊得那麼愉快。」巧笑倩兮得要命。

  「這樣他才會請我們吃冰淇淋呀。」赫柔一見侍者依令送來的兩碗冰淇淋,樂得幾乎一飛沖天。「婉兒姊姊你在節制甜食對不對?那我幫你吃好不好?」

  「好啦好啦。」別再用力賣可憐了。「可是上面的草莓要留給我。」

  陽光下的女孩們,嘰嘰喳喳,秀麗可人,成了千年古跡之外的另一道迷人風景,賞心悅目。刻意地、又故作無心地,展示自己。

  接連兩天的浮華生涯,她倆像廢人似地盡情享受。婉兒姊姊不禁感歎,赫柔實在是個玩家,非常懂得錢要怎麼花——跟她爸一樣:副總常如此冷噱。也難為副總了,嫁給豪門花花公子不說,還得在他花天酒地的時候,替他主掌家業,同時背負夫家說她外戚干政的污蔑。也難怪赫柔會躲到老遠的海外去唸書,叫都叫不回來。

  重頭戲的珠寶晚宴,幸好有赫柔在,把她倆從頭到腳打點得妥妥帖帖,艷光四射,尊貴非凡。婉兒姊姊站在鏡面之前,瞠目結舌。

  「赫柔這……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自己。」太神奇了。

  「你的條件本來就好,只是膽子太小。」她一面以中文哈啦,一面以英文交代造型師調整細節。

  「你真的很有才華。」卻往別的領域發展。「你不走這行實在太可惜。」

  「還好啦。」她雙手分拉著自己腋下的禮服邊緣,扭動身子喬一下。

  低胸禮服內的一陣波濤聳動,令婉兒姊姊緊張咽喉。「赫柔,你的禮服……會不會太露?」

  「耶?」驚慌垂望。「沒有露出什麼來吧?」

  該露的都露了。「為什麼……」

  「因為今天我想當特務007。」只是這種禮服常要她分神喬一下位置,有點破壞氣勢。「走吧,我們該上路了。」

  飯店專屬的渡口,豪華遊艇正恭候著赴宴的貴賓們,載往博斯普魯斯海峽另一隅的皇族城堡。沿岸的伊斯坦堡華麗夜色,熠熠輝煌,浮光掠影,伴隨他們駛往璀璨的高峰,東方與西方際遇的珠寶饗宴。

  舊日王室的城堡,今日是地位與品味的展示場。赴宴者個個盛裝隆重,披披掛掛著昂貴的閃耀,等待獵取即將亮相的新鮮珍寶。全場尊榮雲集,有形無形的價值,以數億高額之姿在鮮活流動。嚴密的保全,隱而未現,在不知名的處所虎視眈眈。

  風吹草動,盡在眼底。

  赫柔一反常態,沒在點心桌邊扒糧,而是以指尖輕輕拎著纖細酒杯,狀似悠哉地四處穿梭,大眼機靈遊走,掃視全局。

  沒有,沒看見人。

  他……沒來赴宴嗎?她把餌下得這麼明目張膽了,又連日刻意暴露行蹤,他都還沒發現嗎?還是,他根本就沒在注意她的任何事……

  美眸在低垂的長睫下,寂然落寞。她仍記得,他有著多美的長長十指,記得他袖口邊隱約流露的精緻表側。她知道能夠悠悠承擔起如此貴重的極致工藝,他必定在VIP的名單內,那麼他也會受邀赴宴,來到這裡。

  這麼多家精品業者的奢豪邀請,她獨獨挑這一家,親自前來,為的是什麼?她不惜跟媽媽低頭乞求,要到了赴宴的特權,為的又是什麼?

  她是不是想得太天真?明明是她自己先跑開,卻又希望他前來找尋。再一次地,找她回到他面前。這是不是很彆扭?她又幹嘛做這麼無聊的事?

  反覆思量,仍是不解。

  三不五時,總有人來和她搭訕,彷彿有什麼比今夜展示的珠寶更引人矚目,正在神秘發亮。

  她總是微笑,總是遺憾,總是婉拒。他們只能用目光飽覽,卻聆聽不到她絲毫聲息,探不到她的底細。像只性感嬌嫩的小黑貓,悄然遊走,孤獨而優雅,傲慢而脆弱。

  她在找什麼?或在等什麼?是什麼讓她拒絕掉了許多的善意?似乎只有她所期盼的,才能親近。

  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孤僻,如此的迷惑,如此的挑逗,亂了許多覬覦者的心。愈是撲朔,愈是渴望捕捉。

  「你在找誰呢?」

  低而厚的醇嗓,濃郁而危險,笑意隱約,極其邪氣。但這句中文,讓她不得不回眸張望。

  陌生的東方男子,不認識。黑髮濃厚,在肩上披散成狂放的閒適,高大雄偉,像特洛伊戰爭中的古代戰士。而當年屠城的木馬,正在土耳其的另一方。戰士怎會流浪至此?

  是賓客,還是模特兒?難以辨識。

  這人一身高檔西裝,內裡的襯衫卻敞著前襟,大方展現陽剛魅力。他應該不是賓客,邀請卡上已註明赴宴的服裝要求,如此不符規矩的穿著,不可能被放行入場。

  她頷首淺笑,轉頭就走,將那男子拋在腦後,他卻好笑地調侃起來。

  「赫柔,你是在放長線、釣玩具嗎?你嫌自己玩得還不夠凶?」

  她不悅地回頭嗔視,這傢伙是什麼東西?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他一派井水不犯河水的淡然。「不過大MAN要我帶個口信給你:你既然敢說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就得勇敢承擔到底。」

  他是大MAN派來的?「什麼意思?」

  「我來接你去見大MAN。」

  她驚怔。一直失聯的大MAN,竟然先找上門來?「為什麼?」

  「是你冒名對外放出假消息,說自己是大MAN的小情人,他的貨也在你手上。我才想問你,為什麼?」他貼近她跟前,一隻鐵臂橫擁她後腰,將柔軟的嬌軀壓在他胸膛上,狀似濃情蜜意。「你從哪學來這種亂放空包彈的小手段?從你那個鬼話連篇的人氣部落格嗎?」

  胸膛深處的笑意,震波傳到她的心裡,毛骨悚然。她想誘導上鉤的人沒來,卻先誘來了嗜血的鯊魚。

  「我……我不能走,我有同伴……」

  「上官婉兒嗎?」彎彎的邪眼,魅惑十足。「我想我應付得來。」

  赫柔大愕。連這種私人戲稱他都知道,他究竟盯她多久了?「你想對她做什麼?」

  「如果你乖乖跟我走,我能對她做什麼?」他以另一隻手的指背,懶懶撫弄細嫩的小臉蛋,興味盎然。

  她倉皇地左瞥右瞥,心跳狂亂。不行,她自己捅的樓子,不能牽連無辜。那麼她只剩一條路可走……

  「好、好吧,我跟你去。」只要一有縫隙,她還是能脫身。「可是這種場面,我們怎麼走?我可不想裝病裝昏,難看得要命。」

  「那我來製造我們目前急需獨處的狀況,如何?」

  他的額叩在她的額前,沙啞呢噥,原本環在她後腰的巨掌,也已撫往她臀上,並未逾矩,但意圖明顯,嚇得她魂飛魄散。

  大MAN到底派了個什麼傢伙出馬逮她?

  「好好好,我跟你走!」快點快點,別再逗留。

  她比他還急似的,抓著他的衣袖就把人拖往大門方向逃逸。她滿腦子只顧著想白馬王子,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和扯謊的後果。現在大MAN派的人讓她想起來了,她有比留下來瞎等更緊迫的危機,得火速處理。

  「赫柔,別這麼猴急呀。」男子怡然揶揄,任她拖著走。

  「快點!我不想讓人看到——」

  「看到你和男人公然慾火焚身、得趕緊找地方宣洩的模樣?」

  她猛然止步,用力回首,就看見她右後側的這句寒吟來自何處——高戈寧板著冷峻的俊臉,一身正式禮服,卻像要拔劍刺透對方似地巍然佇立,肅殺逼人。

  赫柔整顆心臟頓時僵硬,呆怔原地,移不開自己的視線,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回應。

  她最渴望見到的人就在眼前,卻在她千等萬等之下,讓他目睹了她最不想給他看見的狀態。

  事情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他的神情尖刻顯示,他已認定了事實就是那樣,無可狡辯。

  「戈寧,我可以跟你解釋——」

  他還以狠睇,要她閉嘴。剎那間,幾乎逼出了她的淚。

  「赫柔,你要去哪?」從另一側人群中碎步奔來的婉兒姊姊喘道。「我老遠看見你正……」

  驀地,婉兒姊姊愣住腳步,傻望赫柔、那男子、及戈寧。所有的糾紛,結於一團;所有的視線,集於她一身。她想澄清,卻給不出答案。

  他來了,一切卻也完了。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09:47 AM

第六章


  一行四人,自土耳其飛往西班牙的途中,婉兒姊姊彷彿置身天堂,在美男與猛男的環伺之下,不得不(強迫大家讓她)與他們同行。

  赫柔妹妹也很乖,傻傻「呃」了好一陣子,就當作是ok的意思吧,呵呵呵。

  比起美男,婉兒姊姊比較喜歡猛男,沿途使勁攀談。

  「你說你的名字叫……」

  「霍西雍。」

  婉兒姊姊反覆念著,認真回想著。「這是你的中文名嗎?還是外文名?」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印象十分模糊。

  霍西雍笑而不答,將商務艙小點心塞了滿口,怡然咀嚼。而前方並列的位子上,也有個人在開心狂吃;不是忙著吃,就是忙著叫空服員再送吃的來。

  高戈寧捺著性子,不對身旁小饑民的扒糧行徑發表任何意見。但他心情非常不好,而且絕大部分是肇因於赫柔的心情太好。

  好到令他想發火。

  先前在珠寶晚宴中,她被他逮到跟別的男人摟摟抱抱時,明明錯愕驚慌了一下子。不過,也真的就只有那短短的一下子。隨即,她一直朝他笑得像個醉鬼,莫名其妙,直到他要憤然離席,她才趕緊抓著他手臂不放,急急耳語——

  「這是大MAN派來抓我的打手。」魚兒上鉤?。

  他當場閉目吐息,咬牙沉澱情緒。公事公辦,私人恩怨,以後再談。但他無法理解,她怎麼一點該有的羞愧、辯解、委屈、懊惱等等正常反應都沒有?她憑什麼high成這樣?憑什麼把他刻意誘來了還歡歡喜喜地紅杏出牆給他看?

  這個年紀的女生究竟都在想什麼?

  「服務生,請幫我再拿——」

  「別再吃了。」

  戈寧冷道,看都不屑再看一眼地望著冰涼窗外的高空。赫柔一怔,立即收斂起伸臂嬌喊的囂張,改而賊頭賊腦,縮肩擺指地偷偷召喚空服員,低調行事。

  「你是故意的嗎?」戈寧轉頭睥睨。

  小人兒馬上一臉認錯相,把手指朝反方向擺擺,要上前的空服員撤退。

  她很有誠意地垂頭懺悔——如果不是被他幾度狠眼逮到她賊賊調眼偷瞄他的德行,他真的幾乎要相信她的悔過。

  他不是很喜歡自己這種太過情緒化的狀態。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該給我一個交代?」

  美眸在眼眶裡溜轉。「大MAN派來的這個霍西雍嗎?我也不認識他。」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生辰八字嗎?我不能隨便給你。」萬一他想對她怎麼樣還得了。

  他瞪她,一言不發。

  「好吧,那我們就來談談我為什麼從你家落跑的事。」哎,好無趣的男人。不在氣頭上的他,明明很可愛的說。「那時的狀況太危險了,我不走不行。」

  「什麼狀況?」他那時既沒拿槍,也沒要強行押她上床。

  「你真的很鈍耶。」

  他簡直不想再跟這女的談下去。詭異的是,他竟然一面極度不爽,一面繼續跟她耗,並沒有想要脫身的意思。

  「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們的假戲又接回原來的軌道?」這點倒是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我承認我的中途落跑,有點不負責任——」

  「有點?」

  「好啦,那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不負責任。」滿意了吧?「所以呃、呃……你看,你害我忘記要講什麼了!」

  「我們演的假戲是怎麼接回了原來的軌道?」

  「對!」就是這個。「我本來並沒有要跑回台北的意思,可是這個意外的壯舉,反而使我們扮演的熱戀情侶更加逼真。」

  「何以見得?」

  「因為你跟公司請假。」

  「這並不代表我是為你而請。」他要收的爛攤子有一籮筐。

  「可是你現在坐在誰身旁?」

  他想反擊,卻突然當機。

  「也許這對你來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對很多人來說,這非常的有意思。意思就是:你真的對我有意思。例如:大MAN。與其說大MAN是因為看了你瞎掰的部落格才上鉤,不如說,那只能引起他的注意。我的方法,卻引起他的行動。」

  「你有過什麼方法?」全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新手的好運。

  「我方法可多了,只是施展得很隱密。」不容易被人發現。

  他輕噱,轉望窗外白雲。「你若說是你假戲真做,還比較有說服力。」

  「是嗎?你也這麼認為?」

  她又在樂什麼?

  「那就當我確實是假戲真做吧。」她以開心回報他的怪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要怎樣很投入地假戲真做?」

  「你有什麼建議?」他疲憊地挑眉,顯然她早有底案。

  「我們可以吃同一份餐點,喝同一杯飲料,穿同一種款式的衣服,戴同一種廠牌的手錶,用同樣的手機,講同樣的話——」

  「什麼同樣的話?」

  「你有沒有喜歡我?」

  他再次當機,被她突如其來的怪招怔住。

  「有沒有嘛,有沒有?」她興奮地殷殷期待,像個孩子好奇著聖誕禮物。

  一時之間,他迷惘了。

  他為什麼一直處於莫名的不滿情緒中?因為得知她與大MAN有曖昧的消息?因為目擊她在伊斯坦堡度假時太刻意的招蜂引蝶?因為看到她和霍西雍在派對上的卿卿我我?因為查到這之外她還有個談婚論嫁的男友小路?因為探出了她在學校的赫赫花名?

  他究竟在氣什麼?這有什麼值得在意?

  「你有沒有喜歡我?」

  甜甜的笑靨,甜甜的撒嬌,甜甜的冰淇淋,甜甜的回憶。驀地,他好笑起來;好笑於自己的莫名其妙,好笑於情勢的無法預期,好笑於她的毫無章法、隨時失序脫軌,好笑於這麼直接的傻氣質詢。

  「你有沒有喜歡我嘛?」快說呀。

  他不回答她,只探手到她長髮內的後頸,揉著細嫩的肌膚,傾身吻上她的唇,反覆吻著,不斷地吻著,纏綿不休地吻著,拿她沒轍地吻著,終於卸下憂慮地吻著,愛不釋手地吻著,暫且不跟她計較地吻著,從容悠閒地吻著,好久不見地吻著,縱容地寵溺地吻著,忘掉一切煩惱地吻著,旁若無人地吻著,任她予取予求地吻著,公主王子童話故事般地吻著,連綿到世界盡頭地吻著。

  何必再氣?何必再怨?何必再急?何必再忍?

  這甜甜的唇,甜甜的吻,甜甜的纏膩,輕輕巧巧地就凌駕了一切。

  他們相吻,隨時相吻,隨處相吻。

  在等待入境的路上走著走著,他倆就不自覺地相吻。談話的時候說著說著,他倆就不自覺地相吻。西班牙絢麗風景看著看著,他倆看到了彼此就不自覺地相吻。聊天之前相吻,聊天之間相吻,聊天之後相吻,動身之前相吻,動身之際相吻,不再移動將要安頓時相吻。四目不經意交接時相吻,兩人之中有一人忘了矚目另一人時,必須相吻。兩人正各忙各的,沒空顧及彼此時,更要相吻。

  不需吻得很濃,不需吻得很色,不需吻得很久,更不可以吻得很敷衍。必須要吻得很甜,吻得很真,吻得很香,吻得很美。

  你有沒有喜歡我?

  美麗仰望的明燦大眼,總會回映著他笑而不語的容顏。

  他正身陷不可思議中。前一刻還在鬥氣,公私不分,下一秒馬上膩在一起,繼續公私不分。隨即又各自忙碌,中止公私不分。然後又丟下手機中沒完沒了的正事,回頭耽溺於公私不分。

  跟人同喝一杯可樂,是件超乎他經驗與理解之外的奇事。而且,還被公主殿下要求只能用同一根吸管。吃同一杯冰淇淋時,只准用同一隻湯匙。

  他應該會很在意禮貌和衛生問題,可是當他含入才被她小牙齒咬得亂七八糟的塑料吸管時,他笑了,什麼都不再介意。有某種比飲料更甜、比氣泡更輕盈、比冰塊更沁涼的什麼,順著吸管跑到他心裡,淘氣地偷偷躲在其中一隅。

  他知道誰偷偷躲在那裡,卻不揭穿這個小遊戲。就讓她繼續頑皮躲著,就這樣一直待在他心裡。

  

  入秋後的加泰隆尼亞,依舊閃耀著西班牙的熱情陽光,曬得她小臉紅通通。

  「我贏了。」他與她對坐在快餐店的窗邊座位,以手機遊戲相互較勁。

  「怎麼可能?」她怔住正要啃下去的酥脆雞腿,趕緊擦擦手指奪過手機。「你怎麼會連贏我這麼多次?」

  他之前明明輸到爆,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我剛開始只是不熟悉,玩幾次就大概知道它的遊戲邏輯。」他揚著勝者為王的得意,拎走她原本就要到手的炸雞腿,大快朵頤。「快點,我們講好的,輸的人就得招供自己的事。」

  「可是……」她比較想聽他的事。「好吧……」

  願賭服輸。

  她想了想。「我打算努力存錢買個夢幻小島——」

  「那個已經講過了。」

  「我轉讀生物科技做基因工程實驗的事?」

  「結果是不了了之。」從實驗室沒日沒夜的囚牢生涯中,越獄逃脫。

  「嗯……」傷腦筋,連那些也講過了。「我的初戀情人?」

  「我需要知道嗎?」

  呃啊,好陰森的眼神。「好吧,那我跟你說我是怎麼被大MAN找上,開始玩這種特務遊戲。」

  他一派悠閒,怡然享用桌上快餐。但心底,高度警戒,波雲詭譎,洶湧翻騰,食不知味。

  她竟然就這樣全都招了,毫無保留地掀底。

  「很多企業都會趁那個時候到學校裡征才嘛,大MAN也是以這樣的身份進來。可是他找人的標準很怪,像我,擺明了就只是閒混的廢柴,一點也沒有想要進大公司出人頭地的雄心,他卻說他需要的就是我這種人。」

  她邊聊邊抽弄可樂杯蓋上插立的吸管,像玩小提琴似地拉上拉下,摩擦出難聽的塑料噪音。

  「然後大MAN幫我做了好多種測驗,要我上一些強化反應力的課程,還有語言課程,隨時測驗,弄得我好煩。就在我快要不想玩的時候,大MAN派我去執行初階任務。」

  「什麼任務?」

  「送東西。像郵差一樣,只知道要送東西,不需要知道我在送的是什麼。」

  「萬一是違法物品呢?」

  「你不也是正在交易違法的貨件嗎?」

  天真之中,幾許落寞,似乎失望於原本美好晶透的遊戲,被狡詐的私慾攪弄得混沌泥濘。

  「不是的。」他發覺自己竟然在清喉嚨。「我交易的東西不是違法,而是有些敏感。」

  「所以是遊走於法律的灰色地帶?」

  「我以為現在是你招供自己的時間。」而不是向他逼供。

  「大MAN給我的空間很大,從不過問我用什麼方法去達成任務。」說難聽點,就是放牛吃草,自生自滅。「然後,給我還不錯的酬勞。」

  「拿去買小島?」

  「我一定要擁有我的夢幻小島。」她執著得雙眼發亮,絕不妥協。「所以要趁海平面逐年上升,快要把我的小島沉入海裡前,趕緊賺到錢。」

  也難怪她會被大MAN吃定,接下這個名為任務的陷阱,讓她這完全在狀況外的新手去冒險取貨。然後大MAN得到了東西,卻假作東西仍在她手中,讓所有追擊的矛頭指向她這裡。

  這些追擊的矛頭之一,當然就是高戈寧。

  戈寧,難道沒有更快解決這事的辦法嗎?

  當然有,不過被他擋下了。他不想……傷及無辜。

  那個赫柔並非無辜,她是共犯。

  不,她不是共犯,只是不懂事,被人出賣了還傻傻地幫人家數錢。

  戈寧,你什麼時候當起了人道救援組織的義工?赫柔無辜與否,是死是活,關你什麼事?

  「你會跟我一起去嗎,戈寧?」

  他猝地回神,眨清雙眼。「什麼?」

  「我的小島啊。」她就快籌足經費,買到夢想。「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她是認真的;光看那雙眼睛,他就知道了。「我會去,可是不一定會和你一起去。可能時間上有些錯開,或者你先去準備,我隨後就到,或者我先去張羅一切,你再抵達。」

  「不可以一起同進同出嗎?」

  「除非你能配合我的時間。」兩種方案只能取其一。

  抵達夢想的所有步驟,都很現實。在現實裡最接近夢想的一刻,唯有相吻。

  他們隔著桌面,引頸傾身,浪漫相吻。身側的觀景玻璃窗外,是未完成的聖家堂,就在他們咫尺之外的大道另一側,繼續建造巨大的夢想。

  這一吻,有如吻到永恆。不必深,不必急,也不必分離。

  「我等你。」

  從他唇上傳來的呢喃,刺中了他靈魂的什麼,為之糾結,隱隱作痛。

  「嗨,赫柔,你們居然窩在這裡?!」

  老遠就揚聲奔來的婉兒姊姊,大包小包的,笑得氣喘吁吁,身後跟著閒懶步來的霍西雍,墨鏡遮掩著真實神情,只流露意味不明的笑容。

  「這裡的美術館、紀念館之類的,真是多到不行。」婉兒姊姊興奮分享滿手提的戰利品,不是名牌服飾,而是畫冊、海報、攝影集、相關出版品,標準的氣質取向。「你們怎麼都不去走走呢?」

  「以前來的時候都走過了。」赫柔捧著空杯,依戀地咬著吸管不放。

  「還有很多東西值得一看再看呀。」頓時,婉兒姊姊才定睛看清眼前景象。「我的天……聖家堂就在對面?就在這間快餐店對面?」

  這簡直是全世界景觀最棒又最廉價的店面。

  「赫柔你總是會發現一些很奇特的小地方。」婉兒姊姊欣然向坐入她身旁的霍西雍高談。「赫柔從小就很有這方面的天分。她高中時我跟她一起去香港玩,我很想住半島酒店卻負擔不起,她卻幫我們訂到了和半島酒店有同樣的臨海夜景、但價格少了一大半的地方——」

  霍西雍挑眉,一副願聞其詳狀。

  「半島酒店隔壁的YMCA!」哈,真是太天才了。

  婉兒姊姊反常的激昂、熱切、健談,觸動到赫柔的警覺。一瞄霍西雍,依舊張狂,但一隻健臂已坦然搭在婉兒姊姊的椅背上。通常這種態勢,會引起婉兒姊姊的尷尬不安,羞怯而拘謹地不知如何是好。但,她現在毫無這種反應。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赫柔這才領悟到,自己忙著和戈寧膩在一起的這幾天,忘了提防霍西雍對另一個目標下手。

  「這裡的地鐵根本無法直達奎爾公園,我和霍西雍只好又轉公車、又步行好大一段路,才抵達那裡——」婉兒姊姊停不下話匣子地猛聊,跟大家急切分享,有點像躁症發作的患者。

  「我要回飯店。」

  赫柔一聲令下,全桌的人莫名轉望。

  「你想一個人回去午睡的話——」

  「不,婉兒姊姊,你陪我一起回去。」

  婉兒姊姊錯愕。為什麼會突然指名她?她和霍西雍早有規畫好的今日計劃……

  「赫柔,我陪你回飯店吧。」戈寧起身,替大家解圍。

  「我不要你陪!我就是要婉兒姊姊跟我走!」她擺明了這事毫無商量的餘地。

  場面僵凝,氣氛與前一刻截然不同。

  「赫柔,我已經排好既定的行程,也預約好了……」

  「你走是不走?!」她的嬌斥已近跋扈。

  婉兒姊姊被她逼得顏面掃地,只能難堪地起身,拎起自己大大小小的雜物,在頂頭上司的女兒押解下,當著霍西雍及高戈寧的面,窩囊離席,陪同赫柔而去。

  霍西雍墨鏡下隱藏的眼瞳,淡淡彎起。因為他知道,他要的狀況已開始發酵。而高戈寧,不動聲色,像個冷面的賭客,沒有人推估得出他手上的牌是好是壞。

  他知道事有蹊蹺,但力持平靜無波,悠然告辭,與霍西雍各分東西。

  這個霍西雍的背景有問題。他早已在這一路上請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好友搜尋,只能確認一件事:這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地名,當地卻沒有任何符合這個人特徵的數據。

  他整個下午都耗在網咖,與夥伴聯繫,查霍西雍的底,同時佈局。他的直覺強烈顯示,談判的時刻已近,雙方即將王見王。

  他沒想到,他在忙時,別的人也沒閒著,相互跟他較勁著速度。

  「喂,霍西雍,我赫柔。」

  「我不記得我有給過你我的手機號碼。」

  她超討厭這種浪蕩味十足的呢噥,也討厭胸肌太大而且長著胸毛的怪獸。「你別想再對婉兒姊姊動手。」

  「別人談情說愛,礙著你什麼?」

  「我知道你的詭計。」

  「你只知道我想讓你知道的部分而已。」呵,自以為是的小傢伙。「你不知道的部分,我若不想讓你知道,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少跟我玩文字遊戲。」

  「那我告訴你,婉兒回台灣之後會馬上遞辭呈。」夠清楚了吧。

  赫柔心驚膽跳。不會吧,婉兒姊姊在媽媽身旁奮鬥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站穩這個位置,哪可能說走就走?可是,剛才她倆在出租車內的爭執、一路吵到房間內的火氣、不歡而散的揮淚離去……她原本對婉兒姊姊還滿有把握,卻一下子什麼把握都沒了。

  「赫柔,我只要一通電話,就能挽救這件事。」

  她相信,他確實有這能耐。「你的條件是什麼?」

  「見面再談。」

  「我不跟你做私下的個別會面。」她又不是白癡。

  「飯店的酒吧吧檯見。」

  她微愕。他居然是約她前往公開場合?「幾點?」

  「七點半。噢,對了,我對女伴的服裝要求向來很嚴格。如果你穿得像個女童軍似的,我會當場趕你回自己的房間去看卡通。了嗎?」

  「總之,就是我露得愈多,你也就透露得愈多。」

  「上道。」

  去死吧你。

  她氣惱地甩了手機一巴掌,將它打回蚌殼狀。她不能讓自己的爛攤子延燒到家裡去。婉兒姊姊若是突然離職,媽媽的行程一定會受到牽連。不行,事情不能愈扯愈大,得盡快打住。

  夜色愈深,危機愈深。

  高戈寧深夜回到飯店,到赫柔和婉兒姊姊的房間叩門,都沒有人。回房撥電話給櫃檯,才知道婉兒姊姊剛才checkout,目前正在一樓大廳等出租車。

  他趕忙下樓,及時攔住正在等司機搬大包小包行李上車的她。

  「你這麼快就離開?」

  「我是上班族,能請的假本來就很有限。」她勉強笑著,雙眼浮腫。

  「你在很有限的假期內,還是很高興地和我們一同前來,不需要在這麼不愉快的情況下,趕著離開。」有事可以好好談。

  「謝謝你。」這真是個好男人。「可是我恐怕……暫時不想跟赫柔走太近。」

  「因為她下午那頓莫名其妙的小姐脾氣?」

  「不是。」她笑笑。「赫柔不是那麼驕縱的人,她其實很乖的。只是碰到了感情的事,她就……」

  婉兒姊姊竭力保持冷靜,閉眸抿嘴,終究還是攔不住淚水,皺起了容顏。

  戈寧先請服務生代為處理行李,將婉兒姊姊帶往大廳一側的咖啡座,穩定情緒,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一直覺得你和赫柔感情很好。」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婉兒姊姊望著咖啡杯挑眉,拿著手裡的衛生紙團抹往鼻前,輕微哽咽。「可是感情再好,一碰到男人的事,就全都走樣。」

  「因為霍西雍?」

  「她在吃醋。」婉兒姊姊瞪眼宣示。

  戈寧垂眸思索,輕聲安慰。「或許她不希望她的婉兒姊姊被人搶走。」

  「不,她不是吃霍西雍的醋,而是吃我的醋!」她鼻音濃重、斬釘截鐵。「她不希望她的霍西雍被人搶走。」

  戈寧神色自若。「這是你個人的揣測還是……」

  「霍西雍跟我說的。」

  「啊。」

  「是真的。」別好像不當回事。「他剛剛才跟我坦誠,他也很困擾,因為赫柔明明講好要跟他分手,卻突然介入我們之間,好像她仍是霍西雍的女友。」

  「他們之間不一定是私情,可能是基於公事。」

  「是赫柔在假公濟私!霍西雍跟我訴苦說,他就是因為受夠了她公私混淆的小把戲,所以決定分手。赫柔老是以公事為名,刻意跟他搞曖昧,彷彿她跟他假戲真做起來了,卻突然抽身,不見人影,過一陣子又故意放誘餌釣他上鉤,似乎想復合。霍西雍快被她的反覆無常搞瘋了,乾脆快刀斬亂麻。」

  「那不是很好嗎?」而他目前的狀況,形同正在重蹈覆轍。

  「不好,因為她看見霍西雍跟我在一起,又企圖回頭吃窩邊草!」搶姊姊的男朋友。

  「嗯。」

  「霍西雍和我商量說,要跟赫柔談開,不要再從中干擾我們兩個。霍西雍是當著我的面打電話約赫柔,出來講明。」

  「看得出來,他很有誠意。」

  「對,可是赫柔呢?她的誠意在哪裡?人家是要去跟她劃清界線,不想再牽扯不清,她卻硬是穿著一身火辣清涼,只差沒乾脆在他面前脫光。她這還會是什麼意思?」

  「我等了又等,霍西雍明明說談個十分鐘就夠了。結果呢?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和她耗在酒吧裡難分難捨。」她何苦再繼續等下去,自取其辱?

  這個男人的心底,永遠都會掛著另一個女人的身影。

  戈寧只是淡淡地聆聽,靜候她恢復情緒,好一陣子之後,送她上車離去,自己回座沉澱思慮。

  他知道,霍西雍在玩把戲。問題是,這把戲只有他一人在玩嗎?還是另一個人同時也在玩?她騙過他,狠狠的栽倒他一記,沒有什麼能證明她不會再騙他。她的謊言裡有真實的成分,但絕大部分,仍是謊言。她的坦誠,是否也是假裝坦誠?

  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竟被這種低層次的把戲,搞得團團轉,方寸大亂。

  難道沒有別的方式處理這事?沒有別的人手可以負責這事?

  有,那他為什麼還攬著做?為什麼不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他沒別的事好忙?

  他豁然起身,大步邁向飯店的奢豪酒吧,決定一刀兩斷。

  輕盈時尚的爵士節奏,瀰漫整個慵懶世界,紙醉金迷,歡聲隱隱。帥氣酒保漂亮耍弄高超的調酒功力,背後酒櫃壯麗璀璨,如畫如幻,散放晶透眩目的光華,魄力四射。酒保的一舉一動,宛若剪影,在這大片耀眼燦爛之前,取悅嬌客。

  他一眼就認出她的背影,毫無遮掩的整片背影,就坐在吧檯前。高腳椅下是一雙交迭的玉腿,連身短裙幾乎只勉強掩住臀部。盤高的髮髻,裸露的頸項,只有頸後繫著一條銀亮的絲帶,險險吊住僅能覆蓋身前的閃緞禮服。

  遠遠望去,猶如一名裸女,妖嬈獨坐。多少男子在她身後各處,癡醉仰望,灼烈,乾渴,煎熬。

  非常地美,連他都為之心馳神蕩。

  一隻怡然撫上這片雪背的巨掌,震懾回他的意識。巨掌的主人傾身,埋首在嬌嫩的香肩裡,以鼻尖摩挲著,喃喃著,降服地深深歎息著,彷彿懇求著。

  美人回首,寵溺地賞他一個吻——

  那曾經吻著他的紅唇。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10:27 AM

第七章


  支開了閒雜之人,只剩三人繼續行程。

  他們清楚彼此的立場,知道單純現象下的不單純,瞭解有大MAN這個人、有一批貨、有一堆爛帳,現在終於要對著幹。

  有一個人的心,卻亂了。

  霍西雍駕著租來的車,馳騁在法國與西班牙的邊境公路上,打算取道安道爾公國,進入南法。

  照理說,根據正規禮儀,戈寧和赫柔應該有一人要坐入前座,可是赫柔死都不要,戈寧去坐,她也不准,只好同在後座,放霍西雍一人在前頭作司機。

  但漫漫長途中鬱鬱寡歡的孤獨者,是赫柔。

  「所以你這幾年一直在經營南歐的地盤?」戈寧愜意閒談。

  「不如說是南歐的華人地盤吧。」一兩個小時的路程下來,霍西雍早和他聊開了。「別人有別人的勢力,我們有我們的經營。不過我必須承認,溫州幫實在了得。」

  溫州人是一個比一個還會做生意。

  「所以你有自己的事業,不是掛在大MAN名下的人馬。」

  「差不多,要看大MAN來談的案子有不有趣。」再決定接或不接。

  「你最近覺得有趣的是哪方面?」

  「聽說你有在操作藝術基金。」霍西雍透過車前的照後鏡,銳利一瞟。

  回應他的,也是鏡中反射的悠悠冷睇。「玩玩而已。」

  「怎麼個玩法?」

  「由你個人可動用資金的多寡來決定。」

  他們狀似悠閒的你一句我一句,其中儘是刀光劍影。赫柔不懂這兩位高手是在過什麼招,只知道他們正在測試彼此,是敵是友,立場未定。

  她知道戈寧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他當然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她談情說愛,此行的公務成分仍在,正事還是要辦。可是……

  小手再次偷偷嘗試,覆往他擱在他們之間皮椅上的手,那隻手卻像死掉了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響應。輕輕扳弄他的長指,他也不理;悄悄以指尖在他手背上畫圈圈,他也不應。

  冷淡到幾近排斥,只差沒嫌惡地甩開而已。

  她感覺得到,所以頹然收手,垂頭發怔,繼續在他們的交談中獨自沮喪。

  他為什麼不理她?為什麼都不理她?

  車外的藍天自西班牙綿延至南法,庇里牛斯山脈開展在眼前。雖然入秋,草皮依舊青綠。

  路上過往的車輛,窗上反映的儘是整片的藍。南有加泰隆尼亞燦爛的熱情,北有普羅旺斯吹來的氣息。

  她的心卻是陰霾的梅雨季。

  會不會是因為她今天的裝扮太男孩子氣?牛仔褲、帆船鞋、馬尾辮、運動衫,不符他向來比較偏好的嬌貴路線。但她昨晚凌晨兩點多才回房睡覺,今早不到七點就被叫起來,要即刻離開此地,毫無時間打理。

  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所以你不建議我在亞洲市場尋找這方面的投資標的物?」

  「不是不建議,而是提醒你風險的可能性。」戈寧遠眺風景,從容輕吟。「即使目前中國的藝術市場仍是封閉的區域市場,只要買家實力足夠支撐市場本體,供需達到平衡,市場不會那麼容易泡沫化的。」

  「要是政府頒布了什麼法令,重新制定新的遊戲規則呢?或是有同等值具全球市場流通率的藝術品進來競爭?」

  「如果不能因應這些衝擊,內部運轉不良,就勢必泡沫化。」戈寧調轉視線,在後照鏡中與霍西雍交鋒。「可是藝術品的交易一直以來,無法完全透明,已是不爭的事實;難以得出比較數值,也沒有股票那樣的流通率,價格既沒有淨值也大多不公開,買家的身份也往往保密,絕大部分的藝品交易又都是透過私人經紀和畫商,很難證實買家究竟支付多少價錢。」

  「操作空間還挺大的。」

  「看你想操作什麼了。」弦外之音愈發明顯。

  「我不過是個外行的老百姓。」霍西雍笑容詭異地自貶身價起來。「只想看看有什麼其它可作為資產配置的好方法。」

  「基金的方面,境外基金會比較理想。設置地點多在海外免稅國家,百慕達、開曼群島、維京群島之類的,投資所得不必在當地繳稅。你不將所得匯回原居住國,原居住國也課不到你的稅。」

  赫柔猝地抽尖了小耳朵。

  她對他們在講的東西,完全在狀況外。可是境外基金、開曼群島……這些總統級洗錢天堂的字眼,她熟得不得了——像全民教育一樣,常常上報,教導大家錢要怎麼洗,才不會被抓到,頂多坐牢。

  她到底涉入了什麼樣的處境?

  她不是沒打工經驗,也不是沒有因此被騙過錢,她都當那是學習社會生活所繳的學費。但她沒有涉足到這麼陌生的領域,與她當初以為的狀況,已經差之千里。

  再這樣下去,情況會不會失控?

  開始有點害怕了……

  幸好,有戈寧在。她現在才更加明白,他為什麼一直護著她,試圖幫她脫困。原來他打從一開始就已經預期到事情的危險性,會升到多高,她卻渾然不覺,只想到銀貨兩訖,以為就沒事。

  她好幸福,可以在這樁亂七八糟的任務裡,和他相識。

  戈寧故作閒適地,和前座的霍西雍暗暗對戰,同時得傾力集中注意力,無視身畔嬌娃深情款款的凝睇。他不能分心,情勢的危急有點超出他所料,他得盡快重新盤算,調整佈局。

  但她一直膩著他,像只幼嫩的小貓咪,不斷挑逗他和她一起玩。他還有帳沒跟她算,舊恨未了,眼前又有一場苦戰,她卻在旁邊若有似無地搗蛋,逼得他瀕臨破功,在霍西雍面前敗陣出醜。

  入境安道爾公國後,霍西雍發派她臨時任務:購物。

  她沒轍地聽命,報公帳買來大包小包戰利品,順便替自己從頭到腳改頭換面。回到他們三人相約碰頭的露天咖啡座時,只有戈寧一人在那裡,專注地檢視手機。

  「嗨,你吃過了嗎?」小美人俏麗入座,擱下一大堆東西。

  「嗯。」

  就這樣?怎麼都不看她一下?「霍西雍呢?」

  「去買釣具。」

  「喔。」呃……

  這時服務生的上前詢問,替她化解了無話可談的尷尬。她趕緊很捧場地點了一堆東西,親切回應服務生的趁機攀談。

  美眸機靈地一掃方圓百里,確認自己有做到精緻嬌美的貴氣,有吸引到週遭的目光,有成功展現出豪門敗家女來免稅天堂瞎拚的形象。

  她知道霍西雍的這項要求是障眼法,至於在隱藏的是什麼,她從不過問。

  所以大家都愛死你了。

  記憶中閃過的一道警戒,還來不及深思其中的某種關聯,她就陷入別的事裡。

  「戈寧,你是不是在生我什麼氣?」單刀直入。

  他只顧忙他的手機,一派淡漠。

  「你一定有。」不然不會這麼反常地冷漠,毫不注視她這麼用心的打扮。「你到底是在氣什麼?你直接跟我說啊。」

  他的不理不睬,比什麼都更折騰她。

  「為什麼你都不說話?」

  說什麼?開口質問她昨晚穿那麼辣做什麼?跟霍西雍耳鬢廝磨做什麼?吻什麼?笑什麼?

  聊什麼?她背著他還幹了些什麼?

  團團怒氣,令他冷冽如冰。他非常、非常、非常不能接受自己這麼情緒化的心態,彷彿她已是他的什麼人。不,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理會,不需要有任情緒涉入。就彷彿她的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情勢險峻,當務之急,只有公事。

  「是因為我都沒有洩漏什麼有用的情報給你嗎?」她焦慮地胡思亂想起來。「我、我有情報喔,我昨晚從霍西雍那裡探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我分辨不出來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沒用。」

  戈寧始終垂睇著手機的長睫一閃,她立刻精神大振。

  果然,他最關注的就是正事!她探對路了。

  「霍西雍跟我說,他答應大MAN的請托來找我,全是因為人情債,這趟他根本沒得賺,所以他只想快快了結,抽腿走人。他出手就一定要拿到錢,絕不做義工或白工。」

  難怪霍西雍會沿路攀談,探測戈寧這裡的錢脈。

  「他、他那種人,有的時候不只是要撈錢,還會趁機揩些香的甜的來嘗嘗。」至於她昨晚被他吃到多少豆腐的事……暫且不談。「他的話裡總是有話,一直試驗我這裡有沒有其它的好處可圖。可是我真的沒那麼大的雄心壯志,我向來都只管把人家交代我的事做好,就OK了。事情的前因啦、後果啦,正如你先前對我的揣測:我什麼都不管的。」

  講著講著,連她自己都覺得丟臉。

  「其實我、可能我、坦白講……或許我是在本能性地逃避麻煩,所以盡量少管閒事,故意不去好奇我自己分內之外的事。因為我問過,大概知道他們響應的敷衍模式,所以就不再多浪費自己的力氣去探索了。」她失落地想了想。「我是不是……還是凡事打破沙鍋問到底一下會比較好?」

  他不回應,也不看她一眼,放她逕自演獨角戲。

  「可是,那樣沒完沒了的追究,不就顯出彼此根本沒什麼信任感嗎?」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啊。「我相信自己的合作夥伴,所以他們的不多透露,一定有他們的原因,我不需要逼他們給我個交代或暗中查他們的底,好換取自己的安心。信任夥伴,自然就很安心。」

  他不予置評;這太年輕、太愚蠢的信任。

  「但很矛盾的是,我出的任務,常常都是在騙取別人的信任:相信我的假身份。我一邊信任人,一邊成為不可信任的人,這讓我非常地困惑,總是想不通我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露天的山下咖啡座,小鎮街道的盡頭是一片山景,頂上幾許白雲,之上是藍天,之下是逐漸稀薄的綠意。微暖的陽光,陰影處卻充滿涼意,仲秋已近。

  「我好像有身份,卻全是假身份。我好像滿有作為,可是任務沒了,就完全沒作為。我似乎賺了不少錢,自己手邊卻根本沒什麼錢。我好像一無所缺,其實我一無所有。」

  美眸迷惘,飄泊在天之涯、山之巔。

  「我想做點什麼來改變,卻發現,無論我努力去做什麼,狀況都沒啥改變。」這白費工夫的世界。「我的理想好像不在這裡,很可能……會在我的夢幻小島那裡吧。」

  在遙遠的、既熟悉又未曾經歷的美麗境界。

  「可是,有一件我想都沒想過的事,在那裡我也不曾預期過,卻在這裡意外發生了。」這變量實在超乎尋常,不可思議。她興奮地轉望他,雙瞳閃閃發亮。「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秀雅的側臉,氣韻疏離,不為所動。

  「你問我嘛。」她調皮地推推他擱在咖啡杯旁的大手。「你都不好奇嗎?」

  他的回應令她呆怔。

  他執起咖啡杯淡漠飲盡,以此技巧性地避掉她的碰觸,隨即掏出皮夾,放了一張鈔票在桌上,起身走人,步往他們停置車輛的方向。

  彷彿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獨坐、一個人查閱手機、一個人沉思、一個人小啜、一個人離去,從來沒有人與他同桌、與他同坐、與他談天、與他交心。

  在他眼裡,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僵坐原處,一時站不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如戲已結束,演員謝幕,先前舞台上的戈寧不復存在。對戲子而言,不過就是一齣戲,告一段落,之後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身份裡,不必繼續待在空洞的舞台上、存在於空洞的角色裡。

  她卻還一個人杵著、留戀著、耽溺著,以為美麗的幻境仍在上演,永不落幕。

  他在氣她什麼?

  她拚命地想,殫精竭慮地想,嚇到不知所措地用力想,毫無理性地瘋狂亂想,試圖找出這一切不對勁的關鍵。會不會是她做事太不積極了?缺乏危機感與上進心?還是在記恨她先前小動作不斷的爛手段,想盡辦法好博得他的注意?或者……對她粗魯攆走婉兒姊姊的事感到不齒?厭惡她在公開場合中那麼難看的作法?還是他喜歡婉兒姊姊的同行,所以氣她攆人的行徑?

  戈寧對她的不悅,會不會過一陣子就好了?那……要過多久才會好?晚餐前就會好,還是要等到明天才有可能?這段期間她又該怎麼辦?

  她急忙發簡訊給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大書獃,要挽回戈寧的注意,只能靠這些正事了。隨即,「小路!小路幫我!」

  要她快快繼續搜查之前交代給她的那堆資料;她又狂caⅡ小路,要求協助。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鼻音濃重地不悅咕噥。難道她不曉得他是個很早睡——早上才睡的人嗎?

  「小路,他不理我。他莫名其妙的就突然不理我,為什麼?」顧不得她還坐在大街旁、顧不得週遭的眼光,她難過得涕泗縱橫。

  「莫名其妙的是你。」搞什麼……他皺眉瞇眼,艱困分辨手錶上的指針。「你下次膽敢再打我這支私人緊急號碼,我就把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照片全PO上網。」

  「為什麼他不理我?我已經想盡辦法討好他,他還是不理我。」淚水狂飆,狼狽不堪。「我那裡做錯了,惹他這麼不高興?」

  「我哪知啊……」拜託,沒頭沒腦的。

  「是不是要跟他上床才有用?」她瞠眼領悟,狀若精神病患。「電影跟偶像劇好像就是這麼演的,不然這感情就沒戲唱了不是嗎?」

  「真高興你這麼隨便就放棄你堅守的原則。請問你要是這次脫了衣服來挽回他,下回他又翻臉不理你,你要脫什麼?脫你的皮肉和內臟,要他跟一具骷髏上床?」

  「不、不知道。」她傻住。「所以……那沒效嗎?」

  「也不能這麼說,只不過——」他困坐床邊搔搔前發。「有效期限不長。」

  「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吵死了……他已經宿醉慘到爆,她還來惡搞。「他不理你,你不理他就行。」

  「這是什麼爛主意!」淚人兒嬌斥。「你小心我打電話跟你媽說我答應要嫁給你!」

  「我的老天爺——」小路徹底驚醒。「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何苦逼人走上絕路?

  「他不理我、他都不理我。我這麼努力地試了各種方法要跟他聊,他就是不理我!」擤——繼續暴哭,她這時超需要聽眾聽她伸冤訴苦。「連問題出在哪裡,他都不跟我說。你覺得會不會是有第三者介入我們之間?」

  「你先確定你們兩個是不是真的是一對,再去談第三者的問題。」

  「不然他為什麼會突然變這樣?」

  大概是人家生理期快來了——他沒膽直言。「你們出狀況前發生什麼事?」

  她劈哩啪啦、鉅細靡遺、翻江倒海、囉哩叭唆地把他們打從在伊斯坦堡久別重逢、深情相望、海枯石爛的那驚心動魄一瞬間,娓娓道來直到飛抵西班牙的戀人絮語、心心相印、綿綿不絕、可樂薯條、炸雞套餐、手機遊戲、兩小無猜、幸福甜蜜、漫漫無盡,聽得小路快精神崩潰。

  為什麼有人自己抓狂不夠,還要拖著別人一起抓狂才行?

  「赫柔,這些事怎麼不找大書獃聊呢?」他陰險婉勸。「你們女孩子家一起談,才能感同身受啊。」

  「她手機沒開機,不過我有發簡訊。」小小哽咽。「然後我跟你說,所有的美好關係在轉眼間就全面翻盤,我到現在都想不通那時霍西雍和婉兒姊姊跟我們碰面四人閒聊的時候究竟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導致他莫名其妙地就開始不理人而且是很沒道理的冷淡,都不想想這樣的態度有多傷人,害我一直為了這個在難過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用盡各樣辦法,試著轉圜局面,可是都沒有什麼用,他還是一樣不給我好臉色看,但他明明不是這樣的冷血動物,而是打從第一眼認識我就一直很溫柔體貼,而且講話的嗓音超好聽的說、人又長得超帥、品味超好、舉止超優雅的,害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gay!不過那不是重點啦!重點是從來沒有人像他那麼坦誠、那麼直接、那麼呵護我、照顧我,而且在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已經涉入危險的時候就,已經在為我盤算該如何安全脫身。可是這沒道理啊!因為我根本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是清白的,我並沒有偷偷把貨扣押在我這裡,不過幸好我有替那些雜貨拍照存證,免得它們在世界各地轉運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這個、那個,而且,我也叫大書獃替我查一下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我上頭的老闆這樣拐彎抹角地私下委託我執行,沒想到最後竟是陷害我背黑鍋!但是,戈寧卻相信我,而且是在我完全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無辜的狀況下,他毫不猶豫地就無條件相信我,還設法幫助我,當然我曉得有絕大部分的因素,在於他急著把那批貨找回來,但找東西回來的方法有很多,他犯不著挑了最麻煩的一種,那就是帶著我這個被老闆陷害的拖油瓶,免得他在處理這事時我遭到什麼不測,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管我的死活,甚至他應該要很怨恨我,因為當初在羅馬,噢!不對!不對!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比那更早,就是在香港機場首度和他交鋒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騙他了,跟他說的話全是謊言,但也不盡然是違心之論,他卻心無芥蒂地依然幫助我,不計前嫌,甚至還帶我到他的住處避風頭,不過他沒這麼跟我說,可能是怕嚇壞我,所以就用了其它十分合理,但我知道實情不僅如此的高明,借口說什麼這種私事當然只能在他的私人時間、私人領域來處理,所以才會帶我到他家去,我想我不是他第一個帶回家裡的女朋友,而且我感覺得到他大嫂對我有莫名的妒意,顯然她對戈寧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感情,但是這有點離題了,還是言歸正傳,講回我在他家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我不小心發現我居然喜歡上他了,別說你不敢相信,就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不瞭解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就這樣喜歡上一個人,結果你知道後來怎樣嗎?你不用猜了!我直接跟你講,那就是我當場落跑了,很不可思議吧!我居然就這樣落跑了!其實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但更奇怪的反應在後頭,就是我逃回台北,跟你和大書獃碰頭的那些日子,我居然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才能跟他在一起、怎樣才能再跟他見一面?可是當初主動逃離他的人,不就是我嗎?怎麼一面閃躲又一面想要親近?這實在矛盾到極點,但我不想把這個感覺,很輕浮地定義成愛,好像我因此就愛上他之類的,其實並非如此而已,只能說是我對他有著前所未有、非比尋常的好感,真的就只是好感而已,不過好到什麼地步就很難說了,因為我發覺我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乎他,怎麼會這樣咧?這根本不合理啊?我對他的認識又不多,而彼此交往的過程總是公事比私事多,不僅如此,還謊話比實話多,你想想看,這種關係哪建立得起什麼真實感情?但我就是一頭栽進去了,又還能怎麼辦呢?而他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對我不理不睬,好像我這個人完全不存在,也不告訴我理由、也不接受我任何的好意、也不試著跟我溝通——」

  「女人,上路了。」

  霍西雍巍然佇立她跟前,比庇里牛斯山還巨大。

  「噢。」大眼瞻仰,呆呆眨巴。「小路,拜。」

  利落收線,毫不顧手機另一方的人是死是活。

  「交代你買的東西呢?」墨鏡下的厚唇柔聲道。

  她比比看得見的椅子上戰利品,以及看不見的桌面下一堆名牌紙袋。

  「很好。」嘴角一勾。「加上這個,就大功告成了。」

  她愣愣盯著霍西雍拎起來晃晃的硬殼長盒,香奈兒的標誌大大烙在外箱皮面上,像是樂器盒,更像炫耀品牌的時尚道具,頂級消費族群的另類玩物。

  「這就是你要買的釣具?」

  「YA,悠閒還是得顧及品味。」笑齒閃亮,慵懶自豪,週遭女性不禁酣醉歎息。

  超惡……「那我們走吧。」

  早在車內後座深處等著的戈寧,優雅下車。小人兒喜出望外,提著大包小包地歡然奔去。

  他心情轉好了,不再計較了,他又恢復成原來的戈寧!

  興奮的嬌顏,在他俊逸步來的神情下,逐漸僵凝。他禮貌性地替女士提過所有東西,安置到後車廂內。至於霍西雍兩手替她提的瞎拚成果,戈寧和他認真商量著,要怎麼塞進後車廂,甚至塞到前座去。

  他不曾看她一眼,也沒和她聊上一句。

  她傻傻杵著,只是個局外人。

  原本浪漫的美夢,好像再也回不來了。或許本來就不會再回來,是她自己不願醒,還企圖拖著他跟她一起繼續昏沉。

  對方已經擺明態度,冷掉了她的小小期待。

  她很識相的,他根本……不用擔心。

  赫柔沿途恍惚地坐在後座另一側,不再自討沒趣地試圖跟戈寧示好,也不再試圖碰觸他,不再去作任何惹人厭煩的舉動。

  好幾度,她差點湧出了情緒,卻自制力驚人地硬是壓下去,平靜無波,面無表情,不讓人看出她內心有任何動靜。

  她知道好歹。

  早知道就不要那麼輕易對他有好感。下次……還會有什麼下次呢?

  她不愧是優秀的特務新手,行經安道爾進入法國四面環山的海關查哨,頹圮的小人兒登時鮮活靈動,嬌美甜蜜地跟海關人員哈啦,親切地在他們約略檢視每樣採購品時冗長說明,技術性地干擾他們的注意力,活像心無城府就愛敗家的嬌嬌女。

  他們欣然放行,歡迎再度光臨。

  任務一達成,她立刻恢復洩氣皮球狀,倚在後座的車窗邊,望著南法蒼翠山脈發怔。乖乖地不去吵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來吵她。

  她是很懂事的小孩;只是之前不小心high過頭,忘了自己其實很懂事。

  大人要她有什麼樣的表現,她看一眼就曉得該怎麼配合。這從小鍛煉的本領,如今早已爐火純青,收放自如。

  小柔來,跟爸爸一起出去玩,那裡有很多的氣球和小朋友喔。

  她好開心,爸爸難得陪她,而且還要一起去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爸爸大手牽小手,雀躍出門。原來,是去參加某個兒童慈善募款餐會。爸爸抱起她,像小公主一樣,吸引所有人羨慕的眼光。

  媒體的鎂光燈閃爍不斷,比烈日刺目,但她的笑容更燦爛,輝煌勝過這一切,因為今天爸爸跟她一起出來玩!

  只是媒體蜂擁取材過後,鏡頭離開,爸爸就哄她去跟其它小朋友用餐。而他,和宣傳造勢的美艷名模們有事,要先走一步。

  司機會送她一個人回家。

  大手牽小手的戲碼,就此落幕。

  小柔來,今天要去爺爺家聚餐。我們穿一模一樣的母女裝,假裝是姊妹,好玩吧?

  好哇好哇,她要跟媽咪穿一樣的衣服,假裝她是妹妹,這個好玩!可是她不想去爺爺家吃飯……

  去嘛。媽咪答應你,你今天去爺爺家吃飯,媽咪就帶你去東京迪斯尼玩。

  OK,成交!她完全可以配合。

  跟媽咪一起去東京迪斯尼耶,而且說走就走。她雖然早就去過加州的和巴黎的迪斯尼,卻從沒有跟媽咪一起去玩過。她要賣力地、熱情地,和媽咪搏命演出大小姊妹,呼嚨大家,哈哈哈。

  爺爺看了也很開心,因為他最喜歡看到家裡和樂融融。媽咪回到家後卻一點也不開心,一直忙著打手機、喬事情——

  老爺子也知道他兒子不管公事、更不管家事,這幾年都是我們孤兒寡母在撐這兩邊。可是我到現在也不過是第二大法人股東的法人代表,隨時都會被換掉!

  媽咪,快點收拾行李吧,我們要去迪斯尼啊。

  不要吵!喂?你聽著,我知道老爺子的股權分配別有文章,他甚至刻意讓老三多拿的那些股份,是用海外公司的名義持有。要是其它兄弟知道,你想後果會怎樣?

  媽咪,迪斯尼……

  別以為我會這麼容易就被這個家踢掉,還沒踢走我們母女倆之前,我會先讓你們內部自亂陣腳。再不然我就直接拿委託書,癱瘓掉整個董事會!大家走著瞧!

  媽咪……

  她達成了媽咪的要求,媽咪也迅速實現了她的願望:隔天她就被送上飛往東京的班機,前進迪斯尼。與她同游的,不是母親,而是保母。

  母女情同姊妹的戲碼,下台一鞠躬。

  她很能演的,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戲。戲只能在戲裡演,戲外則不是她的世界。不用擔心她會死纏爛打,攪和不清;她知道分寸的。

  不用擔心。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10:29 AM

第八章


  不知名的南法小村莊,石砌小屋零星散佈山間,聚集之處有巷有道,幾隻老狗趴在石板地上曬著秋陽。涼風拂來,淡淡鄉間青草香。

  幾戶人家外曬著乾燥花、養著小盆栽,生氣勃勃,卻渺無人煙。一片安詳。

  戈寧一人漫步到石板路盡頭的小土墩,土墩矮牆外是一大片陡坡,延伸往另一座靜謐山嶺,一望無際,幾可眺至熏衣草曾滿山綻放的紫色綿延。但他不是來此度假觀光,此刻的下車逗留也不是為了欣賞田野之美,而是等腸胃不適的赫柔向附近人家借一下洗手間。

  一路下來,這樣的逗留等候已是第二次。

  他故作不耐煩,以掩護他的掛慮。她又吃了什麼搞壞肚子?之前一直好好的,但臉色愈來愈糟,剛剛甚至半路下車嘔吐。

  他焦急,卻必須冷淡,以在霍西雍嚴密的探測下表明立場:他與赫柔的親密關係,純是在外人面前的演技。如今已無外人的存在,大可不必再作戲。

  或許,可以將赫柔順利隔絕出去,讓霍西雍明白接下來的正事,由他和大MAN對決即可。

  原本應該如此,實際操作下來,他卻心焦如焚。

  霍西雍還沒落入他圈套之前,赫柔竟先掉進去了,不明所以的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卻得不到他任何的解釋與關懷。

  手機不通,仍舊不通。

  他挫折地再次合上手機,又不時取出查看毫無改善的狀況,形同困獸。可惡,為什麼在這種地方會收訊不良?他不但無法和自己的支持團隊保持聯繫,連自己現在所處的確切位置都不清楚。往東,應該是普羅旺斯區,直達蔚藍海岸,霍西雍的車卻向西行,深入庇里牛斯山區。那是哪裡?

  霍西雍打從離了安道爾公國後,不曾再翻閱地圖,顯然已進入他熟悉的區域,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們一行人目前在哪、將去何處,但隻字不提。

  戈寧只能狂發簡訊,煩躁不已。

  赫柔的狀況到底怎麼樣了?

  他怎會無聊到跟一個小女生鬧脾氣,公報私仇地讓她日子不好過?只因為見到她紅杏出牆?但他何曾在意過女伴同時交往了多少對像?他和赫柔甚至稱不上一對,哪來的資格興師問罪?

  如果他有時間跟她好好解釋解釋什麼?目前的劃清界線不就是最理想的狀況?他還想解釋什麼?把誤會解開了好讓她再膩著他不放?

  她陷進去了,忘記自己是在演戲。他知道她曾很用心地提防這項危機,處處跟他鬧,胡亂搗蛋,卻還是一頭栽了進去,把假戲當真。可是他從沒打算要投入任何一段感情裡,只不過一而再、再而三為這個小女生傷透腦筋。

  「如果公主殿下的腸胃許可,我們大約再半小時的車程,就可以抵達大MAN那裡。」

  戈寧淡淡回身,望向懶懶步來哈啦的霍西雍。

  「她好點了沒?」

  「還在人家家裡的洗手間。」他踱至土墩的矮牆前,鄭重掏出口袋裡的煙,點火解癮。「剛好我也需要下車抽根煙,時間上沒被她耽擱到什麼。」

  「你有抽煙的習慣?」打從伊斯坦堡同行至今,不曾見他抽過一次。

  「我早戒了。」雲霧後的微瞇雙眼,酣暢而滄桑。

  「原來你是健康大使。」戈寧好笑。

  「抽,是一種死法。不抽,又是另一種死法。我只是不想讓身邊的人因為我抽得很爽,而死得很難看。」

  戈寧知道他有暗指枕邊人的意思,又覺得話中有話;霍西雍不像是會跟人閒話家常的人,特別是切身的事——一個連名字都摸不清的男子,何以會跟人聊及真實的隱私?

  「我厭惡這種工作。」霍西雍感慨,遠眺秋日薄藍晴空下的山脈,中世紀的小修道院點綴其間,遺世而獨立。

  哪種工作?戈寧不為所動地繼續曬他的太陽、吹他的風。

  霍西雍答應大MAN的請托跑這趟,全為人情債,他根本沒得賺,所以他只想快快結案走人。

  他絕不做白工。

  一想到赫柔,他心底的一隅隱隱抽痛;那是她的藏身之所。她是個多可愛的小女生,有著可愛的靈魂。重大的線索她可以隨隨便便就套到,又老老實實地跟他坦誠,只為了哄他跟她聊天、再看她一眼。

  你為什麼都不跟我說話?

  當她提著大包小包,遠遠一見他下車的身影,就顧不得自己滿手的累贅及腳上纖細脆弱的高跟鞋,滿臉歡欣,衝著他奔來。像朵燦爛的花,見到陽光就熱情綻放,毫不猶豫、毫不保留。而她看清他神情後的震懾與呆愕,令他無法逼視,只能閃躲——

  他不能在霍西雍面前破功:這是基於公務?還是因為私仇?

  總之,他無法在這種節骨眼上面對她的凝眸。

  「你跟赫柔的交情究竟如何?」霍西雍驀地開門見山。

  「這與我跟大MAN要交涉的對象有什麼關聯?」他也不再迂迴。

  「無關,只是在找我自己獲利的可能性。」

  「你打算選邊站?」

  「我向來站在利字這一邊。大MAN這事我無利可圖,隨時可以倒戈,但一定得倒在有利可圖的一方。要是高先生這兒沒什麼合作的可能性,我只好先還大MAN的人情債了。」

  「大MAN要你帶赫柔到他那裡的用意,不正是要藉此引我去見他,直接談判?」

  「沒錯,但也不盡然全對。」他一勾嘴角。

  「我既然已經來見大MAN,應該可以叫赫柔離開了。」

  「你也不希望她在場?」嗯哼。

  也?

  戈寧警戒,整個局面似乎愈來愈朝不可預測的狀態傾斜。他不能再跟霍西雍論及大MAN,否則會落入劣勢,難以扳回。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合作機會?」

  「當然是高先生的強項?。」他總不可能這一路上都在跟人純聊天,打發開車的無聊時間。

  「你準備投入多少資金?」

  霍西雍隨口報了一個數字。

  戈寧遠望吐息,抿唇而思。

  「只能說,這對藝術投資來說,操作的空間不大。」

  「你應該有辦法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吧。」

  「有,但我為什麼要去替你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噢。」霍西雍故作遺憾地挑眉。「我以為我們能做長久的好朋友,甚至讓你加入我的facebook名單裡。」

  「我不玩那種東西。」

  「是嗎?本來還想跟你分享赫柔精采照片的說。」

  霍西雍呵呵呵地散漫而去,四處走走,打發等待的時間。杵在原地的戈寧,狀似冷淡,實則幾近暴怒。凡是從霍西雍口中聽到跟赫柔相關的消息,都令他憎惡。

  他不需要靠霍西雍來更認識赫柔。但赫柔背著他跟別的男人搞小動作,被惹動的激昂情緒,他始終壓不下去。結果,倒霉的人又是她。看她一臉茫然的莫名受傷,他心頭又一團亂。

  煩死了。

  他到底請假來做什麼?放著好好的班不上,盡在這裡瞎攪和?

  「戈寧。」

  他不悅地調轉視線,狠睨一段距離外的赫柔,咬牙暗咒:她喚得還真不是時候。他正在情緒頭上,一見她身體沒事了,就全然忘記自己先前的焦慮與疼惜,滿肚子儘是新仇舊恨。

  她識相地杵在遠處,不接近他的周圍。他的眼神,卻還是傷到了她。

  「霍西雍已經上車……我們可以出發了。」

  「你能不能脫隊離開?」

  她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下這種命令。

  「我知道在這種偏僻山村,能讓你迅速離開的資源不多。但我認為憑你的本領,應該不成問題。」

  她整個人傻住,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字句;想做些什麼,卻手足無措,只能無助地僵立,不明所以。

  她已經這麼配合了,不煩他、不吵他、不碰他,他為什麼卻要攆她走?

  連讓她乖乖跟在一旁也不行嗎?

  「後面的行程,已經不需要你。」她的存在,牽制了他的行動,施展不開。而且愈深入敵陣,愈是危險,他必須盡快把她隔離這片無形的地雷區。

  只不過,他的好意之內夾雜太多負面情緒……

  「可、可是,大MAN要霍西雍帶我去見他。」所以她、她不能不繼續同行。

  「你自己也很清楚,大MAN是拿你來釣我,正如我之前也在拿你來釣他。現在你的階段性任務已經結束,接下來的部分,沒有你參與的餘地。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走人?」

  「我沒有礙著任何人的手腳……」她虛弱地自我辯解。

  「你已經有。」他所有的規畫都因為她而全盤大亂。「如果你夠專業,就應該有一套成熟的退場機制。倘若你還不夠專業到聽懂我這些話,我就直接跟你講白了:走!」

  他無法在與大MAN及霍西雍正面交手時,再分神顧慮她。

  她聽到的、想到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不能走。」縱使她堅持得顫顫抖抖,仍就是不走。

  不管戈寧再怎麼看她不順眼,她都不走。

  「你哪來的立場跟我講任務?」為什麼非得要這麼難纏?「你手上有那批貨嗎?你拿得回來嗎?你知道它們的下落嗎?你知道我弄丟了它們這件事有多嚴重?你曉得該怎麼善後?」

  她沒有一項答得上來。她只能全神貫注地不瞭解,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壞。

  「我會、我會盡量幫忙。」作為彌補。

  「你現在能幫我最大的忙,就是馬上離開。」連霍西雍的車都別上。

  「我要一起去。」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已不安到幾近嫌惡。

  「我就是要去。」

  他嗔視她,她瞪往石板路,雙方各自僵持不下,都不讓步。她不離開他;說不離開,就是不離開,打死她都不離開。他討厭她了也無妨,覺得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也無妨,已經對她膩了也無妨,一見她就礙眼也無妨;她絕對不要離開他。

  他冷睇她半晌,心中千言萬語,卻只不耐煩地丟下一句——

  「隨便你。」

  而後,他疏離地與她擦身而過,走往他們原先停車的遠處小廣場。

  淚珠頓時潰決,連連滾落。傾洩的來勢之急遽洶湧,連她也惶惶不知所措。

  她被自己嚇到了,不曉得怎會突然變成這樣,也不曉得該怎麼讓眼淚停下來。她慌到全身哆嗦,懸著茫然急顫的雙手在身前,似乎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戈寧不要她了,任憑她再怎麼努力,他都不要了。

  她可以道歉,她願意改進,她能夠配合。但是,不要就這樣趕她走。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全世界都陷入了汪洋,她找不到可以攀附求生的地方,只能害怕地、眼睜睜地,不斷沉淪,沉淪再沉淪,沉入不可知的海裡深淵,無能為力地持續墜落,墜落到自己淚水深處,找不到出路。

  她的夢幻小島沉了。美麗的白沙滅沒,可愛的小屋陷入海面,棕櫚樹淹溺,不再隨風搖曳,而隨海流衝擊。愜意的吊床活像被棄置海裡的殘破漁網,她要在陽光下展讀的書也只能任海水浸泡,頁頁脫落。輕巧的草帽不知何去何從,小船漂往海底,載不動她的夢。

  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場空。

  她也要一起去。她要跟戈寧一起去……

  戈寧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回來上車的,腦筋全然空白,所有的知覺像被人用一把剪刀突然剪斷,無法對自己做任何反應。

  攆她走,滿意了嗎?安心了嗎?終於可以全力處理正事了嗎?

  大敵當前,他卻心思渙散,連視線都兜不攏,茫然不知要注目什麼。憑他剛才的卑劣言行,應該可以順利驅離赫柔,遠避這場危機。所以呢?可以進入王見王的正面交鋒了?

  他空洞地坐在後座,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赫柔不肯離開他。

  無神的雙眸緩緩合上,她的影像,清晰浮現。她沒有勝算,沒有籌碼,沒有立場,沒有後盾,她只能重複著毫無份量的堅持:她要和他一起去。她只是很理所當然地一再宣告:她一定要與他同行。

  他的靈魂為之震顫,無法冷靜思考。

  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她?因為前路危險,他必須保護她。保護她的方法,就是改由他來出手傷她?不,他完全是不得已,因為危險。

  她不是他的人馬,跟他沒什麼重大利害關係,也沒什麼私人情誼,何必多管閒事去顧慮她?他不能不顧,因為危險。

  她看似機靈老練,其實還太嫩、太天真,自以為很世故卻依然傻傻地被僱主誆騙,連自我保護的意識都不夠,只有一身充滿不確定性的好本領,供人利用。危險。

  再複雜的狀況,透過她的眼眸來看,都很簡單,不過爾爾。想得不深、管得不多、算得不精,看什麼事情都很單純。太危險。

  他沒有辦法放她一個人在這圈子裡遊走,不知死活。太危險。

  驀地一怔,發覺赫柔又來干擾他的思緒。他該注意的事不注意,竟又掛念著令他放不下心的小人兒。太危險。

  心神不寧。

  手機的訊號令他微愕。匆匆檢視,有一通來自霍西雍的未接來電,一通來自婉兒姊姊的簡訊。

  婉兒姊姊似乎一離境,飛往家鄉,才開始冷靜,驚覺自己身在海外時,有多麼地不像平日的自己。

  她發覺自己與霍西雍,確實如赫柔所說,只是一時被浪漫氛圍沖昏了頭;霍西雍對她並不是認真的,她卻一個人在那裡陶醉不已,大作美夢。

  她為自己在離去前對戈寧泣訴的那些蠢話致歉。她很慚愧,自己竟寧可相信一個陌生男人的說辭,也不信好妹妹的勸阻,甚至聽從霍西雍的誤導,扭曲了赫柔的本性。

  赫柔仍是她寶貝的小妹妹,做事從不懷惡意。

  P。S。她後來想起來了,霍西雍一詞為什麼有些熟悉,因為那是南法的一個地名,曾是中世紀前往西班牙雅各布墓朝聖的沿途小村,今已沒落。

  戈寧大愕。地名?

  霍西雍帶他們一行人,低調地進入他的地盤上,想解決什麼?

  他猝地下車狂奔,狠狠咒詛自己為什麼心不在焉地忽略了來自本能的警訊:危險!赫柔有危險!這危險不在他們將前往的大MAN那裡,而就在這裡!

  他該死,怎麼可以拋下赫柔一個人?

  為什麼到現在才發現,原本說已經在車上等的人,並沒有坐在前座?為什麼他會一個人魂不守舍地坐在車裡瞎等?為什麼到現在才警覺到,霍西雍安排赫柔去大採購,自己卻單獨去買了什麼?

  釣具。

  他怎會疏忽了,與釣具盒裡形狀相仿的東西,可以組合成哪種武器?霍西雍刻意吩咐赫柔去擾亂海關檢查時的注意力,好掩護什麼東西?

  他全力猛衝的結果,差點在煞住腳步時傾跌。不對,不是這條石板路,兩側的石屋模樣不符。要命,他剛才究竟由哪條路走回小廣場的?

  他沉默疾奔,深怕打草驚蛇,心中卻憤恨吶喊:赫柔呢?

  大MAN聘雇霍西雍的目的,是要滅口,因為赫柔牽連太多、動作太多?但那些動作其實全是他在背後操作!大MAN決心要和他交涉之前,先解決掉中間的變量,就是赫柔?

  你也不希望她在場?

  他居然這時才聽懂霍西雍的弦外之音。霍西雍打算在動手之前,探探看他這裡還有沒有生意可做。

  我厭惡這種工作。

  霍西雍也不想動手,徒惹麻煩,但必要時他仍會照做,了結大MAN的委託。

  我向來站在利字這一邊,隨時可以倒戈。

  要是高先生這兒沒什麼合作的可能性——

  戈寧急於衝刺,根本沒法同時分心回撥手機內的號碼給霍西雍。他慌到連手機都拿不穩,一度失手砸落地面。

  干!這是死巷,他應該在前一條岔路轉彎!

  萬一她移動了位置,他跑回原地又有什麼用?他已經比霍西雍慢了一步行動,還來得及救回赫柔?或者他早已動手,目前正在善後?

  這是霍西雍的地盤,他自有成千上百個方法讓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製造意外,合理收場,不留痕跡。

  快點回撥,告訴霍西雍,他願意合作!他這裡比大MAN更有利可圖,放過赫柔!

  可是他按不穩按鍵,跑到滿眼凌亂,四處轉望,找尋方才觀看風景的角度,回憶自己所處的方向。垂眸一掃手機,他差點憤恨摔爛它。

  對方未開機。

  就在他要衝往巷底時,右側石板路勾住了他的注意力:那正是他先前冷然離去的地方。是了,就是這裡,連石砌小屋旁趴著曬太陽的老狗都仍和先前一樣,半睡半醒,慵懶而滿足。

  他猝然放輕腳步,警戒前行。

  一切都那麼祥和、寧靜。遠處隨風飄來的小鳥細語,嬌聲互訴著衷曲,混合著他刻意壓下的急喘鼻息,傳入他耳裡。多麼悠然、多麼清幽的純樸之境。

  霍西雍必會使用滅音器。畢竟這裡不是蠻荒之地,他不會想驚動警方。

  戈寧腦中一片混亂,拚命想東想西,免得思及她是死是活。

  這趟已超出他平日從事交易的專業範圍。回去之後他一定要修改合約——

  他看到赫柔了。

  她就在原地,就在他與她擦身而過的所在,蜷曲蹲著,小小的一團人影,不知在幹什麼。

  他連呼吸已經僵住了都不自覺,小心翼翼地來到她的身邊,沒有勇氣確認她的傷勢、或是脈膊。

  她被攻擊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自衛動作?她哪裡受傷?還活著嗎?

  「小柔。」

  回應他的,是一張自膝上抬起的哭腫小臉,涕泗縱橫,呆呆抬望著他,還陷在她自己的情緒中,不住哽咽。

  打從他離開,她就一直這樣地待到現在?被遺棄在路邊,沒有人關愛?

  是誰這樣惡待她,讓原本活潑快樂的天真,變為神傷?

  她真的錯到如此不可原諒,非得狠狠折斷她輕盈淘氣的翅膀?她哪可能厲害到能夠將幾個大男人把玩在手心?

  她只是頑皮啊。她幾時心存惡意、機關算盡?何苦要用這麼大的火氣來懲戒她的單純無心?就算她真有什麼不對,有必要把她傷成這樣?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啊。

  「小柔,對不起。」大手輕輕牽她起身,緩緩將她擁入懷裡。「對不起,對不起。」

  她搞不懂狀況似的,愣在他懷裡,沒有任何反應,眨著紅腫雙眼,掉落原先呆住的淚珠,間或無法自制的抽搐,一片茫然。

  是戈寧嗎?真是他回來了,還是她又落入自己的妄想?

  「對不起。」收緊的雙臂,鬆懈了原先難以言喻的恐懼。為什麼他不好好珍惜她,盡讓她受創?她老是被傷得不明不白,莫名承受,他自己又何嘗因此好過?

  他還要這樣反反覆覆地愚蠢到什麼時候?

  「小柔,不要再離開我。」

  他知道,他是個彆扭的男人,明明是他自己離開她,卻叫她別離開他。但她聽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們之間的陰霾過去了,不知名的罩頂烏雲已經散去,她原來的戈寧回來了!

  她好開心,高興到緊緊抓著他,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同時咒罵……

  不過幸好,她已經哭到倒嗓,又high過頭,一堆咒他祖宗十八代的痛斥聽來語焉不詳,只是串串口齒不清的嘰哩呱啦,鼻涕眼淚外加打嗝。

  她就知道他只是一時發神經,終究會變回原來的戈寧。可是這期間的日子有多難過,他都不曉得。他這大混帳,她一定會跟他追討這筆帳,叫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不管這是叫同甘共苦、禮尚往來、還是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之類的,她都不會放過他,絕不善罷罷休!

  她好喜歡戈寧,這個超級大混帳。

  好喜歡好喜歡他……

  戈寧埋首在她頭頂上,任由她在他雙臂的捆擁中拚命傾吐沒完沒了的外星話。真正讓她嚇壞的、讓她飽受折騰、讓她坐立不安、讓她傷心流淚的,不是敵人,卻是她真心所愛的。

  哎,他入戲太深,恐怕真會跳脫不出去了。怎麼辦?

  「好了,小柔,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他邊吻濕答答的小臉邊輕哄。

  「一起走嗎?一起?」

  他任憑她惶恐地緊揪著他的衣領,眼對眼逼供,要一個保證。

  「嗯,一起。可是我們得脫隊離開,跟霍西雍分道揚鑣。」

  「好!」浮腫的大眼,突然閃出少女漫畫般的熠熠星光,璀璨奪目,彷彿其中充滿了銀河宇宙的無盡輝煌。「就我們兩個,一起亡命天涯!」

  這又是什麼版本的突發奇想?

  他沒轍到差點笑出聲,但她很認真,還是別傷了她春秋大夢的好。「OK,那我們快點閃人,免得霍西雍——」

  「噢!」她抽了一下左肩,被左耳邊上螫到了她的什麼嚇了一小跳。

  蜜蜂嗎?還是什麼昆蟲?超痛的說。

  可是伸手一摸,耳殼邊的傷處是燙的,她摸傷口的手上沒有血,血卻在她依偎的胸膛上蔓延,像朵紅色的大花,迅速綻放。

  她整個人驚呆,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槍傷,就打在她的戈寧身上。戈寧也怔住了,不知這一槍怎會衝著他來,也不知中彈的後勁會這麼大,驟然單膝跪落地上,重心不穩。

  暖熱的泉源自火燙之處翻湧,髒污了死黏著他不放的赫柔。

  「戈寧!戈寧!」

  他還來不及叫她走,意識就被捲入一團漩渦。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10:31 AM

第九章


  「小路不好了!」

  小路才開手機,就傳來裡頭的暴吠。與他對坐的性感貴婦頓時笑容發僵,正在倒酒的專業侍者淡淡穩住勢子,以保持紅酒入杯的優美線條。

  「我該糟了啦!你快點幫我想想辦法!」

  隔著燭光,小路向女伴淺淺頷首致歉。「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雙人晚宴,哪裡來的女人突然插花搶她的男伴?

  「喂?」他不離席、不迴避、不動氣,也不領情。

  「我大書獃,大事不妙,你趕緊來救我!」

  「你從哪裡弄到我這支號碼?」明明是私人緊急專線,卻什麼阿狗阿貓都可以隨便打進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中毒了!」她瘋狂尖嚷。

  小路持著手機的左掌,安然擱在雪白典雅的餐桌上。其中的綿長咆哮,不僅他清晰可聞,附近幾桌的貴客都聞聲側目,不知哪來的命案現場SNG聯機轉播。

  「你中毒了,該打的是一一九。」好好地去吧,永別了。

  「我所有的數據都在裡面,最重要的論文圖檔也在裡面,那些都沒有備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畢生心血,瞬間毀滅。「都是赫柔!我要殺了她,碎屍萬段,拿去做有機肥料!」

  還她圖檔來!

  小路不得不起立:不是向受難家屬致敬,而是不想再讓全餐廳的人受這恐怖的鬼哭神號轟炸,只得離席。

  「你需要赫柔的手機號碼嗎?我可以幫你找找。」別打來傷及無辜。

  「你少幸災樂禍!我現在該怎麼辦?」

  「只能重新買台新的。」他一聽她計算機中的是什麼毒,救都不必救了。「你沒事上什麼下流網站,染上這種病毒?」

  「都是赫柔!她叫我繼續幫她查一堆數據,卻又不跟我講她在搞什麼鬼。其中有一些來源我弄不到,就上網問一下,哪知——」

  大書獃倒頭哀號,欲哭無淚。

  這太傷了,比失戀還傷。連腦袋都還沒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灰飛煙滅。

  「凡事不要太好奇。」隨便亂按,遲早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我只是,對這領域不熟悉……」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我根本還來不及分辨狀況,就突然中毒了。」

  她秘密檔案裡苦心收藏的白馬王子猛男照……嗚。

  「她要你幫她弄個什麼鬼?」搞成這樣。

  「一堆畫稿。」

  「她畫海綿寶寶還是KERORO軍團?」那些不必上網查,問他就行,不過他個人比較偏好麵包超人。

  「不是她的畫,而是一堆死人的畫。我又不念這個的,哪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把照片上傳請朋友幫我查,人家還以為我打算進場投資或要轉讀藝術研究所咧。」嚇死對方,大書獃竟改走文藝路線。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突然想不開?

  「這跟你計算機中毒是兩碼子事。」沒事少離題,他沒那個閒情。

  「我就是因為在查這個東西,所以才中毒!」她忿怒地字字切齒,狠狠說明。

  「啊?」

  「這批東西我查了以後才發現它們的共通點,都是清朝初年的明朝皇室末裔作品。無論北京故宮或台北故宮,都缺乏這方面的收藏。」

  「因為沒錢?」虧他們周邊商品A進大把鈔票。

  「因為故宮第一任館長的緣故,你跟他也很熟的啊。」

  「誰?」沒印象。

  「乾隆,是他開始廣徵天下極品做系統性的收藏。他雖然也收前朝的好東西,像文征明啦、董其昌什麼的,可是明朝皇室末裔的作品,進不了他的收藏門坎。」

  「總之,就是你活該、誰要你姓朱?」老子就是不收姓朱的,怎樣?

  「對啦對啦。」他們兩個門外漢沒事聊這幹嘛?還不都是赫柔惹的禍。「可是小路,我覺得有點怕怕的。」

  「剛中毒後都會有一段恐慌期。」草木皆兵。

  「不是那個,而是我中毒之前正好查到一連串相關的東西,好像有點知道這些是什麼。」隨即計算機就掛掉,該不會下一個就輪到她掛掉?「我本來是猜測赫柔弄了一堆假骨董打算去擺路邊攤或哄老外,可是裡面有同一個畫家、同一系列作品裡沒有收藏到的一幅畫,在不久前北京保利秋季拍賣會上現身了。」

  「然後呢?」

  「成交價一億多台幣……」

  手機雙方一片沉默。

  「赫柔手上有這些東西?」小路寒吟。

  「她有的只是替這些東西拍下存檔的照片。」但分辨率超好。不愧是3C女王,逢C必敗,買來玩玩。

  「你卻因為替她那個腦殘天王查這些東西,而讓計算機中毒?」

  「呃……我、我想可能是我輸入太多特殊關聯的字符串,所以才呃——」腦殘的是赫柔,她可沒有……

  「你快收拾行李吧。」腦殘二世。

  「我喜歡宅在家裡。」不愛旅行。

  「你聽好,如果這事我想太多也就算了,可是你上傳這些照片,會引起人家的誤會。」

  「以為東西在我這裡?」

  「其實你有的只是照片。」

  「那……我要不要上網替自己澄清一下?」

  「你可以跟就快找上門的不速之客澄清。」聽或不聽,就是人家的事了。

  「我到底幹嘛了,惹上這種麻煩?!」大書獃跳腳暴吠。

  「你先躲到我的工作室去。」裡面備有各種民生用品和衛浴設備,沙發大可當床睡。「拜託穿得人模人樣一點,否則就算你有通行證,一樓的管理員和警衛也不會放行。」

  「我沒有通行證。」

  「我會傳到你手機裡。」拜。

  「等一下小路!」先別掛!「我計算機掛掉前,我發現所有數據交叉分析會出現一個人,石陸。」

  「哪個十哪個路?」

  「石頭的石,大陸的陸。」

  「道路的路?」

  「不是大路的路,是大陸的陸!」她自己也慌到有些語無倫次。「就是簽支票時大寫的六!壹貳參肆伍陸的那個陸!」

  「十六。好,我記得了。」手邊沒筆,只能憑印象。「記這幹嘛?」

  「我怕我會記混。」自從資料日漸匯整後,她每天面對一堆石:齊白石、傅抱石、石濤、石溪,現在又出現個石陸。「在我用計算機重新整理過之前,先幫我記著,好做確認。」

  沒了計算機,她腦袋裡的內存好像也隨之報銷。

  了結了大書獃,小路慨然回座,發現女伴已不在座位上,只有服務生滿懷歉意地朝他走來。哎,一通電話,就砸了他一夜春宵。

  沒辦法,只好搜尋手機裡的好友情報,哪裡有趴就往哪跑。大爺他還怕找不到人消磨長夜?

  酒池肉林,通宵達旦。

  他醉到整個人茫掉,隔天早晨路上滿是趕上班的人潮,他也飄浮在其中,正要魂歸工作室:進去睡大頭覺。

  住商混合的氣派大樓,一片清新朝氣,他卻呈彌留狀態,意識和視線都混沌不清,以致於他呆呆佇立自己工作室大門前,想很久才艱困想起,他好像還沒拿出鑰匙開門——

  但大門是全然敞開的。

  唔……到底是他眼睛花掉,還是屋裡亂掉?所有的東西似乎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抽屜為什麼一格格地散在地上?辦公桌上的計算機為什麼會沉在水族箱裡?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是不是他昨天離開工作室前忘了餵飼料?還是他出門前忘了、忘了……忘了什麼之類的?

  他東倒西歪地摸索到名家設計的平坦大沙發前,顧不得上面被亂刀劃開了一堆破口,倒頭就睡,不省人事。

  他真的再也喝不下了……

  

  輾轉甦醒,最先嗅到的是乾燥花草的淡淡香味,被太陽曬過的被褥氣息,隱約的消毒藥水味、繃帶味、以及以前還住在家裡時,他和拉不拉多愛犬膩在一起的溫暖感覺。蜜糖色的狗毛、蜜糖色的懶散脾氣、蜜糖色的黏人個性、蜜糖色的回憶……

  戈寧愣愣睜眼,看到的是木架式傳統屋頂,古樸結實,散發暖意。窗的比例十分舊式,方而厚實,有著磚紅色的牆面,襯得窗台小攀籐格外可愛。

  他在哪裡?

  右肩上傳來的抽痛,讓他想起了:這裡是霍西雍。

  他沒死?那一槍的力道大到讓他所有內臟都感受到衝擊,他竟然沒事?

  「讓子彈打穿你,會比打在你身體裡來得好處理。」一聲呢噥,混雜著啃咬蘋果的脆響,悠遊自在。

  戈寧勉強抬頭,在疼痛中瞥見倚在房門邊上的元兇。

  「你當時……」老天,他整個嗓子干到像破銅爛鐵。「你既然留了來電記錄在我手機裡,就是等我回撥表達合作意願,然後你就可以免於動手。」

  他並沒有理解錯誤吧?

  「但你卻動手了。」為什麼?

  「其實不管你有沒有響應,我都會動手。」霍西雍大啃兩口,喀滋喀嚓地享受。「差別在於:沒回應我就打死你,有回應就打傷你。」

  戈寧沉思一陣。「所以你拍到你想要的照片了?」傳給委託人作為交代。

  「YA,不但傳給大MAN,證明我有在辦事,也傳給赫柔了。」

  傳給赫柔做什麼?

  「是她說她也要的。」霍西雍在他的怪瞪下無奈聳肩,情非得已。「她那時候一面趴在你身上暴哭,一面哽咽說你犧牲得超壯烈、死得超帥,逼我一定要把這張遺照傳到她手機裡。」

  戈寧深歎。赫柔的中文造詣,真的……很爛。

  「感動嗎?」霍西雍賊笑。

  「我只是不希望她隨便跟別人用手機傳東西。」夠了,他不想再隱藏對赫柔的在乎,為自己的面子逞強。「言歸正傳,大MAN聘雇你的用意,就是把我拖到荒山野嶺去槍斃?」

  「先說說你若幫我操作藝術投資,打算怎麼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顯然,戈寧若不回應他,關於大MAN的事他一個字也不會跟戈寧囉唆。

  「我替你募集資金。」哎,身負槍傷,還得一面抽痛一面做生意。「既可彌補資金的不足,又可以分散風險。不過你就無法個別擁有買入的藝術品,因為那是所有投資人的共有資產。」

  「我不需要看到畫。」但絕對要看到錢。「我怎麼知道你這集資人不會卷款潛逃?」

  「我的公司有設立托管賬戶,存入你所投資的相對應金額。我若惡性倒閉了你一百萬美金,托管賬戶就會拿出我的一百萬來賠償你。」可以了嗎?

  「大MAN手上的那批貨,到底值多少?」

  「不值錢。因為赫柔截走的那整批東西,全是贗品。」

  霍西雍眼角一抽,煞氣四射。「所以你是為了一堆假貨在賣命奔波,甚至挨子彈?」當他是三歲小孩嗎?

  「通常在我買進一件作品之前,我就已經差不多知道它轉售後的利潤多少,也很清楚我的買家落點。」而不是不知將來要賣給誰、會賣多少錢。「所以我會有一些試探動作,拋出幾個風向球。」

  「大MAN叫赫柔截走的,就是你試探用的風向球?」

  「比較外行的理解,是這樣沒錯。」

  霍西雍啼笑皆非,一點都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單純。

  「請問你這位內行人,可以用我這外行人也能懂的語言解釋一下嗎?」好讓他確認自己沒有站錯邊。

  「張大干很喜歡清初石濤的作品,他也仿過石濤的作品,甚至很頑皮地拿假石濤換到了真石濤,傳為趣聞。誇張的是,拍賣會場上,他畫的假石濤價格竟比真石濤還高。」藝術品全然不同於金融商品,買家賣家都有無法預測的後勢。「赫柔截走的雖然是仿冒品,但那些都是絕對不能流出市面的東西。」

  「來歷有問題?」

  「對,所以只能以私人中介的方式交易。那些作品的持有人不展示真品,有意收購的特定買家,只能先透過贗品來看。」若買家不識貨,賣家何必亮貨?

  「我想,就算我再外行,也不會智商低到相信會有用假貨交易真貨的事。」

  「萬一對方想賣的不只是畫,也同時企圖展示自己握有的仿畫人才呢?」

  霍西雍挑挑眉,好像被說服了,又好像不買帳。

  「我換個方式來說吧。」與外行人交易,真的很累。「張大干除了仿石濤,他也臨摹過許多古畫,相當精采。那些原畫我們早已看不見了,只能透過張大千的作品來體會、欣賞。問題是,他怎麼會臨摹到那些市面上看不到的珍寶?他又是對著什麼東西來臨摹?」

  「真品?」霍西雍挑眉。「所以他臨摹的東西,代表了真品就在他那裡?」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臨摹了一大堆敦煌壁畫,可是原始壁畫仍在敦煌,不在他那裡。」他怡然莞爾,心情很好。不知為何,一直想到早已回天國去的愛犬,彷彿它還在他身邊。「不過赫柔截走的那批贗品之所以這麼重要,就是因為持有人在藉此表示:真品在我這裡。」

  「怪不得你拚了老命要把它追回來。」

  「那批貨引來的豺狼虎豹可不好惹。」

  「不,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因為你的失誤,會暴露出石先生持有真品的秘密。」嗯哼?

  戈寧慨然,大MAN竟笨到連石先生的名字都洩漏給霍西雍。

  「這件事你跟他們去攪和就行,何必把赫柔牽扯進來?」害他狙擊高戈寧時,被她這個礙手礙腳的牛皮糖擋路,差點射偏打入他的大動脈,屆時就只能大家說拜拜。

  「我必須把她拉到身邊來才行,不然她會有危險。」拿自己當她的擋箭牌。「持有人不會對我動手,因為還要用我去交涉,但我以外的所有相關環節,他都清理乾淨了。」

  「怎麼說?」霍西雍雙瞳驟然犀銳。

  戈寧看了看他的神情,淡淡一笑。「正如你現在所料,我在羅馬接觸到的每個秘密據點,全被清理乾淨了。所以我說,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怎麼確定是石先生清理的,而不是你們自己人清理的?」免得消息走漏。

  「我們只是生意人,頂多銷毀與各據點相連結的數據,切割清楚,在法律上站得住腳。但持有人的作法有點超出我們的認知,他解決中間環節的方式,就是徹底的清理:你在地球上再也見不到那些中間人。」

  既然要封鎖住那批貨的行蹤,就全面封鎖。

  「我大概知道了石先生當初為何不找大MAN,改找你經手。」

  「因為專業?」

  「能經手這些的專業人士多得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石先生看中你的,應該是別的因素。好比說,我們已經敞開來談了這麼多,但你從來沒宣稱過那位持有人就是石先生。」

  總是技巧性閃避掉霍西雍設的陷阱。

  「像你這樣精明的人,為何會笨到拖著赫柔這個大油瓶奔波?你是沒空還是沒能力讓她搞清楚狀況的嚴重性?」

  「我知道情勢很危險,但我不需要拿這情勢的危險去嚇她,照樣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好。」

  「噢,看得出來。」霍西雍睨著戈寧的傷勢譏誚。「你不想讓事實嚇到她,事實上,大MAN可沒想嚇唬你。」

  「是啊。」戈寧冷哼,稍稍移動一下自己時被右肩痛到齜牙咧嘴。「他竟然笨到想幹掉我。」

  「因為你是唯一識破東西在他那裡的人。」霍西雍將蘋果核一拋,劃越整個房間的對角線,準準落入角落垃圾桶內,籃內空心。「大MAN早布好所有的線,讓矛頭全指向赫柔,要找貨就去找她,由她去背這個黑鍋。你卻沒事跳出來,英雄救美嗎?」

  「這不在我們的交易範圍。」生意外的私人議題,少囉唆。

  「我到現在都還不確定大MAN是不是真的有貨,但我大概知道他這只狡兔的幾個窟窿。」

  霍西雍劈哩啪啦講了一大串,也不管人家有沒有聽清楚,來不來得及記住,招供得毫無誠意。

  房間外的遠處,一陣低柔女聲呼喚霍西雍,他立刻中斷,溫柔響應。

  「你好好休息。」拜。

  「赫柔呢?」戈寧不悅地對著他的背影質問。

  他在門外回頭,怪皺眉心訕笑,朝床上戈寧躺臥的被褥一揚下巴,輕蔑走人。

  什麼意思?

  戈寧霍然掀開自己身上被褥,愣愣望著蜷在他身側趴著睡昏的人類。怪不得,他會一直想到自己養過的那條大笨狗。哪有女人會在他身旁這樣睡的?她都不怕悶死嗎?

  他敗給她了,全然癱回枕頭上,無奈傻笑。

  蜜糖色的大笨狗,總是這樣,躡手躡腳地鑽進他被窩裡,心滿意足的呼呼大睡。等他清早醒來發現身畔有不速之客時,它會立刻撲上,熱情地舔洗他的臉,開心地膩著他。

  甜蜜的回憶,令他感慨。曾幾何時,他再也不讓這種親匿感進入他的生命裡。因為太傷了,他已沒有時間再去片片拾回破碎的自己。

  怕再受傷,所以乾脆不再去建立關係。他卻忘了,除了受傷之外,絕大部分都是美好的甜蜜。

  驀然回神,他才想起,赫柔是人類啊,怎會跟他的愛犬相提並論?

  一聲小噴嚏,赫柔在掀開的被角昏茫轉醒,不知今夕何夕、此時此地,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一驚,快快撐起身子。

  「戈寧!」

  「嗨。」他虛脫一笑。

  「你醒來了!你終於醒來了!」她整個人飛撲上去,抱著他的頸項激切大叫,將他深深壓陷在床,完全忘記他傷肢的存在。

  戈寧竭力眨眼勻息,終於明白小小槍傷,為何會痛得那麼厲害——顯然是別有外力加劇了傷勢的嚴重性。

  「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她急急捧著他的臉猛親,像要一口氣撈回本似的,吻個不停。她喜歡他的唇、喜歡他的胡碴、喜歡他好看到不行的臉龐、喜歡他完美的鼻樑、喜歡他俊秀的額頭、喜歡他的左眼、也喜歡他的右眼、喜歡他的長長睫毛、也喜歡他的濃密眉毛、喜歡他的鬢邊、喜歡他的耳朵、喜歡他耳殼的奇妙構造、喜歡他下顎的優美曲線、最喜歡的還是他性感的雙唇、他的舌頭、他的牙齒、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呼吸、他的無奈、他的投降、他的順從、他的任由擺佈、他的逐漸神往、他的陶醉、他的陷溺、他升高的體溫、他改變了的吐息……

  她都好喜歡,凡是她喜歡的,她都吻過,還反覆游移。

  「小柔……」

  「幸好你沒事。」我親我親我親親親。「我擔心得要命,一直怕你再也不會醒過來。」

  「小柔,先把手拿開……」

  「為什麼?」她瞪眼質詢。「你不喜歡我了?」怎麼可能?他對她的吻,明明很有反應的說。

  「你的手壓到了我的傷口。」他盡量保持微笑,卻肌肉緊繃。

  「噢,我沒注意到。」她好像不過壓到他的衣角似的,移個位置繼續黏膩。「戈寧你還好嗎?霍西雍那樣攻擊你,真是太可怕了。」

  真正可怕的是他目前遭受的攻擊。

  霍西雍不愧是高手,出手時早算準了如何能打出最大效果、卻是最小幅度的傷害。眼前這位則不是,出手都不管到底有沒有效果、也不管會不會造成嚴重傷害。反正,就這樣,管他那麼多。

  「而且他好過分,居然讓他的獸醫女友來治療你。她用的那些藥應該是拿來醫治動物的吧?你會不會因為這樣就變成狼人?」

  原來這是霍西雍女友的住處,怪不得,品味優雅,不像他的草莽調調。

  「還是你看到了圓圓的像月亮的東西就會很想吠?」

  「沒有,我很好。」謝謝關心。

  「你睡過去一點,我也要躺。」

  戈寧認命挑眉,艱困讓位,盡量讓她躺在離他傷肢最遠的那一側。

  「戈寧你是不是累了?」看起來好疲倦。

  「有點。」

  「那你要不要去我的小島度假休養?」

  「我喜歡工作。」

  「那你有沒有喜歡我?」

  一室沉默。

  他很難說有,又不盡然是沒有。

  「我想也是。」她與他躺在同一個大枕頭上,嬌懶一吁,愜意不已。

  他轉瞪陷入半昏睡狀態的她。他可不記得自己剛才有響應她什麼。

  「睡吧,別再想了。」她哄小孩似地哄他,替他拉上被子,拍撫著他胸前的被面。「你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很快就能回去上班。」

  上班。他凝望屋樑,歸心似箭。

  金融商品,才是他的本行,藝術品的投資操作,純屬調劑,讓自己的腦筋暫且轉換空間,終究還是得回到正軌,繼續纏鬥。

  之所以豁出去地一次請完長假,就是想快快把這些麻煩事搞定,別在上班時間再頻頻分心。他為了誰在分心?為什麼分心?

  他向來擅長一心多用,卻為了這樁麻煩在各個領域內都分心,隨時隨地掛念,就是放不下。但要他承認這是動了心,很難。

  他是三十多歲的成熟男子,跟二十多歲小女孩的思考系統,完全不兼容。他只是……愈來愈容易分心,以及貪心。

  轉望枕畔的人,已經睡死。似乎一確認他沒事,她才沒事了。之前她時時刻刻地守著,在他身旁黏著,要感受到他還在,才能放心。可是丟下她一個人,放不下心的是誰?

  哎……人一旦過了某個年紀,就很難再跟任何人坦然交心。他也很想有所改變,卻無能為力。

  他一時沒注意到,自己的視線一直定在她臉上,像是要親眼確認,得到保證,才能放心。

  她傻呼呼地昏睡,小嘴微啟,氣息緩慢,好夢正酣。真不曉得她剛才是真的醒了,還是呈夢遊狀態地跟他哈啦。

  「小柔,醒醒。」

  他輕聲呼喚,輕到像流洩山谷的微風,無聲無息,只搖動了嬌嫩花朵的細小蕊心,告知有過客輕巧來訪。

  「小柔。」

  她睡得更沉更香,像是在催眠曲中睡入更深的好夢裡。

  不想醒來了。

  他一直呢喃著,喚她清醒,自己卻逐漸睏倦。彷彿見到這樣的她,終於可以鬆懈懸著的一顆心。見她危險,他急到快抓狂;見她安全了,他又矛盾地想保持距離,免得……

  心思的糾葛,暫且靜謐。

  山谷間的風和雲、露珠和夜氣,將屋裡的兩人掩覆;深夜降臨。

  天明時分,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戈寧卻冷然坐在這棟紅土民房的溫馨餐桌前,對眼前的餐點視而不見。他需要一點時間空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沒空響應外界任何問題。

  「霍西雍,你開我的車送他進城後,記得幫我買繩子手套記憶卡和蓄電池跟轉接插頭。」女主人優雅地以法語吩咐。

  「我不確定自己會回來。」他狠勁咬扯著硬麵包。「可能會跟高戈寧一起上飛機。」

  「你回不回來都不要緊,但我的車和我要的東西一定得回來。」

  「遵命,夫人。」好傷心,車和東西比他還重要。可他的愛車卻被小賊趁夜開走,逃之夭夭,怪只怪他太認真投入地與夫人激情交戰,烽火連綿,沒空警覺。

  赫柔又溜了。

  溜得好,反正這裡本來就沒她的事,她再瞎耗,也只會礙手礙腳。幸好她夠識相,省了大家不少麻煩。

  最該高興的應該是高戈寧,他的臉色卻不怎麼高興。事情全照他的意思走了,沒人黏他、沒人逼供他、沒人扯他後腿了,他也不必再試圖與大MAN聯繫。那一槍已經是大MAN放出的警訊:大MAN決心要切斷這條管道;凡是有心追查的人,就給他死。

  無聊。

  戈寧對這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極度厭煩,忍無可忍。他外表冷靜,內心已暴怒。她又跑了,她之前依偎在他身邊的纏膩,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因為頑皮,還是開始學會耍心機?

  他的憤恨持續沒多久,就在回到工作崗位後,轉為膽戰心驚。

  辦公桌上的計算機屏幕,行行列出他詢問的結果——

  有明確的證據顯示,畫全在赫柔手上。

  赫柔的朋友中,兩名高度涉入者目前下落不明。失蹤前搜尋數據:二00九北京保利秋拍出現的石濤詩書畫聯壁卷,成交價近人民幣兩千七百萬元。

  訊息更新:下落不明者三人,赫柔包含在內。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9 10:33 AM

第十章


  「嗨,不好意思,遲到了。」

  一見女士大包小包地匆匆奔來,高戈寧立即從座位上起身,對方卻火速地一屁股坐下同時對服務生點完餐,他只得淡淡坐回去。

  「你怎麼會臨時飛來台北?」婉兒姊姊興奮地邊問邊將整杯白開水一口飲盡。

  「來跟客戶談一些事情。」他悠然莞爾。「抱歉,這麼突然地聯絡你,佔用你下班的個人時間。」

  「OK的啦。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只是上班時在公司工作,下班後在家裡工作。」不像西方人那麼重視上班時間之外的個人生活。「就算跟你吃個晚飯,我手機也得全程開著,免得老闆找不到人。」

  「赫柔的媽媽這麼難伺候?」他詫異一笑。

  「話不是這麼說。副總自己也很拚,才奮鬥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外傳什麼憑借豪門媳婦優勢、靠著美貌和心機之類的,彷彿完全不必努力。「現在大環境也不是很好,我既然跟到了一個很嚴謹的老闆,就得趁這個機會學習調整自己、提升本領。」

  她抿嘴挑眉,眼珠溜向天花板,沉默半晌。

  「對啦,我老闆是有點難伺候。」

  頓時兩人都鬆懈地笑開,不需做作,少了壓力。

  工作久了,臨場反應都被鍛煉為本能,反射性地就能衝口而出公關式的標準答案;還得事後冷靜想想,才會漸漸發覺那並非自己真正的想法。

  場面話說多了,久而久之,竟想不起什麼是真心話。

  「我……不太跟人聊自己對於工作的想法。」

  「我瞭解,這也是你能待這麼久的生存之道吧。」

  婉兒姊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齊肩的直髮掛往耳後,千嬌百媚。

  用餐之際,他們聊著各自的經歷、現在的工作狀況、未來的規畫、休閒娛樂、閱讀上的分享、桌上佳餚的品評、曾經嘗過的米其林餐廳、食材的鮮度、紅酒的種類……天南地北。

  直到最後一道咖啡上桌,婉兒姊姊才開門見山。

  「高先生想跟我問赫柔的事吧。」

  他垂眸攪動著黑咖啡;沉澱著,思索著,評估著,猶豫著。

  「其實我會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那麼久,有部分的因素是在於赫柔。」

  戈寧驀地抬眼,文風不動,卻整個人活了起來。

  「我剛進入這家公司時,赫柔還是國中生,但她的成熟應對,常讓我感到很羞愧。」她這個成年人的EQ,竟連一個小女孩都不如。

  「你不是公司職員嗎?」怎會涉及上司的私人領域?

  「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們這裡的工作生態。別說是副總的女兒跟我很熟了,我連副總家養的魚吃什麼牌子的飼料、什麼時候餵食,我也很熟。」

  因為都是她在替副總買、替副總喂。

  「副總真的是很強的女性。她沒浪費過一秒鐘去跟自己的花心丈夫興師問罪,而是全時間投入家族事業,好穩住她和赫柔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權益。」

  「這麼競爭?」

  「畢竟老一輩的,觀念較老。赫柔雖然是系出名門的正牌千金,可是外頭的紅粉知己們也為這個家生出優秀的下一代,很得長輩歡心。赫柔的一個異母哥哥,挾著長子和哈佛畢業的頭銜,本來差點要被收納進來,預備接班,是副總不顧長輩各方的壓力,硬把他擋出去,否則赫柔的日子沒有今天這麼好過。」

  別說是選擇要念什麼科系、讀哪間大學的自由,恐怕連結不結婚、跟哪個人結婚的自由都沒有。

  「赫柔在母親的庇蔭下,算是幸福的了。」

  「應該吧。」婉兒姊姊笑得有些勉強。

  「難道不是?」

  婉兒姊姊望著桌上銀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無論哪一方,都很會用她來做自己的公關。」

  長得可愛,就已經是一種優勢。乖巧討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帶著赫柔亮相,關注度與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們都沒空去注意到,這對赫柔有多傷,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戲當作是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公關伎倆。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當頭潑下來,她才漸漸明白:噢,原來那個叫作戲。

  「所以她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戈寧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兒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膩在一起的機會。」

  「有人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他們都太忙,忙於各自的戰場,對赫柔的事多半用錢處理:請保母、請家教、請伴讀,以為這樣就算解決問題。」

  「她就逆來順受、毫無反彈?」不可能。

  「她有反彈過,但下場很慘。」

  在一場婦幼慈善聯誼會中,赫柔故意不跟媽媽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態,拒演乖女兒。回到家中,媽媽既沒發火,也沒逼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後再也不會跟你一起出去」,就轉身走人。

  「那時我也在場,印象很深。」回憶過往,她自己都覺得不捨。「赫柔從此被打入冷宮,因為公關場合禁不起這種變量。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還沒大到可以稱作名嬡,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很難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寵。」

  加上功課差強人意,又沒什麼卓越的特長,一無可取,就隨她自由發展去也。要出國唸書?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們並不是任她自生自滅,而是尊重她的決定。」不知不覺中,婉兒姊姊又用起了公關語言:誰都是好人、誰都有苦衷、誰都不得罪。「當時我正在這個新工作的適應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慚愧。」

  「怎麼說?」

  「她逃不開這種疏離的親子關係,就想辦法自己在其中找樂趣,想辦法適應,想辦法去大而化之,想辦法尋找新的出路。」而婉兒姊姊滿腦子只想用離職來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沒有。她研究所讀到一半就落跑,打過幾次工,沒一次超過一個月,甚至還被工作單位騙錢。」幸好赫柔少根筋,對這些挫敗不太在意。「她還是得靠爸媽的錢過活,沒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飛往夢幻的島嶼。

  在那裡,天是真的藍,沙是真的白,棕櫚樹真的綠,小屋真的悠閒,吊床真的舒適,鸚鵡真的艷麗,太陽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裡,沒有戲。

  你願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島去嗎?

  戈寧神思縹緲,想著她,想著她在戲中曾說的話。

  我等你。

  他事後一直想著,當他負傷臥床、與霍西雍談判時,窩在他身畔蒙頭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著的。她可能聽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瞭解到他為此背負的危險。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態不會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認大MAN手裡有貨。

  他並沒有打算為此事丟掉這條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煩的是,該怎麼跟這批貨的持有人交代。

  搞丟的東西可以再仿,並非賠不起;但這些東西洩漏的秘密,他承擔不起。他已經盡量把複雜的事單純化,不想嚇壞她,不料真正複雜的是他和她之間的變量。

  他沒有公事私事攪和在一起、混雜處理的習慣,但他腦子裡一直有個小人兒在搗蛋。管你在忙公事還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馬上翻天覆地給你看,不知死活地隨興冒險犯難。

  不先搞定她,他就無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來台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談我們倆的事。」

  婉兒姊姊掩口驚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裡,完全失聯,連跟她好好商量的機會都沒有。」他很清楚,對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交涉。「赫柔一聲不響地就突然溜掉,什麼都沒交代,放我一個人莫名其妙。」

  婉兒姊姊好興奮,不可置信。高戈寧這是在跟她……抱怨嗎?他也會有這麼情緒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願意,大可當面拒絕我。可是她跑走了,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茫然夾雜了不滿與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們倆根本不可能?」

  他從頭到尾,沒有精確表明所謂「我們倆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婉兒姊姊卻已落入他設好的陷阱,以為他們倆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對赫柔……」

  「我是認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豈會輸赫柔。「我之所以專程跑這趟,就是要做最後的確認。如果還是無法跟她當面談,我想……」

  婉兒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緊張地揪住心口。

  「或許,是該放棄的時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棄!」

  他淡淡苦笑。「我連她對我到底有什麼想法都不確定。」

  「赫柔對你是認真的。」婉兒姊姊儼然促使兩國停戰的和平大使。

  「謝謝你的安慰。」心領了。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旁觀者清,赫柔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裡還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兒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對於那批畫引來的危險,卻毫無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見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麼不識相的人,不會死纏爛打。」

  「你可能得給她一點時間。」

  「或許,我和她都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冷靜想想,就會慶幸自己沒作出什麼遺憾終生的承諾。」這段關係,就告終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彷彿欲擒故縱的戀愛高手。「她才是一個識相的人,而且觀察力一流,一察覺到對方的想法,她就會立刻配合,絲毫不會讓人陷入為難。她會替人把場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會鬧得不愉快、或製造任何壓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後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時問了什麼,他反倒毫無印象,似乎是讓他很難作答的棘手問題。除非他有相當的把握,否則不會隨便響應,所以他沉默。她卻笑說——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滿足、又愜意,然後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戲?

  在她演這些戲之前,他做了什麼,導致於她要如此演出?

  吻,許多的吻,急切又歡欣的吻,依戀又充滿獨佔欲的吻,幾乎想把他勒斃的熱情擁吻。

  然後,她問了一個問題,不特別、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問題。他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麼問,卻是頭一遭對這問題還以沉默。

  因為,她真的觸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須暫且放下閘門,隔離他的靈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盡然是拒絕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當時沒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納她。

  我想也是。

  他中槍前所目擊的景象,震撼不亞於穿透他膀臂的那顆子彈。他看見,中古世紀沒落的小村莊,有靜謐的陽光,有風的拂掠與草的氣息,有窩在石板路上曬太陽的貓,蜷成一團,歇在路旁。不,那不是貓,而是她。她蜷縮著,埋頭在自己的膝上,一動也不動,看不見她的臉。

  一張無力戴上面具的臉。

  他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別再離開他,中了一槍之後卻又懊惱起她的死忠不離。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親近、還是要她疏離。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異常煩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兒姊姊不知喚了他第幾聲後,才愕然回神。他詫異於自己居然在這種場合分心,婉兒姊姊卻回以充滿諒解的一笑,彷彿心照不宣。

  「我帶你去見赫柔。」

  

  台北市文教區的一叢叢老公寓,家家戶戶外掛著各款鐵窗,偶爾幾戶養著幾個盆栽;這家樓下兼營家庭理髮,那家高掛鋼琴教學的小燈箱,巷口小貨車廣播著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外婆推著小阿孫,外傭推著老阿公,閒閒出來晃。

  中產階級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態,平淡也平靜,各自養著還有一、二十年的房貸,等著退休金,守著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麵包店、自助餐店、火鍋店、滷味攤及鹹酥雞和泡沫紅茶店。

  民以食為天。

  「晚上要吃什麼?」赫柔翻閱著大賣場的特惠商品型錄,百無聊賴。

  「隨便。」客廳另一側癱在沙發裡玩掌上電玩的小路,同樣百無聊賴。

  「你每次都說隨便,等我隨便叫了東西你又不隨便。」挑得半死。

  「好想回家……」大書獃趴倒在餐桌上的計算機前,等到虛脫。「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裡住多久?」

  「問她啊。」小路眼也不抬地冷哼。

  「噢,冤孽……」大書獃伏案呻吟,怨歎為何小時候要誤交赫柔這匪類,禍害延年。「我好想念我死去的那台計算機。」

  「我也很想念我被人砸爛前的工作室。」

  「你們要往好的方面想啊。」赫柔心虛地曉以大義,激勵民心。「要不是大書獃去小路那裡避難的途中,不小心進網咖玩一下卻玩到天亮,你可能就會撞上正在砸爛小路工作室的歹徒呀。」

  這是多麼奇妙的好狗運。

  「要不是小路又徹夜糜爛到天亮,可能連他也會一起被砸。」而不是被前來送件的快遞人員倉皇叫醒,以為沙發上的小路怎麼了。「這一切都顯示著,我們實在是一票精英團隊。」

  「那只是我們這票死小孩的不按牌理出牌,OK?」大書獃瞇著死不瞑目的毒絕。「你知道我那台計算機對我有多重要嗎?你能瞭解它跟我有多深厚的革命情感嗎?」

  「我、我的蘋果可以給你……」剛好她看上另一種新款的說。

  「你的蘋果給我有什麼用!你能把我的重要數據還給我嗎?你能把我好不容易弄到之前世足賽意大利國家隊五位猛男隊員穿著D&G內褲的經典團體照還給我嗎?!」

  赫柔瞠目結舌,從不知道大書獃這麼熱愛世界盃足球賽。

  「都是你!把我全部的收藏全殺死了!還它們的命來!」

  大書獃三不五時的暴怒,在這段避難期間早已見怪不怪。

  「你自己不去查那些該死的數據,害我們這些無辜老百姓——」

  「聯機了聯機了!」赫柔急急轉移受災戶的注意力。

  「等一下!」大書獃跳起來衝往洗手間,在鏡前狂扯自己剛才趴亂的一頭鬼發。「赫柔你先幫我跟——」

  「報告領導同志。」赫柔朝計算機的視訊鏡頭肅然舉掌致敬。「大書獃同志目前人在廁所裡忙,請您稍候,等她拉完。」

  「拉什麼?!」大書獃咆哮。

  「拉頭髮啊……」又怎麼了?

  計算機屏幕上顯示的李德,傲氣的面容隱隱抽動,驚愕反感。

  「你們那裡的人怎麼那麼噁心?」拉頭髮?

  「不然你們那裡的人都在廁所里拉什麼?」

  大書獃以一記橫向飛踢,殲滅計算機前喪權辱國的敗類,坐定大位。

  「久等。」大書獃與屏幕內的李德狠眼交鋒。「剛才是用來暖場的廣告時段,現在鏡頭已經交還給主播。談談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你是我主管還是慈禧太后什麼的?」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講話?

  「那就跪安吧,小李子。」

  「憑你也配!」

  不出所料,他倆聯機後不到十秒,就開始互吠。赫柔繼續窩回單人沙發翻型錄,小路始終與世隔絕地淡然玩掌上電玩。整間國民小公寓,頹廢無章儼如遊民收容所。屋主兼社工人員的婉兒姊姊,早已認命,常常自我安慰:反正這屋子是買來激勵自己繳房貸當作定期存錢,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小路,晚上吃什麼?」

  「隨便。」

  赫柔愣愣望天,狀若思考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或者關乎科學革命來臨前笛卡兒與同時代的人慣於將經驗主義置於意識型態之上的盲點……「我覺得叫披薩比較好,你覺得咧?」

  「隨便。」

  「可是我想咬軟軟的飯,還是改叫外送米漢堡好了?」

  「都可以。」

  「怎麼你的反應好像我叫什麼都沒差?」

  「是沒差。反正吃也是你在吃、吐也是你在吐、瀉也是你在瀉。」與他無關。

  「說的也是。」哎,翻翻型錄,翻完再重翻,永遠看不完。

  小路漠然忙著指上的動作,不追問赫柔是在難過些什麼、沮喪些什麼、失落些什麼,導致她的腸胃又開始造反。他們這掛死黨早有默契,有人若是出狀況,其它人陪著就是了,不需窮追猛打逼供到底,也不需噁心巴啦地傾心吐意抱頭痛哭。這樣陪著,就可以了。

  他被人甩了的慘痛期就是如此走過來,大書獃父母離異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走過來。他們彼此陪伴,不必做作,也不必囉唆。

  「算了,我決定叫麥當勞。」她拋開型錄,鄭重宣佈。

  「我不要再吃那種東西!」大書獃回頭嗆聲,才繼續與李德火並。「你如果事情辦出個成績了,你囂張還有道理。可是明明弄不出個結果的,憑什麼臭屁?!」

  「那我就叫披薩??」

  「我當初就說過,我精神上支持你們——」

  「你唯物論的還跟我講什麼精神?」幾時改走唯心路線的,啊?「你分明是見風轉舵,看苗頭不對了,馬上撇清。還什麼精神上支持你們咧,那種東西值幾個錢?」

  「你說我唯物?你這種資本主義的才叫唯物!」他重炮反擊。「什麼都要量化、什麼都以結果計算、算你的資產、算你的收入、算你能提供的實質效益、算你的年資、算你學校的世界排名再來評定你這個人有多少價值。還講什麼全球一家世界和平,根本是骨子裡唯物、嘴皮子唯心!」

  「你還不是以唯心手段來操作你的唯物!」難道全世界的人類都矛盾,就他一個不矛盾?「不然你跟我講什麼精神、喊什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你要我叫哪種披薩?」

  「你不想蹚渾水就直接講,反正這事你幫了我們也賺不到什麼東西,你會拒絕也很合理。可是你答應要幫忙了,這時又突然跟我講什麼精神上予以支持?」

  「你跟赫柔事前又沒跟我講清楚整個狀況,我投注心力查下去了才發現大有問題。你敢說你們事前沒有刻意隱瞞?」

  「我自己也被蒙在鼓裡哪有那個閒工夫再去瞞你?」他以為她很閒,每天都不用上網、不用玩game、不用看卡通、不用跟人哈啦、不用吃也不用睡、不用恍神、不用看八卦雜誌?「我忙都忙死了!」

  「你到底要不要吃披薩啦?」赫柔問到火大。

  一直埋首於掌上電玩的小路,懶懶分出一隻眼睛瞄到門口杵著的兩人,閒閒吩咐——

  「赫柔,拿兩雙拖鞋。」

  「幹嘛叫我拿拖鞋?!」煩不煩哪,沒看到她在忙嗎?

  「有客人……」不對。「主人回來了。」

  「啊,婉兒姊姊——」她才幡然諂媚到一半,就嚇得目瞪口呆。

  戈寧?站在門口的是戈寧?

  他冷然面對屋裡的太平盛世,不予置評,深覺為此擔憂焦急的自己活像白癡。婉兒姊姊對這一切,倒處之泰然,稀鬆平常。

  「我幫你們送牢飯來了。」婉兒姊姊欣然拎起名廚餐廳的外帶餐點。「赫柔想跟高先生私下談談吧,我會替你留著你的份。」

  赫柔整個人早已空掉,和戈寧關門獨處半天,還是沒辦法回魂,對著他發怔。

  真的假的?戈寧就在她眼前?

  「要確認一下嗎?」他幾乎摸透了她的腦袋,淡漠展臂。

  小手的食指畏縮地、試探性地、偷偷地、輕輕戳了戳他胸前。那厚實感、存在感、生命力、熱度與強度,令她不敢置信。真的是他?不是她手機裡塞滿的影像?不是她計算機裡偷存的戈寧?不是她腦中常常勾勒的幻覺?真的是他?

  真的。

  她像小狗小貓似地嗅著他的胸前,往上搜尋,隨著他配合的逐漸屈身,嗅往他的頸際,他的耳後,他的臉龐,他的雙唇,他的鼻息,他的眼睛,他的額角,他的頭髮。啊。

  她枕頰在他的頭頂上,將他整顆腦袋擁入懷中,眷戀不已。是他,這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他,是她常黯然神傷的他,是她牽腸掛肚的他,是她難以放棄的他,是讓她孤單寂寞的他,是讓她傾心迷戀的他,是讓她飽受折磨的他,是讓她最開心的他,是讓她最難過的他,是她言語無法形容的他,是她甘願奮不顧身的他。

  他在這裡,現在,就在她懷裡。

  他們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擁抱誰,是誰在安慰誰。就這樣,沉默地,靜止地,擁著彼此,像化為永恆的一尊石像,原本就同為一體,未來也沒有分離,一分開,就是支離破碎。

  她乘著風、乘著海、乘著期待,飄流了好久好久,終於抵達了她的夢幻小島。既沒有藍天,也沒有白沙,更沒有碧海,她所預期的一切統統都沒有,可是她抵達了。

  不過她才沉溺於幸福中沒多久,就被他一臂推開,環胸狠睨。

  「你是不是有什麼照片的事該跟我交代?」

  她滿心懺悔地畏縮佇立。「你是指……我上網搜集你公關照的事?」

  俊眼怪瞪,有些出乎意料。

  「還還還是,你從facebook看到的我那些不可告人的照片?」

  他愈瞪愈詫異。不可告人的什麼照片?

  「我那是、沒辦法好想的唯一辦法呀。」真的,她可以把心臟肝臟腎臟或大腸小腸全挖出來證明,她說的句句屬實!「我們學校裡一堆科學怪人,只要我有通訊技術上的需要,他們都可以輕易搞定。像是……鎖定你的手機啦,或動一些呃、有的沒的手腳。可是,要付他們那些宅男一些特殊的酬勞。」

  不然,她才不會去穿那些見不得人的可愛女僕裝,拍照留念。

  戈寧疲憊地挑眉垂眸,盡可能別歎氣,維持權威性。「還有呢?」

  「還有?」她傻望,想一想,怕怕的。「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小柔。」輕聲細語,就已威力十足,令她雞飛狗跳。

  「好嘛好嘛!我不是故意要偷偷合成那些照片,我只是……很想要。」

  他無力地深深感到中文的博大精深、奧妙難測:明明跟她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完全不曉得她在講什麼。

  「把你的黑莓機給我。」

  她一副要她的命似地惶恐,百般不願,又捨不得忤逆他。掙扎了半天,最後只好乖乖地含淚繳械,無條件投降。

  「你把那些照片放在哪裡?」他沒好氣地一面搜尋、一面逼問,把她的機密檔案一一揭發。

  驀地,他傻住,直瞪小小屏幕內的畫面,切換再切換,裡頭居然暗藏一大堆——

  他和她的結婚照。

  她沒事都在搞這個?照片多到他暈頭轉向:有希臘系列的結婚照、日劇系列結婚照、韓劇系列結婚照——請問週遭這一大群他不認識的親友是幹嘛用的?鐵達尼系列結婚照、吸血鬼系列結婚照、荒島求生系列、武俠系列、靈異系列……

  「那個……隔壁還有一個隱藏檔案。」她伸長脖子不斷偷看,順便技術指導,教他如何開啟機密中的機密。「我比較滿意的系列都收在那裡。」

  他呆若木雞。所以……他看的這些不過是她不甚滿意的垃圾?

  「裡面比較完整地收錄了喜宴和證婚的部分、度蜜月、套房的選擇、菜色的安排之類的。可是我想把這些照片弄成連續性的影片,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配樂,所以進度很慢。而且有些地方我想修片,把我們合成得更自然一點。」

  「小柔。」他還是忍不住一歎,關機。

  她本想熱切地再說明一些、再展示一些、再規畫一些,卻不得不收斂回來,中止自己一頭熱的春秋大夢。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我向你問的,是你私下拍了那批貨的存檔照片?」

  她落寞垂頭。他對他們之間的事,關注度總是比不上他對那批貨的執著。

  「你這麼做太危險。我飛來找你,是因為我看到你在網上放的消息。」

  她竟謊稱,畫確實全在她這裡。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不,你並不完全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知道。」他看了她的心血、她的珍貴秘密,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能跟她談的,還是那批貨。「我有聽到你跟霍西雍的談話,我曉得嚴重性,但我有我的作法。」

  「我希望你別再插手。」完全退出。

  「東西是我截走的,我有責任收尾。」

  「責任不在你這裡——」

  「我說了我有我的作法,不用你管!」她滿肚子委屈轉為怒氣。「你又不知道我的作法、我的規畫是什麼,就直接否定。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你那些結婚照又怎麼說?」

  「那是我的個人嗜好、我的隱私、我的秘密,我沒有給其它人看過或公佈出去!是你侵犯我的私人領域,隨便亂看我的東西,然後再跟我發脾氣!」

  「我沒有在跟你發脾氣。」他淡道。

  「你只是毫無反應、只是歎氣!」她激切譴責,抖著嗓子嚴正抗議。「你既然什麼事都要跟我撇清,那就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我弄了什麼照片,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黑莓機還我!」

  「你並沒有搞懂我的——」

  「還給我!」她恨斥,攔不住滾落的淚珠。

  老樣子。他瞪著她,她瞪地上。明明是面對面地在溝通,卻講來講去總是講不通。

  「你合成的結婚照,所貼上的我的舊照片有好幾張——」

  「黑莓機還我!」

  「是我和前女友的合照。」

  她怔住無理取鬧的淚勢,終於靜下來好好聽他在講什麼。

  「你要拍,就跟我拍真的。不要合成,也不要拿我跟別人的過去,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他好聲好氣地,拉過握成小拳的玉手,把黑莓機放入其中。「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好,那我重新說一遍。」他坐在桌邊,對著傻傻杵在他雙腿間的淚娃複述。「你想要結婚照,就跟我一起拍真的結婚照,不要弄假的。我跟別人拍的照片已經是過去式,沒有未來可言,所以不要把那種東西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他任由她死皮賴臉地環抱在他胸前,仰著臉聽他重述一模一樣的內容,一模一樣的平淡語氣,一模一樣的問句。「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

  她聽不膩地黏在他懷裡磨頭蹭腦,愜意得不得了,像只被寵過頭的貓,撒嬌地喵喵叫。他每說完一次,問她聽懂了沒,她總是回答沒有,乾脆利落得很。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配合。

  「好,那我再說一次。」

  無聊的遊戲,他倆卻怎麼玩也玩不膩,非常享受地一起耍白癡。門板外一隻隻側伏偷聽的耳朵,漸漸散去,打電玩的繼續打電玩,打舌戰的繼續打舌戰,打掃災區的繼續打掃災區,只有門內的人還在樂此不疲。

  「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喵……

  「好,那我再說一次。」

  說著說著,之後的話,都漸漸說到吻裡了。

  

  他們婚後定居西雅圖市中心:以他的活動範圍為準。但他技巧性地,以高明的談判功力,將她哄回研究所裡,做完她的蛋白質工程研究,以此暫且限制住她的行動,好讓他有時間在她週遭設下更強大的防火牆——

  防止她日後又四處興風作浪。

  他暗自承認,赫柔後來施展的佈局,確實有可取之處;只是他絕對不講,免得激勵到她。

  原來她和小路、大書獃一夥人,不是純粹避難,而是避難兼戰略小組的秘密基地。她放話勾引那批貨的持有人、以及他手下的禿鷹們:畫全在她這裡,卻又設了個小詭計,讓畫好像全轉運到大MAN那裡,好使那批凶狠的去對上陰險的。石先生的人馬與大MAN的人馬相互火並,爭奪東西,她就下台一鞠躬,退隱山林。

  他不希望她太精於這些佈局手段,可是她進步太過神速,前景堪慮。

  哎,他也很拚,無奈她到現在還是沒懷孕,仍需暗中努力。

  「戈寧,這個給你。」

  他懶懶抬眼,放下報表,接過太座遞來的懿旨,一面略略掃過,一面伸臂把她攬到他腿上側坐。本以為,她那副甜得太媚的笑靨、熱情又太養眼的小洋裝,所寫的會是什麼挑逗十足的御令,但他左看右看,從上到下再次一行行看,愈看臉色愈難看。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嗎?」

  這下換她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不爽地朝他瞪眼。「這是我寫給你的抒情散文。」

  她沒好氣地狠手抽走,起身走人。

  他莫名其妙。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是招誰惹誰了?但他累積了與她交手的深厚功力,深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小柔,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當真啦?」他故作悠哉地癱坐椅內咯咯笑,拾回飄落的報表。

  小人兒果然怔住憤然退席的腳步,抽尖了耳朵,觀察動靜。

  「這也不能怪我。你把我人氣那麼旺的戀愛手札部落格關掉,害我再也沒得發表,你自己卻信手拈來,就是一篇精采文章,我當然會心理不平衡。」

  「你那個虛擬戀愛手札,人氣再旺也不過是連篇謊話。」她看都不屑看一眼,免得玷污了她真愛真情的神聖偉大。「我這個不一樣,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寫成的極品。」

  看她笑得艷麗絕倫,得意洋洋,他為之隱隱騷動。

  「你再拿來。」他伸展左臂,要信也要人。「我要在你這雞蛋裡挑骨頭!」

  她到底寫了什麼曠世鉅作,開心成那樣?

  他攢眉細讀,傾盡才智,字字琢磨,仍然看不出個名堂。

  「文章出色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將她的抒情大作折迭再折迭,收入胸前的口袋。「出色的作者在敘述作品的功力上也得出色,請試著以感性口吻描述你的著作內容。」

  「你好幼稚。」她大展勝利者的笑容,對輸不起的傢伙施予憐憫。「基因的功能是要透過蛋白質來實現的,而在蛋白質降解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介導物質,有助於我們對多種疾病的發生機制及遺傳信息調控的瞭解,那就是泛素。」

  他的腦袋放空,只剩勉強的笑意。

  若非她吟詠這些無聊內容的嬌嗓,美得宛若誦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又感情豐沛,真摯動人,他真會誤以為她又在惡搞,唯恐他日子過得太清閒。

  他在她漫長而詳盡的深情說明中,不時頷首,或適時回以無意義的「所以呢」、「原來如此」、「嗯……」,彷彿玩味其中,興致高昂。同時提高警覺,意識不可渙散,或淪陷她衣襟內深邃的溝影中。

  「然後蛋白質在降解的過程裡,泛素會鎖定它要摧毀的目標蛋白質,緊緊黏上,通過細胞的蛋白質分解體把受損的或短期性的蛋白質加以分解,再循環利用。」

  「嗯哼。」他輕撫她側坐在他身前的白嫩大腿,藉以提神。

  「這個鎖定後的緊緊黏著,被稱作是死亡之吻。」

  「喔。」

  「因為被泛素吻上的蛋白質,只有一種下場,就是被摧毀。」

  「原來如此。」

  「就像你的吻給我的感覺。」

  他驟然與她對眼,在他眼前綻放的,是嬌媚花朵般的甜蜜笑靨,羞怯又大膽,畏縮又期待。她千回百轉,用盡她最拿手的專業領域中之最極致細膩的描述,千辛萬苦搾出的一篇她所謂的抒情散文,所要表達的重點就是——

  「我的吻有那麼致命?」

  她好用力、好熱切地連連點頭,雙眸亮晶晶。

  「我不是常常吻你嗎?」何須煞費苦心地大作文章?

  「可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有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地喜歡你吻我。」

  這種話她大可直說,不需攻進了博士班還拚死拚活地刻出這篇大論來告訴他。可是,這份用心,令他深深感動。

  「小柔。」他不可思議地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蛋,視線反覆梭巡。「你真是奇葩。」

  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隻爬。

  他吻她,很深很久地以一個吻持續吻她,彷彿泛素鎖定了它要摧毀的蛋白質,緊黏不放,直到被分解消滅,極致的死亡之吻。

  「你這篇情書,真是太感人。」他以額貼在她額上,喘息讚歎。她也是,氣息熾熱混亂。「我一看就被深深迷住。」

  「真的?」她好高興,目不轉睛。「我寫得這麼棒?」

  「真的。」鬼扯。「我沒有你那麼棒的文筆,只能直接告訴你了:我愛你。」

  這可是肺腑之言,絕非違心之論。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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