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鄉村原野 -【水鄉人家】《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1:56 AM     標題: 鄉村原野 -【水鄉人家】《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17 01:13 AM 編輯

【書名】:水鄉人家

【作者】:鄉村原野

【內容簡介】:

  啞女郭清雅穿到異時空的水鄉農家。

  這是一個完美而又絕妙的家庭組合。

  因此,前世安靜了二十四年的啞女,

  今世人生處處峰迴路轉、時時撥雲見月,

  她的故事,從一場橫刀奪愛開始……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2:09 PM


第1章 初至

  大靖有二十個州,其中湖州和臨湖州統稱「兩湖」,乃有名的魚米之鄉、蠶桑重地。湖州轄下有八府,這個故事發生在兩湖交界的景泰府霞照縣,源頭起自烏油鎮綠灣村郭家。

  七月中旬,田野裡稻禾已經收割完畢,空田和棉花等作物黃綠相間,更有四通八達的水道蜿蜒交錯,幾處煙村和水鄉小鎮點綴其間,好似一匹燦爛而生動的織錦,遠處,蒼翠山巒歷歷可見。

  綠灣村環一彎綠水,村人皆依水而居。

  此時正是早飯時節,家家屋頂上炊煙裊裊。

  今天,綠灣村似乎不太平靜,無論是在家做家務的媳婦婆子,還是在田間地頭收拾莊稼的漢子,都扎堆竊竊私議一樁大事:

  「聽說了沒?李家的紅棗懷上了!」

  「昨兒聽人說了個影子。這是真的?」

  「怎麼不真!都鼓這麼高了。穿大衣裳都蓋不住呢。」

  說話的人一面說一面用手在肚子前面比劃了一下,讓眾人看。

  「哎喲!福田這娃真是作孽。他不是跟郭家的清啞定親了麼?」

  「誰說不是呢!這下好了,郭老頭那是好惹的!」

  「福田那小子昏頭了!放著又好看又本分的清啞不要,去招惹紅棗做什麼?郭家家底多厚!又最是心疼這個老閨女,當小姐一樣養呢。平日裡除了做些家務活計,都待在樓上織布織錦,從來不大出門的,養的白嫩嫩的。不比李紅棗強?」

  「嗐,年輕不懂事唄!」說的人忽然四下看看,然後放低聲音,「紅棗那丫頭別看才十幾歲,說話嗲聲嗲氣的,眼睛勾人,走路把個屁股盤子扭來扭去,男娃娃家沒經過事兒的,哪受得起。」

  「瞧好了吧,郭家不能放過張家。」

  「這還用說!郭守業兩口子什麼人?那是頂頂精明厲害的!郭家幾個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回要鬧大了。出人命都不一定呢!你說,郭家會不會要把紅棗和福田沉豬籠?」

  「說不定真會。」

  「不得了了,真要出人命了!」

  ……

  人們雖然又感歎又惋惜,卻帶著不可抑制的興奮,彷彿很期待接下來事情的發展。

  家長裡短,永遠是調和百姓生活的佐料。

  從綠灣村西邊進入,沿著一條槐柳夾道的堤壩深入村中,拐到村子東南角,便可看見一帶土牆,呈半圓弧狀向南圍住十幾畝大的地方。

  這,便是眾鄉農口中的郭家了。

  從外看去,郭家院內樹木蔥蘢,林間隱露瓦簷,不像農家,倒像大戶人家修建的園林,然進去後才發現裡面並無亭台樓閣和華屋。

  院內果木茂盛,棗樹上的棗兒皮現紅暈,快要成熟了。樹林下好些公母雞和小雞娃正悠閒溜躂,或在草中啄蟲吃,一條碎石通道蜿蜒伸向林木深處。

  沿著道路走近屋舍,便可看清是東西廂房夾著北上房的格局。

  南面無房無牆,全敞開的。門前向南牽出一條石板鋪就的小路,路兩旁均以竹籬笆圍著,裡面各色時令蔬菜生長正旺。路盡頭是水,水邊搭著木跳板,上擱著一塊洗衣石,旁有棒槌。前方,連綿的荷葉遮住白水,入目全是翠綠。南北兩岸全是豐茂的竹林。

  一陣「嘎嘎」聲從下游傳來,原來是竹籬圈住一塊水面,一群鴨子在荷下嬉戲,荷葉被它們踩踏碰斷不少,遠不如別處稠密;再遠處還有幾隻大白鵝悠閒自在的浮蕩著;加上門前台階上臥著的大黃狗,一切都提示這是個地道的農家,不過家境殷實些而已。

  此時,郭家上房二樓東屋內卻氣氛沉凝。

  這是一間閨房,房內桌椅箱籠雖不精緻貴重,卻也十分齊全整潔。架子床上懸著粉色紗帳,洗得有些發白,就像躺在床上人兒的臉頰,失去本來顏色。

  床前,郭守業和妻子吳氏看著老閨女郭清啞揪心難受。

  隨著一陣「蹬蹬」上樓腳步聲,一媳婦端著一粗瓷盅走進來。

  來到床邊,她輕聲提醒吳氏:「娘!」

  吳氏轉頭看了她一眼,忙俯下身子湊近枕頭,輕聲喚道:「清啞,清啞?你二嫂燉了紅棗蓮子湯,起來吃一口。」

  喚了幾聲,床上的人才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她。

  吳氏強笑哄道:「閨女,咱不難過了噢!張福田那畜生東西,嫁不成他才好呢。要是等成了親才出這樣事,那才真苦呢。現在好了,把這親退了,娘和你爹幫你再尋個好人家。」

  郭守業也心切地看著小閨女,眼神表達了同樣意思。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老閨女已經芳魂渺渺,不知在何處了。

  現代的啞女郭清雅穿越過來,代替了郭清啞。

  郭清雅出生在書香世家,父母都在北京一所大學任教。

  因天生不能說話,她斷斷續續上了兩年幼兒園後,便再不肯去任何學校,醫生診斷她患有自閉症。於是,父母便親自在家教導她。除了文化課,爸爸還教她書畫,媽媽教她彈古琴。

  在信息萬變的現代,她更像一個古典少女。

  八歲的時候,媽媽說她成績很好,問她要不要上學。

  清雅慌忙搖頭,神情怯怯的,很瑟縮。

  十歲的時候,媽媽說她彈琴跳舞都很有天賦,問她要不要上藝術學校。

  清雅還是搖頭,神情很堅定。

  十五歲的時候,媽媽問她想不想上高中、考大學。

  清雅依然搖頭,這次神情很安靜。

  十八歲的時候,爸爸說她古琴彈得極好,問她想不想出名。

  清雅漫不經心地搖頭,臉上帶著恬靜的微笑。

  爸爸媽媽見了相視而笑。

  媽媽擁著她柔聲道:「你能看透,我和你爸爸才真放心了。轟轟烈烈的人生雖然動人心魄,平平淡淡才是真!」

  清雅天生殘疾,童年時很自卑,不願接觸人群,也因此能沉下心學習一切,並能自由發揮自己的天賦。她始終像個旁觀者,靜靜地關注紅塵人生。當看破了鮮花和掌聲背後的艱難、空虛和詭詐,便不再執著於名利和別人的眼光。

  她擁有同齡人所不具備的安靜和恬淡。

  這便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後來,她大大方方地走上社會,在附中門口開了一間書屋。

  白天,她一面賣書,一面看書、寫字,有時編織毛衣。

  早晚,她會在房內彈古琴。

  鄰居們聽慣了琴聲,已經分不清是她彈的還是放的唱片。

  有時,她穿著柔軟的緊身衣對著落地鏡跳舞,靜靜地抬腿、伸臂、旋轉,好像鮮花靜靜綻放。這是她鍛煉的方式,因為她實在太少運動了。

  啞巴美女像一株幽蘭,靜靜穿行在校園內。

  二十二歲時,清雅有了男朋友,叫劉真。

  他是爸爸的學生,對她很呵護。

  爸爸說:「現在的社會物慾橫流,要找個可靠的男孩不容易。劉真是農村考上來的,樸實忠厚,可以托付終身。爸爸不會看錯的。」

  戀愛中的清雅很憧憬未來的生活。她擅長織衣服。幫自己織,也幫爸媽織,後來幫男友織;再後來又為還不知在哪的孩子編織,從幾個月的到七八歲的都織了。不同季節不同款式,攢了幾櫃子。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這美好結束於她二十四歲這年的夏夜。

  這天,清雅從書屋下班後,靜靜漫步在校園幽僻小徑上。

  忽然,她聽到前面樹下傳來一男一女說話聲,那男聲很熟悉,正是她的男友劉真:

  「這事不能急。」

  「還不急?你是不是捨不得那個漂亮的啞巴?」

  「怎麼會!」

  「那你怎麼拖到現在也不跟她攤牌?」

  「我怕傷害她。菲兒,清雅真的很善良,也很單純,又不會說話,我狠不下心去。我真要是這樣無情義的人,你還會喜歡我?」

  「可這事遲早是要說的。長痛不如短痛。除非你騙我!」

  「菲兒,我何苦騙你呢!清雅是很漂亮,很高雅,會彈琴……」

  「她這樣好,你瞎了眼追我?」

  「嗨,你怎麼不聽我說完呢?清雅是好,可惜我就是個大俗人,消受不起她!剛談那陣子還算動心,時間久了一點熱情都沒了。你想想,兩個人面對一整天,你說再多話也沒人回聲——不,也有回聲,她彈琴。聽著《高山流水》,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你想我是什麼感覺?再好聽也聽膩歪了!我還不如聽搖滾自在愜意呢。不怕你笑話,我都沒吻過她!——我不敢吻她,也沒那個激情。她那樣子,說好聽的是高雅,說難聽些就像個活死人,不真實,冷冰冰的沒點熱乎氣——」男子一面低聲說話,一面用手撫摸懷中女子豐滿的胸部,氣息粗重起來——「我還是喜歡你這樣的,摸著舒服,感覺踏實。」

  隨著他的撫摸,妖嬈的女子呻吟起來。

  清雅渾身顫抖,眼中滾下大顆淚珠。

  她呆呆地看著依偎在暮色下的男女,張著嘴卻發不出一聲。

  許是受不了,她猛然轉身疾步走開。

  暮色漸濃,路燈都亮了起來。

  不知轉了多久,清雅來到一個荷塘邊,池中荷葉密密層層,間有荷花亭亭玉立。在朦朧路燈照耀下,她覺得前面一片璀璨明麗,鮮花如錦,有個朦朧的人影站在花叢中對她招手,便想過去看看。

  慢慢地,她走入水中。

  她是會游泳的,沾了水也不驚慌。

  當冷水包裹她,心中瀰漫的悲傷淡去,彷彿被水洗去了。

  她感覺輕鬆釋然,於是繼續往荷葉深處走去。

  直到窒息的感覺傳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可是,她忽然覺得很疲憊,不想再動彈。

  就這樣,她意識漸漸模糊。

  最後,她想起爸媽,才急忙要回家去,卻再也動不了了。

  ……

  再醒來,便是郭清啞的身居處。

  她沒有尖叫——她自生來便沒有叫喊的習慣;她也沒有驚慌——她安靜慣了,少有驚慌;她接收了郭清啞的全部記憶,因此得知自己穿到大靖朝一個水鄉農家女孩身上。這女孩子才十四歲,小時候也不會說話,萬幸後來治好了,卻因此少言寡語。

  這是一個殷實又「強悍」的農家:

  厲害的爹,精明的娘,主掌郭家門戶;

  大哥郭大全人稱「郭笑臉」,最善周全人事;

  大嫂蔡氏潑辣彪悍,遠近聞名;

  二哥郭大有是個木匠,性格內斂,含而不露;

  二嫂阮氏賢惠溫柔,鄰里常誇;

  三哥郭大貴才十五歲,熱情又衝動,尚未娶妻;

  再就是淘氣可愛的幾個小侄兒女了……

  郭守業年少時隨父親外出做生意,掙了錢回鄉後置辦了百畝田地,還蓋了郭家大院,是綠灣村殷實的莊戶人家。

  家家一本難念的經,郭家自然也不例外,爭爭吵吵、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但全家上下在兩方面從來堅定不動搖:

  對外,父子婆媳、兄弟妯娌上下一心、同仇敵愾;

  對內,老兩口偏疼小麼女,哥嫂疼愛小麼妹。

  郭清啞十二歲那年,同村張家上門為第二個兒子張福田求親。

  郭守業見張家根基還不錯——有幾十畝田地——張福田還算誠實勤勉,他又捨不得閨女遠嫁,便答應了這門親。

  定親後,郭清啞再見張福田便羞羞答答的,兼有些朦朦朧朧的心跳歡喜感覺;張福田面對清啞也束手慌腳、面紅詞鈍,行動上卻又十分關照她,顯見得很傾心這個小未婚妻。

  簡言之,這門親雖是父母之命,他們卻情投意合,很滿意。

  誰知晴空一個霹靂下來,致使芳魂窅然。

  郭清雅將這些過濾後,明白自己再也見不到爸媽了!

  她心頭湧出一陣哀傷,是那樣濃烈,以至於分不清到底是原主殘留的意識,還是她自己切身感受;是因為前世失戀誤喪性命傷心,還是因為今生失戀不堪打擊傷心;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她被濃濃的哀傷包裹、侵蝕,茫然不知如何。

  不知如何面對眼前的爹娘,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吳氏正小心地打量揣摩閨女,忽見那平靜無波的眼底閃過一絲痛楚,慢慢的長睫毛又闔上了,頓時心房就像被人一把攥住般,捏得生疼,還喘不過氣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2:15 PM


第2章 大鬧

  她回頭對郭老漢道:「不想吃,等睡起來再吃吧。」

  郭老漢一聲不吭地站起,背著手下樓去了。

  吳氏也起身,緊跟著他下樓,阮氏留在房裡照顧小姑子。

  到外面廊下,郭老漢在一條長凳上坐了,對門口玩石子的幾個娃喝道:「勤娃子,你爹呢?叫你爹你娘來!還有你二叔三叔,都喊來!」

  郭勤郭儉郭巧一齊停下動作,爬了起來。

  七歲的郭勤將烏黑的手在褲子上用力擦了擦,回道:「爹在屋呢。二叔也在屋裡頭。三叔一早上就下地去了。」跟著仰頭扯開嗓子喊「爹——二叔——」

  一聲未了,郭大全和媳婦蔡氏、二弟郭大有一齊從東廂跑出來。

  原來他們也正聚在一處說妹妹的事呢。

  來到廊下,郭大全低聲問:「爹,娘,小妹好些了?」

  吳氏眼睛一紅,哽咽道:「好什麼!都去了半條命了!」

  兩兄弟倒抽一口冷氣。

  蔡氏張口就要罵,卻聽婆婆咬牙道:「這回老娘要是饒了他們,就不是人養出來的!」忙把話嚥了回去,靜聽吩咐。

  郭老漢板著臉對郭大全分派:「老大,你和你媳婦先去。」

  ——這是去鬧事的!

  接著他又轉向郭大有,道:「老二,你和你媳婦等會去。」

  ——這是去講理的!

  兩兄弟和媳婦一齊答應,並不問結果。

  因為他們都知道,最後出面的才是爹自己。

  ——那是去收場的!

  蔡氏多嘴問道:「爹,咱去張家還是李家?」

  郭老漢瞪了她一眼,似乎怪她太愚鈍,道:「當然去張家!咱跟張家定的親,去李家幹什麼?」

  郭大全扯了媳婦一把,慢悠悠道:「去張家照樣能罵李家。」

  蔡氏便恍然大悟,不再問了。

  吳氏冷著一張臉,盯著蔡氏道:「老大媳婦,你往常一張嘴不饒人,我是怎麼教你的?」

  蔡氏忙賠笑道:「娘教我:做人不能張牙舞爪的,人家不敢沾。」

  吳氏提聲道:「我是這麼教你。可今天不一樣,今個叫你出頭是為了正事。這做人哪,平常小意和氣是沒錯兒,可該硬的時候還得硬,不然人家當你好欺負,有事沒事跑來踩你一腳。你到那曉得怎麼說?」

  蔡氏振奮道:「娘放心。媳婦非把他祖宗十八代給罵翻不可!」

  吳氏滿意點頭,道:「去吧。早去早回,等你們吃早飯。」

  郭大全答應一聲,便和蔡氏意氣昂然地走了。

  郭老漢又對郭勤道:「勤娃子,去叫你三叔。」

  郭勤也振奮地答應道:「噯,爺爺。我馬上去!」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這裡,吳氏又上樓去看郭清啞。

  她一怕閨女想不開做傻事,二是換阮氏下來上張家去。

  郭老漢坐在門口編筐子,板著的臉頰能刮下冰,震得四歲的郭儉和郭巧都不敢玩笑了,只悄悄地比劃使眼色,玩起啞劇來。

  再說郭大全和蔡氏,到了張家門口,蔡氏拉開架勢把手一拍,一嗓子嚎得整個綠灣村都聽見了:「張福田,給老娘出來!」

  這一開聲,那些從地裡剛回來,還扛著鋤頭、挑著擔子的村人也不回家了,逕奔張家而來;水邊洗衣裳的媳婦婆子也丟下棒槌,趕集似的跑來;正在家吃早飯的,也端著碗趕過來;小娃們更是蜂擁而至,張家門口頓時人喊狗叫。

  張家人正吃早飯,聞聽全心慌慌地湧了出來。

  唯有張福田,丟下碗躲進後園子去了。

  張老漢和大兒子接駕似的將郭大全請進屋。

  蔡氏卻死活不肯進去,叉腰站在張家門口高聲罵起來:「張家兒子不要臉的,偷雞摸狗的畜生,盤算的好買賣呀!把人閨女肚子弄大了,到時候花轎抬一個,肚子還揣一個,一下進門倆,賺大了!那還上郭家求親做什麼?我呸,壞我郭家名聲!叫老娘說,往後張家兒子娶親別請人說媒了,專一門扒人褲子——」張大娘覺這話太難聽,大急,攔住她求道「她大嫂,這事不怪我們福田,都是紅棗……」蔡氏猛然拔高聲音壓過她——「李紅棗那個騷貨!這麼點大就勾男人。將來還不曉得要偷多少漢子。將來老李家閨女出嫁也別請媒人了,李家的閨女看上誰了,把褲子一脫,沒有完不了的事……」

  圍觀的人頓時跺腳轟笑,又敬佩不已,都說這媳婦嘴忒厲害。

  張家堂屋,郭大全也對張老漢和張家大兒子張福榮嚴厲斥責。

  他的風格和媳婦完全不同,便是疾言厲色也讓人如沐春風。

  大凡人咧嘴笑的時候,兩頰肌肉會自然墳起,郭大全天生了一副笑模樣,加上能言會道,與他相對總令人不知不覺產生信任感,從而順從他、附和他。

  就見他用兩指敲擊桌面,正顏道:「張大叔,別怪我媳婦說話難聽,實在是福田做的這事叫人沒法子忍。福田稀罕李紅棗,大叔就該去李家求親,別上我郭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住一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郭家什麼樣人,張大叔心裡一本賬。就算我們老實本分,也不能這樣糟踐我們、打我們臉!」

  張老漢羞愧痛心道:「大侄子,這事是我家福田不對……」

  「張福田喜歡李紅棗,我也沒話說。讓我家小妹怎麼見人?」郭大全打斷他,先冠冕堂皇兩句,又狠踩下去,「後生家年紀親,沒經歷過的,也難怪。人家姑娘送上門來了,就喜歡的不知姓什麼了,當是好的了。他不懂事,大叔這把年紀什麼不知道?當姑娘時就這樣,往後成親了,見了漢子還不往上湊?到時生的娃,誰知道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還是姓別的呢,都說不準!」

  張老漢和張福榮聽得臉都黑了——

  若郭家這門親結不成,李家紅棗也沒法娶了。

  可他們又不好指責郭大全,因為他們心裡也怨怪紅棗。

  外面,蔡氏正撒潑痛罵,郭家第二支援助人馬到了。

  是郭大有和阮氏。

  張大娘如見救星,心想這兩口子是講理的,忙一把拉住,指望他們勸住自己大嫂,別再罵了,今天張家丟人夠大了。

  郭大有和阮氏的確講理,但不是幫張家講理。

  阮氏對著圍觀的媳婦婆子們推心置腹、將事情掰開分析:「我們不是來鬧事的,是來問究竟的。我郭家不是霸道的人家,福田喜歡紅棗,好好上郭家說,我爹我娘還能不答應退親?非要弄出這事來!知道的說是福田紅棗做了錯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郭家不講理,死皮賴臉硬貼著張家,破壞人家好姻緣呢。可是嬸子,你們是曉得的,我公公婆婆最喜歡小姑子,不捨得她嫁遠了,要不然上回鎮上有人來求親,還不答應了。原想張家是一個村子的,知根知底,把閨女嫁眼跟前放心,就沒想到福田這樣有『出息』!嬸子你們說說,我郭家丟得起這個臉面麼?」

  幾個婆子都點頭,對張大娘道:「弟妹,這事是你張家不對。」

  張大娘哭喪著臉道:「是,是張家不對。」

  郭大有質問道:「張家怎麼不對?」

  這時,張老漢禁不住外面鬧,和郭大全等人也出來了。

  聽見郭大有質問,他一咬牙,當著一村人放低身段對郭家兄弟賠罪道:「大全侄子,大有侄子,這事都是福田糊塗,鬼迷了心竅。過後他都醒過來了,後悔的很呢。想要去郭家認罪,又不敢去。大叔不怕,大叔給你們賠罪了。先前我就跟你嬸子說,等下要上門去對郭大哥和嫂子賠罪。一會我們就去。」

  郭大有揚聲再問:「是福田糊塗?」

  他輕易不說話的,這樣高聲,立即引得眾人矚目。

  張老漢硬著頭皮道:「是,我早上就抽他了。」

  郭大有冷笑道:「福田年紀輕,做了錯事罵他糊塗也沒話說。大叔可不年輕了,大叔曉得這事怎不上郭家說去?要不是紅棗跑到我小妹跟前顯擺福田多麼多麼喜歡她,我們才曉得這回事,大叔還指望瞞多久?是不是等清啞的花轎抬進門才肯告訴?到時候明著娶一個,暗中養一個,張家人財兩得是不是?」

  人群「轟」一聲炸開,都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張家人。

  張老漢慌亂地擺手,死命澄清:「我們也是才曉得。大有侄子,我沒想瞞郭家。我……我們就是……就是想……」

  郭大有截斷他話道:「大叔是想拖著,等李家紅棗自個把胎給打了,這事就算瞞混過去了。是不是?」

  張老漢額頭汗下來了,拚命否認。

  張家其他人也都堅決否認,說才知道這事。

  李紅棗就住張家隔壁。

  郭家人鬧起來,李家人都縮著頭不敢吭聲。

  然聽到後來,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跑了出來。

  來人是李紅棗的娘。

  她年輕時頗有幾分顏色,性子又爽快,比一般鄉村媳婦別有一股風流味道,便是年紀大了也愛跟漢子們說說笑笑的,言談無忌。村裡人原叫她「紅棗娘」,叫著叫著就變成「紅娘子」了。

  紅娘子也怪閨女丟人。

  可丟都丟了,除了把紅棗嫁福田,還能打死她?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作了孽,當娘的再不護著,別人更要糟踐她了。

  再說了,她覺得這事你情我願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也不能光怪她的紅棗,張福田那小子就沒錯了?

  既然有錯,就該一塊承擔!

  要承擔,當然要跟郭家退親娶紅棗。

  因此,她聽蔡氏罵得不堪,忍恥衝上來回道:「一個巴掌拍不響,福田就喜歡我家紅棗,不要清啞。你不服?你郭家閨女三棒槌悶不出個屁來,就跟個啞巴一樣,哪兒好?閨女被人嫌,還不准人退親了!」

  蔡氏又生氣又振奮。

  生氣的是紅娘子居然還敢出頭。

  振奮的是兩人對罵才有勁,不然一個人罵有什麼意思!

  她當即回道:「你家紅棗?是姓李嗎?姓李嗎?誰曉得這顆棗是誰種的,也不曉得是哪家的!紅棗被人睡了,你顯擺個什麼勁兒!那鎮上『春風樓』的姑娘天天有人睡,你怎不把紅棗送那去?」

  圍觀的村人再次哄笑。

  有人公正地評判道:「紅娘子也算厲害的,跟郭笑臉媳婦比,還是差了一點。」

  馬上有人接道:「差一點?差好多!就她嗓門都不夠蔡氏大。」

  紅娘子聽了面色青紅交替。

  她忍不下這口氣,一不做二不休便撲上去揪住蔡氏廝打。

  蔡氏奉公婆命吵架,哪會怕她。

  她立即抖擻精神大耳刮子扇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私纏做一堆。

  張家門口本來就亂,這時更亂成一團。

  郭大全質問張老漢:「張叔,你們兩家合夥對付郭家?」

  張老漢急忙否認,父子婆媳幾個勸也不是,幫也不是,拉也不是,躲還躲不過,真真裡外不是人。

  正鬧得不可開交,張家一個小孫子驚慌地跑來,說二叔被勤娃子三叔打死了。

  這是郭家第三支人馬,竟然偷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1:10 PM


第3章 退讓

  原來,郭勤那小子奉爺爺命去棉田裡叫三叔。

  郭大貴不知什麼事,笑問:「吃飯了?」

  郭勤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道:「不是。紅棗肚子大了,小姑氣病了。我爹我娘、二叔二嬸都去張家了。爺爺叫你也去。」

  他敘事簡便利索,就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但郭大貴可不笨,這麼一串一想,頓時覺得不妙。

  他不顧郭勤是小娃兒,追問道:「紅棗肚子是福田弄的?」

  郭勤嘴一撇,道:「可不是那東西弄的!」

  他年紀雖小,架不住有個言語「精闢」的娘,所以早熟。

  郭大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將手裡鋤頭一扔,把袖子挽了一挽,氣勢洶洶地奔張家來了。

  郭勤也跟在後面飛奔,跑得一點不慢。

  他想他也是老郭家人呢,這事也得出一份力。

  郭大貴來到張家門口,只見黑壓壓都是人頭,裡外圍了好幾層,大嫂蔡氏和紅娘子的對罵聲從人群中傳出來,在天空下迴盪;大哥二哥正跟張家父子論理,當下他也不去攙和——他不擅長這個,只到處找張福田。

  找不到,便衝進張家找。

  張福田正在後菜園躲著,五內不寧。

  想起文靜秀氣的清啞,他就暗怪紅棗勾引自己,又恨自己不爭氣,沒經受住,做了對不起清啞的事;想起李紅棗甜美面頰和豐潤的身子,他不禁心裡一熱,又憐惜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他是個男兒家,不能狠心丟下她不管。

  他想要去前面懇求郭家人退親,又捨不得清啞,還怕郭家兄弟不饒他;待要將事情推到紅棗頭上,求郭家原諒,眼前又浮現紅棗含嗔帶羞的臉,又不忍不捨,因此左右為難,站起來又蹲下去。

  正想不出一個萬全的主意時,郭大貴找進來了。

  他慌忙站起來,叫道:「三哥……」

  因見他架勢不對,忙又改口道:「大……大貴……」

  郭大貴一言不發,上去照胸就擂了他一拳。

  張福田一個趔趄坐在菜地壟上,壓倒好幾棵茄子。

  郭大貴撲上去,騎在他身上不住揮拳,一邊罵:「狗娘養的東西!狗娘養的東西!狗娘養的東西……」

  他氣昏了頭,拳頭照著張福田頭臉砸,很快就見了血。

  張福田先還躲,後來毫不還手,任他打。

  原來他想,打得越凶,郭家出了氣,這事就好解決了。

  張家一個小孫子聽見動靜跑來,看見二叔滿臉是血,嚇得尖叫,轉身就往前面跑去,一邊跑一邊哭嚎。

  張老漢等人聽了大驚,都蜂擁進後院。

  張大娘見兒子被打得不成樣,撲上去嘶聲喊道:「福田——」

  眾人聽後機靈靈打了個寒顫,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郭大全和郭大有也慌了,急忙上前喝止三弟。

  郭大貴被拉起來,猶不解恨,指著張福田罵「狗娘養的」。

  蔡氏忙拉住他道:「他三叔,你怎這樣衝?爹要是曉得了,又要說你了。你這一動手,明明是人家錯的,到頭來又怪你。」

  張家人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唯有張老漢跟兒子一個心思,因此不怒反喜,擺出超然姿態道:「不怪!我張家絕不怪!打得好!這小畜生討打!就是你三舅哥不打,老子也要打。你對得起清啞麼?」

  張福田羞愧低頭,一言不發。

  郭大全和郭大有對了個眼色,心照不宣。

  張大娘不敢違拗老頭子,忍氣吞聲和大媳婦扶張福田進屋去擦洗,一面叫大兒子去請遊方大夫來診治,生怕小兒子有個好歹。

  村人們見張福田口鼻流血,禁不住對郭家敬畏起來,低聲議論道:「我說的吧,郭家那是好惹的!這還只他們兄弟三個來了,兩個老的還沒出頭呢,要是郭老頭和吳婆子來了——哼哼,張家就沒法收拾了。」

  張老漢聽了痛心疾首,心想自己已經無法收拾了。

  罵罵咧咧、吵吵嚷嚷,幾家人又重新回到前面。

  看熱鬧的人也都跟著回到前面。

  混亂中,郭勤對著張家那報信的小孫子一伸腳,嘴裡道:「壞種!我叫你喊!」

  那娃兒腳下一絆,頓時撲面栽倒,嘴巴正磕在一顆石頭上。

  等他雙手撐起上身,和血吐出一顆牙後,頓時驚天動地哭起來。

  張福榮忙抱起兒子,見滿嘴是血,氣得瞪著郭勤。

  郭大全見事不對,忙對兒子跺腳叱喝道:「大人說事,小娃兒搗什麼亂?看老子剝了你的皮!」

  郭勤嚷「他自己沒走穩」,然後一溜煙鑽入人群不見了。

  紅娘子趁機喊「郭家老老小小都不是好東西!」

  蔡氏立即反唇相譏,罵李家一窩子狐狸精。

  不等張家人就這事理論,郭守業分開人群走過來。

  七嘴八舌議論的人們一齊住口,張郭李三家人也都住口,全看向他,不知他將要怎樣。

  張老漢心慌慌地迎上去,剛打疊起笑臉,尚未開口,就見他對幾個兒子喝道:「鬧什麼?大全,我叫你來問問怎麼一回事,怎麼就鬧起來了?就算心裡有氣,罵一頓也就算了,不依不饒地鬧,想幹嘛?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都給我回去!」

  郭大全忙答應道:「噯,爹!」

  郭大貴卻不服,嚷道:「爹,這事就算了?咱小妹怎辦?」

  郭守業瞪他道:「滾回去!誰沒幹過錯事?你還得理不饒人了。各人兒子閨女各人自己管。你們跑來鬧,要是人家閨女出了事,人說我郭家不給人活路,逼死了人,叫你爹給人戳脊樑骨!?有這工夫,回家鋤地去!」

  村人們聽了這話,看著郭守業肅然起敬。

  張老漢羞愧不已,道:「郭大哥,我都沒臉見你了。你看這事……我跟他娘正要上郭家給嫂子賠禮呢……老哥哥,咱們可是親家!福田也是年輕糊塗,曉得錯了,我……」

  郭守業盯著他面無表情道:「親家?你捨得孫子?」

  說完一言不發地掉頭就走。

  郭大全等人也紛紛跟上,毫不戀戰。

  張老漢面色漲紅,衝著他們去的方向喊道:「我張家才不要那不清不楚的孫子!」

  村人看得詫異不已,滿心意猶未盡。

  依他們想:郭家或逼紅棗沉豬籠,或逼張家跟李家撕破臉;還有,清啞和福田的親事到底怎麼個結果,等等,等等,都沒交代呢!

  這就好比唱一台戲,敲鑼打鼓十分熱鬧,結果戲子出來在台上走兩圈就落幕了,可不讓人難受!

  正百思不得其解,一旁又吵起來。

  當下眾人精神一振,忙又關注新進展。

  原是紅娘子聽了張老漢的話,絕望悲憤。

  她叉腰逼上前去,對著張老漢兩口子喊道:「不認?你敢不認,老娘跟你沒完!張福田那狗東西,糟蹋人閨女……」

  張老漢從郭守業話中聽出希望,底氣充足,又想起郭大全說的「到時生的娃,誰知道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還是姓別的呢,都說不準!」因此氣往上撞,開口再不留情。

  「自己閨女不正經,想賴我兒子?怎麼就認了是福田的種?要福田娶你閨女,到時生了娃,誰知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還是姓別的什麼東西!」

  紅娘子氣得渾身顫抖,指他道:「你……你要遭報應的!」

  她沒想到,郭家放過李家了,張家人卻不認了。

  李家人紛紛喝罵,不依不饒。

  村人繼續觀看,時而評說幾句,津津有味。

  ※

  李紅棗隱在張家屋側豬欄後,豎耳傾聽前面聲音。

  她繼承了娘的爽快性情和好樣貌,人如其名,生的就像一顆紅棗。

  不是干棗,而是成熟的新鮮紅棗——豐滿、甜潤。

  脆蹦蹦的甜潤!

  每每一笑,臉頰上隱現淺窩,讓人想啃一口。

  不幸失足後,她沒有像一般少女坐以待斃,而是積極為自己謀劃未來人生,或者說,謀求性命。

  可是,郭家真是太厲害了!

  但是不怕,她已經做好面對的打算。

  然剛才張老漢的一番話澆滅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咬住紅唇,低聲哭泣,「為什麼都怪我!」

  哭了好久,前面爭吵聲越來越大。

  她聽見張福田的聲音,剛說了兩句,又沒了,好像被張老漢趕進屋去了。

  她抹一把臉上的淚水,轉身就走。

  「張福田,你別想賴掉這事!」

  ※

  濃蔭遮蔽的村路上,郭家父子等人正往回趕。

  郭大貴氣呼呼地問:「爹,怎麼不跟張老頭把親退了?張福田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咱小妹不能嫁他!」

  蔡氏也疑惑道:「對,爹,咱不能嚥了這口氣。你沒瞧見紅娘子那死婆娘!爛貨!她是怎麼罵清啞的——哎喲,氣得我呀,恨不得咬她兩口肉!這要是清啞嫁了福田,往後這事被人念一輩子,日子怎麼過?」

  郭守業哼了一聲道:「退親?你當好容易的事!」

  說著背手加快腳步,悶頭超前走了。

  郭大貴怒道:「退就退了!小妹還怕嫁不出去?」

  郭大全和郭大有對視一眼,臉色沉下來。

  郭大全瞅著蔡氏道:「咱爹娘那是最要臉的,要是叫人說被搶了女婿,那臉還往哪擱?往後出去村裡怎麼見人?」

  阮氏心裡一轉,悄悄扯了一把大嫂,低聲道:「唉!爹也難。退親對小妹名聲不好。往後……唉,這事難辦。再說,先頭你也聽張家人說了,這事不是福田起壞心,都是那個紅棗不正經,勾引他的。他年輕把不住,才惹了這身騷。」

  蔡氏咕噥道:「難不成就算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1:55 PM


第4章 麼女


  且說二樓,清雅閉目躺在床上,對自身奇遇反覆思量。

  上下樓的腳步聲每隔一段時間就響起,三四趟不止。

  她知道這是原主的娘害怕女兒有事,因此不時來看,腦中不禁浮現爸爸媽媽的面容,眼窩一熱,滿心後悔難受。

  爸媽知道她死了,該有多難過!

  還會……失望!

  原以為自己天生殘疾,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和繁華名利,誰知到底年輕,經歷的人事少,竟會為了一個變心的男人迷失自己,以至於喪生,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可是會游泳的,怎麼就淹死了呢?

  怎麼就來到這裡、附身在這個農家女孩身上呢?

  她慢慢睜開眼睛,轉動眼珠打量屋內。

  這時,門外又響起輕柔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

  她彷彿看見那個包頭的農婦很小心地貼門傾聽裡面動靜,頓時嗓子一陣發堵,又想起爸媽。

  她漆黑平靜的瞳子堅定起來,心中瞬間有了決定:既然老天爺把她送到這個地方,也是同樣的境遇,必定有深意,且看吧!

  想畢,她撐著床席坐了起來。

  幾乎同時,門被推開了,聽見動靜的吳氏小跑進來,「清啞,你醒了?可想吃點什麼?娘把紅棗湯熱了端來?」

  一面說,一面忙忙地扶她在床頭靠好。

  清啞(下文一律稱郭清啞)看著她,無聲點頭。

  吳氏大喜,語無倫次道:「娘去端!去端……叫你嫂子……」

  說著轉身,又小跑下樓去了。

  清啞便聽見她叫「老二媳婦,把棗子熱了拿來。清啞起了!」

  跟著,就有好幾個男聲,或低沉或響亮,都關切地問侯她。

  清啞長出一口氣,心定了不少。

  雖不知這大靖國到底是什麼地方,然根據原主的記憶來看,家人是和睦的,生活是美好的,不論爹娘還是哥嫂,都很真心疼愛她。

  少時,吳氏便和阮氏一起又上樓來了。

  在她們身後,還跟著個三四歲的小女娃。

  阮氏微笑著將手裡的粗瓷盅端給小姑子,道:「小妹。」

  吳氏忙道:「娘來餵你。昨晚你就沒吃,沒勁兒吧?娘餵你。」

  說著從二媳婦手上接過瓷盅,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來。

  清啞砸吧下嘴,嘴裡木木的,溫苦。

  她對著吳氏做了個漱口的動作。

  吳氏舉著一勺紅棗湯,看著她有些轉不過彎來。

  清啞這才想起,原主是會說話的,不過話少罷了。

  從未開口說過話的她動了動嘴,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洗!」

  吳氏恍然大悟,叫道:「噯!我忘了……」

  阮氏口裡說「我去打水」,早已邁步出去了。

  一時打了熱水上來,伺候清啞先洗臉,接著拿來牙刷和鹽,讓她就著木盆漱口。

  也不是很落後呢,清啞看著那木質牙刷想。

  待洗漱完畢,她接過瓷盅,要自己吃。

  吳氏見她這樣反而歡喜,也不勉強她,看寶一樣盯著她。

  清啞剛喝了一口紅棗湯,察覺什麼,朝旁邊看去。

  只見那三四歲的小姑娘撲在床沿上仰頭看她。

  那張小臉紅潤潤的,然腮頰和嘴角都沾有污垢,黏糊糊的不知什麼都乾硬了,應該是玩耍和吃飯遺留下的;灰撲撲的小手,右手食指塞在嘴裡,歪著頭,滴溜溜的眼珠十分熱切地看著她手中的勺子。

  這是二哥的女兒郭巧。

  清啞心中一軟,舀了一顆紅棗送到她嘴邊。

  郭巧張嘴吃了紅棗,一面嚼一面甜甜地對清啞笑。

  清啞嘴角微翹,靜靜地笑了。

  吳氏一顆心沉回胸膛,輕拍了孫女腦袋一巴掌,對阮氏笑道:「噯,這娃兒,嘴饞死了。哪回給她小姑吃獨食了!我都留了的。他們三個都留了的。我是想他們才吃了飯,等會兒再給他們吃,她就等不及了,饞巴巴的看小姑吃。她小姑又最疼他們,吃什麼都分他們……」

  阮氏白了閨女一眼,道:「你小姑沒吃飯。」

  郭巧不好意思地伏在床上,用手摳竹蓆上的花紋。

  清啞又吃了一口,想要再喂郭巧,目光落在她手上,便捉住了送給吳氏看,又把目光轉向洗臉架上的木盆,意思要她幫孫女洗洗。

  吳氏忙扯過孫女道:「亂摳!來把爪子洗洗。」

  洗過手臉的郭巧很秀氣,圓圓臉十分可愛。

  她踢掉鞋子,猴上床,擠到清啞身邊坐著。

  吳氏本要阻止她的,又想讓小娃兒混一混、鬧一鬧,閨女容易忘記那件事,就不那麼傷心了,因此就隨她去了。

  前世無兄弟姐妹、也少有朋友的清啞十分稀罕侄女。見她一雙小腳也不乾淨,褲子膝蓋部分更髒,想著鄉下的孩子大概就是這樣的,也沒再挑剔。扶她坐正了,自己吃一勺,餵她一勺。

  溫馨的畫面看得吳氏眼眶發熱,轉過頭撩起衣襟擦眼睛。

  等她再轉回頭,竭力做無事樣,對阮氏拉家常道:「割稻子忙了那些天,再殺個雞補補。殺兩隻吧,人多,不夠吃。那公雞也要殺了,再喂老了不好。」

  阮氏忙答應道:「噯!我去跟她爹說。」

  說完走到樓梯口對下喊道:「她爹,娘說逮兩隻公雞殺了。」

  郭大有在外面高聲答應。

  蔡氏興奮的聲音也傳上來,「我來燒水!」

  郭勤郭儉歡呼起來,「殺雞了!殺雞了!」

  郭巧正在跟清啞說話,「小姑,我早上看見樹上棗子紅了許多呢。都掉地上了。我撿了吃,甜得很。過幾天就能打棗子了。小姑,我們打棗子去……」忽然聽見說殺雞,立即轉過頭跟吳氏確認道:「奶奶,真殺雞?」

  吳氏笑道:「不真殺,哪個哄你!」

  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清啞的。

  她殺雞是為了閨女,閨女昨晚就沒吃飯呢。

  郭巧眼睛亮了不止一分,對清啞道:「我好長時候沒吃雞了。」

  清啞見她那憧憬的小模樣,暫忘了悲傷,嘴角又是微翹。

  吳氏見了更開心,半表白給兒媳聽、半找話地對郭巧嗔道:「說得日子多苦一樣。不是初一才殺的雞,還好長時候呢。你要投胎到那樣人家,一年到頭也不殺一回雞,看你怎麼過!咱們家還不算好?一季稻子下來,都殺了六個雞了,你還不知足?莊戶人家,過日子敞開了吃喝,別說攢家當了,再大的家業也能敗光。」

  阮氏也對閨女循循善誘:「勤儉持家,勤儉持家,要勤快,還要儉省。你爺爺給你哥哥起這名字,不是光喊著好聽的。你是女娃子,要會過日子,還要手巧。要跟你小姑一樣,能織能補能燒能煮,將來才好嫁……」

  說到「嫁」字覺得不對,緊急剎住話頭,不安地看向清啞。

  吳氏忙接過清啞手中瓷盅,小心問道:「再睡會?」

  清啞輕輕搖頭,沒有說話,卻挪動身子要下床。

  吳氏和阮氏見她沒被「嫁人」二字刺激到,都鬆了口氣。

  阮氏忙上前扶住她,吳氏去櫃子裡翻出件半新的交領紅裙,清啞穿上,繫上腰帶,走到妝台前梳頭。

  鏡內映出一張白皙青嫩的臉頰,約莫十三四歲。

  清啞有些發怔,因為這容顏跟她前世有幾分相像。

  阮氏麻溜地替她挽起頭髮,簪上一根銀簪,又戴了朵粉紅絨花,境內蒼白的人兒便鮮活起來,有了些少女的青春朝氣,素淡清雅,好似剛開的荷花。

  樓下響起哄鬧笑聲,是郭家兄弟在捉雞。

  不是早晚,雞不在籠子裡,不好捉。

  郭大有在門口撒了把稻子,將雞喚回來吃,然後兄弟三個加上郭勤郭儉圍追堵截,攆得雞們「咯咯」叫著四處飛跳,伴著「這邊」「那邊」「噯——噯——」的緊張叫聲,有些過年的喜慶味道。

  吳氏對清啞笑道:「這樣一輩子也逮不到雞。我們下去。」

  清啞便牽著郭巧,跟著娘嫂子下了窄窄的木樓梯,出了廳堂。

  在門口,看見編竹簍的郭守業,她醞釀好一會,也沒叫出一聲「爹」。倒是郭守業見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又說不上來哪不同。然她眼神是平靜安寧的,老漢便放心了。

  老漢不會像媳婦一樣對閨女說些體貼親密的話,也醞釀了半天,方咳嗽一聲道:「你三哥說待會去壩上打魚,你也去幫幫。」

  這就是讓她跟著去玩的意思。

  清啞微一點頭,老漢便又低下頭做活計,手指動的飛快。

  那邊,郭家兄弟在吳氏的指點下,用大笤帚蓋住兩隻雞。

  郭勤喜得一蹦三尺高,「逮到了,逮到了!」

  郭大有一手捉住雞翅膀,將雞頭扭過來壓在翅膀下,另一手撏雞脖子下的細毛;郭大全提著另一隻雞,一面催問道:「刀呢?拿刀來。」

  蔡氏忙跑過來,將菜刀遞給二叔,又拿了兩隻粗碗來接雞血。

  就聽「咯——」一聲斷氣慘叫,大公雞脖子割開了。

  郭大有提高雞腳,放低雞頭,讓雞血盡數流入碗中。

  殺了第一隻,丟在一旁,又接過大哥手上的那只來殺。

  郭巧見丟在地上兀自作垂死掙扎的大公雞,忙丟開清啞的手,飛跑過去喊「我要雞毛!我要雞毛!」

  郭家兄弟這才看見郭清啞,神情各自不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04 PM


第5章 將離

  郭大全和氣笑道:「小妹你帶他們扯。」

  郭大有只是笑笑,並未說話。

  郭大貴則跑到清啞跟前,一面上下打量她,一面喜悅道:「小妹,待會我們去綠灣壩撒網。那魚多,壩上的水都下來了呢。」

  清啞也打量他:十五六歲的少年,頭髮用根木簪束在頭頂,臉頰黑紅,眉峰很高,雙目黑亮,鼻樑英挺,嘴唇厚薄適中,一嘴白牙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中等結實身材,穿著棉布短衣褲,下面赤著腳、褲腿高高捲起來,上面還有泥點子。

  清啞腦中浮現過往他對她的種種呵護,輕輕點頭。

  郭大貴頓時笑了,忙進屋拿了網子、簍子,去水邊準備。

  郭勤郭儉見狀,也跟著跑去了。

  這裡,蔡氏提了一桶開水來,倒入小木盆準備燙雞,見清啞站在那,忙喊道:「小妹,你可要雞毛?不要我就燙了。」

  郭巧蹲在盆邊,一面急急忙忙扯紅公雞尾巴部位的彩羽,一面叫嚷「我要,我要!大伯娘等會兒,再燙。爛了不好看了。」

  蔡氏可不管她,見清啞沒應聲,就要把雞往熱水裡丟,嘴裡道:「這娃!你扯這許多雞毛吃啊?做幾個毽子也夠了。」

  清啞見小侄女死命奪雞,有些不忍。

  她走上前,拎起裙擺輕輕蹲下來,幫著扯雞毛。

  三兩下扯了一大把,然後將雞丟進盆內。

  郭巧還要扯,被清啞拉住了。

  蔡氏大嗓門道:「這娃兒,沒眼色!沒見你小姑跟搶一樣,就怕水冷了。水冷了雞燙不好,毛拔不乾淨。等你扯完,這水都涼了。」

  郭巧方不扯了,寶貝似的攥著一把絢爛的雞毛,跑進西廂自己家去收藏。

  這裡,蔡氏蹲在盆邊,將雞在開水中不住翻滾,務必使雞身各處都被燙到,才好拔毛。

  忙中偷閒,瞥見清啞呆愣愣地站在那,心中納悶,以往小姑子絕不會見她做事不上來幫忙的,只怕還在為張福田和李紅棗干的醜事難過,剛才的樣子都是強撐著給家裡人看的。

  她眼珠一轉,便對郭大全喊道:「還不來幫我!這雞燙好了要趕緊撏毛,不然皮燙油了,一扯就爛了。」

  郭大全正和二弟說莊稼地裡的活計安排,聞言蹲下來幫忙。

  蔡氏用胳膊肘搗了丈夫一下,對清啞努了下嘴。

  郭大全便看見發愣的妹妹,手便慢了下來,想怎麼開口。

  郭大有也發現妹妹不對,對她道:「秋茄子長老高了。」

  說完去廊下拿了根鋤頭,往菜地裡去鋤草。

  若是以往,清啞會跟著他去菜園看茄子;眼下,她卻渾不在意,只顧四下打量周邊環境:農家院子、前方菜地、水中連綿的荷葉、兩岸的竹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因為這是原主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陌生,因為她初來乍到,還不能和原主很好融和。

  她的言行和習慣依舊遵照前世,涉及這個家的,她都要先翻開原主的記憶,想一想,才知怎麼回事。

  她沒急於去融合,她覺得一切就像在夢中。

  也許,不經意間夢醒了,她就回去了。

  正神遊天外,忽聽西廂後傳來問話聲:「親家,在忙呢?」

  她聽出是張福田娘的聲音,心中居然隱隱作痛。

  外人進來郭家,首先看見郭家廚房後門。

  張老漢兩口子來了,看見吳氏在廚房忙,就打招呼。

  可是吳氏裝沒聽見,不理他們。

  阮氏接話道:「張大娘來了。」

  張大娘忙道:「早就要來的。福田要來,我沒讓,怕親家見了他冒火。等親家火氣消了,他才敢來……」

  這邊,郭守業停了手,對走過來的郭大貴使了個眼色。

  郭大貴沒反應過來,低聲罵道:「死婆娘!屁親家!」

  在園中鋤草的郭大有對清啞喊道:「小妹,走了。」

  說完丟下鋤頭,出了菜園,往坡下走去。

  清啞知道張福田爹娘來肯定是說親事,也知道家人想支開她,她此時心情也不受控制,難受的很,不想見他們,見郭巧跑過來,便牽起她,沿著那石板路下坡走向水邊。

  郭大貴也終於反應過來,忙跟了過去。

  洗衣跳板的盡頭停靠著一隻烏篷船,郭勤郭儉坐在裡面。

  郭巧麻溜地跳上船,清啞也邁步跨上去。

  船身一陣亂晃,她嚇得不敢動,張著兩臂維持平衡。

  郭大有忙扶住她,疑惑又擔心地看向她臉。

  清啞穩住了,才對他輕輕點頭,目光在他臉上一溜而過。

  郭大有心裡閃過一絲奇妙的感覺,說不上來為什麼。

  他看著盈盈走進船艙坐下的小妹,來不及細想,因為身後張大娘的聲音呱啦呱啦響個不停,忙把船槳往水中一插,盪開小船。

  郭大貴衝過來喊「等我一下。」

  一個大步跳上船,踩得船身又一陣亂晃。

  郭大有皺眉問:「你幹什麼去了?」

  郭大貴咧嘴笑道:「摘瓜。熟了呢。」

  一面舉起手,手上兩條綠皮花紋的菜瓜,還帶著葉子。

  郭勤他們亂嚷「給我,給我!」

  郭大貴叱道:「吵什麼!不洗就吃?」

  說著蹲在船舷邊洗瓜。

  小船掉頭拐過茂密的荷葉叢,身後說話聲越來越遠:「……哎喲親家,殺雞做什麼?親戚里道的,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我們早就要來的。福田老實,被人騙了,我們老的眼睛還沒瞎。隨便什麼野種也想賴到我們張家頭上,她做夢!清啞那是咱村最出色的閨女……」

  清啞覺得心刺痛,眼前浮現一張甜潤的笑臉,是李紅棗。

  那是原主玩得最好的小姐妹,卻對她橫刀奪愛!

  郭大有奮力搖漿,烏篷船箭一樣飛速前行,身後聲音才模糊起來。

  郭大貴聽得火起,洗好了瓜,大喝道:「勤娃子,接著!」

  洩憤似的把條菜瓜跟砸石頭一樣扔向侄兒。

  虧得郭勤皮猴似的,身手敏捷,居然接住了。

  饒是如此,還捂著胸口嚷:「三叔你使這麼大勁,想砸死我!」

  郭大貴呵呵笑了,將另一條菜瓜遞給清啞。

  清啞看了他一眼,沒接,而是起身去船邊洗了手,然後才接了。

  她用指甲在瓜身上掐出一圈痕跡,然後用力一掰,「卡」一聲脆響,瓜兒斷成兩截,一截長一截短。將短的遞給郭巧,又如法施為,把長的再分作兩段,自己一段,三哥一段。

  郭大貴高興地接了過去,說:「瞧裡面紅了,熟透了呢。」

  正吃著,那邊郭儉卻哭了起來。

  原來,郭勤和弟弟分一條瓜,也是一截長一截短,他拿了長的,郭儉不依。

  郭大貴沉臉罵道:「就知道欺負弟弟!」

  說完就上前去奪郭勤的瓜,要跟郭儉換過來。

  誰料郭勤早三口並作兩口,吃了好長一截了。

  郭大貴也沒細看,就給他兩個換了瓜,往郭儉手裡一塞。

  郭儉收住哭聲,往手上定睛一看,換過來的還不如先前的長。他吃了這個啞巴虧,還無從說起,因為三叔是為他好才換的,不禁悲憤莫名,又張嘴大哭道:「不……換……」

  郭大貴這才發現端倪,氣得要再換回來。

  然郭勤得了弟弟的瓜,已經又咬下一大口,三兩下嚼了吞了,正啃第二口呢。若再換過來必定更短。來回倒換兩下,郭儉也甭想吃了。

  郭大貴恨恨地拍了郭勤一巴掌,罵道:「饞鬼!」

  清啞看得忍俊不禁,將自己的瓜遞給郭儉。

  郭儉停住哭,看著她猶豫了下,才接了過去。

  清啞掏出帕子,去濕了水,然後捋開他幾根小手指,輕輕擦拭。擦得帕子污漬斑斑,折疊了,索性又將他臉也擦了一把。

  郭儉被小姑撫慰,十分乖巧地靠在她身邊啃瓜。

  這會兒工夫,郭勤早啃完了瓜,又看向郭巧。

  郭巧十分機靈,迅速將瓜藏到身後,警惕地瞪他。

  郭勤撇嘴道:「收什麼?稀罕你!晌午吃雞,我留著肚子。」

  說完跑向船頭,去跟二叔搖漿。

  船拐出郭家門前水面,視野便開闊起來。

  清啞看著朗闊的天空和田野,再次失神。

  綠灣壩在村子中央,乃是幾條流水彙集成的幾十畝大的湖泊,呈彎月形。圍湖堤壩上槐柳成蔭,景色極美,綠灣村因此得名。

  這湖是無主的,不像郭家門前那條水屬於郭家,其他村民也都或單有、或幾戶共有一處池塘或一截流水。湖裡菱藕眾多,魚資源也豐富。因此村人都喜歡來這裡打魚、採菱角蓮子等,以增加家用。

  郭家兄妹到了綠灣壩下,當即忙開了。

  郭大有郭大全撒網、郭勤脫衣下水、郭巧郭儉的笑鬧,清啞統統過耳不入,因為眼前景色迷人,也牽掛張福田爹娘上門,不知怎麼個結果。

  她奇怪,原主的靈魂難道還留在這具身體裡?

  忽然一陣清香撲鼻,定睛一看,面前豎著兩朵荷花。

  郭巧嬌聲道:「三叔掐的。」

  清啞接了過去,輕輕嗅著。

  這時,郭大貴手指摳著一條青魚魚鰓,走過來提高到她眼前,笑道:「小妹你看!」

  清啞眼睛就亮了,再拉網上來,也湊近了看。

  因見有蝦亂蹦,她心動,用手去捉。

  郭大貴阻止道:「這才幾隻蝦,要了也沒用。小妹想吃蝦,等回家我們用網釣。早上和下晚的時候,在水邊下網,好容易弄一大碗。」

  清啞聽了他的話,眼前浮現一個釣蝦用具:一根竹篙,前端綁一個十字架,懸住網子四角;篙頭垂著一根繩,繩系一塊磚,磚中間砸一個窩,中間塞上拌香油的米糠等誘餌,墜在網中。將這蝦網沉在水裡,過一段時間去收,便會收許多蝦上來。

  正想得有趣,就聽遠處遙遙傳來:「……大有,回來吃飯!大有——大貴——」喊得快了,聽著像「油——貴——」

  郭大有高聲「噯」,一面掉轉船頭,一面命弟弟收拾漁網。

  日頭當空的時候,兄妹幾個回轉郭家門前。

  張福田的爹娘已經離開了。

  郭守業兩口子神情並沒有什麼特別,還跟先一樣。

  清啞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說不出的難受。

  她知道這是原主的意識,而不是她的想法。

  她對心底某處勸道:「張福田都跟李紅棗那樣了,不值得你惦記,應該退親。不然,結婚了也過不好。」

  然那難受的感覺並不褪去,讓她很無奈。

  今天她才明白,「恨鐵不成鋼」是什麼樣一種感覺。

  大凡人作為旁觀者的時候,看人事總是比較真實理智。

  因此,清啞受啟發,對男友移情別戀一事再不難受了。

  「這便是上天讓我來這裡的用意嗎?」她想。

  如果是這樣,那目的達到了,她是不是該走了?

  怎麼走呢?

  她轉過身,看向水中綿綿密密的荷葉,微笑想,其實也很簡單,怎麼來的,還怎麼走就是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11 PM


第6章 夜驚

  做了決定後,清啞渾身輕鬆,蹲在跳板旁看二嫂殺魚洗魚,然後又跟著她進廚房,站在灶台前看著她做紅燒魚,蔡氏在灶下燒火。

  阮氏忙碌時,也不忘記同清啞說話,引她開心。

  清啞或點頭或搖頭,一個字也沒吐出。

  阮氏只當她還抑鬱的緣故,並不以為意。

  吃飯前,清啞將在場院中玩耍的郭儉和郭巧牽到水邊,把手臉洗乾淨。完畢後轉頭找郭勤,他卻像個皮猴子一樣,不見蹤影,只得罷了。

  上房堂間,蔡氏和阮氏進進出出地端菜,郭守業父子先上桌坐了;吳氏也拉清啞坐自己身邊,一面柔聲跟她說話;幾個小娃兒竄進竄出、歡呼叫喊,十來口之家,竟像有幾十個人一般,十分興旺熱鬧。

  菜都端了來,依照老規矩:大人坐桌,娃們在地下吃。

  對著滿桌菜餚,所有人心情大好,個個笑容滿面。

  在郭守業威嚴的氣勢下,郭勤三個不敢造次亂動,由吳氏替他們搛好菜:四隻雞腿,三個小娃兒加上清啞,每人一隻;魚刺少的魚肚肉,搛給郭儉和郭巧;至於其他菜,由各人娘幫他們搛。

  清啞見侄兒們手拿雞腿啃著,一臉幸福樣,滿心柔軟。

  她便下桌,將自己的雞腿送給最小的郭儉。

  郭儉歡喜極了,仰頭軟軟地叫「小姑!」

  清啞見小娃兒滿眼都是感激和感動,為一隻雞腿,不禁抿嘴微笑,重新入座。

  那邊郭勤鼓著嘴叫道:「偏心!」

  郭大全聽了兒子的話,瞪眼道:「你再說,把你的雞腿給妹妹。」

  郭勤聞言不敢吭聲,忙低頭使勁吃,生怕爹來真的。

  蔡氏剛嫁入郭家的時候,對婆婆偏疼小姑很有些怨懟。等日子久了才發現,小姑又勤快又善良,並不恃寵而驕,她便真心對她了。

  這時她笑道:「小妹,你自己失(吃),別管他們!」

  她嘴裡含著一口雞肉,奮力嚼著,兼帶說話,以至於吐詞有些含糊不清;手眼也跟著忙:看準了一塊魚肉,飛快搛到碗裡存著,然後又搛了一塊雞,舉在嘴邊預備著,只等嘴裡肉一嚥下喉嚨就塞進去,間隙不漏。

  阮氏掃了大嫂一眼,笑了笑,低頭斯文地吃飯。

  妯娌對比鮮明,郭大全為自己媳婦感到臉紅,羞愧低頭。

  郭大有體貼地幫媳婦搛了一塊雞,阮氏對他一笑致謝。

  吳氏則對大兒媳不斷蠕動的嘴沉臉。

  她心裡很不痛快:殺了兩隻雞,閨女一個雞腿也沒撈到,這兒孫多了就是債,顧都顧不過來。

  然她到底也沒說什麼,又伸筷子在雞碗裡翻找。

  雞身上除了雞腿,就數雞胸脯肉厚了,她將雞胸脯肉和雞肝一齊翻找出來,搛給清啞,「你兩頓都沒吃飯,再不吃都要飛了。」

  聽話聽音,郭大全體察娘的心意,忙笑道:「小妹你吃自己的,別管他們。他們饞鬼投胎,餓不著。」

  眾人聽了都笑。

  清啞乖乖接了,清澈的目光在吳氏臉上流連。

  吳氏被閨女眼神看得心都化了,便望著她吃,又不時幫她搛菜。

  一家之主郭守業在飯桌上不大說話的,除非孫子太皮,才出言呵斥。這時他很「隨意」地在雞碗裡搛了一塊,發現肉還不錯,一聲不響地遞給老閨女,沒有別話。

  清啞想說「謝謝」,依然說不出來,以微笑致謝。

  老兩口以身作則,哥嫂們紛紛效仿,敬老愛幼,幫著搛菜。

  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大家都十分滿足。

  下午,清啞和侄兒侄女在園子裡玩。

  郭勤爬到棗樹上,借口嘗嘗棗子熟了沒有,吃了一顆又一顆。

  清啞怕他吃壞了肚子,想阻止,又不知如何說。

  她沒有絲毫管教小孩子的經驗。

  所幸農家娃兒皮實,這麼吃竟無事。

  傍晚的時候,郭大貴將蝦網扛出來,用油拌了米糠釣蝦。

  有他領頭,妹妹和侄兒們玩得更開心了,滿園都是笑鬧聲。

  玩鬧間,郭大貴發現妹妹似乎從來沒開過口、出過聲。

  這疑惑一閃而逝,很快他自己做出解答:都是張福田那狗娘養的鬧的,妹妹心裡不痛快,當然不想說話了,於是他更賣力地帶妹妹玩,在郭家臨水沿岸挨著下網。

  清啞欣喜地發現:這法子真管用,他們釣了好多蝦。

  看著活蹦亂跳的大鮮蝦,她一時手癢,仔細去了蝦殼,將蝦肉剁成肉泥,然後擀了麵皮,包了許多蝦餡雲吞。

  許是雲吞真的好吃,又許是清啞做的,全家都讚不絕口。

  一切都是那麼幸福融洽,郭守業兩口子懸著的心放下一大半。

  另一半麼……自然是為閨女的終身大事。

  晚上,待鄉村人畜都沉睡後,四下萬籟俱寂,清啞藉著滿月的清輝,悄悄起床下樓,如同幽靈一般出了門,來到宅前水邊。

  月光下,連綿的荷葉荷花淒迷、朦朧,如同在夢境。

  夢中,爸媽彷彿在遙遙召喚,讓她鼓起勇氣和信心。

  她怕水下有東西紮腳,連鞋也沒脫,慢慢走入水中。

  水淹到膝蓋的時候,她回頭看向郭家。

  農家宅院沐浴著銀色月光,像一幅水墨畫。

  等她走了,原主也應該能回來吧,她想。

  於是,她繼續往水深處、荷葉密處走去。

  水溫不涼不熱,很溫和,柔柔地浸透她的腰、胸,水壓越來越大,然而她一直很清醒,沒有來時迷糊暈眩的感覺。

  「是不是要被水全淹沒了,才能產生那感覺呢?」她想。

  再走,水就淹沒到她的脖頸。

  她身子不自覺往上浮,要努力才能鎮住。

  終於,水淹到鼻翼,她無法呼吸了。

  窒息之下,她依然很清醒。

  因為清醒,所以覺得很難受。

  她知道,只要一個忍不住,就會嗆水。

  怎麼還不迷糊呢?

  怎麼還不回家呢?

  正要再走,就聽身後一聲淒厲慘叫劃破夜空:「清啞——」

  她嚇得一哆嗦,頓時身體失控,就漂浮起來。

  ……

  七月十五,鬼節。

  夜晚人靜後,郭守業帶兒子出來點燈燒紙、祭送孤魂野鬼。

  一應用的東西早在白天就準備好了,吳氏看著他父子出去後,就想上樓去看看閨女,今晚鬼節,可別嚇著她才好。

  然而,清啞不在房裡。

  「清啞,清啞!」

  她小聲呼喚,生恐驚動了陰魂一般,四處尋找。

  連茅廁也找了,也沒找到閨女。

  她心慌慌的,站在院子裡側耳傾聽。

  青天朗月,她覺得陰淒淒的滲人。

  走到水邊,也沒看見什麼。

  但是,月光下的水面一圈圈水紋動盪,令人毛骨悚然。

  她疑惑地走近了細看,終於發現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向深水處移動,只剩半個腦袋了。

  那一刻,她肝膽俱裂,慘叫出聲。

  聞聲趕來的郭守業父子七手八腳拖了清啞上岸。

  大半夜的,郭家上下都驚動了,一齊聚集到郭清啞的屋子裡。

  床上,吳氏摟著已經換過衣裳的清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兒啊……你是要娘的老命啊……你好狠的心哪……」

  蔡氏也歪在床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傻小妹,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呀!你難過,跟嫂子說,嫂子去挖了他家祖墳!你要這麼死了,那不是白死了,便宜了人家……」

  其他人都站在床前看著清啞,這時才明白她白天那樣是裝出來的,是要跟家人共度最後的時光,她早就做好尋死的準備了。

  清啞對於此事無從解釋,也找不到理由解釋。

  面對悲傷的郭家人,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嘴巴張開,又合攏,再張開,只吐出「不是!不是!」一面為吳氏擦眼淚,越擦越多。

  吳氏哭著哭著,想起罪魁禍首,便用力捶床,嘶聲喊道:「老娘饒不了他們!饒不了他們!!!」

  郭守業死死攥住拳頭,低聲喃喃,不知說什麼。

  郭大全看著妹妹,滿眼是淚,「妹呀,你傻呀!」

  郭大有紅眼咬住嘴唇,竭力控制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郭大貴終於壓抑不住,哭出聲來。

  阮氏含淚勸婆婆道:「娘,別哭了。小妹是有福的,這不救回來了。咱好好勸她,再別做這樣傻事了。為了那麼個人,不值得。娘,你老別哭了,再哭小姑也受不住了……」

  郭清啞猛點頭,她可真受不住了。

  偏在這時,郭勤三個小的總算弄明白小姑差點淹死了,頓時郭儉和郭巧各自倚著自己的娘親嚎哭,邊哭邊喊「小姑」;郭勤大些,站在郭大全身邊哭,哭聲和他三叔郭大貴的哭聲此起彼伏、交相輝映,那情形,彷彿清啞已經去了一樣,令她頭皮發炸。

  等一切重新安靜下來,已經是後半夜了。

  清啞沒能如願離開,在心裡對爸媽說「對不起」,疲憊地睡了。

  吳氏和阮氏守著她,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就跟僕婦一樣。

  次日清早,清啞沒像家人想像的沉淪,照常起床了。

  大家看見她,也都沒提昨晚的事。

  清啞覺得一切都跟昨日一樣,又有些不一樣:不論她去哪裡,郭勤郭儉郭巧三個都跟著她;這還不算,三個小娃兒跟她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小姑」長「小姑」短地叫,賠著笑臉,不像大的帶小的玩,倒像小的在哄大的。

  想是受了各自爹娘和奶奶的叮囑,所以才這樣。

  可因為年小,那刻意的言行很拙劣,幼稚中透著天真爛漫。

  清啞看得好笑,又心酸愧疚。

  她暗自歎氣,心知自己實在嚇壞這家人了。

  她盡力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然郭家人依然警惕地看守著她。

  「慢慢來吧。」她發愁地想。

  儘管郭家隱瞞,清啞尋死的事還是在村裡傳開了。

  郭家牆高院深,但那晚吳氏慘叫的聲音太嚇人了,左右鄰居都聽見了,紛紛猜測,以至於傳得走了樣:有說清啞上吊的,有說清啞跳樓的,也有說清啞投水的,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這日上午,張老漢在田間攔住郭守業,問他到底要怎樣。

  自那日上郭家,郭守業兩口子雖未責怪他們,但始終沒給個准話,他心裡不踏實。今天聽人說清啞尋死,想必是捨不得他家福田,於是特意繞來田間找郭守業商議,想要個准話。

  「嗐!你別跟我說。」郭守業滿臉愁苦,跺腳歎氣道,「別跟我說!我也沒法子!」

  說完背著手,悶頭走了。

  張老漢看著他背影,心想不跟你說跟誰說?

  目光落在旁邊棉花田裡,棉枝上除了花兒,還結滿了棉鈴球。

  他心裡一激靈:結果了,結果了……

  對呀,紅棗也結果了,肚裡也有個「肉球」!

  李家口口聲聲說這個肉球是他家福田的。

  這事不解決,跟郭守業說再多,可不是沒用!

  他想通後,心急火燎地往回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23 PM


第7章 心機

  到家門口,正撞見紅娘子叉腰跟他家老婆子理論:

  「紅娘子,這事不成!」

  「福田自個都認了,怎麼不成?」

  「我……我……這事要問他爹。」

  「問誰也是你孫子。你不認,不怕造孽?」

  紅娘子發怒了。

  她也是沒辦法,眼看著閨女肚裡的肉球一天天長大了,郭家雖沒再為難,但張家死活不認,她如何能安心?所以天天來鬧。

  張老漢見媳婦被紅娘子逼得節節後退,不禁怒氣衝天。

  他衝上前,對紅娘子大吼道:「你閨女不正經,做了醜事,還有臉來說!你還有理了!啊?你還有理了?你閨女不要臉,按咱村的老規矩,要沉豬籠的。郭家不提這茬,我張家也不逼你,里正和村裡人也不說,那是大夥兒心善,不想造孽。你不說管教閨女,還蹬鼻子上臉來鬧!你閨女肚子大了好光彩是不是?隨便拉個人就墊背是不是?」

  綠灣村是有沉豬籠的老規矩。

  可那是兩百年前的老規矩了。

  近百年來,村中少有不名譽的事。就算有,男女雙方也都趕緊結親,私下了結,將醜事掩蓋住。久而久之,淳樸的人們便忘記了那殘酷的規矩。

  張老漢提起這事,紅娘子頓時心氣怯了。

  她囁嚅道:「張大哥,福田自個也承認的……」

  張老漢更怒,道:「不曉得哪來的野種,就說是我孫子。欺負我兒子老實,好騙,是不是?你再鬧,老子去找里正評理……」

  紅娘子看著聞聲而來的左鄰右舍,面色驚恐。

  這事鬧到里正面前,紅棗絕討不了好。

  不僅因為張郭兩家有婚約,還因為裡正也姓郭,是郭守業的堂兄。

  見鄰居們竊竊私語,顯然都被「沉豬籠」一詞勾起了興趣,紅娘子摀住胸口,猛然轉頭跑回家去。

  李家,紅娘子流淚勸紅棗道:「紅棗,咱認命吧!娘去抓副藥,你吃了,把那團肉打下來就沒事了。往後……娘幫你尋個遠點的、年紀大點的,嫁了一樣過日子。」

  李紅棗渾身顫抖,大喊道:「不!我不認!」

  說完衝出大門,往隔壁跑去。

  跑到張家屋側邊,才想起先前看見張福田下田去了。

  她便轉身,又往田畈裡跑去。

  正在柳堤上疾步行走,忽一眼看見河中一艘船漂過來,船頭搖漿的少年,不是張福田是誰!

  紅棗比量了一下他去的方向,心頭疑竇叢生。

  待見那船從正水道拐入郭家門前的岔道,她全明白了。

  頓時她心中如千萬隻螞蟻咬噬,寸心不寧,遂跟了上去。

  郭家,清啞沒能如願離開,只好不斷翻閱原主的記憶,什麼織布繡花、洗衣做飯、撐船採蓮,熟悉所有的農家活計。

  熟悉後,就跟原主一樣做事、生活。

  然不管她如何做,她的舉止行動還是跟原主不一樣。

  最明顯一點,就是她從來不說話。

  因為做了二十幾年的啞巴,她改不了原來沉默的習慣。

  這情形落在郭家人眼裡,就是她心結未解。

  所以,她身邊從來不斷人,總有人跟著。

  清啞也不想家人擔心,便任憑他們去了。

  這天,她正蹲在水邊洗菜,忽聽對岸有人叫「清啞,清啞!」

  抬頭一看,一個跟三哥一般大的農家少年站在對岸竹林邊,正對她猛揮手,見她看過去,欣喜地笑了。

  清啞愣了下,方想起他就是張福田。

  以前,他常划船來找她。將船停在對面一棵大柳樹下,自己藉著荷葉遮擋隱在一旁。若看見她到水邊來了,而郭家門口又沒人,他就站起來喚她。她聽見了,必定劃著自家的烏篷船去對面和他相會。兩人一起靠在柳樹下釣魚。鉤上的蚯蚓都被魚兒吃光了,也沒釣上來一條,因為他們只顧說話去了。大多是張福田說,清啞聽。

  這些記憶很浪漫,令清啞想起唐詩《釣魚灣》,應景應情: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

  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日暮待情人,唯舟綠楊岸。

  然這些都是過去了。

  她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奇怪他今天來做什麼。

  都到這地步了,他難道還想跟她結親?

  那李紅棗怎麼辦?

  張福田見清啞看著他不言不笑,也不動,心裡十分難受。

  今早他聽人說清啞尋死的消息,心慌慌的,忙過來看她。

  他聽爹說,郭家並不想退親,因為清啞還惦記他。這讓他心裡升起一絲希望,十分振奮喜悅。同時,他又擔心紅棗因此會受不了,左右為難,心思複雜極了。

  然清啞見了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撐船過去會他。

  這也難怪,畢竟他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她生氣也應該的。

  可是她看他的眼神,還有她的舉動,都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清啞是文靜的、靦腆的、羞澀的。

  眼前的清啞是安靜的、大方的、淡然的。

  「清啞,清啞,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面對清啞,少年不再掩藏自己的愧疚,朝這邊喊道,「對不住,都是我不好。清啞你罵我吧……」

  正在這時,身邊擠過來一個人,很熟悉的氣息。

  張福田轉頭一看,竟是李紅棗。

  他大驚,問道:「紅棗,你來做什麼?」

  紅棗含淚看著他,哽咽道:「福田哥……」

  張福田又羞又急,又怕清啞看見,結巴道:「你……你……」

  紅棗不等他說完,就在地上跪了下來,對著清啞這邊喊道:「清啞,你別怪福田,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他。我不會連累你們的,我這就去死了,省得壞了你們的親事。」

  說完就往水裡撲去。

  張福田急忙攔腰抱住她,死命往回拖。

  紅棗努力往前掙,嘴裡哭喊:「讓我死吧!死了乾淨!」

  張福田自然不能讓她去死,急得叫:「紅棗你聽我說……」

  紅棗哭道:「還說什麼?都是我不好,才弄得你和清啞這樣,不如死了好。要是生個沒爹的娃,被人笑話,對不起你,不如死了。」

  張福田腦中轟然炸響,如兜頭被澆了一瓢冷水。

  因為紅棗掙扎扭動、他要制服她,糾纏間手扣在一團豐潤的物事上,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也能感覺那按不住的滑膩和彈跳,他頭更暈了,臉頰漲紅,不自覺低聲哄道:「別死。咱們想想法子,想想法子……」

  紅棗身子頓了下,接著又哭「還有什麼法子!」

  張福田胡亂許諾道:「有,有法子!」

  紅棗亂動亂扭,兩人一起跪倒在水邊草地上。

  慌亂間,張福田瞥見清啞正看著他們,脫口道:「求清啞。我們求清啞!我們給清啞磕頭……」

  紅棗醒悟,忙對這邊哭道:「求求你清啞!求求你清啞!別怪福田,要怪就怪我。你叫我怎樣就怎樣……」

  清啞面色不變,眼神卻異常幽靜。

  張福田觸及那幽靜的目光,如被兜頭敲了一悶棍,再次昏了。

  他羞愧萬分,艱難道:「清啞,對不住。我……我……」

  清啞低下頭繼續洗菜,沒興趣再聽再看。

  張福田心中莫名難受,大喊道:「我是喜歡你的清啞!」

  他怔怔地想,他是真喜歡清啞的,怎麼會弄成這樣?

  紅棗聽了,芳心揪作一團,一頭撞向水中。

  張福田因為走神,被她掙脫,等發覺,急忙扯住她衣裳往回帶。紅棗的身子還是沾了水,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凹凸有致、纖毫畢露,猶自掙扎往前撲。

  兩人便又纏在一起。

  對面,清啞低頭洗菜,一無所覺。

  「你回去炒菜,叫勤娃子幫你燒火。」

  剛洗好,身後傳來說話聲,帶著壓抑的顫音。

  她回頭一看,是娘吳氏。

  她便微微點頭,安靜地拎著菜籃子走了。

  自那晚後,這具身子再聽見有關張家和張福田的一切,就沒有任何感覺了。這令她很沮喪,彷彿她沒有如願回去,卻送走了原主,或者原主的意識消散了。

  唉,這可怎麼辦?

  她有個預感:自己再回不去了。

  清啞走後,吳氏站在跳板邊,定定地看著對岸。

  當張福田叫清啞時,守著小姑的郭勤就飛跑回去叫奶奶。

  吳氏奔來的路上就看見紅棗投水、張福田和她撕扯的情形。

  和清啞的平靜不同,她氣得手腳發軟,幾乎走不穩。

  至此,她完全體會到閨女的心情,也找到了她尋死的由頭:任哪個女子被人這樣往心上戳刀子,也吞不下這口氣。要是個潑辣的還好,可憐她的清啞長這麼大就沒罵過人,也不會罵人,能怎麼辦?

  紅棗真是死不要臉的爛貨!

  這麼點大就一肚子鬼!

  真虧她往常和清啞好得像姐妹,這樣騙她!

  還不知道她上次怎麼跟清啞說她懷孕的事呢。

  不過看眼前這副情景,想也想得到她肯定沒好話,要不也不能把清啞氣得躺在床上起不來,後來還尋死。

  張福田小畜生,比豬還蠢,看不出來這小騷貨的把戲……

  吳氏胸腔鼓脹,費盡力氣控制才沒大爆發。

  對面,紅棗見清啞走了,吳氏又陰測測地看著她,心頭有些發怵,便停止掙扎,雙手捂臉,嚶嚶哭泣。

  張福田對上吳氏的目光,跟燙了手一樣鬆開李紅棗,慌亂地叫道:「郭大娘,我……來……那個看清啞。郭大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清啞……我昏了頭了……」

  說著,他紅了眼睛。

  他可不就是昏了頭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25 PM


第8章 墮胎

 吳氏打斷他話,道:「福田,別說了。大娘不怪你。」

  說完長歎一口氣,轉身上坡去了。

  那背影有些趔趄,很滄桑、很疲憊、很傷感。

  張福田就愣住了。

  原來他想吳氏必定會痛罵他一頓的,誰知竟沒有。

  身邊傳來李紅棗的哭聲,他一陣心煩氣悶。

  「都是你惹的事!還好意思哭?」

  說完衝上船,用力一撐船槳,離開了郭家水面。

  李紅棗怔在當地。

  ※

  且說張福田,滿心難受、渾渾噩噩地將船搖回到自家門前水塘邊。繫住船,回到家,他爹劈面就是一頓臭罵,無非是他對不起清啞,張家絕不讓李紅棗那騷貨進門等語。

  張大娘抹著眼淚說:「這可怎麼好!」

  張老漢拍桌道:「怎麼好?該怎麼地就怎麼地!咱跟郭家定的親,當然娶郭家閨女;李紅棗愛怎麼樣隨她自個。紅娘子要來理論,好,咱們就去找里正,把這事評評,到底誰不要臉。」

  張大娘遲疑道:「郭家能願意?」

  張老漢哼道:「要不願意,你以為郭守業能這麼好說話?眼下咱們一定要跟李家撇清關係。」說著轉向張福田吼道:「你要再跟李紅棗扯不清,老子打斷你的腿!你馬上去郭家磕頭認罪,哄哄清啞。可憐那閨女差點連命都沒了。都是你害的!」

  張福田囁嚅道:「剛才去了。」

  張老漢驚異道:「你去過了?看見清啞了?」

  張福田「嗯」了一聲,又道:「還有郭大娘。」

  張老漢和媳婦齊聲問:「清啞怎麼樣?」「吳婆子怎麼說?」

  問起這個,張福田心裡又愧疚又有些得意,「郭大娘說不怪我。」

  兩家都爭他做女婿,可見他是個好的。

  但他也怕鬧出事,因此不敢隱瞞,將李紅棗尋死的事說了。

  張老漢和媳婦聽了又怒又氣,又擔心清啞和吳氏因此膈應,急得跳腳,亂叫亂嚷:

  「我怎麼養了你這個沒腦子的蠢貨!」

  「福田,紅棗在哄你呢。」

  「她要是真想死,哪兒不能死,非跑到郭家去尋死?」

  「對呀,在家一根麻繩就吊死了。」

  「我看她成心想氣死清啞才是真。她跳水,你不能不拉;你跟她拉拉扯扯,清啞看了心裡能不難受?這是刺清啞的眼,戳她的心!你呀你,比豬還蠢!」

  「咱福田是實誠人,不怪他。都怪紅棗不正經。」

  「所以我才不許她進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張福田腦子轟鳴。

  他想起清啞那幽靜的眼神、吳氏那滄桑疲倦的背影,羞怒加上憤恨,立時就要去找紅棗,被張老漢攔住了,不讓他去。

  張大娘勸兒子:「福田,咱還是娶清啞吧。」

  張福田煩亂道:「我也想娶清啞!我本來就跟她定的親麼!是紅棗硬要插進來。她都懷上了,我有什麼法子?」

  張老漢生氣道:「她不曉得跟誰弄大了肚子,拉你做替死鬼,你還就認了?你也不想想,誰家沒出嫁的閨女能做這種事?」

  張福田一想可不是嗎,他跟清啞也常相會的,可是清啞很害羞,他們從未做過失禮的事。不是清啞不好,清啞也很好看的,比紅棗……嗯,兩人不大一樣,不好比。

  總之,他沒跟清啞做出格的事,他是正經人。

  他是正經人,那紅棗就……就不正經了!

  他不禁也懷疑起來:紅棗肚裡的娃真是他的?

  張老漢見兒子似乎想通了,吩咐道:「等下你跟我去李家,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說你要娶清啞,叫她死心。這事就這樣說定了。」

  張福田想起紅棗的性子,必是不依的,就有些猶豫。

  張老漢氣道:「還想什麼?想想清啞吧。好好的閨女叫你害成這樣,你就忍心?」

  張福田眼前浮現清啞的面容,一陣愧疚,於是決定去李家說清此事。再說,他本來就跟郭家定的親,這麼做才是對的。

  當下,父子二人一齊來到隔壁李家。

  那時,李紅棗也已經回來了。

  紅娘子見了他們大喜,以為回心轉意了,豈料張老漢三言兩語將事情緣由說了,並要張福田也表明態度,立即面色發白。

  紅棗死死盯著張福田,問道:「你真不管我了?」

  張福田一直用清啞為自己支撐,因此回道:「我跟清啞定了親的。」

  紅棗再問:「你不要兒子了?」

  張福田強辯道:「誰曉得……真是我兒子?」

  李紅棗渾身顫抖起來,咬牙道:「張福田,你不要後悔!」

  張福田羞怒,喊道:「我後悔什麼?我跟清啞好好的一對,你跑來……我推你……你不走。這怪我麼?我從沒想惹你,是你賴著我的!」

  那件事如何發生的,他不記得了。

  但怎麼開始的,他記得很清楚。

  漆黑的夜裡,受到驚嚇的女子爬籐般攀著他,當他是依靠。豐腴柔軟的身子緊貼著他,他便彷彿陷入棉花堆裡,再也拔不出來。推拒綿軟無力,越推攀得越緊,膽怯的哭聲刺激他,他便抱住她了。

  他說不是他的錯!

  李紅棗覺得眼睛在滴血,眼前紅光閃爍。

  等她清醒過來,張家父子已經走了。

  紅娘子流淚安慰她、勸她,她一概聽不進。

  傍晚的時候,她爹回來了。

  與她母女的性烈不同,紅棗爹小氣貪財還懦弱,最沒剛性的。因嫌紅棗丟了他的人,害他在村裡抬不起頭來,責罵閨女好幾回。是紅娘子保證說,一定要張家娶紅棗,他才任由她出頭鬧。今天聽說這事沒指望了,頓時大罵紅棗,要她把肚裡的野種打掉,不然就趕她走。

  紅娘子這次也不敢為女辯解,唯有含淚勸她。

  次日,紅娘子抓了一副藥回來,煎了端給紅棗喝。

  紅棗從昨天後,便神色木然,端什麼吃什麼。

  她接過藥碗一氣喝盡,過了一會覺得不對,驚恐地摀住肚子。

  當腹疼難忍、下身熱乎乎流液的時候,她痛哭不止。

  她原本想坐著花轎風風光光嫁入張家,如今成了空。

  她原本想村裡人即便議論這事,也不會嘲笑她,而是嘲笑清啞,說清啞無用,被長相好、性子機靈又能幹、能說會道的李家紅棗搶了夫婿。張家和郭家雖有定親,牛不喝水強按頭,架不住張福田喜歡她紅棗。

  她是勝利者!

  這段經歷帶給她的是榮光!

  可是,事情完全不朝她想的方向發展。

  郭家居然不在意張福田做的事,還肯繼續結親。

  張家居然寧願捨棄親骨肉也要娶郭家女。

  還有張福田,居然狠得下心拋棄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這結局!

  ※

  再說郭家,吳氏擔心清啞,丟下張福田和紅棗就匆匆去了廚房。

  廚房裡,清啞正在切黃瓜。切好的黃瓜絲裝在碗裡,均勻得好像紡出來的紗線。切好了,加上細蔥、鹽、蒜泥和熬熟的香油,用筷子拌開。拌得時候,郭勤郭儉郭巧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好了,能吃了。」郭勤下論斷。

  「要醃一下。」郭巧很內行地說道。

  「我先吃。」郭儉只想吃,別的不管。

  清啞嘴角噙著微笑,掃了侄兒們一眼,並不接話。

  待覺得拌好了,她先搛了一筷子喂郭勤。

  喂完,凝目注視他。

  郭勤感覺到小姑的等待,眨巴著眼睛用心咀嚼。

  「好吃。」吃完他給出評價,發現小姑依然看著他,似乎嫌這評價不夠,太籠統了,便又補充道,「不鹹不淡,好吃。」

  郭巧上前一步,急道:「讓我嘗。小姑,讓我嘗。我會說。」

  清啞這才移開目光,又搛一筷子餵郭巧,然後又餵郭儉。

  餵過了,同樣看著他們。

  郭巧見她如此重視,不等嚼完就道:「香,還甜!」

  一面說,一面繼續努力想詞兒形容。

  然郭儉皺眉叫道:「不好吃!蒜臭!不要蒜。」

  郭巧反駁道:「哪臭了!你嘴不好。」

  清啞笑容深了,從腰間扯出帕子,幫郭儉擦鼻涕。

  擦乾淨了,才道:「小娃兒,吃蒜好。」

  聲音柔柔的,十分婉轉。

  三小見她居然開口說話了,都眉開眼笑。

  吳氏在門邊站了半天,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疑惑不已:剛才的事閨女真的一點都不在意?還是裝作沒事人一樣,回頭又做傻事?

  她心中一緊,邁步進屋,喊「清啞!」

  清啞見她雖然臉含笑,然目光像前世的「X」光一樣在她面上來回掃視,彷彿要透視她內心,便知道她擔憂什麼了。

  唉,可憐天下慈母心!

  她將筷子遞給她,示意她嘗涼拌黃瓜。

  吳氏嘗了一筷子,誇張地讚好。

  雖然她是真心覺得好,那語氣聽在清啞耳中,還是太誇張了。

  接著,母女兩個合夥做飯。

  清啞每炒一碗菜起鍋,都先搛給三個小侄兒嘗,嘗完問結果。

  小娃兒嘴饞,因此十分喜愛這活動。

  站在灶邊等待,然後品嚐,再給評價,廚房童言稚語不斷,嘰嘰喳喳的聲音,彌補了清啞無言的安靜。

  吳氏則警惕地關注清啞一舉一動,生怕一錯眼閨女就不見了。

  吃晌午飯時,大家都在,清啞冷不丁道:「爹,退親。」

  郭守業愕然看了她半響,沒等到她再進一步解釋緣故,也沒從她臉上找到答案,便將目光轉向吳氏。

  吳氏微不可察地瞅了他一眼,轉而問清啞:「你真想退親?」

  清啞點點頭。

  她已經回不去了,這親事她必須面對。

  退親理由有兩點:

  其一,張福田這種性子她實在看不上;

  其二,李紅棗已經懷孕了,成全別人也算積德。

  吳氏便道:「娘和你爹曉得了。你放心吧。」

  清啞便收回目光,專心吃飯。

  嗯,菜真好吃!

  郭大全兄弟幾個連同媳婦卻還不動,都看著爹娘。

  郭守業沉臉道:「這事你們別多嘴,我跟張家說。」

  郭大全忙應道:「噯,知道了爹。」

  然後,大家繼續吃飯。

  時不時的,看清啞一眼,總覺得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飯後,吳氏找了個空,將上午的事對郭守業說了。

  郭守業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傍晚的時候,張老漢帶著張福田上門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31 PM


第9章 退親

 郭守業聽說張家父子來了,沒讓他們進門。

  他親到院門口問張老漢,來有什麼事。

  張老漢便將回絕李家的事說了。

  郭守業皺眉道:「都叫你別跟我說這個了,怎麼還說呢?你們想嫁就嫁,愛娶就娶,好歹讓我安生過日子,也讓我家清啞安生過日子,成不成?」

  說完,竟命令兒子把院門關上,走了。

  張老漢父子看著緊閉的木門呆住了。

  張福田惶然道:「爹,郭老爹這是什麼意思?」

  張老漢蹙眉細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父子倆悶悶地回到家,將事情告訴了家裡人。

  張福榮聽後揣測道:「怕是福田上午鬧的。爹你想,福田和紅棗在清啞跟前鬧那一出,人家心裡能高興?能不說幾句喪謗話?不讓爹進門算客氣的了,換上以前,郭老頭要罵人的。他沒罵人,說明還是看重這門親的。叫我看,爹把這事先擱一陣子,等李家死心不鬧了、外面沒人說閒話了再商量。」

  張老漢恍然大悟,覺得大兒子說得很有理。

  於是,這件事就先被放下了。

  過了幾天,李家紅棗打胎的消息傳了出來。

  張李兩家就住隔壁,兩家都沒起圍牆或籬笆。這日,身體稍愈的紅棗走出家門,好巧不巧的,張福田從田間回來,兩人目光對個正著。

  紅棗直瞪瞪地盯著張福田,眼都不眨一下。

  張福田被她看得極不自在,低下頭逃進屋去了。

  因覺紅棗面容憔悴許多,他有些不忍,同時又鬆了口氣。

  「這下能娶清啞了。」他想。

  同樣覺得鬆口氣的還有張老漢,以為再過半月一月的,這事被大伙忘記差不多的時候,就能上郭家找親家喝酒了。

  才過了一天,李家透出一條消息:紅棗爹將紅棗許給一富商做妾,就要帶她去湖州府城。

  綠灣村這下轟動了,鄉民們皆感歎她的好命。

  一個失貞的女子居然還嫁得這麼好,豈不好命?

  張老漢是聽大兒媳說的這事。

  那時一家人正圍桌吃飯,他把筷子一放,對張福田道:「瞧,爹說她不正經吧?這麼快就勾搭上男人了。所以我說這丫頭不能要。真要娶回來,沒準哪天就跟人跑了。」

  張福田低頭沒說話,私心裡卻很認同。

  他不想再提紅棗,道:「爹,什麼時候上郭家?」

  說著心裡浮現與清啞相處的甜蜜情景。

  張老漢點頭道:「是該去找親家說正事了。」

  然不等他們上郭家,郭守業卻和大兒子拿著張家當初送清啞的聘禮來到張家,說要退親。同來的還有村里正,即郭守業堂兄,他是媒人,所以退親也要他做見證。

  這不啻晴天霹靂,震得張家人暈頭轉向。

  「親家,怎麼要退親呢?」張老漢急了。

  「不是早跟你說了。」郭守業不悅道。

  「什麼時候說的?」張老漢瞪大了眼睛問。

  「你問我什麼時候說的?福田和紅棗做出那樣的事,鬧得滿村都知道了。那天當著一村子人的面,我忍氣吞聲,把這輩子攢的老臉都丟在你張家,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跑了,還要怎麼說?」郭守業似乎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因而神色很憤怒。

  「可是……可是你明明說,我要是不認紅棗肚裡的娃,你就不怪福田了。」張老漢按自己認為的辯解。

  「你幾十歲人了,紅口白牙瞎說!」郭守業伸手指向門外,「好在那天來的人多,咱們這就喊幾個村裡人來問,我那天到底怎麼說的。你叫兒子去喊,好不好?」

  張老漢想想那天郭守業說的話,怔住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始至終郭家什麼保證也沒給,那些話抬出來,聽的人都會覺得是回絕的話,只有張家當做暗示,當做承諾。

  郭守業見他沒話了,冷笑道:「就算不喊人來,這個理也不是說不清。我問你,你就算不認紅棗肚裡的娃,她和福田做的事還能變沒了?我郭守業還沒老糊塗,怎麼會跟你說那樣的話。」

  張老漢看著他,想說福田跟紅棗沒事,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這撒賴的話用來對付紅娘子還成,用來敷衍郭守業,不成!

  這時裡正說話了,他道:「福田他爹,這到底怎麼回事?我就不提福田跟紅棗那樁事了,就說後來,守業說福田和紅棗找到郭家,跪在水邊求清啞成全他們。有這回事沒有?」

  張老漢腦子「嗡」一下,頹然垂頭。

  張大娘見事不妙,對郭守業含淚懇求道:「親家,福田也是一時糊塗,你饒了他吧。這都是紅棗弄的鬼。」

  郭大全插話道:「大娘,說話要講理。我們怎麼不饒福田了?我郭家打落牙齒和血吞,那天大夥兒可是都看見的,還要怎麼饒?我們都放手了,福田還和紅棗跑到我家,對著清啞磕頭求饒,你說這不是成心糟蹋清啞往她心上戳刀子嗎!那天下晌,張叔帶福田去我家,我爹在門口可是說得明明白白:你們想嫁就嫁,愛娶就娶,只要讓我郭家過安生日子就好了。張叔不記得了?」

  張老漢當然記得,只是他理解的不是這樣。

  從郭守業說出「退親」二字起,張福田就懵了。

  雖然腦子昏昏沉沉的,但雙方的對話他還是聽清楚了。

  郭家父子氣勢強盛,與他爹娘的彷徨無助成鮮明對比;從兩家爭搶的女婿淪為被人嫌棄的做了醜事的少年,他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心裡充滿不甘和憤怒,眼睛都紅了,衝郭家父子喊道:「你們……你們要退親為什麼不早說?」

  張福榮急忙也道:「對,我們……我們才回絕了李家。」

  郭守業「啪」一拍桌子,慢慢站起身,老眼內透出寒光,不理張福榮兄弟,只盯著張老漢,一字一句問道:「你怪我不早說?這麼說,張家本來就想娶紅棗的?我成全你們,沒做錯啊!是你們不想出頭退親對不對?想兩頭都不落空對不對?我郭家要是好欺好哄的,就吞了這苦果子,把閨女嫁給你;要是不肯吞,等我們自己說退親,你們再娶李家紅棗,在外頭說是我們逼的,把惡人叫我們來做,惡名聲我們來背,對不對?你個老東西,算得真精明!你不去做生意都可惜了。」

  「可是我們已經做惡人了!那天不是叫你們愛嫁的嫁,愛娶的娶嗎?到頭來還怪我們!」郭大全先對張家父子喊,接著又轉向郭里正,「大伯,你聽聽,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郭里正面色就難看起來,「張老頭,有你這樣子做事的嗎?」

  張老漢額頭冒汗,狠狠瞪了兩兒子一眼,惶惶道:「里正,郭大哥,不是這回事。是……是……我們跟福田都捨不得清啞,從沒想娶紅棗那不要臉的……」

  郭守業道:「你兒子剛才說的你沒聽見?他怪我們呢!」

  說完轉向張福田,冷聲道:「你那天不是和紅棗跪著求清啞嗎?我再稀罕你,老臉皮還是要的。不然,真把閨女嫁了你,回頭你跟紅棗成了棒打的鴛鴦,又捨不得分開,偷偷摸摸再做出醜事來,我閨女還見不見人?我那天連門都沒讓你們進,當面回絕,你們自己想歪了,現在反倒怪我們!」

  張福田無言以對,羞愧萬分。

  但是,他心裡又萬分不甘不信。

  張老漢還要分辨,郭守業卻不想再跟他扯了,對裡正和郭大全道:「我們走!」

  抬腿跨過板凳,大步走了出去。

  里正「哼」了一聲,對張老漢道:「做人要厚道!」

  說完和郭大全也走了,留下張家人如霜打的茄子。

  張老漢抱著頭悶了良久,才咬牙道:「郭守業,你狠!」

  張福田則喃喃道:「清啞……」

  清啞都為了他投水自盡,為什麼郭家還要退親?

  郭家退親的消息很快在綠灣村傳開,李家也知道了。

  紅娘子並沒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地痛罵張家,相反,她大罵郭守業:「郭老頭是成心的!他就是成心的!我說他和吳婆子那麼好心,原來是叫我們兩家弄仇了結不成親,結親了也不好過。這下好了,你名聲也壞了,福田名聲也壞了,郭家倒落了好名聲。這兩個老不死的東西,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啊!還裝一副菩薩樣子!郭家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那是一窩子狼!!!」

  郭家退親了?

  紅棗聽完,眼中意味莫名,不知想什麼。

  ※

  再說郭守業父子,和里正約定找一天請他吃飯,便各自回家。

  與在張家的盛怒不同,他父子二人腳步很輕鬆。

  回到家,只見清啞挽著籃子,正從菜園裡摘菜出來,身後一溜跟了三個小蘿蔔頭。看見他們,清啞目光在郭守業臉上停住。

  郭守業觸及那目光,也不知為什麼,彷彿聽見叫「爹」。

  他就當她叫了,很自然地對她道:「親退了。」

  清啞眼睛便彎了,腮頰漾起笑意。

  郭勤三個小的聽後,齊齊仰頭,來回打量三個大人的臉色,小心揣摩他們的心情。因為這事關係郭家的大局,最近家中每個人都受這件事影響,從而也殃及到他們,他們不得不關注。

  郭守業咳嗽一聲,對郭大全吩咐道:「這兩天撿棉花怪累的。老大,你去逮只鴨子殺了吧。」

  郭大全愣了一瞬,隨即應道:「噯,爹,我馬上就去逮。」

  說完笑瞇瞇地看向清啞,彷彿知道爹為什麼要殺鴨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49 PM


第10章 尋親

  郭勤三小一聽大喜,歡呼雀躍。

  至此,他們算是確定了退親的後果。

  見三小如此高興,清啞也笑了。

  這些小孩子真可愛!

  這是她來這最大的收穫,前世不曾擁有的。

  郭守業有些不自在,忙背著手先回屋去了。

  這裡,郭大全輕拍了郭勤一巴掌,罵道:「叫什麼?就饞得這樣!走,跟爹逮鴨子去。清啞,你回去燒水。」說完抬步往關鴨子的水欄那邊走去。

  清啞也忙去廚房燒水,準備殺鴨。

  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子都下田撿棉花去了,家務由她和吳氏做。往年都是留她一個人在家的,因為那晚她出事,吳氏依然不放心,所以也留在家守著她。

  他們兄妹忙的時候,郭守業在上房對吳氏說剛才退親的事:「……那時才聽福田做了醜事,氣得我恨不得要殺了他。現在想想,幸虧這樣,才退了親。你是沒聽見,那小畜生剛說的什麼話,怪我們沒早退親,讓他兩頭落了空呢。真是人心隔肚皮,看錯了他。好在清啞不用嫁他了。」

  吳氏忙問詳情。

  郭守業便細細地告訴了她。

  吳氏聽得怒火中燒,咬牙道:「老娘就是要叫他兩頭落空!叫他不好過!瞎了眼的畜生,不曉得天高地厚!」

  郭守業也冷哼一聲,不過沒言語。

  吳氏低聲罵了幾句,又道:「這事都怪我們,捨不得把閨女嫁遠了,只好在村裡找。村裡就這麼些人,和清啞上下年紀的哪有好的?矮子裡頭拔高子,也就他還像個樣。誰知還是看錯了。」

  郭守業聽後半響才道:「這事晚上再說。」

  吳氏點點頭,方起身出去做飯。

  郭大全逮了一隻肥鴨子殺了,清啞主動掌勺。

  她用自家釀的米酒除腥,添上少許泡發的筍尖,還有半斤老菱角——這東西吃在嘴裡像板栗一樣粉粉的,燒了滿滿一大瓦缽。鴨肉襯著青紅兩色辣椒片,加上蒜瓣和蔥,色澤誘人。吃一口,味香酥爛,微帶點辣,十分入味。

  清啞分了一半出來,於是晚上的菜也有著落了。

  這天,郭家就跟過節一樣熱鬧,雖然離中秋還有段日子。

  大家都道清啞燒的鴨子好吃,個個吃得心滿意足。

  晚飯後,清啞又早早上樓去了。

  最近幾天,她晚上都在隔壁房裡織布,要到很晚才睡。然又沒見她織出多少錦和布來,不知在琢磨什麼。大家只當她心情不好,也不強求,她愛幹什麼都由她。

  吳氏命兩兒媳將孫子們先打發睡,再來上房,她有事商量。

  等三個兒子、兩個兒媳都到了,坐在堂上的郭守業吩咐道:「都坐下。我跟你娘有話說。」

  大家忙各自找凳子都坐了,然後看向上方,靜候爹娘開口。

  郭守業咳嗽一聲,向坐在對面的吳氏道:「你先說。」

  吳氏便端著架子開口道:「我跟你爹成親幾十年,生了你們兄弟三個,好容易一把年紀才有了清啞一個閨女,平常就心疼她多些。不過閨女總要嫁人的,再疼又能疼幾年?你們兄弟也還算和氣。可是老話說得好,牙齒和舌頭還要打架呢,兄弟妯娌吵嘴免不了的。要是有個姑奶奶常回娘家走動走動,兩邊勸勸,就好些;娃們逢年過節的,抬抬腿腳也有個親戚走,也不孤單。所以我常說,清啞在娘家的時候,你們做哥嫂的要多疼她些,將來沒準她就能幫你們大忙。」

  這樣的話,每回二老要哥嫂為清啞做什麼的時候,都要說一遍。說法千變萬化,意思都一樣,他們兄弟一聽都明白了。

  當下郭大全先道:「娘有事儘管說。我們兄弟三個通共就這一個妹子,怎麼樣也不能委屈她。」

  蔡氏嘴快,又想討公婆歡心,搶著奉承道:「那是。將來勤娃子和儉兒還要靠他姑姑呢。」

  吳氏聽了不悅,心想三個哥哥,往後侄兒肯定不止三個,個個都要靠姑姑,清啞能顧得過來?她說閨女「將來沒準就能幫你們大忙」也就是順口一說,是指急難的時候幫忙,可不想他們從此就指望上了。

  因此,她板臉道:「勤娃子自己要是沒出息,靠誰都不成。再說,他有爹有娘,說靠爹娘還差不多;指望姑姑,清啞自個不過了?」

  蔡氏被婆婆噎得說不出話來。

  阮氏垂眸,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下,又恢復正常。

  郭大全見媳婦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瞪了她一眼,對吳氏賠笑道:「娘說的對。小娃兒不打不成材,勤娃子和儉娃子兩個,我是要好好管教的。等將來出息了,一定孝順爹娘和爺奶,還要照應他小姑,那才有本事。」

  吳氏對這套說辭十分滿意,臉色才好看些。

  郭大貴見大哥取巧,把大嫂的話反過來說,一下笑出聲來。

  郭大有也好笑,瞅了大哥一眼,因怕他面上掛不住,才忍住了。

  郭大全見兩個弟弟這樣,很尷尬。不過他也沒太不好意思,私心覺得,只要哄得爹娘高興,就是孝順了。

  郭守業不大理會這些口舌之爭,這個家裡,他總攬人事。

  當下咳嗽一聲,說道:「別扯那些了。我跟你娘叫你們來,是為了清啞的親事。今天跟張家退了親,要重新為她尋一門親。一定要比張家好!人要長得好,品性也要好,家底還要厚!」

  老漢先說出尋親條件,餘下的大家細商議。

  吳氏點頭道:「對。之前的事怪我跟你爹,捨不得閨女嫁遠,只好在村裡找。不是我老臉皮厚自誇:咱村這一撥男娃裡頭,除了咱家大貴還不錯,實在沒有個像樣的——」聽到這大家一齊看向郭大貴,郭大貴呵呵傻笑,聽娘繼續吹——「原以為張福田還過得去,誰曉得是這麼個東西。好在沒成親,退了。既然退了,咱就要幫清啞再尋一門親。我跟你爹先都商量過了,只要人家好,遠點就遠點。」

  他兄弟妯娌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有數了。

  原先他們也猜今晚是要商議清啞的親事,只沒料到爹娘這回能不計較遠近,那可做的工夫就大了,因此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蔡氏急於顯擺,忘了剛才被噎的事,又搶著道:「我娘家隔壁的江家,爹你們都曉得,是個大戶人家,家底也厚。我上次回娘家見著他家老三,就是那個叫江明輝的,嗐,如今長大了,人可俊了。還讀了幾年書呢,看上去像個斯文的書生。」

  郭大全點頭證實道:「嗯,江明輝是一表人才。」

  吳氏眼睛發亮,忙追問:「那他還在讀書嗎?想考秀才?」

  蔡氏擺手道:「秀才哪兒那麼容易考。他沒讀了。江家在鎮上開了間竹器鋪子,老大和老二在家種地做竹器,這老三在鋪子裡照應,生意好的很。聽我娘說,上門提親的把門檻都踩破了呢。唉,我娘氣死了,我弟弟就沒人問。」

  大家聽得很認真,且知甄別重點,所以自動略去最後一句。

  郭守業點點頭,道:「這算一個。還有呢?」

  說著把目光投向老二夫妻。

  郭大有道:「我上次在鎮上做活計,見那羅地主的兒子也還好。」

  阮氏想了想才道:「我要回娘家問一聲,有合適的再告訴娘。」

  吳氏點頭,知道老二媳婦是個做事穩妥的人。

  郭大貴見大家都說了,他想說又沒有人選,很不好意思,道:「我沒什麼說的。我認得的人你們都認得……」

  郭守業打斷道:「叫你來就是聽聽,你自己還要人幫說親呢。」

  這是郭家規矩,凡娃長大了,都要參與商議家裡大事。

  也因此,郭家人心特別齊。

  郭大全笑道:「大貴你別急。你名字叫大貴,好事在後頭呢。」

  蔡氏也笑道:「三叔,往後你大貴了,別忘了拉嫂子一把。」

  郭大有居然也調笑道:「大貴你就坐在家裡等,好事天上來。」

  阮氏微笑道:「三叔是個有福氣的……」

  郭大貴被哥哥嫂子們鬧紅了臉,嘀咕道:「不說小妹麼,怎麼說我起來!」

  吳氏白了小兒子一眼,道:「你自己扯上的,還怪人。不是娘不管你,你是男娃,攢的家當越豐厚,越容易說親;你妹妹等不得,要趁早,過了年紀就耽誤了。」

  郭大貴急忙道:「娘,我不急。」

  眾人聽了一齊笑了。

  郭守業咳嗽一聲,待大家收聲,才道:「咱們自己在家也找不出好人家來。這樣,老大媳婦老二媳婦,過幾天等這一茬棉花撿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回娘家打聽。大全大有,你們也留心查訪。我跟你娘也托三嬸一聲。先甭管怎樣,我說的那三條一定不能將就,不然就別提。」

  眾人一齊答應,方才散去不提。

  清啞渾不知家人在為她終身大事忙碌。

  退了親,她渾身輕鬆,一心一意過起田園日子來。

  此後數日,郭家一邊忙秋收,一邊偷空為清啞覓親。

  按照郭守業提出的「家底要厚,品性要好,人要長得好」這三點,大家選出好幾家,通過對比剔除,最後將目光定在蔡氏娘家隔壁的江明輝。

  於是,八月初二這天天還沒亮,蔡氏便興沖沖地回娘家去了。

  二十里的水路,早上搭行路的船去,下午回來,一天夠了。

  郭家自己有船,若是郭大全撐船和她一塊去自然方便。但今天是去江家探口風的,不是求親的,若郭大全親自去了,目的太明顯,倒像郭家上趕著去江家提親一樣,會失了女家的面子。所以,只蔡氏一個人回去,全當回娘家看老娘和弟弟。

  蔡氏很積極。

  若這門親成了,她在公婆跟前可就得臉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54 PM


第11章 方家

  直到暮色降臨,蔡氏才焉頭耷腦地回來。

  她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什麼都擺在臉上。

  因此大家一見她臉色,便知結果不好。

  當下且忍住不問,等吃了晚飯,清啞上樓去了,三個小的也打發睡了,父子婆媳才又聚集在上房,一齊問蔡氏詳情。

  蔡氏沒辦成這事,自覺丟臉,憤憤罵道:「不曉得哪個爛了舌頭的亂說!說張福田勾搭李紅棗,是不滿意咱小妹,嫌她小時候得了啞巴病,說話不利索。我娘才露了點意思,江家嬸子就問清啞會不會說話。我娘說沒有的事,說的好著呢,都是張福田和李紅棗不要臉……江家嬸子支吾,說她家明輝脾氣古怪,相看了好些閨女,沒一個看中的,她不敢瞎做主,這事要問兒子意思。」

  眾人都聽明白了,這便是流言的惡劣影響。

  所以不論官家還是百姓,富貴的還是貧賤的,凡為人都注重一個名節和聲譽。像退親這種事,對姑娘家的名聲最有影響了,嚴重的從此無人問津。郭家退親,張家和李家名聲掃地,郭家自己也沒逃過一劫,可謂三敗俱傷!

  屋裡安靜下來,外面秋蟲「嘰嘰啾啾」鳴叫聲清晰可聞。

  郭守業和吳氏正蹙眉思索的時候,蔡氏忽然道:「爹,娘,你們也別太急。真到那一步,就讓大頭菜娶清啞。我娘可喜歡清啞了……」

  郭大全急忙抬腳踢向媳婦,卻已經晚了。

  吳氏和郭守業一齊朝蔡氏瞪眼,目光簡直要殺人。

  郭大有和郭大貴也生氣地看向大嫂,只阮氏垂眸不動。

  大頭菜是蔡氏的弟弟,天生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性子,因此一直沒相到媳婦。蔡氏是想清啞要是嫁不出去,弟弟可以撿個便宜,好過清啞當老姑娘,她也幫公婆解決了煩心事,誰知卻犯了眾怒。

  見家人面色不好,郭大全也惱怒,心想就小舅子那副德行,媳婦也真敢想,難怪爹娘不高興。因朝蔡氏喝道:「什麼那一步!你說哪一步?咱小妹還能嫁不出去?笑話!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男人很少發火,蔡氏嚇一跳,再看一眼公婆,惴惴低頭。

  吳氏橫了大兒媳一眼,不知為什麼居然沒發作她。

  「老大,明兒你跟你媳婦陪我去鎮上。家裡織的錦和布也該拿去賣了。」她對郭大全吩咐,跟著又很隨意道,「順便也帶清啞去逛逛。」

  郭大全聽了一怔,頓了下就急忙答應。

  郭守業也詫異地看向吳氏,不明白這大忙的時候,她怎麼忽然想去鎮上逛了。忽聽她又問蔡氏「這農忙的時候,江家鋪子也不關門?」心中一動,遂明白過來。

  蔡氏笑道:「不關門。江明輝一年到頭都在鋪子裡。」

  吳氏「哦」了一聲,扭頭對郭守業道:「田里的事也不能耽擱,就出些工錢,叫老楊和老朱帶人幫忙收拾。明早我和二媳婦起早做些餅帶著,再裝些蜜棗、菱角,去鎮上賣了貼補回來。」

  郭守業點頭,道:「叫老三也去。問問棉花什麼價。」

  至此,大家都明白了吳氏的意思,彼此心照不宣。

  閒言少述,次日雞叫頭遍,郭家婆媳就都起床了,進廚房忙碌;郭家父子也裡外張羅、將所帶土產搬上船。

  清啞終於也被驚醒,而吳氏也上樓來叫她。

  聽說要去鎮上,清啞很歡喜,她正有好些東西要買呢。

  這裡什麼都沒有,電視網絡那些就不說了,書籍也沒有,想彈琴也沒有,連畫個圖樣、寫幾個字也找不到紙筆,她最耐得住寂寞安靜的一個人,也覺得難以煎熬。

  當下,她取出自己全部私房銀子,有一兩多,下樓去了。

  出發的時候,郭勤三小聞聲趕到水邊,死活也要跟去。

  郭守業一嗓子喝住郭勤郭儉,卻讓郭巧跟去。

  這樣安排有兩個用意:一是老大夫妻走了,老二夫妻留在家幹農活,帶他閨女去逛,以示公平;二是有郭巧一路上陪著清啞說話,清啞自在些,這相親就不露痕跡。

  雙槳盪開,烏篷船游入荷葉深處。

  清啞攬著郭巧靜靜坐在前艙,姑侄兩個都看不夠似的望著外面。前方,郭大全和郭大貴輪換搖漿,一推一拉悠然自得;身後艙內,蔡氏「呱啦呱啦」高門大嗓子跟吳氏說話,什麼「這塊田是誰家的」,又什麼「那屋子是誰家新蓋的」等等,清啞總也沒聽真切。

  等到了烏油鎮,只見兩邊灰牆青瓦的民居、前方跨水而坐的拱橋,都盡顯六個字:小橋、流水、人家,她便癡了。

  船在水中行,人在畫中游。

  前世,她沒能上學,爸媽除了盡可能教導她,還領著她跑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高原海濱,讓她認識各地風土人情和歷史。旅遊開銷是她家最大的支出。爸媽所有的收入,加上她開書屋一年十幾萬的收入,基本上都用來旅遊了。大部分還都是自助游,花費很節省。只要能擠出一點空,一家三口就會出行。

  她去過的地方,少不了江南水鄉。

  眼前這地方,便像極了江南水鄉——

  烏鎮、西塘、周莊……

  卻比那些地方更古樸、更原始。

  烏篷船靠近烏油鎮渡口,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清啞深吸了一口水鄉濃郁的氣息,四下打量。

  渡口建在一處堤岸下,沿岸水中並列停泊了無數大小船隻,黑壓壓蓋住這片水面;形形色色的人或上船、或下船去鎮上,川流不息。

  郭家兄弟找了一處空擋,將船插進去掛住纜索。

  「你看船還是我看船?」郭大全問郭大貴。

  「當然是……大哥看船。」郭大貴笑道,「大哥,我也想去鎮上逛逛。你待這吧,回頭我帶幾個油炸果子給你吃。」

  郭大全無奈搖頭,道:「好,好!當什麼好差事。別忘了,還要賣東西呢。你要怕難為情,張不開口,還是讓我去。」

  郭大貴忙道:「我皮厚的很,不怕難為情。我賣!」

  說完俯身搬起一隻竹簍下船。

  蔡氏和吳氏也各自挽了一隻籃子,招呼清啞下船。

  當下,幾人進入集市。

  清啞牽著郭巧,徜徉在街市上,心頭瀰漫熟悉的感覺:青石地面,窄窄的街道……若是臨水的街市,則家家廊簷都蓋得伸出好長一截,廊下支著貨攤,無論晴雨天氣,都不受影響做買賣。

  她的心便悠閒下來,彷彿來旅遊的。

  心裡記掛著正事,吳氏不願耽擱,逕直轉入後街。

  說是後街,就像村莊一樣。

  相比集市,只少了鋪面,卻有許多挑擔小商販。

  拐彎抹角的,他們來到烏油鎮最東頭。

  這裡有幾家大院子,門前朗闊,一看就是富家。

  來到一家門前,吳氏賠著笑臉招呼一個婦人,「張媽媽,還記得我嗎?去年你說要蜜棗的……」

  吳氏言語活絡,又是老主顧生意,很快身邊就圍了一圈人。

  當下郭大貴裝貨,蔡氏過秤,吳氏算賬收錢,忙開了。

  清啞見這樣,便扯了扯郭大貴的袖子。

  郭大貴回頭,見妹妹朝前方示意,忙問:「小妹你要去那邊?你去吧。別跑遠了。有事叫我。」

  清啞點點頭,遂牽著郭巧往前走去。

  吳氏忙對他道:「你跟你妹妹去。這有我跟你嫂子照應。」

  郭大貴巴不得一聲,抽身退出人叢,追著清啞去了。

  前方有座老宅院,主人姓方。

  方家乃有名織錦世家,祖籍本在臨湖州。數十年前,兩湖之地織錦業發展迅猛,朝廷便在湖州和臨湖州交界的霞照縣設錦署衙門,管轄兩地織錦生產及交易,每年的織錦大會也在霞照縣召開。

  方家便是在那時令二房一支遷來霞照縣拓展。

  因烏油鎮水陸交通便利,二房在這裡蓋了宅院,以作後圖。

  然其後發展出乎意料,方家長房勢微,二房逐漸撐起家業。

  幾年前,他們搬去湖州府城,這地方便擱置荒廢了。

  此時,方家高牆內,大少爺方初正和好友韓希夷急匆匆往後院碼頭行去,卻被小廝圓兒攔住。

  他腳下不停,嘴上問道:「什麼事,快說!」

  圓兒忙道:「遵少爺囑咐,屋裡擺設都換了。那些舊的……」

  方初不等說完,便道:「這個也問!或送人或扔了。你要捨不得,賣幾錢銀子打酒喝也隨你。」

  圓兒道:「不是啊,少爺……」

  方初停步,看著小廝沉臉。

  見圓兒惶然,韓希夷忍不住笑了。

  圓兒也覺得自己惹怒了少爺,趕緊長話短說:「是古琴!少爺從小用的那架古琴!碰壞了的,小的不敢隨便就扔,所以來問少爺:是找人送去修好了擱著呢,還是扔了?」

  韓希夷笑道:「原以為是個蠢的,原來是個有心的。」

  方初也笑了,對圓兒道:「你這樣心細很好。不過我才買了新的,那架琴岳山碰壞了,縱然修好了我也不會再用,不過做個擺設當念想,還是別費心費力了。你拿去……」

  他沉吟了一下,道:「還是別扔了,扔了太煞風景。你隨那些傢俱一塊處置吧。或者有人要呢,也算物盡其用,不辜負它跟隨我一場。」

  圓兒忙道:「是,少爺。」

  方初又問:「還有事嗎?」

  圓兒笑道:「沒有了,少爺。小的一切佈置妥當了,等少爺和謝姑娘回來。」

  韓希夷笑道:「好小子,你竟比你家少爺還盼著謝姑娘來。」

  圓兒賠笑道:「謝姑娘將來是少夫人,小的當然盼了。」

  方初揮手道:「別撿好聽的說。去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和韓希夷走了。

  這裡,圓兒看不見少爺背影了,才轉頭。

  少爺走了,這院子他就作主了。

  當下指揮人將舊的家用器具往門口搬,等舊貨行的驢車來拉走,那架古琴也在其中。

  清啞就在這時候來了,一眼看見那架古琴。

  她忙走上前,見滿地擺的都是傢俱,又都隨便堆放擱置,便知這家人在處理舊傢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2:59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7-3 02:59 PM 編輯


第12章 爭琴

  清啞托起古琴仔細查看:乃是一架蕉葉,飄逸的琴身,線條十分優美,可惜的是岳山邊緣碰裂開,琴弦鬆弛,琴軫也斷了。

  郭大貴湊過來問:「小妹,看這個做什麼?都壞了。」

  他沒見過琴,更不知做什麼用的,但也看得出這東西壞了。

  清啞沒出聲,繼續檢查。

  這時院內有人出來了,問「幹什麼?」

  清啞抬眼看過去,是個青衣小少年。

  那少年見了她,重又問「這位姑娘,有何事?」

  清啞托琴問道:「賣的?」

  少年點頭道:「賣的。姑娘想買?」

  清啞點頭,期盼地看著他,似乎等他開價。

  少年道:「這些東西我們一把賣給舊貨行了。姑娘單要這琴?」

  清啞急忙重重點頭,目光就帶了些懇求。

  把古琴賣給舊貨行,那不是糟蹋東西嘛!

  郭大貴忙扯了妹妹一把,低聲問道:「小妹,你買這個……琴做什麼?要買也買好的,這個壞了,你還買?」

  清啞衝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插嘴。

  機緣難得,她就是要買這壞琴。

  否則,一架好琴可不是郭家這等人家能買得起的。

  她正費力醞釀言辭,準備跟那少年講價,左邊來了個趕驢車的漢子,高聲喊:「小哥,我來了。」

  少年笑道:「汪老闆來了。裝吧,都在這了。」

  那漢子跳下驢車,掃了一眼堆放的傢俱,正要說話,忽看見清啞手中的琴,忙問:「這琴也是?」

  少年道:「是。可這位姑娘要買。」

  汪老闆猛搖頭,道:「不成,不成,說好了都給我的,怎麼還給旁人?琴我也要。」

  清啞聽了,轉身將琴塞給郭大貴,還拉他手臂環抱住琴身。

  郭大貴立即明白妹妹的意思:這是堅決不讓了。

  難得妹妹有這麼堅持的時候,他也不管琴壞不壞的問題了,馬上道:「我們先來的,都跟這小兄弟說好的。讓給你,憑什麼?」

  郭巧也仰起小腦袋,大聲道:「這琴我買了。」

  清啞不禁莞爾,望向那少年。

  少年被她目光懇求,不忍拒絕,便對汪老闆道:「汪老闆,你開的是舊貨鋪子,這琴碰壞了,你拿了也不容易賣,就讓給這位姑娘吧。」

  汪老闆連連搖頭,斷不肯依。

  舊貨鋪子怎麼了?

  有那好古的人專門喜歡往舊貨鋪子淘換好東西。

  他雖不會彈琴,但想方少爺用過的琴肯定不差,碰壞的地方找內行人修好了,擱在店舖裡,若被那淘換古董或者善音律的人買去,豈不能賺一大筆!

  清啞見他眼中滿是算計神色,心生一念,決定拼著連這些舊傢俱一齊都買了,也不能將這架琴讓給他。

  這些舊傢俱想必不值什麼銀子,她應該能買得起。

  但只要一入舊貨鋪子,再想買的話,就不是這個價了。

  想罷,她對那少年道:「都買!」

  汪老闆聽了嚇一跳,嚷道:「我先談妥的。」

  郭大貴見清啞這樣堅持,真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護妹心起,暗想自己也帶了私房錢,本來就想幫小妹買東西的。小妹既然喜歡這破琴,就應該幫她買。自己的銀子,加上小妹身上帶的,將這些舊傢俱一齊都買下來想必夠了。

  於是他道:「你先談的?我們出價高。」

  汪老闆見他拆台,氣急敗壞。

  正在這時,圓兒走了出來,問「吵什麼?」

  那少年忙道:「圓兒,這兩人都要買這些東西。」

  圓兒皺眉道:「不說好了給舊貨行嗎?」

  汪老闆大喜,連連點頭道:「對呀,咱們都說好了的。」

  遂理直氣壯地走到郭大貴跟前,伸手道:「拿來吧!」

  郭大貴抱緊琴,後退一步,不讓他碰。

  郭巧則往前一站,張開雙臂大聲道:「我們買的!」

  圓兒和先前的小廝低頭看向小女娃,有些錯愕。

  圓兒本姓殷,汪老闆便道:「殷小哥,你看他們……」

  清啞朝圓兒走近幾步,望著他微微一笑。

  「琴,乃高雅之物。不會操琴,拿了也明珠暗投。」

  她說了自來這異世最長的一句話。

  圓兒見她服飾雖不算頂出色,卻亭亭玉立,秀美純淨,心內先有三分好感;及至聽見她說話,更顯不俗,忙點頭道:「我家少爺剛才還說呢,這琴扔了太煞風景,要是能物盡其用,也不枉跟他一場。姑娘既然會彈,就拿去吧。」

  清啞不想這家主僕如此通情,欣喜地笑了。

  那汪老闆則急了,道:「殷小哥,給我也一樣啊。」

  圓兒把他上下一掃,除了滿身市儈氣,什麼也沒有。

  他便「哼」了一聲,道:「你會彈琴?」

  先前那小廝嘲笑道:「對牛彈琴還差不多。」

  汪老闆尷尬道:「我不會。可……不是說好都給我嗎?」

  圓兒翻眼道:「是說好賣給你,可沒說賣多少件給你。這琴我不賣了,不成嗎?你再說,我再拿回來幾件東西。你不要就算了!」

  汪老闆聽了傻眼,忙道:「我要,我要。」

  但他終究不甘心,對著清啞撇嘴道:「這姑娘會彈?我才不信呢。你怕是都沒摸過琴吧。你要彈一段給我們聽了,我就服氣,不跟你爭了。」

  圓兒看向清啞,顯然也想確認自己是否看錯了人。

  清啞走向郭大貴,從他手上接過琴,放在一張舊桌上。然後,她移了張凳子坐在桌前。再然後,又招手叫郭大貴過來,將琴弦復位,讓他緊緊按壓住碰裂的部位,自己隨手撥弄起來。

  郭巧歡喜地湊到桌前,滿眼新奇地看著小姑。

  一連串叮咚聲起,聽的人都大眼瞪小眼。

  然圓兒聽了一會,忽然叫道:「我聽過,我聽過!這曲子我們少爺彈過。哎呀,姑娘彈的真好聽!」又轉向汪老闆道:「這下你信了吧?看看人家那架勢,一看就是經常彈琴的。這琴給你就好比明珠蒙塵,糟蹋了;給這位姑娘才是對的。」

  他其實也不懂音律,只覺曲調很熟悉。

  殊不知古琴音色深沉,餘音悠遠,一般人都可感受其安靜悠遠之意。他聽自家少爺彈的多了,雖分不清哪支曲子,好歹混了個耳熟。且他也有些耳力,就是能分辨清啞彈的流暢不流暢,以此來區別她是外行還是內行。

  汪老闆見清啞果然會彈,再無話說,自認倒霉。

  清啞只彈了一小段《流水》就停下了。

  琴壞了,哄哄這些門外漢還行,老彈是不行的,都走調了。

  當下她將琴還交給郭大貴抱著,自己解下荷包付賬。

  郭大貴忙道:「小妹,我這有銀子。我幫你買。」

  圓兒笑道:「姑娘,這琴壞了,你拿回去還要花錢修呢。就送給你,不要錢了。」

  清啞聽了手一頓,眼角餘光瞥見吳氏匆匆跑過來。

  原來,她看見這邊圍了許多人,不知怎麼回事,有些擔心兒女,又見棗子賣的剩不多了,遂吩咐蔡氏一個人操持,她則匆匆趕過來看究竟。

  「大貴,清啞,你們做什麼?」她喊道。

  清啞心思一轉,有了主意。

  她迎上前,從吳氏臂彎裡接過裝餅的籃子。

  「清啞,你……」吳氏疑惑地看著閨女。

  清啞示意她先別問,把籃子往圓兒面前一送。

  「這什麼?」圓兒瞅了吳氏一眼,好奇地問清啞。

  清啞掀開蓋籃子的厚棉褥,拿出一個餅遞給他。

  「一點心意。」她微笑道。

  圓兒無法抵抗這微笑,接過餅就咬了一口。

  「嗯,好吃。」他真心讚道。

  「真的?我也嘗嘗。」先前那小廝也要吃。

  清啞便將籃子塞給他,「都拿去。」

  就這樣,她還佔了大便宜呢。

  圓兒也不客氣,笑道:「多謝姑娘。」

  他心知這姑娘不願白拿古琴,所以送餅給他。

  雖然東西不貴重,足以表明她是個有節操之人。

  而他,對古琴換了一籃子餅覺得很值。

  銀子他有,可這餅卻是他沒吃過的味道,能嘗新當然好。再說,就算賣給舊貨行,也賣不出幾十文,白讓那奸商從中謀利。

  吳氏則急了,就要上前攔阻。

  郭大貴忙趕過來,一把扯住娘,不讓她上前。

  吳氏目光落在他胸前,詫異地問:「這什麼?」

  郭大貴笑道:「琴。小妹買的。」

  郭巧也搶著道:「小姑會彈。好聽。」

  吳氏聽得雲裡霧裡,但抓住了重點,問:「多少銀子?」

  郭大貴道:「人家沒要銀子。小妹才送餅給人家。」

  他開心地笑著,覺得妹妹真聰明。

  剛才那汪老闆一心爭搶,讓他覺得這古琴必定不凡。

  然吳氏可不懂,不相信地問:「這東西值一籃子餅?」

  郭大貴忙低聲道:「娘,別不捨得。清啞可喜歡了。剛才那個人還想跟我們搶,清啞差點準備把這些舊傢俱全部都買下來也不肯讓他呢。後來人家說小妹要是會彈,就送她。小妹就彈了,他就送了。可白要人家東西總不好,送些餅是個心意。不然,小妹真要花銀子買,娘你還能不讓買?」

  他就不信了,爹娘對小妹百依百順,還能不捨得一籃子餅,不許她買個破琴?

  果然,吳氏一聽這樣,便不言語了。

  然她又納悶地問:「清啞怎會彈這個?」

  郭大貴搖頭道:「這我也不曉得。等會再問。」

  他還沒告訴娘這是個破琴呢。

  若說了,依娘的脾氣,肯定連餅也不給人家了。

  他直覺不能讓娘知道,否則小妹會難堪。

  但他不說,吳氏還不會看?

  她捨了一籃子餅,自然要好好看看換的什麼東西,值不值。

  這一看,就看見那琴碰裂開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03 PM


第13章 圓兒

  她驚叫道:「這個碰壞了?那還賣這麼貴?」

  清啞不能不說話了,道:「不貴。好的要三百兩銀子。」

  她是大概估算的。

  吳氏和郭大貴聽得目瞪口呆。

  正裝貨的汪老闆更是心中滴血,後悔沒早來一步。

  圓兒讚道:「姑娘真有眼光。這琴是我家大少爺小時候用的,多少銀子買的我也不清楚。但我家少爺上次在湖州府買了一架新琴,名家製作,叫做什麼『九霄環珮』,花了五百兩。這還是人家聽我家少爺彈得一手好琴,說『寶劍贈英雄』,有意相讓,才給的價呢。」

  清啞微微點頭,道:「多謝!」

  圓兒笑嘻嘻看著她道:「不謝。這琴給姑娘才不糟蹋。」

  說著還瞟了汪老闆一眼,言下之意給他就糟蹋了。

  清啞忍不住笑意加深,覺得這少年很可愛。

  圓兒對清啞也很有好感。

  他雖是一小廝,從小伺候人,卻最有眼色的。見吳氏還是一臉肉疼模樣,便知她對一籃子餅換個破琴還耿耿於懷,遂眼珠一轉,有了一個主意。

  他便問清啞:「姑娘可認得字?」

  清啞點點頭。

  圓兒道:「那姑娘等會,我還有些東西送給姑娘。」

  說完轉身向內跑去。

  吳氏和郭大貴又陷入迷惑中——

  清啞怎會認得字了?

  清啞看出他們疑惑,輕輕搖頭。

  兩人便都閉緊了嘴巴不吭聲。

  少時圓兒轉來,身後跟著兩個健僕,抬著個舊箱子。

  到門外空地,兩人放下箱子,打開。

  清啞一看,箱內堆了些舊筆墨、硯台,還有些書。

  圓兒對清啞賠笑道:「這些是我們少爺從前用的東西。我們家如今都在湖州府城住,少爺一年也難得回老宅一趟。這次回來小住,屋裡用的東西都換了新的。這些都不要了。姑娘看可有用。若是還能用,就拿去。」

  他有些忐忑,沒敢擺出施捨嘴臉。

  也不知怎麼了,他覺得清啞實在不像個鄉下村姑。

  然看郭大貴和郭巧,又實實在在是鄉下人。

  還有吳氏,更是地地道道的鄉村婆子,一籃子餅都要計算的。

  這讓他看不透,但他很喜歡清啞,因此對她客氣有禮。

  清啞道:「要!」

  輕柔的聲音帶著欣喜,彷彿接受賀禮。

  圓兒很開心,「那姑娘連箱子搬走吧。別耽誤工夫撿了。」

  清啞點點頭。

  正在這時,蔡氏也挑著擔子過來了,大嗓門喊:「娘,清啞。」

  清啞見挑子兩頭的竹簍蕩悠悠的很輕便,便知東西賣完了。

  吳氏問:「都賣完了?可有剩的?」

  蔡氏道:「還剩了一些菱角和棗子。」

  一眼看見圓兒幾人,忙熱心道:「這小哥,可要買些棗子?我家的蜜棗又大又甜,曬得乾,糖也足。還有菱角,擱了好些作料煮的,香香的味道……」

  一面說,一面歇下挑子。

  清啞探頭看簍子裡,見果然還剩了十幾斤。

  她便彎腰捧起幾個棗,又去另一頭拿了一個菱角,遞給圓兒。

  圓兒忙接了過去,道:「謝謝姑娘。」

  一面丟了一顆棗進嘴嘗味道。

  蔡氏以為小姑子是在幫她兜售,也不在意。

  既嘗了,跟著當然就要買了。

  等圓兒吃完,她笑呵呵地問:「好吃吧小兄弟?大嫂沒騙你。」

  圓兒又咬開菱角吃了,點頭道:「好吃!」

  這家人還真會弄吃的,吃食蠻有特色。

  清啞便指著竹簍對他道:「送你!」

  說完拿過一個空籃子,費力地倒菱角。

  郭大貴忙上來道:「小妹你拿這個,我來弄。」

  清啞就直起身子,接過古琴站到一旁。

  圓兒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清啞道:「我家種的。送你。」

  圓兒滿心舒坦,越覺得這姑娘合眼緣。

  郭大貴熱心,又最支持妹妹的,也對圓兒笑道:「這些都是我家自己種的,也不值什麼錢。小兄弟你不嫌棄,拿回家哄弟弟妹妹。今天難為你了。」說著話,已經將菱角倒入籃子。

  待直起腰來,又看見圓兒送的箱子,忙將箱子搬進竹簍豎放好。

  蔡氏和吳氏在旁看呆了。

  蔡氏不明白,明明賣東西,怎麼轉眼都拱手送人了!

  換上別人,她肯定不依從。

  但這事是小姑幹的,且婆婆也在場,她本能地要看婆婆臉色行事。

  而吳氏呢,自從清啞拿棗給圓兒吃,她就提著一顆心。

  見閨女果然又要送人,想阻攔,當著人又恐駁了閨女的面子;任她送,又心疼,因此神色變幻,猶豫不決。

  圓兒覺得清啞和郭大貴人很不錯,但吳氏和蔡氏的臉色瞎子也感覺得到。他不在乎貪這小便宜,便對清啞二人道:「已經拿了餅了,怎麼好意思還要這些。這樣,我們買吧。」一面湊近清啞低聲道:「姑娘放心,不用我自己掏錢。」

  說完轉身對先前小廝吩咐道:「昌兒,叫金媽媽來。說這棗和菱角很不錯,謝姑娘晚上就要到了,還有韓大爺,買些果子預備著待客。」

  昌兒忙道:「噯。」

  轉頭跑進去了。

  圓兒就對蔡氏道:「大嫂幫忙稱一下,看多少斤,好算錢。」

  蔡氏巴不得一聲,走上來就開秤。

  清啞見他堅持,不再推辭。

  這樣人家,自然不在乎蠅頭小利的。

  這少年既然是少爺身邊人,也不會在乎小恩惠。

  她要再讓,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因此,她又開口道:「謝謝!」

  圓兒發現,這姑娘很少說話。

  但她的目光比嘴巴更能傳達心意。

  比如,此時她說「謝謝」,只兩個字,他卻看出不止這些,還有「你們這樣人家是不會在乎這些小東西的。小兄弟格外照應,我都知道。既然你一片美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想著,他不禁問道:「姑娘貴姓?」

  問完後悔,人家姑娘家的名諱怎麼能告訴他呢?

  然清啞卻回道:「姓郭。名清啞。」

  圓兒跟著少爺,肚裡也攢了些墨水,聞言眼睛一亮,「清雅!」

  這真是人如其名了。

  清啞沒解釋,只是微笑。

  圓兒又問郭大貴名字,住哪等等,和他熱乎乎攀談起來。

  吳氏見閨女與從前不一樣,竟與一個小子說這許多話,又忐忑,又擔心,因走上來低聲道:「這東西重吧,娘幫你拿著。」

  清啞怕她不知古琴用處而有失,搖搖頭,依然自己抱著。

  一時昌兒叫了金媽媽來,蔡氏已經秤了棗和菱角。

  金媽媽沒買過郭家的東西,自然要先嘗;嘗完又問價;問了價又嫌貴,又壓價。

  圓兒道:「哎喲金媽媽,我和昌兒已經嘗過了。要是不好,能喊你老來?你老就別壓價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人家種些東西也不容易,大老遠的送到鎮上來,就貴個幾文錢,也是該的。就說這菱角,那可是加了料煮的,味道特香。這棗子也不用說了,我才瞧見這大嫂和大嬸在劉家那邊賣了過來的,要是不好,也不能就剩下這麼點了。你想要多買還沒有了呢!」

  金媽媽失笑道:「你小子今兒怎麼了?這是你親嬸子啊還是剛認的乾娘啊?淨幫人家說話。不像買東西的,倒像賣家。到底是跟大少爺的人,嘴上功夫一套一套的。」

  說著,眾人一齊都笑了起來。

  吳氏見圓兒這樣照顧他們,又感激又警惕。

  她忙道:「這小哥厚道,我們也不能眼皮子淺。老大媳婦,把零頭都抹了,按整斤算吧。」

  金媽媽倒不好意思了,連說不用,遂付賬。

  說笑間,圓兒見清啞抱著琴靜靜站在一旁,忍不住又關切地問道:「郭姑娘,這琴你知道去哪找人修嗎?」

  清啞沒回答,卻目露詢問之色。

  郭大貴趕緊問:「去哪找?就在鎮上嗎?」

  圓兒搖頭,道:「湖州府城外有個天音寺。天音寺旁有個天音閣。天音閣的主人就是制琴高手。這琴最好送那去修補才好。」

  郭大貴失聲叫道:「湖州府城!那麼遠!」

  清啞微笑,沒有失望,也沒有流露出意動神色。

  以郭家的條件,她不可能將琴送到那裡去修。

  圓兒見她神色,也知自己白說了。

  若有條件去找天音閣的主人,也就不會買這破琴了。

  他不禁替清啞發愁,這破琴拿回去怎麼辦呢?

  一旁,蔡氏已經收了錢,吳氏忙招呼郭大貴和清啞離開。

  清啞對圓兒微微點頭致意。

  圓兒立即道:「姑娘慢走。」

  又對郭大貴道:「郭大哥慢走。」

  郭大貴笑道:「多謝你殷兄弟。」

  說完,蹲身就要挑起擔子。

  然擔子一頭放了圓兒送的一箱舊物,另一頭卻是空的,挑不起來。只一轉念,他便俯身將郭巧抱起來放在竹簍內,「巧兒,三叔挑著你。」

  一頭箱子一頭娃,正好平衡了。

  郭巧歡喜地叫道:「好。」

  郭大貴便蹲身,挑了離開。

  圓兒看著他們拐過屋角,才收回目光。

  再說清啞等人,走出後街,吳氏才鬆了口氣。

  不知為什麼,她本能不想閨女跟那小子多說話。

  現在好了,東西都賣完了,她便一心惦記此行的目的來。

  因對蔡氏使了個眼色,說:「老大媳婦,咱們去那邊。」

  又扶著清啞胳膊道:「清啞,街上人多,你跟著娘。」

  蔡氏忙殷切笑道:「對,對。清啞,咱去東門渡那條街。那兒熱鬧。」

  清啞點頭,隨著他們往前走。

  郭巧仰頭問蔡氏:「大娘,有賣吃的嗎?」

  蔡氏笑道:「有。有好多。」

  郭巧就滿意地笑了,轉動小腦袋四處看閒熱鬧。

  一路上,吳氏婆媳兩個眉來眼去,不時道:

  「清啞,往這邊。」

  「清啞,這鋪子東西不錯,進去看看。」

  清啞很是醉心於小街上的一切,但凡見到民俗風味濃郁的鋪子和飲食攤子,都要駐足觀看,或問或買,十分悠閒。

  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家店舖前。

  抬頭一看,上書「江家竹器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0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5 11:26 PM 編輯

第14章 相親(1)

  清啞目光下移,望進鋪子裡。

  只看了一眼,便輕移蓮步,走了進去。

  這間竹器鋪與其他竹器鋪類同,又不盡相同。

  店面整潔、寬敞,賣的東西也要精緻、精細得多。

  清啞站在正當中,目光四下掃視:大到竹床,小到竹勺、竹筷,無不應有盡有。竹床上鋪著精美的竹涼席,安放著竹枕;竹篾編的各式几案上,放著各式大小竹盤、竹碗、竹扇、妝盒等,旁邊配著秀雅的獨凳,或者古樸的竹椅,一組一套,竟不比木質的遜色;另外大小形狀不等的花籃、提箱、竹箱、針線簸籮等都整齊排放,無不精緻秀雅,令人耳目一新,倒是沒見籮筐等粗糙的農具。

  再抬眼看牆上,掛著一幅喜鵲登枝圖。

  清啞的目光立即被粘住了。

  正看著,櫃檯後走出個少年,問「姑娘要什麼?」

  清啞對他微微點頭,也不言語,自顧繼續觀看。

  因見一張竹几上放著一把竹扇,似絹扇,又不像。

  心下疑惑,走上前,將古琴放下,拿起扇子仔細觀看。

  這時,吳氏等人也跟進來了,喊「清啞。」

  就聽蔡氏驚喜道:「哎呀,明輝兄弟!」

  這鋪子便是吳氏婆媳今日所行目的地,少年便是郭家精挑細選要相看的女婿:江明輝。

  吳氏婆媳原要哄著清啞進來,誰知她不用人哄,自己走進來了。

  既進來,卻不看人,而是看物。

  這令她們滿心疑惑——難道天定的姻緣?

  吳氏心裡七上八下的,面上且不動聲色,裝作看物品。

  「是蔡姐姐。」江明輝笑著跟蔡氏招呼,「蔡姐姐來鎮上有事?」

  蔡氏笑道:「噯,跟婆婆來賣些東西。賣完了這不要買嘛。哪兒賺錢哪兒花,錢是過不了夜的。唉,過日子,想省也省不了……」

  嘮嘮叨叨說了一堆,惹得吳氏瞪了她一眼,嫌她淨說廢話。

  少年忙請道:「蔡姐姐坐下歇口氣。」

  又對吳氏客氣道:「大嬸也坐。」

  再對郭大貴點頭,然後看著郭巧做了個可親的笑臉。

  郭巧一歪頭,也回他一個甜甜的笑,然後站起身,伸手讓郭大貴抱她出簍子。等下地,小女娃立即奔向清啞,「小姑,這什麼?我瞧瞧。」

  這邊蔡氏對江明輝道:「不耽誤你做生意,我們看看就走。」

  說著裝模作樣地對婆婆道:「這是江兄弟。」

  吳氏很隨意地看了江明輝一眼。

  少年十六七歲,穿一件藍布長衫,身材修長。許是少做農活的緣故,他膚色白皙,稱得上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蔡氏說他長得俊,一點沒誇張。

  吳氏十二分的滿意,那心就熱了起來。

  因問蔡氏道:「你娘家那邊的?」

  蔡氏裝作無事人一樣,點頭道:「我娘家隔壁的。娘你應該見過。那時候他還小,長大了就不認得了。」

  又對江明輝道:「這就是我婆婆。」

  又指向郭大貴和郭巧道:「這是我三叔。這個是我侄女。」

  江明輝一一點頭,重新招呼一遍。

  最後,蔡氏指清啞道:「那是我小姑。」

  又對清啞喊道:「小妹,你看什麼?要不買我們就走。」

  江明輝便看向清啞。

  他有些詫異,沒想到這文靜的姑娘是蔡氏小姑。

  清啞對他們間情形毫無所覺,正舉著那把竹扇湊近眼前細看。

  竹製扇柄,扇面則以極細的竹絲編織,兩隻喜鵲站在梅枝上。扇面、喜鵲和梅枝分別用竹篾之陽面和陰面凸顯色澤之不同。前者是柳黃色,後者則是青色,淡痕隱隱,相互映襯,好像一幅畫,又像一幅刺繡圖。

  雖然只有雙色,那手藝卻是巧奪天工。

  許是編織不易,所以類似的作品只有這扇子,以及牆上掛的喜鵲登枝條幅。條幅上的圖同扇面上的一致,只不過放大了。

  清啞看扇看得出神,一旁的江明輝也癡了。

  他是看人看癡了。

  眼前的少女舉著扇子,迎著光凝神靜觀。

  這動作越顯她脖頸修長,線條優美,頭上鴉黑雲髻堆疊,腦後三千絲縷垂瀑。再看面部,膚色光潔如玉,黑瞳尤其純淨,仿若初生嬰兒眼眸,不含一絲雜質;秀氣的鼻樑、粉嫩的櫻唇、細巧的下巴,其人安靜如畫。

  少年忽然心跳加快,雙頰莫名發燙。

  明知這樣盯著人家很無禮,他卻磨不開眼光。

  晃晃神,再看她身上:穿著白底紅梅錦衣裳,下配白綾裙,腰繫兩指寬繡花腰帶,腰身纖細,身形裊娜,恰如雪中梅花,凌寒自開,暗香怡人。

  他不禁面色緋紅,目光盈盈如水,脈脈含情。

  蔡氏和吳氏將這情形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下眼神。

  郭家略有薄產,清啞待嫁閨女,又被爹娘疼愛,自然有幾件像樣的首飾和衣裳。首飾就不說了,只能買;衣裳的布料卻不是買的,而是買了絲回來,她自己織的,選了些攢著當嫁妝,也做了幾件衣裳。

  今日相親,吳氏當然攛掇閨女穿得光鮮些了。

  清啞習慣將自己裝扮得素淨優雅,所以沒留心她刻意攛掇。

  現在看來,這工夫沒白花。

  蔡氏得了婆婆示意,笑喳喳地上來叫「清啞!」

  清啞和江明輝一齊被驚動,都醒過神來。

  江明輝如做賊被人逮個正著,慌得低下頭不敢看人。

  蔡氏佯作不知,笑問清啞:「你要買扇子?這都快冬天了,要扇子幹什麼。咱們家不是有好些扇子!」

  清啞看了大嫂一眼,沒理會她。

  接著,她又把目光投向江明輝,似有話要問。

  江明輝正垂眸,所以沒看見她。

  蔡氏忙叫:「明輝,我小姑叫你。」

  江明輝趕緊抬眼,胡亂問:「姑娘……要……買?」

  清啞凝視著他,輕輕搖動手中竹扇。

  江明輝觸及她詢問的目光,心跳了跳,鬼使神差般回道:「姑娘問什麼價?三……三十文。」

  一旁郭大貴驚嚷道:「三十文!一把扇子?」

  他疑惑地看向江明輝,心想這小子別宰熟客吧?

  要是這樣,就是奸商,那妹妹可不能嫁他。

  江明輝不知怎的,神色尷尬,慌張結巴道:「不是。是……這扇子費工夫,不容易編,所以貴些。」

  清啞點頭道:「不貴。」

  江明輝鬆了口氣,心想「當然不貴,降了十倍呢。」

  跟著又歡喜非常,覺得清啞識貨,是個知心的人。

  要知道,這扇子和條幅可是他設計的。

  以竹絲編織圖畫,他們家也是頭一回嘗試呢。

  郭大貴道:「還不貴?我看看,什麼好東西!不就是竹子編的嗎。」

  說完從妹妹手上拿過扇子細看。

  他並不是諸事不通的。江南乃魚米之鄉、絲綢重地,水鄉商業發達,連帶瓷器、竹器等也銷售興旺。霞照縣這地方,男人少有不會篾匠手藝的,女子必定會紡織。他也學過篾匠,所以一看那細如頭髮絲般的竹絲紋理,便知道自己誤會人家了。

  「手藝真精細!三十文值了。」他不好意思地對江明輝道。

  「喲,比繡花繡的還細緻呢。」蔡氏也上前看了,也贊。

  江明輝想說「三十文太虧了」,然看看清啞,又閉上嘴。

  郭大貴道:「小妹,你真喜歡這扇子。我幫你買。」

  他今天還沒花錢呢,妹妹喜歡,他急於幫她買。

  清啞見他踴躍付賬的模樣,點點頭。

  郭大貴開心地問「還要買別的不?」

  清啞又看向江明輝,指向牆上的條幅。

  江明輝忙跑過去,搭了個凳子取下來,送到她面前。

  他親自用雙手舉著,讓她觀看。

  一面又柔聲歉意地解釋:「姑娘看看,但是不賣的。這個……這個是小店的壓台貨。客人要貨,得先預定,一個月後交貨。」

  這件東西要是再降十倍賣出去,他就無法對家裡交代了。

  清啞點點頭,湊近細看。

  這條幅紋理與扇面一致,可見編織之法相同。

  看了一會,她心中有數了,便示意他收起來。

  江明輝回身,重新將條幅掛到牆上。

  吳氏見心願達成,不願再多逗留。

  嫁閨女是要讓人家來求的,待久了豈不讓人看出眉目來,說她把閨女送上門,那就影響清啞的名譽了。

  於是,她走過去對清啞道:「你要這扇子?那……」

  正想說「家裡有的是扇子,別買了。」心思一轉,卻改成「喜歡就買了吧。你大嫂子說江家篾匠手藝最好的。你看看還喜歡什麼,一齊買了,留著做嫁妝。」說完漫不經心地瞟了江明輝一眼。

  「嫁妝」二字聽得江明輝一震,勾起無限遐想,心內滋味難明。

  通過之前買古琴一事,清啞也知農家生活節儉。她買扇子是有用處的,其他東西對於她來說可有可無,因此搖頭道:「不要了。」重新抱起古琴,又看向郭大貴,再看扇子。

  郭大貴便懂了,笑著掏錢付賬,買下扇子。

  買完,大家便準備離開。

  江明輝見他們要走,心下不捨。

  然吳氏早拉著清啞先走出去了。

  郭大貴也將郭巧放進簍子,挑了起身。

  唯有蔡氏和江明輝殷切打招呼,依依惜別。

  江明輝眼望著清啞背影,口中問道:「蔡姐姐走了?」

  蔡氏笑道:「走了。到街上再轉轉,買些東西,趕早回去。」

  說著這話,腳下卻生了根一樣,動也不動。

  江明輝絲毫不覺,又道:「蔡姐姐哪天回娘家,去我家坐坐。」

  蔡氏就等這句,因笑道:「昨天才回去的呢。還見了你娘。」

  見江明輝不以為意,主動壓低聲音解釋道:「是我家小姑——」只這一句,就引得江明輝豎起耳朵聽下文——「我公婆捨不得她嫁遠了,就在我們村幫她定了一門親——」江明輝心中一沉,難受萬分——「誰曉得那小子不是個東西,跟我們村一個女娃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你說我們氣不氣?」

  當著蔡氏,江明輝不禁羞紅了臉,道:「真不知廉恥!」

  蔡氏道:「可不是這話!我公公婆婆氣得吃不下飯,就把親退了。」

  江明輝頓覺雲開霧散,喜道:「就該這樣。」

  蔡氏道:「我家小姑人長得好,能織會繡,家務活也是一把好手。還怕嫁不出去!」往少年跟前湊近些,神秘道:「我就想把她說給大頭菜,所以回家跟我娘商量。」

  江明輝大驚失色,顫聲問道:「可……可定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5 11:26 PM 編輯


第15章 相親(2)


  蔡氏沮喪道:「我娘是一萬個情願。可是我公婆不情願!」

  江明輝鬆了口氣,心想情願才怪呢。

  都是隔壁鄰居,大頭菜什麼人物,他比誰都清楚。

  他既不好安慰蔡氏,也不能說郭家有眼無珠,遂含糊道:「姻緣天定,蔡姐姐別心急。大頭菜的好事在後頭呢。」

  這一會工夫,他心情上上下下、大起大落,很夠受。

  蔡氏歎道:「誰讓大頭菜不如你出息呢。要是能跟你一樣出息,又長這麼俊,我公婆就肯定願意了。那天碰見你娘,問你可定了親。你娘說你脾氣古怪,相看了許多閨女,沒一個相中的……」

  正說到這,吳氏在外喊道:「老大媳婦,等你呢!」

  她氣極了這婆娘,連個話也不會說。

  要說兩個兒媳,她並不偏心哪一個。

  老二媳婦雖然賢惠知禮,老大媳婦也不是沒有長處。

  莊戶人家,家長裡短過日子,免不了和人產生爭上爭下的糾紛。蔡氏能拉得下臉,罵也罵得,鬧也鬧得,有時候還就要她這樣的人出頭,人家才怕。

  比如這次張福田李紅棗的事,他們老的雖然也有主意和手段處理,但若不是蔡氏出頭痛罵了一頓,她還真嚥不下那口氣。

  再比如眼前這事,她端著架子裝矜持,可不得蔡氏出面。

  然人無完人,蔡氏嘴厲害,說起話來也沒個準,什麼「要是能跟你一樣出息,又長這麼俊,我公婆就肯定願意了。」這不是告訴人家他們有心來攀親嘛,丟死人了!

  那蔡氏還不知婆婆生氣了,還在賣力地跟江明輝套話呢:「……明輝兄弟,你是不是相中了什麼人了?這鎮上姑娘多,別是看中了誰家閨女了吧?」

  耳聽得婆婆在外叫,忙回道:「就來了。」

  心想還沒說完呢,不把話說透了,這小子不開竅怎麼辦。

  那江明輝聽了她前面的話,果然觸動心腸,神遊天外。

  蔡氏見他發呆,推了他一下,叫「明輝兄弟!明輝兄弟!」

  江明輝被推醒,忙問「蔡姐姐說什麼?」

  蔡氏笑道:「你是不是已經在鎮上相中了人?」

  那眼中赤裸裸流露好奇,對少年心事無限熱衷。

  江明輝臉又紅了,慌忙搖頭道:「沒有,沒有。」

  蔡氏道:「有可別瞞著。你成親,我也是要去吃酒的。」

  江明輝年輕面嫩,被她逗得心慌意亂,羞道「蔡姐姐亂說。」

  這時,外面吳氏又喊「老大媳婦,你磨蹭什麼呢?還不出來!」

  蔡氏方歉意地對江明輝道:「瞧我這張嘴,沒個把門的,一說起閒話就忘了正事。明輝兄弟,我先走了。你忙啊!」

  說完急急忙忙跑出鋪子去了。

  待她走得不見蹤影了,江明輝才鬆了口氣。

  他將剛才的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他又不笨,正如吳氏所料的,便有些明白蔡氏今日來意:怕是帶小姑來相看他的,不禁又喜又憂。

  喜的是這事正合他心意,來得正好。

  憂的是清啞態度不明,不知前景如何。

  至於吳氏婆媳,他倒未擔心,若是對他不滿意,蔡氏也不會說那些話試探於他了。

  接下來怎麼辦呢?

  他蹙眉思索這事,連客人進鋪子買東西也忘了招呼。

  想起蔡氏說的「我家小姑人長得好,能織會繡,家務活也是一把好手。還怕嫁不出去!」他心裡便焦灼起來。

  不怪他這樣想,哪個出色的少年男女不是被人趕著求的?

  像他自己,上門求親的不知多少,他所以躲在鎮上不肯回家。

  郭家姑娘這樣的,以前定親了自然無事,如今退親了,只要郭家放出話來,上門求親的還能少了!

  想罷,他再忍不住,匆匆去隔壁鋪子,跟掌櫃的打了聲招呼,托他們夜裡聽著些這邊動靜。安排妥,回來後關上店門,一把鎖掛上,竟往渡口搭船回家去了。

  再說蔡氏,出去後趕上婆婆,笑道:「娘,我來了。」

  那眼睛望著吳氏亂轉,傳達另一層意思:事成了!

  吳氏雖嫌她剛才話說得粗鄙露骨,好歹把事辦成了,一顆心終於落下;況在大街上,清啞又在附近,便沒有斥責她。

  一行人便繼續在街上轉悠,買了絲,又問棉花行情。

  清啞雖然一直不吭聲,卻尤其忙碌:買了許多紙筆、尺子、顏料不說,還買了幾本書,把自己私房銀子花光了,連郭大貴的也花了,吳氏還貼了好幾兩;綢緞鋪子也要進去看半天,街邊擺攤賣花布的,她也要駐足;甚至,她還進木器行,看紡車和織錦的機器。

  吳氏又肉疼又開心。

  肉疼閨女亂花銀子,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開心閨女開心,她求之不得。

  然閨女一向乖巧,她不敢說她,怕她多心,只得咬牙認了。

  看看日頭高了,前面正好有賣湯包的,便帶他們去吃包子。

  叫了兩籠湯包,放了一籠在清啞和郭巧面前,另一籠大家分。

  清啞心知娘捨不得,有些歉意。要不是她把餅都送人了,他們就能吃餅了。以前郭家人來鎮上,都要帶些餅賣錢貼補花費。今天不但餅沒賣到錢,又沒留幾個當乾糧,娘當然心疼了。這會子要她額外花錢買包子,怕是不可能。

  她用手扯扯郭大貴衣袖,示意他再去要兩籠包子來。

  郭大貴果然去拿了來,笑對吳氏道:「我來給錢。」

  吳氏見一雙兒女這樣,又貼心又生氣,道:「你錢從天上掉下來的?」

  郭大貴和清啞對視一眼,呵呵笑道:「娘吃吧。」

  買都買來了,不吃也辜負兒女的心,吳氏便吃了起來。

  蔡氏更是眉開眼笑,大口吃起來。

  清啞將郭巧攬在懷裡,用筷子將湯包戳開一個小口,輕輕吹得不燙了,才示意郭巧道:「吸。」郭巧便將包子湯吸了喝了。清啞又搛了裡面餡兒餵她。再將包子皮分成幾份,一一搛了餵她。

  餵了一個,又去吹第二個。

  郭巧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靠在清啞懷裡,小嘴兒嚼得十分歡暢。

  吳氏見她姑侄臉碰臉,看著是溫馨,可清啞一口還沒吃呢。

  再看蔡氏,這一會工夫,已經四五個包子下肚了。

  她便沉臉道:「老大媳婦,別顧著自己吃,餵你侄女一口。清啞一個還沒吃呢。」

  蔡氏忙道:「噯,曉得了。巧兒過來,大娘餵你。」

  郭巧便挪到她跟前。

  清啞見如此,便自己吃了起來。

  蔡氏搛了一個包子,隨便吹了兩下,就送到郭巧嘴邊。

  郭巧以為不燙了,一口咬下去,還順便用力一吸。頓時燙得哭叫一聲,張著小嘴,湯汁順著下巴全流到胸前衣襟上去了,形容十分狼狽。

  吳氏氣極了,喊道:「你也養了兩個兒子,怎麼帶娃的?她這麼點大人,那小嘴肉多嫩,你當跟你一樣皮糙肉厚啊!」

  蔡氏忙扯出帕子幫郭巧擦拭,一邊訕訕道:「媳婦粗手大腳慣了的……」

  吳氏一想可不是嗎,這婆娘生就這副性子,粗手大腳慣了,並不是對侄女不上心,倒是她剛才多嘴多事了。

  因見旁邊桌上人都看過來,她便壓下火氣。

  清啞早扯過郭巧,幫她擦淚,又輕聲哄道:「別哭。」

  重新吹了包子,姑侄兩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來。

  吳氏見閨女對大嫂既不責怪,也無怨意,安安靜靜的,有些恍惚:清啞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呢!

  先前她以為她是被張福田和李紅棗氣的,所以不願開口說話;可是今天買古琴、買扇子、買書,這都是她的清啞絕不會做的事!

  想到陰淒淒月光下,那逐漸被水淹沒的頭頂,她打了個寒噤,握住筷子的手忽然攥緊了,心中一片冰冷,害怕得渾身顫抖。

  「清啞,你想不想吃炸豆腐?」她乾澀地問道。

  清啞抬眼,看著她目露詢問之色。

  「那年,娘帶你來鎮上,買了劉四家的炸豆腐給你吃。你可喜歡吃了。還買了半斤帶回去給你爹呢,用那個下酒最好了。他家的蘸料做的最地道。」她提點她。

  清啞便想起來了。

  那是小鎮的小吃,將長了霉絲的霉豆腐用油炸了,蘸著調料吃,又臭又香又酥軟,味道特別濃郁,十分地道。

  她眼露欣喜之色,點點頭。

  郭大貴忙道:「真的?那我可要嘗嘗。」

  吳氏不自然地笑了下,道:「娘年紀大了,忘了劉四的攤子在哪了。」

  清啞抬起頭,四下一打量,用手一指北面,「那邊。大槐樹。」

  吳氏激動道:「是……是那邊。待會咱們就去吃。」

  郭巧聽了展開笑臉,腮頰上還掛著一滴淚。

  蔡氏看著吳氏心想,為了小姑,婆婆今兒真捨得,虧得她跟來了,才有得沾光。

  她沒再吃了,喊夥計拿紙來,把面前包子都包了起來。

  「帶給勤娃子和儉兒吃。」她邊包邊笑道。

  「虧你還記得有兩兒子!」吳氏沒好氣道。

  「怎麼能忘呢!要是不帶些吃的回去,他們還不要鬧翻天。早上沒帶他們來,勤娃子氣得不得了呢。」蔡氏道。

  吳氏把自己面前吃剩下的推過去,道:「我吃飽了。把這也包了裝起來。放在籃子裡,別用東西壓壞了,湯要流出來的。」

  蔡氏忙又推了回去,道:「娘也沒吃幾個,哪就飽了。娘自己吃吧。勤娃子他們有這些夠了。小娃子,那嘴就是無底洞,要是敞開了讓他們吃,多少吃不完。不能慣了他們。」

  清啞聞言看了大嫂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最後,吳氏又吃了兩個包子,剩下的才包起來了。

  待去大槐樹下劉四的攤子買了炸豆腐,幾人才返回渡口。

  上了烏篷船,郭家兄弟全力搖漿,歸家而去。

  一路無話,暮色朦朧的時候,才到郭家門前。

  下船上岸,郭守業一看老婆子臉色,便知事成了。

  當下,將買的東西搬進屋,阮氏便擺了晚飯出來,招呼吃飯。

  飯後,阮氏收拾了桌子,清啞去收拾整理買來的東西。

  堂中,只他父子婆媳坐在桌前。

  因小娃兒也不在跟前,郭守業且不問他們去的這一日情形,先對老婆子說了村裡發生的一樁事:就是李紅棗在那富商來接她的時候,被人發現跟張福田在一處。那富商大怒,要回給李家的銀子,甩袖走了。然後,李紅棗就這麼住到張家去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09 PM


第16章 續琴

  「紅棗傻了吧,放著有錢人不嫁,張福田那小子害得她這樣,還要嫁給他?張老頭罵的她婊子都不如,還讓她進門?」蔡氏不可思議道。

  「你才傻了呢。有錢怎麼了,當人家妾是好做的?還不是要看正房臉色。沒想到紅棗那丫頭還有這決心和志氣!」吳氏很敬佩紅棗。

  「唉,他們還是結親了。」郭大全歎道。

  「哼,結親?結仇還差不多!」吳氏冷笑一聲。

  李紅棗嫁了張福田又怎麼樣?

  張老漢拒不承認紅棗肚裡的娃是張家的種,逼得她打了胎;張福田拋棄紅棗,不承認自己做過的醜事;張李兩家大鬧幾場,互相揭底痛罵,她就不信兩家還能恢復如常,將來能把日子過好了!

  「好了,別管旁人的事。」郭守業呵斥一聲,轉向吳氏問,「那江家兒子怎麼樣?」

  吳氏臉上便露出笑容來,點頭道:「確實不錯。」

  只一句,蔡氏便心癢癢的,坐不住板凳了。

  她笑道:「媳婦還能哄娘和爹。這可是小姑一輩子的事。」

  吳氏瞅了她一眼,知她顯擺自己功勞,也不點破。

  因告訴郭守業道:「那娃兒又和氣又懂禮。見了大媳婦就喊『姐姐』,又喊我『嬸子』,連巧兒也沒忘記給個笑臉呢。到底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人也生的好,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跟咱大貴一般高。比張福田強不知多少。我看了就想,虧得清啞退了親……」

  郭大全雖也去了,這話也是才聽見,路上當著清啞沒好問的。

  因此,他兄弟都開心地笑了。

  郭守業沉吟一會,問道:「那他對清啞……」

  蔡氏立即道:「相中了,相中了!他看清啞眼睛都看直了呢。」

  吳氏忙瞪了她一眼,「瞎說什麼!」

  蔡氏忙閉嘴。

  郭大全道:「我晌午的時候,我看見他搭船回家了。」

  吳氏聽了眼睛一亮,「真的?」

  郭大全點頭道:「雖說隔得遠,我還認得他,沒錯。」

  老兩口對視一眼,心裡越發定了。

  郭守業咳嗽一聲,又問「清啞怎買了那些古怪東西?」

  提起這個,吳氏倒不知如何解釋了。

  正在這時,清啞卻抱著古琴過來了。

  她將古琴放在郭大有面前桌上,叫「二哥。」

  郭大有忙問「什麼事小妹?」

  清啞挨著他坐下,示意他看碰裂的古琴。

  郭大有輕輕托起琴身查看一番,對她柔聲道:「這個容易修。二哥幫你弄。這個做什麼用的?」

  清啞先不回答,卻用手指著那碰裂的部分,以無比認真的口氣道:「要復原,分毫不差!」

  聽了這話,郭大有忙再次低頭查看,神情慎重起來。

  很快,他發現這活計不是那麼容易的。

  要找一塊木料補上去,還要將琴弦穿好復位,分毫不差談何容易。

  清啞見他不吭聲,以指撥弄餘下琴弦,「叮咚」之聲迴盪堂間,口中道:「壞了,聲音不對。」

  郭大有便明白了:若不能復原如初,就彈不出原來的音色了。

  他笑對妹子道:「我用心做。」

  清啞點頭,敲了敲琴身,發出清越聲音,示意他聽;然後又向上指了指房梁,道:「要用老木頭。新的不行。要桐木,老房子拆下來的。」

  這琴是桐木製的,最好找一樣的木頭補上。

  郭大有沒想到就補一塊木頭還有這些講究,只好點頭道:「曉得了。回頭我去鎮上找找看。」心裡卻覺得為難,怕找不到。

  清啞見他聽明白了,這才放下心。

  目光一掃,發現爹娘哥嫂都盯著她,連阮氏也來了。

  吳氏先開口,斟酌問道:「清啞,你……怎會彈琴?」

  清啞沉默,醞釀言辭回答。

  郭守業也問:「清啞,你跟爹說,怎麼認得字了?」

  清啞打算「實話實說」。

  因道:「有人教我的。」

  吳氏急忙問:「誰教的?」

  清啞動了動嘴,彷彿說得很費力:「那天晚上,有人喊我……我出去……下水……跟人學。」

  吳氏驚恐地摀住嘴巴,眼睛瞪大一圈。

  郭家父子也都震驚不已。

  蔡氏忽覺堂間陰淒淒的,不由自主往男人身邊靠了靠。

  因清啞坐在郭大有身邊,他便扶住她胳膊,輕聲道:「小妹別怕。你想想,那一會工夫怎麼學的?跟誰學的?慢慢說。」

  清啞搖頭,心想不是我怕,是你們怕吧。

  她道:「我到……一個地方,待了十幾年。」

  沉水那一會,就過了十幾年?

  堂上靜了下來。

  清啞睜著清澈的眼眸,看看爹,再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再看看兩個嫂子,想他們能不能接受這一說法呢?

  郭守業看著閨女無暇的雙眸,沉聲道:「別問了。別嚇著清啞。」

  吳氏拚命點頭。

  她選擇相信閨女!

  她願意相信閨女!

  她絕不願想其他可能!

  清啞心裡暖暖的,小聲道:「爹,娘,別告訴人。」

  郭守業點頭,對兒子們道:「這事不許對外說。」

  蔡氏猛點頭,道:「咱小妹碰見神仙了,當然不說!」

  吳氏對這一說法很滿意。

  神仙,比鬼怪什麼的來得正!

  所以,清啞是遇見神仙了!

  所以,郭家要發達了!

  她這樣告訴兒子和兒媳。

  大家都相信了。

  因為清啞,他們的小妹,那樣乾乾淨淨的,絕不會害人!

  接下來,清啞拿了紙筆和尺子來,將古琴構造圖畫出來,讓郭大有細看參詳,再次令郭大有明白,這活計是一點差錯也不能出的。

  郭守業等人在旁看著清啞寫出漂亮的字,神奇不已。

  他們不再害怕擔憂,每個人心裡被這秘密激得漲漲的……

  不過,他們並不多問。

  其中緣故除了敬畏神鬼之外,還不肯為難清啞。

  清啞小時候不會說話,後來雖治好了,然她性子文靜,天性少言,練習少,言談能力自然比一般人就要差些。

  郭家人雖不承認,但心裡都明白:清啞說話費力。

  閒言少述,郭家人確定清啞奇遇後,各懷心思歇息去了。

  唯有郭大有,一直對著那古琴琢磨如何下手。

  次日一早,他又搭船去鎮上尋木料。

  郭家照常忙秋收,但隱隱的似在期盼什麼。

  吳氏帶著郭勤將園內枯枝落葉都用竹耙子歸攏了,全弄去灶下當柴燒火;又命郭大貴將場院、石子路破損的地方都修補好、坑窪地填平,家中裡裡外外也都收拾得整齊清爽。

  這是時刻準備江家來人提親。

  可是,等了一整天,也不見人來。

  下午,郭大有回來了,帶了一小截桐木,說是人家砍了扔在屋後,擱了好多年的,就這麼巧讓他找到了。給清啞看後,確定合適,他便動手修補古琴。

  清啞雖不會做,卻一直在旁盯著二哥。

  她懂得古琴各部分關聯,可防止二哥弄壞了它。

  又一天過去了,江家依然沒有人來。

  眾人雖做無事樣,卻都很焦灼,諸事都不順心。

  郭大有沒管這些,一心搗鼓古琴。

  忙了一天又一夜,到第二天傍晚,終於將古琴修好了。

  他未依照古琴原來形狀修補,而是將損壞部分做成圓形。從正面看,暗紅的琴身上彷彿特意嵌了一塊色澤不同的圓珠,獨自架起一根琴弦,十分別緻。

  清啞輕輕撥弄琴弦,音色沉厚不失亮透,心下滿意。

  那時,一屋子人都盯著她看稀奇。

  郭勤催道:「小姑,快彈!」

  郭儉和郭巧也催。

  清啞道:「吃了飯再彈。」

  眾人只當她餓了,遂忙忙吃飯。

  等吃過飯,連郭守業也盯著閨女了。

  清啞卻說:「洗了澡再彈。」

  遂去洗澡。

  眾人無法,又強她不得,只好各自忙去。

  等清啞洗漱完畢,上去閨房,才坐下彈琴。

  郭勤、郭儉和郭巧都跟著去瞧熱鬧。

  然古琴不是讓人聽熱鬧的,這也是清啞無法說彈就彈的原因。此時夜靜人稀,一彎秋月掛在天空,她撫摸機緣巧合下得來的古琴,想起前世今生,心頭無限感懷,信手撥弄,裊裊清音傳入夜空,其意淡遠悠長。

  這一彈,便再止不住了。

  郭勤皮猴一般的性子,聽得無趣,很快跑了。

  郭巧和郭儉聽著聽著打起瞌睡來,小腦袋直點。

  郭大有站在妹妹閨房外,看著窗前全心彈琴的少女,心頭一片安寧。他覺得眼前情景很美,使他記起六月盛夏夜,他坐在自家烏篷船頭,看著滿月下的荷葉連綿無盡、荷花星星點點散佈在荷葉間靜靜開放的情形。

  良久,他悄步上前,將熟睡的郭巧和郭儉抱下樓去。

  身後,撫琴的少女依然沉浸在夢中。

  廚房裡,蔡氏和阮氏正燒水,準備伺候丈夫娃兒洗漱。

  阮氏聆聽片刻才道:「小姑彈得好好聽。」

  怎麼好聽,她說不上來。

  蔡氏隨口道:「是不錯。我還是喜歡聽唱戲彈的那個,又熱鬧又喜慶。小姑彈得……太慢了,好像炒菜放少了鹽,太淡了,不夠味兒!」

  阮氏沒理會她,舀了水回屋。

  堂間,郭守業父子也靜靜地聽琴。

  閨女彈的,他當然要聽。

  聽是聽不懂的,但他無需聽懂。

  在此琴音撫慰下,幾十年人生滄桑都沉澱安靜。

  「大全,弄些酒來。」他忽然道。

  郭大全忙答應一聲,招呼郭大貴拿米酒,他則去廚房叫媳婦將現成的油鹽炒花生米、醬黃豆等弄了些端來,爺幾個就坐在門口,你一盅、我一盅,無聲輕酌。

  少時,郭大有也來了。

  爺幾個這一喝就到了大半夜。

  眼看郭老漢雙眼迷濛了,郭家兄弟才將他送回房歇息。

  吳氏看著鼾聲沉重的老頭,嘀咕道:「吃了飯還喝酒!」

  郭守業翻了個身,咕噥道:「張福田,配不上我……閨女……後悔……一輩子……」

  吳氏正幫他脫衣,聞言手頓住了。

  所有人都睡去,四下萬籟俱寂,清啞依然彈興不減。

  琴聲越過院牆,飛過門前水上層層蓮葉,飄向田野。

  景泰府因兩條流水——景江和泰江穿越全境而得名。其中景江流經霞照縣,在烏油鎮彙集了霞水,然後途經綠灣村南一路東去。

  此時,輕霧蕩漾的景江面上順流漂來一艘大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13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7-3 03:14 PM 編輯


第17章 聽琴

  船艙雕琢十分精美,錦幔高懸、繡毯鋪地,兩個束髮戴冠的少年正在一間艙房內宴飲。一身穿白色廣袖長衫、舉止飄逸灑然的少年立在窗前吹簫;另一個身穿月白箭袖、外罩深藍繡竹枝錦袍的少年斜倚在軟椅內傾聽,一手執銀壺,自斟自飲。

  這二人正是韓希夷和方初。

  方初聽著,忽然出聲道:「等等,希夷!」

  韓希夷一頓,簫聲停止。

  他放下洞簫,歎道:「一初,何故如此掃興?」

  方初凝神側耳,道:「你聽,有人操琴。」

  韓希夷走到長几邊,在另一軟椅內坐下,道:「那又怎樣?總不能他彈琴,就不許我吹簫了。或者,他彈得比我吹得好聽?」

  方初道:「你說他彈得不好?」

  韓希夷也傾聽一會,點頭道:「還不錯。」

  方初揚眉道:「只不錯?」

  一面提聲對門外叫道:「昌兒。」

  一個小廝應聲進來,正是那日在烏油鎮方家老宅賣古琴給清雅的昌兒,比圓兒先出來的那個。

  他問道:「大少爺叫小的有什麼吩咐?」

  方初道:「去,看這琴聲從哪傳來的。叫他們把船划過去。」

  昌兒答應一聲又出去了。

  韓希夷笑道:「你還真有雅興!」

  方初抿了一口酒,隨意道:「如此良辰美景,忽聞天籟之音,自然要尋覓芳蹤,一睹真容。」

  韓希夷笑道:「芳蹤?別是個老叟彈的,我看你如何處!」

  方初嗤笑道:「我說你俗,你偏要裝雅!我說芳蹤,無非指琴音;真容,也指琴曲而已。眼下隔得遠,聽不真切,所以說不得『睹』真容。你想到哪兒去了?滿腦子都是些什麼!」

  韓希夷笑不可仰,擺手道:「好,好!你雅,你雅!只不知謝姑娘若知你深夜追逐琴聲而去,會作何感想?」

  方初道:「她若在此,定與我一同追尋。」

  韓希夷笑著搖頭。

  因對外叫道:「秀兒。」

  秀兒進來,不是個丫鬟,卻是個小子。

  「少爺有何吩咐?」他問。

  「把這些撤下,煮一壺茶來。」韓指著殘席道。

  「是,少爺。」

  秀兒答應一聲,上前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

  韓希夷又對方初道:「如此琴聲,喝茶才配。」

  方初只留心外面琴聲,沒理會他。

  聽了一會,忽然又叫「昌兒!」

  昌兒忙跑進來,「大少爺!」

  「琴聲怎麼越來越遠了?」方初皺眉問。

  「是順水走的呀。這船……船又不能上岸走!」昌兒委屈道。

  「蠢材!去瞧瞧可有岔道,把船拐過去。」方初道。

  「是,小的這就叫他們掉頭找。」昌兒又跑出去了。

  一會工夫轉來,對方初賠罪道:「少爺,剛才前面是有條水道,從北面流出來的。兩邊許多荷葉,當中水道有些窄,只能走小船,小的們才沒留心。」

  方初道:「別管那些,能開過去就行。」

  昌兒忙答應了。

  韓希夷笑道:「昌兒,要是圓兒那小子在這,定不會讓你家少爺操心一點兒。你可要小心了,再不用心辦事,小心你家少爺把你送走。」

  昌兒聽得快哭了,道:「韓大爺教訓的是。小的記住了。」

  一面出去吩咐搖漿的,將船往郭家附近劃去。

  方向對了,果然琴聲逐漸清晰起來。

  昌兒復又進艙,見方初和韓希夷都凝神聽琴,不敢打擾,便走到窗下,看小秀燒水泡茶。

  「小秀,你真能幹,還會泡茶。」昌兒悄聲道。

  「像咱們這樣跟著少爺在外跑的,不僅要幫少爺跑腿傳話、出頭辦事,還要充當貼身丫鬟使喚,伺候茶飯、穿衣洗漱,樣樣都要會。少爺們各處來往照看生意,路上不方便帶丫鬟。咱們既要當小子,也要當丫鬟,兩用!」小秀一面扇爐子,一面悄聲對昌兒傳授經驗。

  「所以你叫小秀?」昌兒瞪大眼睛問。

  「嗯。秀外慧中的意思。」小秀道。

  正聽琴的韓希夷嘴角扯動了下,又恢復正常。

  一時水開了,小秀沖了兩盞香氣四溢的茶,和昌兒一人捧了一盞,送到自家公子面前。

  船忽然停了下來。

  昌兒出去查看,一會轉來,向方初回道:「稟少爺,前面水道太窄,兩邊都是荷葉,咱們的船開不過去了,只能到這。」

  方初道:「那就停在這。」

  昌兒道:「是。」

  方初和韓希夷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夜色沉沉,秋水浸月。兩旁青荷連綿幽深,當中白水匹練延展。前方暗影處,樹影婆娑。琴聲穿林渡水而來,在夜空下迴盪,天地似乎清朗起來。琴聲和秋蟲鳴叫融匯交合,恍如天籟,渾然無跡。

  那彈琴之人似乎不知疲倦,一曲終又換一曲。

  眼下彈的是《醉漁唱晚》。

  等結束,方初幽幽問:「如何?」

  韓希夷輕聲道:「這等純淨的音色,倒是少見。」

  方初道:「我猜彈琴者是個少女。」

  韓希夷想要嘲笑他兩句,卻說不出來。

  因為,他也是如此認為。

  他輕聲道:「琴音發乎內、流於外,可辨喜怒、悅情思,但此人琴音純淨,不染紅塵,宛如天籟,絕不是飽經滄桑之人所彈,也不似修養高深、以至返璞歸真之人所彈的豐富飽滿、簡單歸一,她乃天性至純,所以如此。」

  方初接道:「如泉石相激,似流雲輕浮。曲中有淡淡的愁,些許的悲,就好像這水鄉霧濛濛的雨天,正是少女情懷。」

  韓希夷歎道:「想不到鄉野間也有這種人。」

  方初道:「各人有天賦。只聽她琴音,便知她擅長此道。否則,不會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造詣。」

  不知什麼時候,琴聲已經停了。

  韓希夷才恢復正常,笑道:「小小年紀?你倒像看見她了一樣。」

  方初道:「你剛才不是分析了。有年紀的人絕不能彈得如此不沾紅塵,只有天性至純、不諳世事的少女才能彈奏得出。便是少年,只怕也會多些衝動激昂意境。」

  韓希夷聽了垂眸不語。

  半響,忽戲謔問道:「那謝姑娘呢?」

  方初道:「吟月性子雖溫婉,然執掌謝家生意也有幾年了,可說巾幗不讓鬚眉,琴音自然不同。」

  韓希夷不依不饒道:「依你說,謝姑娘所彈比今晚聽到的琴聲如何?」

  方初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閒的骨頭癢了?」

  韓希夷一笑,不再為難他。

  因又問道:「沒彈了。還等嗎?」

  方初笑道:「走吧。再晚到地方都半夜了。」

  於是吩咐昌兒掉轉船頭,重歸景江正道,順流而去。

  韓希夷伸了個懶腰,歎道:「唉,可惜無緣得會佳人。」

  方初沒好氣道:「聽琴,聽琴,不是聽人!可見你假正經,滿腦子想的都是齷齪念頭。」

  韓希夷道:「我想見佳人就齷齪?我就不信你不想見。」

  方初命小秀續茶,一面道:「聽見這等天籟之音,乃是因緣際會,何必一定要見人。況且已經確定人家是姑娘,就算見了你又當如何?引為知己那是絕無可能,只怕還壞了人家清譽。」

  韓希夷笑道:「那倒也是。還有,倘若她醜陋如無鹽,豈不掃興;若是美若天仙,在下該怎麼辦呢?娶回家,我爹也不答應呢!」

  方初一個沒忍住,噴了一口茶。

  待放下茶盞,他正色道:「在下定不讓你這浪蕩子糟蹋人家女兒!昌兒,快走,快走!」

  說笑聲逐漸遠去。

  良久,簫聲又起……

  ※

  郭家院內,二樓清啞閨房內,一燈如豆。

  清啞撫摸著古琴,心內對它道:「你碰上我,也算緣分。我到這異世遇見你,也是緣分。我賦予你再生的靈性,我自己也是再生的……」

  想到這,她心內一動,看向琴身上修補的部分。

  若在上面題字再雕刻,這塊本就是填補上去的,恐傷了琴。

  她便起身,找來一枚繡花針。手執銀針,專注地在那塊修補的圓木側面刺上「再生緣」三個字。秀氣的字跡,彷彿微雕,不留心是絕看不出來的。她卻欣喜地笑了,彷彿給古琴打上她的徽記。

  又撫琴靜坐片刻,她才起身,將琴掛在牆上,自去歇息。

  次日,郭家盼望已久的江家人終於來了。

  來了三人:一個是江明輝的娘,另一個是蔡氏的娘,還有一位乃江家族中二嬸。因兒子催的緊,江大娘托她們二人前來為江明輝提親,她自己也想相看清啞,不放心,所以親自跟來了。

  這事本在郭家意料之中,所以毫不慌亂。

  郭守業依然帶著三個兒子和佃戶在田里勞作,吳氏則和兩個兒媳操持家務,殺雞宰鵝招待來人。因見江大娘站在門前東張西望,吳氏知她想查看郭家家境。因怕大兒媳不會說話,便讓阮氏出面帶她們四處逛逛,自己和蔡氏煮飯做菜。

  至於清啞,這兩天本就不大下樓,索性就沒叫她了。

  江大娘見郭家大院寬敞整潔,果木繁盛,牲畜興旺,暗自心服。

  「這一大片都是你們家的?水邊竹子都是的?」她問道。

  「只要在這院裡的都是。前面那條水也是呢。一年也能收些菱角、藕和蓮子,年底還能網不少魚呢。賺大錢是不成的,莊戶人家,雜七雜八的都收一些,勉強夠糊住嘴,省得花錢買。」阮氏「謙虛」道。

  「你公婆真是一把好手。養這些個兒女不說,還帶著你們種那許多田地——聽蔡嫂子說你家不少田呢——還能養這些雞鴨鵝,豬也餵了兩頭,真是不簡單。瞧這院子收拾的乾乾淨淨,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家。」江二嬸由衷讚歎,順便探問郭家家底。

  「瞧二嬸說的,我爹娘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做不了這些。我們自己只種了六十多畝,還有八十多畝都租給人了。」阮氏「一不小心」透露實情。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16 PM


第18章 提親

  江二嬸聽得一驚:這麼說,郭家有一百五十畝田?

  果真是家底豐厚啊!

  她和江大娘對了一眼,又不動聲色轉開目光。

  江大娘心裡粗略算了算:農田收入加上農閒時女人織錦織布所得、男人做手藝掙的收入,郭家日子如何可想而知了。

  她看郭家家底,其用意有二:

  其一,當然是想為江家結一門富親,沒人想結窮親的。

  其二,光看家底還不夠,畢竟江家要娶郭家閨女做媳婦,而不是嫁閨女到郭家做媳婦,她是通過郭家二老看其子女。在她想來,郭家二老如此會操持家業,將兒子兒媳調配得如此停當,那郭清啞在他們教導下,想必能力也不差。

  這麼一想,江大娘對這門親事就有幾分滿意了。

  晌午,郭守業回來後,雙方坐到堂上商談親事。

  江大娘和郭守業兩口子都很矜持,主要由兩個媒人居中說合。

  江二嬸便說她大哥家有五十畝田地、百多畝竹林,還有祖上傳下的竹篾手藝,如今又在鎮上開了鋪子,是毛竹塢數一數二的莊戶人家。

  郭守業和吳氏很鎮定,絲毫不為所動。

  因為江家家業在他們眼裡也就過得去罷了。

  他們更關心江明輝,所以反覆尋問他的情況。

  江二嬸便把江明輝誇得天上少有、地上沒有。

  蔡大娘不甘示弱,也把郭家和清啞狠狠誇了一遍。

  江大娘聽了低下頭,用心剝花生米吃。

  江二嬸卻疑惑地問:「我前兒怎麼聽人議論,說清啞話說不全乎,所以張家不滿意,才退親了。可是有這回事?」

  說親便是這樣,若請的媒婆,一般當著張家吹捧李家,再言語間揭張家的短處,示意他別太挑剔;當著李家則捧張家,也一樣敲打李家,不讓他太得意,如此方是撮合的手段。

  眼下這門親,做媒的是雙方親戚,自然各自為各自打算。

  江二嬸因為郭家家業厚,郭守業兩口子架子端的足,雖說求親應該男家趕著女家,但也不能讓他們看輕了江家,所以借清啞退親一事敲打,意在提醒他們:你閨女可是被人退過親的。

  不管清啞會不會說話,退親終究是不光彩的事。

  這話必須她來說,江大娘是不能出頭說的。

  因為蔡大娘告訴過江大娘退親緣故,若再提,便不妥了。

  果然,要臉又護崽的郭守業和吳氏聽了這話頓時變色。

  蔡大娘急忙道:「他二嬸,這事我早就跟明輝娘說了,都是張家那小子和李家閨女不要臉,和清啞不相干……」

  劈裡啪啦,她將前事又說了一遍。

  她也是一張刀子嘴,俗語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蔡氏那張利口便是自她傳承來的,因此罵了張福田和李紅棗一個狗血淋頭。

  郭守業沉聲道:「退親怎麼了?人家做了醜事還不許我們退親?哼,我郭家閨女能幹的很,我還給她準備了二十畝田做嫁妝,還怕嫁不出去!要不是先前捨不得把她嫁遠,我也不能把她說給張家那小畜生。哼,我只要放出風去,上門提親的不知多少!」

  吳氏也點頭,淡笑著看向江大娘,彷彿明白她的心思。

  江大娘先聽說有二十畝田做嫁妝,大喜;聽到後來就有些心慌;再被吳氏瞄了一眼,又有些心虛,暗怪二弟妹撩撥得過了頭,惹得郭家老兩口發火。

  她還真怕郭家放出口風,引得求親者踏破門檻。

  因此她忙笑道:「他二嬸,這都是那些人瞎編亂說的。我上回聽蔡嫂子說這事,就氣得不得了,罵他們嘴上不留德。要說這事可一點都不怪郭家侄女。郭家嫂子,說歸說,我還沒見過侄女呢。」

  江二嬸也道:「都怪我,聽是風就是雨。是好是歹,把侄女叫來一瞧,不都清楚了。真金不怕火煉麼!」

  她也不壓了,也不吹了,生恐再惹郭守業生氣。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該查看的還是要查看。

  要是郭家閨女太不像樣,江家也不能答應這門親事。

  吳氏便對阮氏道:「喊清啞下來。叫別織了。沒個白天黑夜的熬,把眼睛熬壞了怎辦?快吃飯了,叫她來幫她嫂子炒幾個菜。」

  她當然不是等閨女炒菜吃飯,而是有意讓清啞顯露手藝。

  阮氏便牽著郭巧上樓去喊人。

  還沒上去呢,清啞已經下來了。

  因為樓下說話聲音太吵,驚動她了。

  看著安靜步下樓梯的少女,江大娘和江二嬸瞪大眼睛。

  等清啞來到面前,江二嬸急忙站起,拉著她手讚道:「哎喲,真是大小姐,又斯文又好看!郭家嫂子,瞧你把閨女養的,比那大家子千金小姐還要金貴呢!瞧這手,怕是從沒做過田里活計吧?」

  吳氏傲然道:「她三個哥哥,還用下田!」

  說著給清啞引見,「清啞,這是江家二嬸子。」

  清啞對江二嬸微微點頭。

  吳氏又指江大娘,「這是江大娘。」

  清啞同樣點點頭。

  吳氏見閨女不叫人,心裡發急,忙岔道:「我家清啞織錦織布可都是一把好手,繡花也好,菜也做的好,她還會……家務活沒有她不會的。」

  她吹順了口,差點將清啞會彈琴識字的事說了,好險忍住。

  江二嬸頓時驚歎,又要看清啞織的錦。

  江大娘也目光炯炯地盯著清啞,恨不得將她拆開來細看。

  吳氏便讓清啞上樓去拿。

  清啞對眼前陣仗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看了江大娘一眼,轉身上樓,拿了匹錦下來。

  江大娘和江二嬸見那華麗的織錦,再不懷疑清啞能力;而清啞雖然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卻舉止從容大方,一點不怯人,她想,就算真是個啞巴也能娶了。

  吳氏適時地解決了她最後疑慮。

  她拉著她們去廚房,看清啞炒菜。

  清啞炒菜的時候,蔡氏在下燒火,她必須要吩咐:什麼時候要大火,什麼時候要小火,這就不得不開口說話了,也證明了她不是啞巴。

  阮氏蔡氏也有意不插手,所有切菜配菜都是清啞自己來。

  那個刀工,江大娘自覺做了幾十年飯,也比不上她。

  清啞炒了幾個菜,展現了手藝,便開飯了。

  那味道自然不必再贅述。

  飯後,一切都水到渠成:經雙方一番議論,這門親便定下了,並約好八月十五這天江家二老和媒人親率江明輝上郭家下定。

  八月十五,寓意團員麼,是個好日子。

  這一切,清啞絲毫不知。

  她吃過飯,又上了樓。

  她可不是偷懶不幹活,她有正經大事做。

  她在研究織錦!

  在她前世,織布也好,織錦也好,手工已經失傳,被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只有少數老人會。清啞旅遊的時候,有幸見過紡車和織機,並對黃道婆其人其事產生強烈興趣。為此,爸爸幫她找了許多資料,讓她參考。但也僅限於參考而已,她並沒有機會親自嘗試。

  所幸,她對毛衣編織很感興趣,又很有天賦。

  今生,托原主的福,她精通織錦和織布。

  兩世知識融合,她心生宏願:要像黃道婆一樣做出一番成就來。

  前世她努力藏拙,盡量過得平淡,也不過如此。

  今生她想換一種活法,若能綻放光彩,她不介意被萬人矚目。

  所以,她買來紙筆後,便埋首設計織錦圖樣。

  設計織錦很繁雜,先在紙上以縱橫交錯的經緯線打出網格圖,在其上繪出圖案。每一個縱向方格代表一根彩色經線,每一個橫向方格代表一根彩色緯線。花樣越複雜,變化越繁多。所涉及彩線顏色越多,設計越複雜。

  前世,她常繪這種圖,卻是為編織毛衣設計的。

  她能用兩根竹針,外加一根鉤針,織出涉及六七種顏色圖案的毛衣,比機器織的還要精美。

  但織毛衣用的最細的線,也比絲和紗線粗許多倍。所以,同樣的圖案,要想通過機器織出來,不僅要將創意圖放大許多倍,還要考慮機器的功能,或者改進織機,否則,任意添加改進是沒有用的。

  首先,這是一項需要潛心鑽研的工作。

  經年累月、持之以恆是肯定要的,不然光盯著那密密麻麻的網格圖,就能看得人頭暈眼花,更別說設計花樣變化和織錦方法了。

  清啞不缺恆心和毅力,也能坐得住。

  當她用心做一件事的時候,通常心無旁騖。

  其次,這還是一項需要豐富靈感的創作。

  清啞這方面的靈氣不敢說逼人,也超出一般人許多。

  她很自信自己能做出成就來。

  事實上,她很快就證實了自己的能力:在現有條件基礎上,她自己設計了花色圖樣,能很從容將它織出來。之前拿給江大娘她們看的,就是她前些天織的。

  眼下她在做的,卻涉及改進織機的創意。

  這個很難!很難!很難!

  所以,江大娘她們來來去去,她一概無心理會。

  正埋首桌前,郭巧和郭儉上來了。

  叫了兩聲「小姑」,也沒得到回應。

  郭巧已經習以為常了,自問自答地說不停。

  「小姑,你在做什麼?」她伏在桌上問。

  「小姑,你做嫁妝嗎?」她自答。

  「這是什麼嫁妝?」郭儉看著圖紙困惑。

  「小姑,你嫁人了還回來不?」郭巧又問。

  「小姑,我跟你一塊嫁人。」小女娃捨不得姑姑。

  「你長大了才能嫁。」郭儉道。

  「小姑,江家在哪裡?」郭巧問道。

  「老遠,老遠。要坐一天船。」郭儉充內行。

  「瞎說!」

  兩娃爭執起來。

  清啞這才被驚動,抬起頭看向郭巧。

  郭巧趕忙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清啞問:「誰說的?」

  郭巧忙道:「娘說的。」

  郭儉也道:「奶奶也說了。」

  清啞不能無動於衷了。

  難道先前那兩個婦人是來為她做媒的?

  什麼江家?

  正疑惑,樓下傳來爭吵聲,似乎就在說這事。

  她想了想,小心將桌上圖紙捲起,筆墨等收拾妥當,然後一手一個,牽著二小下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18 PM


第19章 不嫁

  堂間,郭家父子婆媳都在。

  郭守業兩口子正教訓兒子兒媳。

  這要從他之前對江家人說拿二十畝田給清啞做嫁妝說起。

  江大娘妯娌走後,蔡氏忍不住問:「爹,娘,真要給小妹陪嫁二十畝田?」

  她還不肯相信公公的話。

  之前和張家定親時,公婆可沒許過這樣的承諾。

  再疼小姑,她到底是閨女。

  閨女,是不能分田產的。

  何況郭家看似田地多,然三個兒子,眼下光大房就已經添了兩個孫子,還有二房三房,將來一堆孫子分田地,夠不夠分都難說,哪裡還有陪嫁給閨女的!

  蔡氏死也不信,郭家兄弟能同意這事。

  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先出頭了。

  郭守業把臉一沉,卻沒說話。

  阮氏同情地看了蔡氏一眼,低下頭。

  吳氏問蔡氏道:「你不答應?」

  蔡氏訕笑道:「小姑到底是閨女……」

  郭大全感覺不妙,才要說話,老娘又開口了。

  吳氏不等蔡氏說完又問阮氏:「老二媳婦,你怎麼說?」

  阮氏被點名,躲不過去了,只得道:「家業是爹和娘掙下來的,爹和娘是長輩,二老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娘要找人商量,就找大哥大嫂和巧兒他爹商量;問媳婦,媳婦是個沒主意的人,說不出好的來。」

  郭大有含笑不語。

  郭大全橫了蔡氏一眼,暗想「都是媳婦,瞧人家這話說的!」

  吳氏便道:「閨女怎麼了?閨女不是我十月懷胎養的?老大媳婦,你嫁到我郭家也有十來年了。你是看見的:清啞從七八歲上就學織布織錦,說得好聽我跟你爹偏心疼閨女,其實她什麼事不做!」

  她憤怒地揮舞著胳膊,說著轉向郭大全,「你兄弟三個,通共就這一個妹子,就陪她幾畝田還能陪窮了?往常我跟你爹怎麼教你們的?就是頭牛也教會了!我說:人不能眼皮子淺只看眼跟前,要往長遠了瞧。清啞終歸要出嫁,嫁個好人家將來也能扶持娘家哥嫂侄兒。這江家你們也看見了,是個好人家,那娃也有出息。將來你妹子妹婿發達了,還能忘了你們?把閨女分這麼清楚!別說清啞,就是巧兒將來也要陪嫁的。」

  蔡氏資質有限,不能從阮氏話中體會深意。

  她見婆婆又換一套說辭,左不過要哥哥照應妹子,很是不忿。

  她看向丈夫和兩個小叔,看他們怎麼說。

  郭大全賠笑道:「娘,你別氣。媳婦什麼性子,你還不清楚?她就是一張嘴!爹說給小妹陪二十畝田,這是該的。爹就算不說,我也是要提的。」說著轉向郭大有,「大有,你說對不對?」

  郭大有點頭道:「是該的。江家也三個兒子,娶三個媳婦,一大家子人,咱們娘家硬氣一些,陪嫁多一些,將來人也不敢欺負咱小妹……」

  郭大全不等他說完,就拍腿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吳氏見兩個兒子這麼說,氣平了不少。

  因解釋道:「我今兒瞧那江老婆子不像善茬,我看不慣她。要不是相中她兒子,這門親我都不想結了。老話說,想事事順心難。你爹的意思也是幫清啞仗腰子。」

  兄弟三個都一齊點頭。

  郭大貴甚至說:「多給小妹陪些,把我的也給她。我男子漢,自己會掙錢,將來慢慢攢家業。」

  眾人知他年輕心熱,又不知世道艱難,對他這話並不當真。

  唯有蔡氏聽得目瞪口呆。

  總之,她今日又得罪公婆了。

  「這不是陪嫁田的事。」

  就在大家以為沒事了的時候,郭守業卻開口了。

  「老大,你十歲那年,咱家多少田?」他問大兒子。

  「一百畝。」郭大全回答很快,可見記憶深刻。

  「我要你們記住:一家子兄弟姊妹,最要緊的是心齊。」郭守業口中說「你們」,卻目光嚴厲地盯著大兒子,「心齊,一百畝田能變成一百五十畝,將來兩百畝、三百畝都有指望;心不齊,整天惦記鍋裡那點東西,兄弟妯娌防賊一樣算計,窩裡反,再多的家業也能敗光,一百畝就會變成八十畝、五十畝。算計有什麼用!」

  三兄弟一齊站了起來。

  郭大全慚愧道:「還是爹說的透。」

  他只是孝順、親手足,爹卻說出了大道理。

  爹還透出一層意思:責怪他沒管教好媳婦!

  郭守業點頭,又對蔡氏道:「老大媳婦,你別捨不得,將來勤娃子、儉娃子,還有我那些沒生出來的孫子,都會比現在過得好。只要你們心齊,咱郭家不少這二十畝田!」

  蔡氏不安道:「爹,媳婦曉得了。」

  就在這時,清啞走下樓來。

  「爹,娘。」她靜立了會才問,「上午那人……來提親?」

  吳氏愣了下,點頭道:「是,清啞。來,娘跟你說,江家……」

  不等她說完,清啞便道:「我不嫁!」

  她定定地看著這家人,神情有些落寞。

  再疼她,跟前世還是不同的。

  終身大事,居然都不告訴她一聲,就定下了。

  這是「父母之命」的典範!

  她之所以說「不嫁」,而不是「不願」,是有區別的。她本意覺得自己年紀還小,且正鑽研織錦,所以暫不想考慮婚事。而且她也不認為自己會愛上什麼人,盲婚啞嫁她可不願意。

  但這話聽在郭家人耳內,卻嚴重了。

  清啞話少,家人體諒她說話費力,很少追根究底地盤問,久而久之養成了個習慣:她說她的,大家聽了各自暢想、自由發揮。

  這情形在清雅變成清啞後,更加明顯。

  因為她前世安靜慣了,真正惜字如金。

  比如眼前,郭守業等人都愣住了。

  郭大全臉色很難看。

  他覺得,妹妹定是因為聽見媳婦的話,傷了心,所以才不願嫁了。

  當下,他對郭守業兩口子道:「爹,娘,我和媳婦去剝棉籽。」

  說完橫了蔡氏一眼,先出去了。

  蔡氏雖莫名其妙,卻很自覺地跟在男人身後。

  郭大有和阮氏對視一眼,也出去了。

  郭大貴自然跟著出去了。

  等兒子兒媳都走後,吳氏從堂上起身,走到堂下一張竹椅上坐了,這樣自在些。又招呼清啞搬了個小板凳在身邊坐了,才拉了她手問「好好的,怎麼說不嫁了?」

  清啞沉默。

  這叫她怎麼跟他們說呢?

  觀念不同,能說得清嗎?

  郭守業也一聲不響地走到門檻邊,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門前大黃狗和雞們溜躂,看似閒適,耳朵卻支起,聽老婆子和閨女說話。

  吳氏摩挲清啞一會,才道:「娘曉得你如今有本事,心氣也高。可咱們莊戶人家,又不認得那些富貴人家。就算認得,又曉得誰家好歹?娘和你爹是想:不能把你嫁太窮了,窮了日子不好過;也不能攀有錢人家,有錢人家不把咱這樣人家閨女當個數;要像咱家一樣,有些家底,自自在在過日子。」

  原來,她以為清啞遇「神仙」後,眼光高了,看不上鄉下後生了。

  清啞搖頭,她可沒想嫁富貴人家。

  吳氏繼續勸道:「這江家說是莊稼人,那江明輝讀過幾年書的,如今在鎮上開舖子。你那天見過他的,就是賣扇子給你的那個。娘看他還不錯,長得好,又知書識禮。莊戶人家娃,心眼實在,靠得住。將來成親了,家裡給你陪嫁二十畝田,你就租給人種,光收租。你跟著他住鎮上,你織錦賣,他開舖子,日子不比嫁給張福田強?比那些富貴人家也是自在的。」

  她向清啞描繪了一幅美好的未來生活圖景。

  清啞雖感動她想的周全,卻有些不以為然。

  富貴人家無情義的多,窮苦人見利忘義的也多,沒有絕對的。

  她搖頭,解釋道:「我還小,先不嫁。」

  吳氏道:「還小?不小了。女娃耽擱不起,大了就嫁不到好人家了。你三哥我就不急,只要有錢,晚幾年娶媳婦也沒事。」

  清啞沉默了會,又道:「那就不嫁。」

  吳氏聽了這話更吃驚,忙對外看去。

  見沒人,才壓低聲音對清啞道:「怎麼能不嫁呢!娘是疼你,你爹也疼你,你哥哥也疼你,可娘家就是娘家,閨女總歸要嫁人的。要是不嫁,娘和你爹在還好,等有一天都伸腿走了,你哥哥嫂子總有嫌棄你的時候,靠不住的……」

  清啞聽得怔住。

  她看得出,吳氏這是跟她說掏心的話,絕不是嫌棄她。

  這裡,跟前世不同,不嫁不成。

  她不能不考慮現實了。

  「我要去江家看看。」她很快做出決定。

  既然不能不嫁,也不能遲嫁,她就要親自挑選夫婿。

  只有去江家看了人品、家風,才能確定是接受還是拒絕這門親。

  吳氏詫異地問:「你那天沒看?」

  清啞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哪天?」

  吳氏忽然想起來,那天去鎮上相親是瞞著閨女的,她根本沒留心江明輝。這讓她很歡喜,覺得閨女就是本分,不像李紅棗。

  「去!我也要去江家看看。」郭守業發話了。

  「去就去!」吳氏見說通了閨女,老頭子也贊成,便應允了,「那江老婆子今天問三問四,把咱家裡裡外外看了個透,我怎麼就不能去江家看看?要不好,就不答應。省得又跟張家一樣,臨了出事。明兒就叫你大嫂回娘家去一趟,告訴江家,我們要上門去相看。」

  清啞感激地看著她,這樣的爹娘很難得了。

  這件事說定後,清啞回房拿了張圖,去找二哥。

  西廂廳堂堆了一大堆白花花的籽棉,郭大有和阮氏正坐在那剝棉籽。見清啞拿了圖去,便問:「這做什麼?」

  清啞道:「放琴的。」

  她房裡,妝台太高,其他桌子、矮几都不適合放古琴。後來還是郭大有將阮氏陪嫁的一張長條桌案搬到樓上,才解決了清啞彈琴的問題。清啞就想著讓他幫著做個琴案,好將那桌子還給二嫂。

  郭大有看後笑道:「好,二哥找些料來。」

  說完起身,對阮氏使了個眼色。

  阮氏忙端了把小椅子來,拉清啞坐下,「小妹,坐會。」

  清啞便坐下了,看阮氏費勁地扯棉絮、剝棉籽,不禁出神。

  這裡沒有黃道婆,或者還沒出現。

  她該將軋棉機和紡車圖繪製出來了。

  兩世知識融合後,這東西在她腦海裡印象鮮明的很。

  只是,要尋個合適的機會,為郭家謀些利益才好。

  之前家人為她嫁妝的事爭論,她可是都聽見了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21 PM


第20章 上門

  正想著,就聽阮氏道:「小妹,先前你說不嫁人,是不是怕江家兒子不好?要是這樣,咱們就跟爹娘說,找一天,讓爹和你哥哥上江家看看去。看好了再定,也把穩些。」

  對於清啞說不嫁的話,郭大有夫妻另有看法。

  和吳氏想法不一樣,他們以為小妹被張福田傷透了心,怕再遇見他那樣靠不住的男兒,所以不敢嫁人了。因此,郭大有囑咐媳婦找機會勸小妹。

  阮氏想得很周到,委婉勸小妹慎重相看後再定。

  清啞「嗯」了一聲。

  這正是她已經決定的。

  阮氏見她聽進去了,很高興。

  想了想,又小聲對她道:「難怪你怕,我那時候也跟你一樣。我跟你說,我頭回見公公婆婆,也怕的要命。你曉得,咱爹娘看著怪嚴厲的,我心裡就不大情願。後來……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嫁到郭家這幾年才明白:家底什麼的不是頂要緊,嫁什麼男人,那日子不同的。」

  說到這,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

  清啞聽了很好奇,問「怎麼不同?」

  阮氏抬眼,見她並沒有取笑的意思,鬆了口氣。

  她認真想了想,才道:「女人只能嫁一個男人,沒的比,但能跟人家比。像我大姐,有回來咱家,我炒菜,那鍋鏟木柄壞了,捏著裡面鐵芯子炒菜,一會就燙手,我就用抹布包著它炒。你二哥回來看見了,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趕緊做了個木柄裝上了。我大姐就說你二哥疼媳婦。說這要是我大姐夫,才不會管呢。他就曉得幹農活。做了田里的活,以為全家都是他養著了,女人做的家務事都不叫事。回來跟大爺一樣,飯要是慢一點兒端上來,就要發脾氣呢。你二哥從來就不這樣。回來見我忙,還要搭把手呢。耐心也好,還常帶巧兒玩……」

  阮氏說著說著,臉上洋溢一層幸福榮光。

  清啞也聽得十分專注,並不覺平凡無趣。

  阮氏忽想起丈夫交代,忙又轉向正題,道:「……江家那兒子,聽娘和大嫂說是不錯的。你是不是沒看清?你那天不曉得娘帶你去相看他吧?」

  清啞搖頭。

  阮氏就道:「等下叫你二哥去跟爹娘說,找一天咱們去江家看看。嫂子陪你去,好好稱量那人,看準了再定。我跟你說,到人家裡看才能看得準。」

  清啞道:「我跟娘說了。」

  阮氏道:「什麼?」

  清啞道:「去江家。」

  阮氏大喜,一抬頭,見郭大有正進來,便對他笑了。

  郭大有在門外就聽見了她們的談話,也輕笑起來。

  「找了幾節料,過幾天就能做好。」他對清啞道。

  「二哥,我跟你說件事。」清啞丟下手上的籽棉,站起來對他道。

  「什麼事?」郭大有有些意外。

  「你來。」清啞轉身往外走去。

  郭大有奇怪了,難道不能在這說?

  他朝阮氏看了一眼,跟著小妹往上房去了。

  ※

  東廂,郭大全將門關了,回身對著蔡氏就是一頓訓斥:「你怎就管不住你那嘴呢?什麼都敢說!爹說的話你也敢頂!你就要頂也要先問問我能不能頂你再張嘴;你問都不問我一聲你就說了!」

  蔡氏小聲道:「我不就問一聲麼。」

  郭大全道:「就問一聲?那老二媳婦怎不吭聲呢?」

  蔡氏道:「我……我不是沒見過給閨女陪田的麼。」

  郭大全道:「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那有錢人家給閨女陪十萬八萬都有,你沒見過就不陪了?」

  蔡氏縮了縮脖子,道:「咱家沒錢……」

  郭大全怒道:「咱家沒錢還沒二十畝田?我郭大全能陪妹子二十畝田,就能掙回來二百畝!二千畝也不是不能!」

  蔡氏見他聲勢非比尋常,又敬服又膽寒,低頭不敢吭聲。

  郭大全罵了一會才消氣,又語重心長教導她:「我常常教你,別眼皮子淺。你也是做閨女的,你想想,哪一回你回娘家,我娘沒讓你帶足了禮?半路上我還額外掏錢買一兩樣添上給你裝臉面。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對你娘家怎麼樣?你看好了:將來你那老娘沒準還得我養活,指望你那大頭菜弟弟,怕是指望不上。」

  蔡氏又感動又慚愧,道:「我曉得了。給小妹陪田,我答應了。」

  郭大全聽得又好笑又生氣,道:「你答應了?你不答應又能怎樣?這家不是你當,是咱爹咱娘當家!你還不答應,真是好笑!」

  蔡氏羞愧又委屈道:「那你還罵我這半天!」

  郭大全氣道:「我幹什麼罵你,你不曉得?你真是糊塗腦子!把小妹氣得那樣,你還跟沒事人一樣。你當小妹也跟你一樣?她長這麼大都沒跟人爭過嘴。上回張福田和李紅棗那對狗男女做的好事,她都一聲沒吭,你做嫂子的不曉得?你這會子嫌棄她,往她心上戳一刀,成心叫她不要活了!」

  蔡氏忙道:「我哪嫌棄她了?」

  郭大全跺腳道:「二十畝田!」

  蔡氏忙不迭道:「我不說了,不說了!」

  郭大全這才悻悻閉嘴。

  這時,郭勤在外拍門喊:「爹,娘,爺爺奶奶叫你們。」

  郭大全忙整頓神情,恢復常態,才過去開門。

  問清是爹娘叫他和蔡氏去正屋,回身對媳婦道:「走吧。」

  蔡氏以為公婆要教訓她,有些膽怯。

  郭大全白了她一眼,道:「這會子怕,早做什麼了?」

  蔡氏磨磨蹭蹭跟他去了正屋,見二老正坐在堂上。

  偷眼一瞧,吳氏面上和顏悅色,不禁詫異。

  「娘,我剛罵了媳婦一頓。她曉得錯了,來跟娘賠禮。」

  郭大全也以為爹娘是要發作媳婦,所以先發制人。

  吳氏深知兒子,瞅他一眼道:「媳婦是你的,『當面教子,背後教妻』,教好了是你的臉面。娘不要她賠禮。娘叫你們來是為了清啞的親事。」

  郭大全急忙道:「給小妹陪二十畝田,我沒話說。就是三十畝也成。」

  吳氏道:「不是說那個。我跟你爹商量了,這門親要謹慎些。咱們該去江家瞧瞧,看他家到底什麼個情形,也讓你爹看看那江明輝,然後再定。所以叫你媳婦來,叫她明兒回娘家告訴一聲。」

  郭大全恍然,原來是這樣。

  他忙道:「那就去。看準了再定,省得再出錯。」

  郭守業對蔡氏道:「你回去跟江家說:我郭家閨女是退過親,那是別人的錯,不是嫁不出去沒人要。我們挑女婿不是隨便挑的。江家兒子好不好,我要親自上門去看。叫他們選個日子,我們隨他們。」

  蔡氏被公婆委以重任,頓時振奮。

  因道:「爹放心,我明兒就回去說。」

  當下商議定,各自忙碌不提。

  ※

  田野裡,張家人正在自家棉花地裡撿棉花。

  張福田撿滿一簍子,去田埂上倒入大籮筐,然後一屁股在田埂上坐下來,望著北面村莊出神。視線中,郭家輪廓隱隱,尤其是那二樓,高出屋頂一截,連後窗戶也看個大概。

  一會,紅棗也走了過來,將簍放下,在他身邊坐下。

  張福田沒看她,悶聲問:「你做什麼非跟我?」

  身邊窸窸窣窣響,然後一隻手伸過來,遞給他一塊餅,「吃吧。」

  張福田好一會才接過去,慢慢啃著。

  李紅棗才低聲道:「不跟你跟誰?一女不嫁二夫,我這輩子不跟你跟誰?先前是你不要我,我也怕壞你的好事,才……誰知郭家會退親。」

  「別說了!」張福田惱怒喝道,「誰稀罕!」

  紅棗沉默,過了一會又道:「清啞心裡肯定不願,肯定是郭老爹的主意。我那天求清啞,是想請她看在平常我倆好的份上,能容下我……我願意做妾,讓她做妻,這就不會讓你為難了。清啞對你那麼好,為了你差點死了,她準會答應……誰想到……」

  是這樣嗎?

  張福田心裡針扎一樣疼。

  清啞真對他有情嗎?

  可是,郭家退親了。

  這還不算,紅棗的娃也沒了,他落了個無情無義的名聲。

  「郭家也真是的。退了親,清啞名聲不好聽,怎麼嫁人呢?」紅棗歎氣道,「一女不嫁二夫,退親,怎麼好呢!你心心唸唸惦記清啞,這不是棒打鴛鴦嗎。她再嫁人,就難了。」

  張福田板臉道:「管人家!我看她能嫁什麼好人家!」

  紅棗輕聲道:「聽我娘說,郭家托了三嬸幫尋親呢。」

  張福田再不出聲,只狠狠地嚼餅。

  吃完,背起竹簍又下田去了。

  紅棗望著他背影遠去,又將目光轉向村子方向,輕聲道:「清啞,我看你能嫁什麼樣的人。這輩子你都別想再嫁好人家。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她摸著自己的小腹,面上露出悲慼神情。

  ※

  次日,蔡氏清晨便起身,趕回娘家跟江家通傳此事。

  江家不知出了什麼緣故,生恐郭家變卦,有些不安。

  一來江明輝認準了郭清啞,江家要顧及兒子想法。

  二來江大娘將昨日在郭家所見所聞告訴江老爹後,江老爹對這門親也很滿意。雖然他們不貪圖郭家陪嫁,但若是能人財兩得豈不更好!

  因此兩點,他們不想這門親事徒生意外。

  於是,江老爹對蔡氏說,請郭家後日上門相看。

  蔡氏得了准信後,立即回郭家告訴公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46 PM


第21章 相見

  且說到了那一日,郭守業兩口子、郭大全夫婦和兒子、郭大貴和清啞,共八人往毛竹塢去,只留郭大全夫妻看家。

  郭家那麼大一個園子,畜生也多,沒人看家可不成。

  再者此去蔡氏娘家,老大夫婦不能不去,只能留下老二看家。

  毛竹塢在綠灣村的南面,顧名思義,那裡毛竹眾多。

  連綿上百里的竹山林海,成為那一方人的生活依仗。

  當郭家烏篷船抵達毛竹塢,蔡氏站在船頭,指著前方山林中露出的黑瓦屋頂對清啞道:「看,那就是江家。我們毛竹塢,他家場院和屋子最大了。」頓了會,又不好意思道:「旁邊那矮的是我家。」

  清啞抬眼望去,前方鬱鬱蒼蒼一座竹山,山腳竹林中散佈著許多民宅,其中最高那座宅院,白牆灰瓦,明顯不同,就是嫂子說的江家了。

  「靠山面水,是個好地方!」郭守業自言自語道。

  清啞心裡很贊同,這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好地方。

  船在一處河灣靠岸,河邊有許多婦人婆子蹲著洗衣洗菜。

  蔡氏立即出聲招呼,「嬸子」「嫂子」「妹子」挨個叫。

  蔡氏的大嗓門立即引來一個婦人,「蔡大姐回來了?哎喲,我爹我娘剛才還說呢,估摸著你們也快到了。誰知就到了。這是郭家老爹和大娘吧?快請上來,屋裡坐去……」

  她言談爽利,一會工夫就招呼全了,引著大家沿著村路上坡。

  郭勤郭儉早高喊「外婆」,熟門熟路往蔡家奔去。

  郭大貴走在清啞前面,因惦記她,擔心她緊張害羞,便回頭對她安慰地笑了下,低聲道:「小妹,跟緊我。」

  清啞回了一笑,並不緊張,一面走一面四下打量。

  他們先去蔡家拜見親家,將帶來的棗、雞蛋等土物放下,和蔡氏老娘沒說了幾句話,江老爹就帶著江明輝就過來相請了。

  江明輝今日一身紅衣,容光煥發,俊俏非常。

  想到此行目的,清啞當即將目光投向少年。

  江明輝也如此想,也首先將目光投向她。

  四目相觸,各自別有感懷。

  江明輝見清啞與那日在鎮上大不同,目光直射過來,關注探尋之意明顯,頓時雙頰通紅。待要低頭閃避,又十分不捨。遂鼓起勇氣迎向她,激動之下,連耳根也禁不住紅透了,雙目更似盈盈欲滴。

  這情形落在清啞眼中,有些恍惚:這就是她將要嫁的人?

  她腦中浮現前世男友的面容,和他說過的話,心中彆扭。

  又疑惑:這少年才見了她一面,難道就喜歡上了她?

  不嫌她無趣無味?

  他才多大!

  江明輝正心慌意亂又甜蜜蜜之時,忽覺芒刺加身。

  往旁一看,卻是郭守業老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打量。

  他更加慌亂,卻不像對著清啞那般旖旎,紅臉竟發白起來。

  還是他爹,一陣呵呵大笑外加詢問,才混過去了。

  雙方略寒暄幾句,認清了人,才一齊往江家去。

  江家院子雖大,卻不是正房廂房的格局,正院只有正屋。正院東西牆各開了一道門,往東進去另有一個大院,是大兒子住的;往西去也有一處院子,是二兒子住的。正房後面還有一處院子,門朝東開,本是給江明輝的,如今做了倉房。

  一路走來,經江老爹解說,郭守業將江家概況盡收眼底。

  江老爹將眾人讓進江家正院正屋,落座,再引見江家兒孫。

  郭守業看去:江老爹是個實誠莊稼人;三個兒子,老三江明輝形容俊俏、斯文有禮,另外兩個兒子卻是昂藏兩條大漢,一爽快,一憨實。還真是一娘養九子,九子各不同。

  這也讓他略感安心。

  據他看,江家還算江大娘精明厲害些,和自家老婆子吳氏有得一比。還有兩個兒媳正準備茶飯,不在眼前,不知品性如何。另有個行二的閨女,已經出嫁了。

  郭家人察看江家人,江家人也觀察郭家人。

  其中尤以落在清啞身上的目光最多。

  她安靜地坐在吳氏身邊,安之若素。

  男人對面,言談自是不同,開門見山。

  郭守業直言道:「江大哥,我這閨女可是退過親的。」

  說完,緊盯著他看他反應。

  清啞聽了也將目光投向江家父子。

  江老爹「嗐」了一聲,道:「郭兄弟,婦道人家,人前人後就喜歡說個是非,那有幾句真的?我還沒老糊塗。你這閨女我一看就喜歡。不是我當面奉承,我活了幾十年,大見識沒有,小見識還有點:這閨女眼睛又亮又乾淨,一看就是個靈透的。她又一身能耐,別說不是啞巴,就真是個啞巴,我也願意結親。好些會說話的,人蠢心也蠢,還不如不會說話呢,說多了惹是非。你老郭家名聲在外,能攀上這門親是我江家的福氣。那張家小子真是瞎了眼!話說回來,我不該罵他,我還要感謝他,要不是他,我兩家也不能結親。」

  郭守業聽他如此謙遜,暗想自己並沒看錯,果然是個實誠人。

  吳氏等人面上也都露出笑容。

  江老爹又轉向蔡大娘,疑惑地問:「我說老嫂子,這麼好的閨女,早些年也沒聽你提起過?你要先說了,我早就上郭家求親了,也輪不到什麼張家。」

  蔡大娘拍手道:「哪兒等我提,親家早就定了!」

  郭大全笑道:「那是我爹,捨不得把閨女嫁遠了,才答應張家的。誰曉得到底沒做成親。這也是他們命裡無緣。既這樣,我郭家只能退一步,成全他們。婚姻之事也要講究緣分的,不然人再好緣分不夠也不成。所以我爹我娘一定要過來看看,就是這個意思。」

  江老爹對他好感大增,道:「大侄子厚道!都這樣子了也不背後說人長短,難得。總聽蔡家嫂子誇她女婿人好,比兒子還頂用,我還笑話她吹大氣呢,沒想到是真好。」

  郭大全倒不好意思了,呵呵道:「老爹說得我臉發燒了。」

  眾人哄笑起來。

  蔡大娘和蔡氏美滋滋的,十分榮耀。

  江二嬸也在座,因為那天在郭家問了清啞退親的事,正應了江老爹口中「說是非」之言,所以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想要挽回來。

  她趁機奉承道:「你們這樣大氣,成全了張家,他可不像你們這樣好人。他家有個表姐在我們村,就是她從綠灣村回來,告訴我說,張家兒子嫌棄郭家閨女不會說話,才私下和李家閨女好上了;又說郭家故意不肯退親,逼得人家閨女落了胎……」

  一言未完,江老爹斷喝一聲「別說了!」

  臉沉沉的,十分難看。

  郭守業兩口子的臉色更別提了。

  但他沒吱聲,只瞅了大兒子一眼。

  吳氏也攔住張口欲罵的蔡氏,不讓她開口。

  然在這時,清啞卻道:「我會說話!」

  顛倒黑白也不能這樣!

  她雖不在意,但爹娘聽了難受。

  所以,她不能再不開口。

  江明輝聽著那清脆圓潤的聲音,心尖尖扯了一下,對張福田其人憤怒不恥:自己做了錯事居然還敢誹謗別人!

  江家其他人都滿意地看著清啞。

  郭大全適時笑道:「二嬸說的,有這麼回事。那天事情吵出來,我們兄弟上張家問究竟。後來我爹來了,當著一村人面,打落牙齒和血吞,把我們都叫回去了。原想著,這事就算了——」他對江老爹問——「要是老爹,你兒子把人閨女肚子弄大了,怎麼辦?」

  江老爹怒道:「我兒子才不會幹這事!」

  郭大全笑道:「假如呢?」

  江老爹道:「趕緊娶回來呀!」

  郭大全笑道:「這話就對了。我爹當著全村人說,誰沒個錯,別揪住就不放了,也就是讓過這事了。——這話咱們綠灣村人都親耳聽見的。沒當眾退親,是想給兩家留個臉面,私下悄悄說。我們想著,張家做了這事還能昧著良心不認?那是一定要退親娶李家閨女的。誰曉得過兩天我們上門退親,他卻怪我們不早說,說他們回了李家,所以兩頭落空了。老爹你評評理,我家可冤不冤?」

  江老爹等人震驚不已,都說張家人太過分。

  郭守業哼道:「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

  江老爹見氣氛不好,眼珠一轉,站起來,一把扯過江明輝,推到郭守業面前,道:「瞧瞧,我這兒子怎麼樣?」

  江明輝驟然暴露在人前,有些手足無措,又臉紅了。

  郭守業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番,道:「不錯!就是臉嫩了些。」

  眾人便哄笑起來。

  江明輝臉更紅了。

  郭守業又指郭大貴道:「我這個小子臉皮就厚多了。」

  眾人大笑不止。

  郭大貴也咧嘴笑了。

  江老爹笑道:「我也曉得他這毛病,唸書念的。男娃子,不狠狠摔打不成材,所以我就把他丟到鎮子上,叫他開舖子。我什麼都不管,都叫他一個人弄。那鋪子前前後後開起來,雜七雜八的事都是他自個弄的。我就是要叫他在外頭吃些虧、碰了頭,才能長見識……」

  郭守業不停點頭,深以為然。

  兩人越談越投機,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時,兩個婦人用托盤端了幾碗進來。

  碗內是熱氣騰騰的甜酒煮雞蛋。

  「來,來,來,吃些甜酒暖身子。」江老爹笑著招呼。

  眾人客氣幾句,也就吃起來。

  「先吃點墊個底,晌午飯怕是還要等一會。早上才殺的老雞,煨在灶洞裡,時候不夠,還沒煨爛呢。」江大娘道。

  這話有深意的。

  大凡相親,若是不滿意,絕不會留下用飯。

  若是願意留下用飯,表示這親事有點眉目了。

  所以,她話一出,江老爹等人都看向郭守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48 PM


第22章 少年

  郭守業和吳氏對視一眼,又都轉向清啞。

  清啞茫然了。

  她既不懂這規矩,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決定是否答應親事。

  蔡大娘忽笑道:「親家大老遠的來,女婿也來了,當然在我那吃飯。我也殺了雞,都準備好了……」

  這是實情,預備親事不成,也好有個退路。

  她此時出面圓場,是想讓親家緩一緩,去蔡家商量商量再定。

  江明輝見狀急了,腦中靈光一閃,壯膽對清啞道:「郭……小妹,你那天看的圖……圖畫,有人下定了,我哥正做呢。我帶你瞧瞧去?」

  他不願稱她「郭姑娘」,覺得太客套;叫「清啞」又太親密,因自己年長,便隨著郭大貴等人叫她小妹,當她是小妹子一樣,帶著些愛護意味,卻不顯輕狂。

  清啞正要找機會接近他,以觀察他人品性情,確定是否應親,又聽說看做竹絲圖畫,立即就站了起來,要隨他去。

  江明輝大喜,顫聲道:「在……那邊。我二哥家。」

  郭大貴也忙站起來,說「我也瞧瞧去。」

  他就是來陪妹妹的,當然要跟著。

  兩家人相視而笑,都鬆了口氣,正是求之不得。

  於是,他三人在長輩面前告退後,往外去了。

  江大娘對蔡大娘笑道:「晌午就在我這吃了。你那雞餿不了,等晚上吃吧。親家這大老遠的來,你不留了住一夜?來回跑,還路債呢!」

  蔡大娘會意,不再推辭,道:「那我燒晚飯吧。」

  當下雙方分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熱乎乎談開了。

  再說清啞和郭大貴,跟著江明輝來到西院,只見滿院子都是竹篾製品。到最東頭工坊內,四面靠牆架子上擺著更多竹製品,琳琅滿目。當中一張大檯面上鋪著一塊竹絲圖,才編了半尺不到,前方架子上懸掛一幅「誰家新燕啄春泥」的圖畫。

  清啞俯身察看,竹絲圖正是照著那圖畫編的。

  郭大貴目光亂轉,驚歎道:「這都是你家人做的?」

  江明輝眼望著清啞回答:「噯,都是。」

  郭大貴又問:「這麼精緻的竹器,好賣嗎?」

  江明輝道:「好賣。我們一月要往城裡送兩趟貨呢。上個月,我跟府城一家貨行也接上手了,往後多一個地方賣。」

  他聲音裡有小小的自豪,不再像先前那般靦腆。

  說話間,他始終留心清啞舉動。

  清啞的目光卻久久落在竹絲圖上。

  江明輝輕聲道:「這個是我想出來的。」

  清啞抬眼看他,似乎訝異。

  江明輝不好意思解釋:「從小我就喜歡編些古怪的東西。我……我爹罵我不務正業。可我就是喜歡。我覺得將竹篾拉成細絲,編出來的東西像繡花……」

  清啞頓時瞭然。

  原來是個心思靈巧的,且不肯墨守成規。

  然這種人開始總是很難為人接受的,除非做出成就來。

  江明輝竟如聽見她心聲般,將兒時經歷向她娓娓道來。

  原來,江家家傳的竹器手藝出眾,江明輝卻不肯好好學。讀書之餘,喜歡費大工夫編製些玩意兒。他爹斥責他做事不踏實,編的東西中看不中用。直到有一天,有個客人花了五百文買了他編的小扇子,他爹才算認可了他的「不務正業」。

  郭大貴聽了呵呵笑起來。

  清啞卻沒笑,繼續盯著那才開始編的竹絲圖。

  江明輝當即上前演示:「這竹絲太細,尋常手法不行,要這麼編……」

  他雙手靈動,好像繡花,一面柔聲對清啞解說:如何甄選竹材,如何處理竹篾,如何拉絲,如何染色,再到編製……工藝十分繁複精密。

  他說得津津有味,不時看向少女,以求確認。

  清啞靜靜地聽,專注地看,十分認真。

  郭大貴道:「這是你家傳的手藝,怎好跟我們說?」

  江明輝笑道:「不要緊。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我們家的手藝,就算別人看了,沒幾年工夫都別想入門。像我這樣編竹絲畫的,更難。我家就我大哥二哥和我爹會。他們老手藝了,我告訴他們,他們就上手了。就是不能編太複雜,那要畫畫的功底。」

  他很竊喜自己有一樁可以讓清啞看得入眼的技藝。

  清啞又看向前面那幅圖畫。

  江明輝忙道:「這是圖樣。」

  跟著又道:「不過我也繪了圖樣,對著編。」

  「圖樣?」郭大貴忙問,「還有圖樣?」

  江明輝便翻出圖稿來,放在桌上。

  清啞一看,正與她所繪的網格設計圖類似。

  只是這圖很簡單,僅僅包括圖案部分,就像姑娘繡花用的花樣子。圖案編在作品的什麼位置,則要靠編製人目測和經驗。

  以她的眼光和實力看,這設計圖總體規劃太不完善。

  清啞靜靜地望著圖稿沉思。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笑鬧聲。

  跟著,郭勤郭儉和幾個小娃兒跑進來。

  郭儉撲向清啞,「小姑。」

  清啞忙扶住他肩膀,低頭發現他膝蓋上滿是灰塵,便蹲下去幫他拍打。打了幾下,乾淨了,一抬眼,又發現他臉上髒兮兮的,又扯出帕子幫他擦臉。待擦完臉,又發現他頭上小辮子鬆了,搖搖欲墜,於是將他攬在懷中,拆了那紅帶子,重新綁了一個沖天小辮。再從隨身帶的小包包裡拿出一把棗木梳,將他腦袋四周的短髮梳整齊了。

  須臾,小娃兒恢復了乾淨整潔模樣。

  清啞才推開他,示意他去跟哥哥們玩。

  江明輝在旁看著她做這些,心裡柔柔的。

  清啞站起身,一轉眼看見他。

  江明輝便道:「我……我帶你去我大哥那邊瞧瞧去。」

  清啞不想去那邊,不願遇見人被人品頭論足,又想多些機會觀察他,心思一轉,問道:「後山都是竹子?」

  江明輝忙點頭,問「你想去看?」

  清啞點點頭。

  江明輝忙道:「我帶你們去。」

  他不過要找機會和清啞說話、共處而已,巴不得往清靜處去。

  於是,幾人就往後院走去。

  一出院門,撲面便是參天毛竹,遮天蔽日。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正是指眼前景色。

  江明輝在前引路,帶著郭家兄妹深入竹林深處。

  郭大貴對清啞道:「小妹,這竹子真粗。咱們家的是水竹,比這細多了。不過毛竹筍沒有水竹筍味道好。」

  江明輝回頭道:「春筍不好,冬筍很嫩的。冬筍炒臘肉最好味。」一面示意清啞留心腳下,「小妹,才下的雨,這路容易打滑,走穩了。」說著伸手要拉清啞。

  清啞看了他一眼,沒有伸手相接。

  郭大貴搶上前一步,牽著妹妹走。

  江明輝覺得不好意思,訕訕縮回手。

  很快,他就忘了剛才的尷尬,一路解說:

  「這一片毛竹都是我家的。那邊,過了溝開始,過去就是蔡姐姐家的了。東邊從那家歪脖子楊樹過去,是別人家的。」

  「你看山上好些條溝,都是光滑滑的,看著像水沖的,其實不是。你們曉得怎麼一回事嗎?是運毛竹弄的。我們在山上砍了毛竹,順著空地推下來,拖著走,次數多了,就成了這樣子。後來砍了毛竹也不用拖了,往這溝裡一推,它自己就滑下來了,省事的很。」

  「我以前常來這後山讀書,清靜。」

  「這山上有兔子呢。」

  「再過兩個月,就能挖冬筍了。」

  他興致勃勃地說些沒要緊的事,事無鉅細,一心要使清啞熟悉他生活的環境,和經歷的趣事,言談間,少年朝氣盡顯,本性袒露。

  忽見前面溝旁一棵李子樹,他忙指給她看,「那是李子樹。小時候,我總是等不到李子紅,就摘了吃,酸的倒牙。」說著,情不自禁用手摀住腮幫子,似乎嘴裡泛出酸味。

  清啞竟能體會他歡欣的心情,覺得他沒那麼陌生了。

  郭大貴哈哈大笑,如遇知音。

  笑完才道:「你這算什麼,我也一樣。我家好多棗子樹。小時候,我等不及棗子紅,就爬上去摘,小妹在下面撿。天天偷吃!」

  說著側頭問清啞,「小妹你還記得?」

  清啞輕輕點頭。

  原主記憶裡有,很開心的童年趣事呢。

  「我娘把曬乾的棗子藏在她床頭,我一天摸幾個啃。一大包棗子啃完了,我娘才發現。」郭大貴一面說,一面洋洋得意地拍拍自己胸脯,「瞧我長得這麼好。我娘說了,都是吃棗吃的。說是『一天三顆棗,活到百歲不顯老。』」

  江明輝驚笑道:「原來你也偷嘴吃?」

  郭大貴點頭,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飛色舞道:「你這兒什麼都沒有,全是毛竹,不好玩。我們家比這好玩。五六月的時候,天一熱我就泡在水裡,又涼快,又有的吃。那時候的藕,比小娃兒胳膊腿還白,甜絲絲的,又脆又嫩。我最喜歡採了吃。我爹看見了,說我糟蹋東西,攆著我打。唉,你們這全是竹子,一點不好玩。」

  他見鑽來鑽去都不出竹林,所以有些膩味了,不住抱怨。

  江明輝忙道:「也不都是竹子,翻過山就有湖。」

  說著對清啞道:「小妹你走快些,山那邊有好玩的。」

  清啞不覺就加快了腳步,緊隨他和哥哥。

  郭大貴腳底滑了下,情急之下勾住一根毛竹,才沒摔倒。

  他不禁又抱怨道:「你們真懶,也不弄些石板鋪條路。我家的路都鋪的石子和石板,下雨天走也沒事,比這方便的多。」

  江明輝慚愧,道:「回頭我就跟爹說,墊一條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50 PM


第23章 示愛

  一時來到山頂,視野開闊起來。

  向後山谷一看,翠竹綠樹環繞之中,果有個大湖。

  湖東南有出口,一水如帶,蜿蜒東去。

  江明輝指著那水流去的方向對清啞道:「順著這水路,下去通往臨湖州州府。我去過的。前面有個渡口,村裡有人在這擺渡。」

  郭大貴問:「你還去了臨湖州?」

  江明輝點頭道:「噯。我家的竹器做得好,一般人家嫌貴,買的少,城裡那些大戶就很喜歡。我前些日子往湖州和臨湖州都去了,找了幾個貨棧,出的貨就多了些。」

  清啞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個鄉下少年,能有這份遠見很不錯了。

  江明輝彷彿看出她的讚美,欣喜不已。

  他道:「下去吧。前面有個山洞,很好玩。我帶你去。」

  郭大貴一聽忙問:「怎麼好玩?」

  江明輝道:「我以前不想讀書,就偷偷地跑到這邊來,躲在山洞裡,我爹找一天一夜也找不著。我帶了吃的,也不怕餓——」正說著,瞥見清啞愕然的目光,似不信他能做出這樣的事,遂不好意思,聲音低了下去——「我小時候很淘氣的。我爹說,我看著斯文,其實比我兩個哥哥加起來還難管。我哥哥淘氣,打一頓,罵幾句就算了;我每回都弄得家裡雞飛狗跳……」

  清啞無聲笑起來。

  郭大貴更是哈哈大笑,震得頭頂樹梢上鳥兒「撲稜稜」飛起。

  說笑間,三人覺得熟悉親近許多。

  在半山腰,他們從一處大樹根旁的洞口鑽入。

  清啞進去一看,所謂好玩的地方,也就是一處普通的石洞而已,對於遊覽過桂林七星崖和湖南黃龍洞等著名溶洞的她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但是,郭大貴長這麼大連山也沒爬過一座,見了這洞自然驚奇,到處看,到處竄,也不害怕。

  江明輝則小心引著清啞,帶她到一處洞頂開天窗的石壁附近。

  那兒有一小池水,清洌洌的。

  他在一石坑旁蹲下身。

  石坑內堆了許多細沙,他伸手在細沙裡摸索,很快掏出幾個黃亮亮、瑩潤剔透的野柿子。

  「看,焐熟了。」他欣喜地向清啞展示。

  清啞眼睛一亮,還沒吃,已經覺得很有趣了。

  「你放的?」郭大貴不知從哪鑽出來,大聲問。

  「噯。我小時候摘了柿子,就收在這,過幾天就熟了。」江明輝將柿子放在清啞手上,接著又在沙子裡掏。

  「這沙子不是這洞裡長的吧?」郭大貴問。

  「不是,是我從山前河灘背來的。」江明輝道。

  說話間,他又摸出好幾個柿子,小心遞給清啞。

  郭大貴見了手癢,也伸手去摸。

  江明輝剛要叮囑他,卻已經晚了,就聽「哎喲」一聲,他抓了一手黃糊糊出來,還沾滿了沙子。

  江明輝笑道:「我才要跟你說,柿子焐熟了很軟的,拿的時候手要輕些,不能捏。你一把抓,那還不捏爛了。」

  說著看向清啞,見她小心托著,覺得她好聰明。

  郭大貴轉身去洗手,笑道:「我哪曉得。這東西我沒吃過。」

  江明輝掏了一堆柿子出來,才去水裡清洗。

  洗的時候也很小心,只抹去柿子皮上那層白霜。

  洗乾淨一個,親自動手撕掉表面一層薄皮,然後遞給清啞,看著她柔聲道:「就這樣撕。吃裡面的瓤子,籽要吐掉。」

  清啞對他微笑點頭致謝,接了過去。

  輕輕一吸,軟軟的肉,酸甜可口。只是肉卻不多,一個柿子幾顆籽,吐掉也不剩什麼了。跟吃過的大柿子比,個頭太小,肉少許多。但是,她卻覺得很好吃。

  當下,江明輝將柿子全洗了,三人坐在石頭上吃,一面說話。

  「好吃!沒想到山上還有這東西。」郭大貴總算認可了這地方。

  「我小時候每年都要埋許多。」江明輝道。

  「現在你還幹這事?你不是在鎮上開舖子嗎?」郭大貴很疑惑。

  「嗯,是上次回家來,我一個人在山上玩,看見柿子想起來,就摘了過來埋了。」江明輝說著臉發紅,不敢看清啞。

  他上次回家來,滿腔情愫無人訴,跑到山上發呆、亂轉。因看見柿子,忙摘了送進洞來埋進沙裡,想著要是能跟清啞親事成了,他就把這柿子帶給她吃。果然她今天就吃上了。

  說起小時候的勾當,郭大貴不免又滔滔不絕起來。

  這一刻,他覺得江明輝真不錯,比張福田強多了。

  看看一旁坐著的小妹,神情也很輕鬆,心想這門親應該能成。

  因此,他言語間不覺對江明輝親密許多。

  江明輝面對他兄妹也親切隨意,沒了之前的客氣小心。

  因見日光從洞頂斜照下來,已經過午了,他忙道:「回去吧,要吃飯了。」又問清啞,「小妹,你餓了吧?坐了那麼久的船,還爬了山,你不大走路的,可累了?」

  清啞覺得精神還好,便搖頭。

  江明輝道:「那也要回去了,還要翻山呢。」

  三人遂出洞來,找路回去。

  因見清啞看山腳那湖,江明輝道:「等吃了飯咱們再來,我跟陳叔借船,咱們撐船去湖上玩。湖那邊山上也有好玩的地方呢。」

  郭大貴笑道:「吃了飯我們要走了,哪有工夫跟你來。」

  江明輝聽了心裡一沉,很不安地看向清啞。

  那天他娘回來,原說郭家已經答應了親事。誰知第二天蔡姐姐卻趕回來告訴說,郭家要上門相看。今日郭家人來,他一見清啞神情舉止,便知這是她的意思。

  是清啞要相看他。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應這門親。

  現在她相看了,會答應嗎?

  要是她不答應呢?

  江明輝心裡恐慌起來。

  他投前帶路,心不在焉地想這事。

  世人都要成親,他兩個哥哥都先後成親了,他也看過村裡不少人成親、出嫁,心裡不免對未來人生有些憧憬。

  以前這憧憬沒有清晰的影像,現在卻不同,只要他一暢想,便會自動將清啞那安靜的身影代入腦中:和她拜堂成親,和她朝夕相守,他主外她主內,兩人生兒育女、相親相愛……

  正想著,忽聽身後郭大貴問:「從這往臨湖州府城要走多久?」

  江明輝便回道:「要坐一天一夜的船。」

  郭大貴道:「那麼遠!」

  江明輝沉默不語。

  又走了一段,他忽道:「我將來要把竹器賣到湖州和臨湖州各個地方去。」

  郭大貴聽了呵呵笑,半誇半諷道:「有志氣!你就吹吧。」

  江明輝堅定道:「竹子和梅蘭菊並稱『四君子』,用竹子做的東西很清雅,不比金玉差。湖州有許多絲綢世家,將來,也會出一個竹器世家。世人一提起竹器,就能想到毛竹塢的江家!」

  郭大貴大笑起來,大聲道:「好!」

  又回頭對清啞眨眨眼道:「小妹你聽,他志氣高不高?」

  清啞沒言語,卻也沒笑。

  她知道,少年這是在向她明心志!

  江明輝回頭,和清啞目光相碰,精神一振。

  他轉身繼續走,一面又問郭大貴:「大貴,你想娶什麼樣的媳婦?」

  郭大貴被問得愣住了,半響才道:「這個……我沒想好。」

  他眼珠一轉,反問道:「你呢,想娶什麼樣的媳婦?」

  問出這句話,他便做好了聽這傢伙沒臉沒皮地誇小妹的準備,又暗暗期盼他別說的太露骨,讓小妹聽了面上下不來。

  江明輝幽幽道:「我本來也沒想好。家裡幫尋了好些人家,我也見了不少閨女,有些長得很好看,人也能幹賢惠,可我心裡老覺得彆扭。我爹罵我,說我不安分。有一天,我忽然就知道了。我的媳婦,也不用多說話,我看她一眼,就曉得她想什麼。這就是我要找的媳婦。」

  看她一眼,就曉得她想什麼!

  清啞心一顫,腳下頓住。

  她沒想到少年會以這樣樸實的言語表達自己的感情。

  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另類詮釋!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一個鄉下少年有這樣的情感期盼,足見是個在意心靈和情感交流的人,不是為了娶親而娶親。

  她抬頭看向他,他也轉身看過來。

  那時他們已經到了山頂上,正要下前山。

  郭大貴問道:「那你說我小妹現在想什麼?」

  江明輝沒回答,只看著清啞叮囑道:「小妹,下山路滑,要當心些。我在前面走,你扶著你哥,跟著我。」

  清啞點點頭。

  江明輝這才轉頭,挑緩坡往山下走去。

  郭大貴忙牽起妹妹手,跟在他身後。

  他一面小心翼翼下山,一面低聲對她道:「別聽他哄!」

  這做哥哥的心理真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妹妹說個好人家,把親事定了,一方面又生恐江明輝甜言蜜語哄騙她,就像張福田,之前看著也挺好,後來卻做出那等醜事。

  清啞挽著他胳膊,聞言對他笑笑。

  下山路確實很滑,她一心不敢二用。

  到半山腰,忽見下面來了幾個人,卻是郭勤等人找來了。

  當頭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將郭儉架在肩上叉坐著。

  這就是郭大全的小舅子,大頭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52 PM


第24章 應親


  看見他們,大頭菜滿臉是笑,招呼道:「大貴,清啞妹妹,你們回來了?江嬸子飯好了,燒了好些菜,叫我們來喊你們家去吃飯。才找到這,你們就下來了。清啞妹妹,你餓了吧?爬山累不累?我們這好不好玩?郭大娘和姐夫不放心你……」

  他一開口,就無法自主關閉。

  郭大貴及時阻道:「大頭哥,我餓得走不動了。快回去!」

  大頭菜這才住嘴,站在那等他們,想跟他們同行。

  江明輝上前推了他一把,道:「走吧。擠一堆怎麼走?」

  大頭菜這才掉頭,和江明輝先行。

  因問他們去哪了,做什麼了等等,江明輝含糊應對。

  郭勤卻跑到小姑跟前,問長問短,嘰嘰喳喳。

  清啞便放開郭大貴胳膊,牽著他走。

  待到了江家主院側門,江明輝落後一步,對清啞道:「小妹!」

  清啞見他欲言又止、明顯有話說的樣子,遂站住。

  郭大貴和大頭菜也站住了,疑惑地看著他們。

  江明輝見他們不肯先行讓他和清啞單獨說話,又聽見正屋堂間傳來笑語喧嘩,生怕有人出來了,又急又慌之下,忍羞道:「你……你放心,我肯定待你好。我要像張福田那樣,就不得好死!」

  說完了,顧不得人看著,傻傻地望著清啞。

  他知道她現在想什麼:她在猶豫要不要答應這門親事。

  她猶豫是因為不知道他可不可以托付終身。

  她怕他像大頭菜一樣沒出息,他就向她表明志向。

  她怕他不真心喜歡她,他便委婉地表達了傾慕之意。

  她怕他像張福田一樣不可靠,他就索性發了個重誓。

  他努力表白了自己的心,她滿意嗎?

  郭大貴沒想到江明輝當著人說這個,想要怎樣,又不知怎樣。

  大頭菜笑嘻嘻道:「清啞妹妹,明輝人很好的……」

  清啞不等他說完,對江明輝點點頭,越過哥哥先進屋去了。

  江明輝呆呆地看著她背影。

  ……

  午飯很豐盛,滿滿兩桌菜,都是水鄉農家最地道的。

  可是郭儉都吃不下,且拉肚子。因為他吃多了蜜棗、甜糕、燒山芋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是舅舅大頭菜弄給他吃的。

  蔡大娘痛罵了兒子一頓,氣得抹淚道:「親家,你說我怎麼好?這麼大人了,一點心素也沒有!人說什麼是什麼,三句話一捧他就上天了,把家都能搬給人。連個小娃兒都能哄得他團團轉,做正事一點長性沒有,三心二意。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一點記性不長。你說我前世裡造了什麼孽喲!我自己的外孫,我還能捨不得東西?那也不能一股腦都隨他們亂吃。好容易來外婆這一趟,沒吃到好的還弄病了,怎麼對得住親家!他就是老鼠存不得隔夜糧,自己不清頭,害得外甥受罪。他要有明輝一半出息,我也不用操這些心。偏偏他爹又不在了,我也管不好他……」

  吳氏和蔡氏忙都勸。

  還是郭大全,軟中帶硬地教導了小舅子一番。

  大頭菜面帶愧色地端著飯碗到院中蹲著吃去了。

  江老爹看著郭大全讚道:「蔡嫂子,你也別難過。就算大頭菜他爹不在了,你這女婿也抵得上兒子了。大頭菜這娃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就是耳根子有些軟、少了些剛性,可這娃兒心腸好。有他姐夫管著他,出不了大事。等年紀再大些,他就懂事了。」

  眾人忙都應和,說大頭菜人皮但心眼不壞。

  蔡大娘聽了心裡好受許多。

  遂擦了把淚,對郭大全道:「大全,我空有一張嘴,到底是個婦道人家,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他姐姐也是火爆子脾氣,罵起人來狠,也沒個講究,也不管用。你是姐夫,就跟哥哥一樣。你的話他還肯聽,他也怕你。你就多管教他些,千萬別教他走歪了。」

  郭大全忙答應,請她放心。

  江家人因聽她把大頭菜和江明輝比,眼看著郭家人心想,這親事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吧!

  這段插曲沒影響大家好心情,席間各種謙讓熱鬧也無需細說。

  飯後,江家兩媳婦收拾了碗筷,然後一個在廚房洗碗,一個另燒了熱水來,請客人洗臉。

  先是男人洗,然後女人洗。

  每個人都換一盆乾淨水。

  儘管這樣,輪到女人的時候,吳氏還是讓清啞先洗。

  江大娘看在眼裡,對她嬌養閨女的傳聞有了更深認識。

  清啞牽著郭儉走到洗臉架旁,先用手沾了些水,替侄兒抹了兩把臉,然後用自己的手帕子替他擦乾,她自己卻沒有洗。

  莊戶人家,生活條件到底要差許多。

  有許多人家全家共用一條布巾、共一個盆洗臉是常事。

  在郭家,郭守業二老共用洗臉洗腳的盆和手巾;然後兒子們一家公用;清啞則單獨用自己的盆和手巾。清啞就常聽娘和嫂子閒談,說村裡誰家髒死了,洗臉巾多少天不用皂角清洗、不拿去石板上槌,硬得刮臉等等,言下之意郭家是乾淨「講究」人家。

  江家待客也很講究,但她依然無法接受。

  那個盆和手巾,洗了許多人了。

  江大娘看見清啞這樣,臉上笑容僵了僵。

  吳氏急忙搶上前洗臉,把這一幕遮掩過去。

  清啞對這些毫無知覺。

  她蹲下身,將手探入侄兒衣內,掌心蓋在他小肚皮上,問「還難受?」

  郭儉神色怏怏的,委屈地點頭。

  清啞想了想,牽著他走出去,要去蔡家熬些白粥給他喝。

  才出來,江明輝便叫住她。

  他端著一個小木盆,盆裡是清水和一條手巾。

  「這是我的盆和手巾。我不在家,沒用的。」

  他將盆放在廊簷下一張凳子上,示意她洗。

  清啞很意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過去彎腰清洗。

  水是溫的,手巾也很清爽柔軟,沒有異味。

  她洗好了,他搶上前道:「我來潑。你不曉得往哪潑。」

  清啞便任他端了水去潑。

  這一幕,被走出來的江大娘看個正著,面色變換不定。

  江明輝將盆送回自己屋內,郭大貴也出來了,聽清啞說要去蔡家熬稀飯給侄兒吃,兩人便陪著她去了蔡家。

  大頭菜自告奮勇要幫清啞燒火。

  熬稀飯、喂郭儉,一晃就到了日暮十分。

  郭儉吃了些米湯粥,腸胃平復許多,人也精神了些。

  這時,郭守業等人從江家告辭出來,江家人送了過來。

  雙方在蔡家堂屋坐定,江老爹便道:「郭老弟,你看這事……」

  停住不說,等他回答。

  郭守業和吳氏不約而同看向清啞。

  清啞察覺,低頭沉思:

  一定要今天給答覆了?

  這裡世道如此,不可能等她談一陣子戀愛再給回復。

  若今天不應,她也不能保證以後有機會遇見心儀的人。

  就算遇見心儀之人,也沒有機會和他經常相處,從而仔細觀察他人品和個性,來確定是不是適合自己的另一半。

  正想著,她忽然心有所感,抬眼朝旁看去。

  只見江明輝正緊緊盯著她,神色焦慮緊張。

  她有些觸動,也有些恍惚。

  她想起前世男友,想起張福田,想起二哥和二嫂,還有娘說的「不能嫁太窮,窮了日子不好過;也不能嫁太富,富貴人家不把你當數;要不窮不富,日子才自在。」

  前世自由戀愛,也不過如此。

  今生原主和張福田也算青梅竹馬,依然不過如此。

  二哥和二嫂媒妁之言,卻美滿和睦。

  吳氏一個農婦,為她婚姻考慮既深且遠,不比前世爸媽差一點兒。

  凡此種種,令她很困惑。

  也許,她是想太多了。

  萬事隨緣吧!

  再看江明輝,剛才言猶在耳:

  看她一眼,便知她想什麼。

  不自覺的,她便對郭守業輕輕點頭。

  江明輝頓時狂喜,唯知咧嘴笑而已。

  清啞見他這樣,心內莫名一鬆,竟也生出一絲絲期盼來。

  郭守業便咳嗽一聲,道:「那就這麼說。八月十五下定。」

  江老爹道:「好!親家,從此咱們就是親家了。親家你說,聘禮可有什麼要求,我江家能辦到的,一定照辦!」

  郭守業擺手道:「這個隨便。只要他們小兒女滿意,我們做長輩的都滿意。聘禮多也好,少也好,心意盡到就夠了。」

  郭大全笑道:「江老爹何必問,只管按自己想的辦就是了。江家是毛竹塢有頭有臉的人家,我郭家在綠灣村也是有名聲的,老爹辦事,還能跌了兩家臉面和風光?我們是一百個放心!」

  江老爹笑道:「還是大侄子會說話!」

  當下兩家商議定:八月十五郭家恭候江家上門下定。

  一切講定後,郭家便告辭了。

  江家送到渡口,眼看著他們上船走遠才回頭。

  一時間,毛竹塢迅速傳遍:江明輝要定親了。

  江老爹等人送走客人,回到家後,猶興奮地議論。

  江明輝更是心順意暢、神采飛揚。

  唯有江大娘神色不對,想起清啞之前舉動,心裡很不痛快。

  想要把這事挑出來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因想起郭大全的話,便道:「郭家老大忒精明。話說的好聽,什麼『江家是毛竹塢有頭有臉的人家,郭家在綠灣村也是有名聲的。』說是隨便我們下聘。這話一說,我們還敢隨便?隨便的話不是丟了江家就是丟了郭家的臉面了。難怪人都叫他『郭笑臉』。真是笑面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54 PM


第25章 定親

  江老爹道:「大舅子能耐還不好?咱們家幾個兒子都太老實了,老大又是個火爆脾氣。明輝有這樣的大舅哥,往後能幫他。」

  江家老大也道:「爹說的對。我看郭笑臉人不錯,又和氣。」

  江大娘道:「我是怕明輝將來吃虧。」

  江老爹道:「吃虧,也要看什麼人家。像郭家這樣疼閨女的,能讓女婿吃虧?你沒看見他們多維護妹子。往後明輝有三個舅兄幫襯,日子差不了。我曉得你為什麼心裡不痛快,不就是清啞沒洗臉嗎!人家閨女還沒出嫁,當然金貴。就乾淨講究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誰家閨女不是這麼過來的!你要娶個邋遢媳婦進門,心裡就高興了?再說,郭家閨女又不是不能幹,你不是說她能煮會燒,還織的一手好錦麼!」

  江大娘被他說破心思,一時無話可回。

  江明輝本還不明白娘為何雞蛋裡挑骨頭,聽了這話,方才知道端倪,遂感激地看著爹。

  江老爹又轉向兩個兒子,商議八月十五的聘禮。

  ※

  郭清啞又定親了!

  這消息同樣迅速傳遍綠灣村。

  退親了自然要再尋親,這本是常情,沒什麼好議論的。但等八月十五這天,江家搖著一船聘禮,帶著俊秀的江明輝來到郭家,綠灣村就不平靜了。

  大節下,家家都在家忙過節。

  便是家貧,也要想法子湊幾碗菜。

  下水打魚是最便捷的找菜途徑。

  趁此機會,好些人便故意路過、或找各種借口上郭家看究竟。

  看回來的人都說,郭家新女婿一表人才;又說,江家家底十分豐厚,不但田地多,有家傳手藝,鎮上還有鋪子呢。

  言談間,不免將江明輝同張福田對比。

  人都說,張福田比不上江明輝人品端正。

  「長得白白淨淨的,又秀氣,就像個讀書人。」

  「人家本來就是讀書人。還差點考了秀才呢。」

  「怪不得,說話斯斯文文的。」

  「郭家這是因禍得福了。」

  ……

  張家人聽了可就難受了。

  任憑他們躲著人走,也還是會聽見議論。

  就算不想聽,那聲音也往耳朵裡鑽。

  不管看見誰,那笑容和招呼在他們眼中都意味深長。

  這種情形下,張老漢父子心情可想而知。

  再看見李紅棗,就像一根刺,刺得眼疼、心疼。

  紅棗也乖覺,一聲不響在廚房煮飯;煮好了又勤勤懇懇將飯菜端來堂屋,自己卻縮在灶房吃;吃完麻溜收拾碗筷洗,然後餵豬,忙得一刻不停。

  即便這樣,偶爾碰見公婆,那臉色也是陰沉難看。

  今日是中秋節,按規矩她和張福田要回娘家走一趟。

  於是,她便藉機躲到隔壁去了。

  娘家也不好多少,她爹因為她逃婚的事,害得他損失好大一筆銀子,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對張福田也沒好氣色。

  張福田不耐煩,坐了一會轉身就回家了。

  紅棗留了下來,和娘說話。

  紅娘子見跟前沒人,流淚恨道:「郭老頭太狠了!他閨女不愁嫁,隨便就能挑個好女婿,何苦不放你一條生路。一定逼得你打了胎才肯放手,做事太絕了!」

  隨便就能挑個好女婿?

  紅棗聽了這話覺得異常刺耳。

  紅娘子又問道:「你公婆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紅棗木然道:「還不就是那樣子。」

  說的雖含糊,紅娘子怎想不到那情形。

  因道:「要不是郭家弄得這樣熱鬧排場,他們也不能把氣撒在你頭上。郭守業和吳婆子那兩個老不死的算準了:要麼你和福田分開,他們就算報了仇;就算你拼了命嫁入張家,也是一輩子沒安生日子過。清啞越過的好,你公婆和福田越當你是根刺,一輩子紮在心頭拔不掉。他陰毒,就是要你一輩子不好過!」

  紅棗冷笑道:「我一輩子不好過,她也別想好過!」

  紅娘子慌道:「紅棗,你要做什麼?你別多事!你都這樣了,多說一句話都是錯的,人家只會說你不好。這口氣咱吞了吧!」

  紅棗面露倔強神情,沒有再說話。

  她又坐了一會,才起身回婆家。

  婆家氣氛沉悶,她不想看公婆臉色,便回房叫張福田去綠灣壩摘菱角和蓮子。既可藉機躲出去,小兩口又能嬉戲玩耍,還能弄些菱角和蓮子回來,一舉三得。

  張福田也不想在家待,便和她撐船去了。

  秋高氣爽,綠灣壩下,湖面上竟漂了好幾隻小船。

  已入深秋,蓮葉已半殘,菱葉也老化,因此,人們趁著今日過節閒暇來采收蓮子和菱角,再晚,就都落入湖中去了。

  當下,兩人划著船,先去摘菱角。

  儘管他們處境尷尬,但畢竟少年夫妻,又是才在一塊,好比新婚燕爾,當沒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憂無慮、情深意濃的。

  低聲說笑間,忽聽旁邊荷葉叢中有人說話:

  「瞧,那就是郭家女婿!」

  「在哪?」

  「那邊。前頭划船的是大貴,旁邊站的那個,穿紅衣裳的,就是他妹夫。」

  「哦,看到了,看到了!」

  「長得好吧?白白淨淨的。」

  「噯,像個讀書人。」

  「我娘說下了好些聘禮呢,有金鐲子和金釵。」

  「那算什麼!郭家還要陪嫁二十畝田呢!」

  「真的?」

  「當然真的。郭老爹親口對里正說的。」

  又有女娃們低聲評論:

  「清啞真有福氣,許了這樣好人家。」

  「我瞧這個人比福田還要好看些。」

  ……

  張福田和李紅棗不由自主循聲搜尋「郭家女婿」。

  目光越過層層殘荷,果然看見那邊郭家烏篷船飄蕩。

  船頭站著一個穿紅衣的俊秀少年,笑得十分明朗。

  張福田頓時心中酸楚楚的失落、空洞。

  再一回頭,發現紅棗也呆呆地看著江明輝。

  那就是清啞新定親的夫婿?

  紅棗望著江明輝出神。

  即便她不懂什麼是氣質,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很出色!

  忽覺身邊很安靜,轉臉一看,張福田正望著她。

  她便展顏一笑,道:「二十畝田換的女婿,有什麼稀罕的!」

  說完從身後抓了兩個嫩菱角,在船邊洗了,剝去外殼,將潔白如玉的果仁送入張福田口中。

  張福田嚼了,味道清甜。

  二十畝田換的女婿!

  他心中念著這句話,繼續搖漿。

  隨著小船緩緩移動,紅棗手快地撈起一棵棵老殘的菱角菜,摘了果扔向身後船艙。須臾,小船便消失在荷葉深處。

  另一邊,江明輝對郭大貴道:「回家了,大貴。」

  郭大貴看看日頭,點頭道:「好!」

  隨即撐開船,調轉方向往南劃去。

  「三哥!」

  忽然一聲清脆的叫喊傳入耳中。

  郭大貴抬眼一瞧,左前方荷叢中停著一隻烏篷船,兩個小女娃正好奇地看向這邊,更準確地說是在打量江明輝。

  見他們望過來,那個小些的女娃把頭一縮,害羞地閃身避在船篷內。想想自己剛叫了人家,扭扭捏捏躲著不好,又壯膽把頭伸出來,看著郭大貴笑一笑,又去看江明輝。

  郭大貴認出這是堂叔家的堂妹,叫郭盼弟,才十二歲。

  另一個大些的女娃叫陳水芹,和清啞一般大,十四了。

  因為郭家住在村子東南角,又有大院阻隔,便是和左右鄰居也隔了一段路,加上郭守業夫婦為人較嚴厲,清啞靦腆不愛說話,因此跟村裡同齡女娃很少來往。李紅棗性子活潑,常來找清啞玩。除了她,就是眼前的郭盼弟、陳水芹偶爾會到郭家找清啞。

  郭大貴便道:「盼弟,採蓮呢?」

  盼弟道:「嗯,採蓮。三哥,清啞姐姐怎沒來?」

  郭大貴道:「家裡忙。盼弟,去我家吃飯吧。」

  盼弟忙搖頭道:「不去,好多人。」

  想想又道:「跟清啞姐姐說,我明天去找她。」

  她娘今天在郭家幫忙,她其實也很想去,又怕生人,才沒去。

  郭大貴知小女娃害羞,笑道:「好,我跟清啞說。」

  一面搖著船走了。

  自始至終,他都沒跟水芹說話,不是不願理她,而是不好意思。

  水芹和清啞一般大,見了他就臉紅,他不好主動搭話的。

  江明輝被兩個女娃盯著看,並沒不自在。

  自來了綠灣村,他就被所有人盯著看。他沒有厭煩,倒很欣喜,有了身為新女婿的自覺,所以安然地承受各種目光。

  他見郭大貴慢悠悠地搖漿,催道:「快些!」

  說完也抄起一隻漿上前幫忙搖。

  出來這半天了,他很想清啞。

  不是他貪玩要出來,而是今天郭家來了許多人,清啞根本沒下樓。他又不好跑去樓上她閨房,被那些長輩問長問短,覺得很沒趣,才跟著郭大貴出來打魚的。

  郭大貴不解他心思,笑道:「就餓得這樣?你先沒吃麵?」

  江家人來後,郭家先下了雞蛋麵——寓意「長(常)來長(常)往」——讓他們吃了墊個底,把午飯略推後些,當早晚飯,吃完正好回家。

  江明輝也不解釋,只望著前方笑。

  船拐入郭家門前水道,很快他便看見清啞蹲在水邊洗什麼。

  「小妹!」他興奮地叫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3:58 PM


第26章 過招

  清啞抬頭看向他們。

  「明輝叔叔!三叔!」郭巧大喊。

  「噯!」江明輝朗聲答應。

  待船到跳板近前,不等停穩,他便提了水桶搶先跳上來,蹲到清啞身邊,興致勃勃告訴道:「我們打了魚。」將木桶往她面前一送。

  清啞便低頭看向桶裡。

  江明輝伸手進去撈了一把,笑道:「有鯽魚,還有好幾條桂花魚呢。這湖真大,比我們那個湖大多了。藕又多,菱角也多。我們家湖裡沒有菱角和荷葉。剛才你沒去,要不然我們多玩一會。」

  清啞見他穿一件圓領暗紋紅綢長衫,腰繫暗紅絲絛,頭上束髮帶也是紅色的,飄飄懸下兩根在耳邊,襯得烏髮如墨,臉頰紅撲撲的,黑眸閃亮,神采飛揚,滿身喜氣彷彿成親似的,不禁微笑。

  江明輝不覺,又問她:「這魚燒不燒?」

  清啞點點頭,說「燒。」

  那邊,郭大貴將船掛好,笑道:「我說我們這裡好玩吧。這時候還不算最好的。四五月的時候,荷葉又綠又翠,壩上的水都下來了,河裡的魚洑上水,最容易撈。那時候大夥兒都去打魚,可好玩了。」

  江明輝一心二用,一邊笑聽他說,一邊看向岸邊。

  今日江家十分熱鬧,廚房裡香氣四溢,飄出外來;正屋堂間、東西廂房和門口場地上坐著的站著的都是人,還有的在院子樹林內到處走四下看;連雞狗都喜氣洋洋,竄來跳去,不知忙些什麼;小娃們更不用說,大呼小叫地吆喝。

  因見郭大貴船回來了,郭勤等人忙跑下坡來。

  清啞便對他道:「拿刀來。」

  江明輝正有此意,忙補充道:「拿來殺魚。」

  郭勤聽了掉頭,飛奔去廚房,拿了菜刀又飛奔回來。

  清啞接了刀過去,準備殺魚。

  她看著桶裡默算:鯽魚紅燒,桂花魚清蒸兩條,再做一個水煮魚片……算畢動手撈魚。

  江明輝忙伸手拿過刀,道:「小心割了手。我來。」

  清啞且不動,且讓他弄。

  江明輝笨手笨腳地撈了條鯽魚,還沒離開水桶,就被它頭尾一翻一翹,「撲通」一聲又滑進水桶裡。

  他急忙又撈,這次將菜刀放下,兩手死死抓緊了魚。

  抓上來卻不知往何處放,左右亂看。

  清啞往後退一步,又將水桶提到岸上,示意他將魚放在洗衣的石板上殺。江明輝便將魚壓在石板上,操刀就殺。

  清啞一看那架勢,根本是個沒殺過魚的,生恐他被魚滑脫傷了手,忙上前接過刀,另一手按住他壓魚的手,看著他不語。

  江明輝被她小手壓住手背,心裡一跳。

  羞喜之餘,又見她瞭然的目光,那握刀架勢也比他有章法,便訕笑道:「你會呀?我不大會的。你別笑我,我沒做過這活計。我怕你叫魚刺紮了手,我才要殺的。那我放了?你小心些,別叫魚跑了……」

  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又不捨地抽手出來。

  卻見清啞捉住魚,迅速用刀背在魚頭上磕了兩下,魚便不動了,跟著熟練地給魚去鱗、剖腹、掏內臟……

  江明輝止住不說,兩眼盯著她動作。

  殺好的魚放在一個小筲箕裡。

  不大工夫,她就將所有的魚弄好了。

  不但如此,有兩條桂花魚是被去骨,然後片成薄片的。

  江明輝看得目瞪口呆。

  郭大貴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得意,還帶些嘲諷味道。

  清啞若無其事,並不得意。

  前世,她因是啞巴,爸媽對她傾注了無限心血和關愛。

  這關愛不是精心呵護,也不是攢錢攢房產讓她沒有後顧之憂,相反,他們盡可能教她獨立行事,不用開口求人也能完全自理,她就這麼練出來了。

  這時,江大娘等人在吳氏陪同下看菜園,正看見坡下情形。

  江大娘見從沒做過廚房事的兒子為了清啞要殺魚,而清啞也沒推辭,心下很不快;又擔心他會割了手,當著人也不好阻止,正不得主意時,清啞卻接過刀,麻利地殺起魚來。

  那份刀工,她自愧不如。

  大家驚歎,忙下坡站在水邊觀看。

  又都贊「瞧他倆真是天生一對,多配呀!」

  江大娘歡喜之下笑道:「清啞這手藝真是沒的說。明輝你還想逞能,那不是幫倒忙麼!你從小到大淨讀書去了,別說沒沾過家務事,就是田裡的活計都沒幹過,哪裡會做這個。你想顯擺也別顯擺這個。男兒家,把外頭的事做好就夠了。家裡是女人忙活的地方。要是家務事也要男人來做,那要媳婦幹什麼?」

  吳氏那是什麼人,當即聽出味兒來了。

  再說,她把閨女看得跟什麼似的,對女婿的要求自然拔高。

  因笑道:「這是親家教的好,明輝會疼媳婦。雖說家務是女人的事,男人家也不能跟個大爺似的,任事撒手不管了。我常跟大全大有他們說,媳婦不容易,幫你洗衣煮飯養娃,一年到頭沒個歇的,你們抽空也要幫把手。一個男人家,要是連自己媳婦娃都不疼,還能有什麼好?真要有那本事,掙一份大大的家當,買幾個奴婢回來伺候媳婦,那才沒話說!」

  江大娘被噎得笑容僵住。

  這時,蔡氏和阮氏各拿了東西來水邊洗。

  聽見兩親家鬥嘴打機鋒,郭家媳婦當然要幫自己婆婆。

  蔡氏嘴快,無人能在她面前搶先。

  因對江明輝笑道:「明輝兄弟,往後你可要疼清啞。我小妹在家沒吃一點苦的,公婆和我們都把她捧在手心裡長大的。你要欺負她,我們可不依。」

  江二嬸驚笑道:「明輝,聽見沒?往後你要把清啞供起來!」

  江明輝見她們說話間就槓了起來,說也不是,笑也不是,有些不知所措。因見清雅低著頭一心殺魚,也不知有沒有生氣,遂小聲喚「小妹!」

  清啞沒吭聲,依然用刀片魚。

  江大娘面色已經十分難看。

  吳氏面上也很不好看,恨不能將蔡氏剛才的話塞回去,又暗恨江二嬸曲解話意,誇大言辭。

  說出口的話,塞回去是不可能的,但補救還是可以的。

  她不動聲色地瞅了阮氏一眼。

  阮氏便微笑道:「明輝要疼清啞,清啞也要用心持家、伺候明輝。親家大娘,你儘管放心,我公婆最有家教的。我常跟人說,能做郭家的媳婦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們家也是女人做家務,一點不敢偷懶。你都看見了,我小妹又能幹又勤快。婆婆叫娃他爹多疼媳婦,也是為一家子和睦。一家子,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累了的時候能問一聲、伸把手,知冷知熱,知道好歹,一家子和和氣氣的,才是過日子的樣子。要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整天跟大爺一樣,對媳婦擺臉子,對外面女人倒陪著笑臉,那可不叫媳婦寒心?夫妻不同心,一家子就和睦不起來了。親家大娘說是不是?」

  這話沒有任何不妥,江大娘當然不能說不是。

  可是,要她贊同也難。

  因她聽出這話還是壓著她之前的話的。

  這郭家二媳婦倒是個會說話的,滴水不漏!

  她鼻子裡輕哼一聲,像答應又像反對,很是模糊。

  吳氏聽了二兒媳的話,心滿意足。

  又見江大娘憋屈的模樣,暗自爽快。

  郭家族中兩位婦人,一個就是郭盼弟的娘,郭家兄妹稱其「三嬸」,另一位是郭里正的媳婦,稱其為「大娘」,此時見氣氛不對,忙開口打圓場,因誇讚郭守業夫妻道:

  「要說我們郭家,還數他二叔這一房家教好。」

  「可不是,兒女都孝順,媳婦也懂事,一家子和和氣氣的,村裡誰提了不誇一聲。」

  吳氏謙虛道:「我們家還算和睦,他們兄弟妯娌都還互相親愛,不像有的人家天天你刺我一句、我踩你一腳。我們老的也從不為難兒媳婦,都看得跟親閨女一樣。」

  正揉洗小白菜的蔡氏適時叫道:「娘!你就跟我親娘一樣。我在家的時候,說錯了話我親娘還罵我呢;娘你從來都不罵我。」

  討好的語氣,居然帶些撒嬌意味。

  阮氏急忙低頭,拿草把子用力擦洗蓮藕上的泥,不敢抬臉。

  吳氏白了蔡氏一眼,道:「我罵你做什麼?有大全管你就夠了,我才不操心!」

  蔡大娘教訓閨女:「你要多跟你婆婆學,別總嘴喳喳的。」

  蔡氏連連答應,十分的乖順。

  江大娘撇嘴,心道:「真矯情!還當閨女,鬼才相信!那個才是親閨女呢,傻子也看得出來不一樣。」

  吳氏言語佔了上風,襟懷打開,十分的寬容。

  因要賞親家面子,所以對清啞吩咐道:「清啞,你魚都弄好了?我看你還切了片,是要像上回那樣煮魚片?那今兒這魚你來做吧,盡盡孝心,叫親家大娘和二嬸他們嘗嘗你的手藝。」

  清啞聽了點點頭。

  蔡大娘笑道:「上回就嘗過了。清啞做菜,比親家母做的還好。親家母,這閨女都被你教成精了,什麼都會,又文靜又體面又能幹還孝順。哎喲,要是我,都捨不得嫁了。江家嫂子,你可真是天大福氣……」

  江明輝聽見大家誇清啞,跟著榮幸,十分歡喜。

  江大娘也承認清啞能幹,只是剛才一口氣還不順。

  待要尋別的話題找回臉面,又不知從何說起。

  因此,她又含糊地哼哈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4:21 PM


第27章 較勁

  這時清啞端著洗好的魚走上來。

  江明輝也跟著她一塊,雙雙一對璧人,閃亂眾人目光。

  經過江大娘身邊時,清啞深深看了她一眼。

  江大娘心中更加不痛快了。

  雖說她不嫌棄清啞話少,但這見面招呼也不打一個,跟個啞巴有什麼區別?更叫人膈應的是,她那一雙眼睛直看進人心裡,叫人渾身不自在。

  可是江明輝卻跟在她身邊柔聲細語。

  兒子被她迷住了!

  江大娘望著二人背影在心中下斷語。

  這時那阮氏又道:「娘,能開席了。正屋擺一桌,給爹他們坐;娘陪親家大娘在大哥屋裡開席,那安靜自在,好說話;我們屋裡擺一小桌,給娃們吃,隨他們吵去。先上做好的大菜和冷菜,讓爹他們喝酒。熱菜隨炒隨上,吃熱的才有味。魚讓小妹做……」

  她一行說,吳氏一行點頭,又叫弄個柴爐子燉雞湯。

  阮氏一一應了,和蔡氏洗了東西回屋安排。

  吳氏又對客人招呼道:「親家母,親家二嬸,她三嬸,她大娘,咱們先進屋去喝點甜酒,讓她們小輩忙去。」

  江大娘見吳氏這般有婆婆威嚴,又羨又妒。

  因笑道:「還是親家兩個兒媳會說話,嘴巴甜,討人喜。我家那兩個跟木頭一樣,就曉得悶頭做事,公婆跟前不會討好賣乖的。我們家都是男人管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活,哪懂這些個彎彎繞!」

  吳氏立即接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家清啞從來不愛說話的,一心就曉得做事,可對了親家胃口了。親家,往後你可別嫌棄她嘴不甜,不會哄人叫人。」

  江大娘心中一堵,強笑道:「哪能呢!」

  當下眾人回屋坐席不提。

  且說江明輝,和清啞走上坡後,低聲對她道:「當娘的都是這樣。」

  清啞沒吭聲。

  他又道:「你別怕,其實我娘很疼兒女的。」

  清啞依然不出聲。

  江明輝將聲音又壓低一分,道:「我是小兒子,將來我們……住鎮上,不跟他們在一塊,逢年過節回家探望就行了。等幾年,生意好了,我還要去府城開舖子,那時就更遠了。」

  清啞不由得停步看向他,眼中淨是驚異。

  果然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江明輝只是笑,看她的目光柔柔的。

  清啞也對他一笑,快步進廚房去了。

  她先紅燒了鯽魚,又將兩條桂花魚上了蒸籠,才動手調理魚片。農家作料只能就地取材,沒有豆粉,用兩個雞蛋清勾芡魚片,和薑末小蔥等調拌醃製,放在一旁備用。

  紅燒魚和清蒸桂魚都上了桌,她才開始熬水煮魚的湯底。

  這裡的人吃不慣辛辣重口味的,她只用了幾個秋後的紅辣椒,和生薑、蒜子、泡開的干筍、新鮮蓮子,再加一勺自家做的豆瓣醬,一起下油鍋煸炒。一面炒,一面四下張望尋找。看見灶台角落放著嫂子炸的小半碗雞油,忙拿了來,剜了兩鏟子在鍋裡。一頓猛翻後,香氣撲鼻。她便急忙舀了兩瓢水進鍋,燒開後小火熬了起來。

  待加了鹽,湯底熬成了,才將魚片下進去。

  只略煮一小會,魚片顏色變白,便示意燒火的蔡氏熄了火。

  清啞將水煮魚分作三份盛在粗瓷大碗裡,還剩了一些,另用碗盛了,放在廚房小桌上。剩下的事她便不理會了,出去牽了郭巧和郭儉進來,弄了飯餵他們吃。

  阮氏一直在旁看著,這時忙和蔡氏端了魚送去堂間。

  無論正屋還是東廂,吃了這嫩滑鮮美的魚片,個個交口稱讚,連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郭家人滿面榮光自是不說,江家人也都十分開心。

  江大娘想:「郭家閨女養得再好,也是便宜江家!」

  這麼一想,之前所有的不平不順都煙消雲散,胃口大開。

  這頓酒飯直吃到日頭西斜,方才結束。

  又坐了會,閒談說笑一氣,看看天色不早,江家人才告辭。

  郭家人全都出來相送,連清啞也送到水邊。

  看著安靜的少女,江大娘不信邪,心生一念,一定要扭轉她這脾性,或者當著人,試看她敢不敢不給自己面子。

  因拉著她手笑道:「清啞,我們走了。」

  清啞微微一笑,點點頭。

  江大娘笑容一頓,瞟了蔡氏一眼,又道:「下回你嫂子回娘家,你記得跟她一塊去玩,嬸子殺雞給你吃。冬天我們那有冬筍,炒肉最好吃的。」其親切和藹的神情彷彿親娘。

  清啞感動,看著她再次點頭。

  蔡氏笑道:「下回我肯定帶清啞回娘家。」

  江大娘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出不來。

  目光一轉,卻發現江明輝正謙恭有禮地跟郭家人挨個打招呼:從岳父岳母到幾個舅兄和嫂子,連郭勤等小娃兒都沒漏下,還摸著郭儉的小腦袋說,下回來帶玩意兒給他們。

  娃們一陣歡呼,覺得小姑換了夫婿就是好。

  郭儉期盼地想,下次再換,必定會更好!

  兩廂對比之下,江大娘更難以容忍了。

  她深吸一口氣,指著江明輝笑道:「瞧這娃,都捨不得走了。這門親事可是對他心意了。他呀,一心記掛清啞。那天親事說定了,他爹和他哥哥商量準備聘禮,他任事不管,倒趕著要他哥哥做個什麼『琴案』,說是給清啞放琴。他兩個哥哥便連夜趕做。兄弟幾個趕了一天一夜呢,才算趕出來了,今兒才帶來了。花這麼大工夫,也不曉得清啞喜不喜歡?」

  說著話,眼看著清啞,心想這下該說句話了吧!

  清啞聞言看向江明輝,盈盈目光流轉,連點頭都忘了。

  江明輝被那純淨目光觸動,柔情激盪,不能自禁,胡亂對她笑道:「沒什麼好謝的。我就是看見你那天拿著琴,我想一般的桌子放琴不合適,我就想幫你做一個。高矮都合適吧?」

  清啞點點頭。

  那琴案不止合適,還很雅致,她真的很喜歡。

  她的心意,江明輝一目瞭然。

  這相知相愛的感覺真好!

  唯有一點遺憾:今天人太多太亂,沒能聽她彈琴。

  他想也不想原因,就覺得她一定會彈琴。

  想到這,他丟給她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

  江大娘看得氣憤,聽得氣悶:

  沒什麼好謝的?

  人家開口說謝謝了嗎?

  她怎麼沒聽見!

  這個兒子,真是氣死她了!

  這個兒媳,也氣死她了!

  她放棄努力,丟開清啞的手,和江二嬸等人上船。

  這時,清啞卻開口道:「嬸子走好!」

  江大娘回頭,望著少女不知該笑還是該怎地。

  江明輝落後一步,最後上船。

  他湊近清啞身邊,小聲道:「過幾天我再來。」

  這便是他剛才對清啞使眼色的用意了。

  他住在鎮上看鋪子,往後來郭家比回家還要近些和方便呢,所以眼下儘管不捨離去,倒也不急,早做好以後的打算了。

  清啞點點頭,道:「我等你。」

  她心裡想到一件事,正要跟他說,只是還沒準備好。

  江明輝聽了情動纏綿,再挪不動腳。

  那時,船上岸上,江家郭家一干人都看著他們。

  江大娘見清啞只動了動嘴,也不知說了什麼,兒子竟一副被勾了魂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對江老爹道:「你看看你兒子,真是丟人死了!」

  江老爹也覺不妥,遂叫道:「明輝,還不走!」

  江明輝竟然沒聽見,依舊傻傻地看著清啞。

  清啞疑惑地看著他,心想難道還有什麼事?

  郭家人見此情形,也不好意思,然心裡卻都很歡喜。

  郭守業咳嗽一聲,道:「明輝,你爹叫你呢。」

  江明輝這才驚醒,羞紅了臉,忙道:「噯,就來了。」

  趕緊跳上船,又急忙回轉頭,對岸上笑著揮手。

  等船走好遠了,江大娘才沒好氣地對猶伸著脖子向後張望的兒子道:「都看不見了,還招手?我瞧你想待在郭家了。乾脆你當人家上門女婿算了。」

  江明輝聽了不好意思,才進船艙坐著。

  江老爹喝得微醺,乜斜著眼道:「明輝定了好媳婦,當然高興。」

  好媳婦?

  江大娘想起之前的事,很是不忿。

  因道:「清啞別的都還好,就是太木頭了,見了人也不曉得喊一聲。又不是不會說話。他郭家家教好,我就不信她娘連這個都沒教。難怪人家背後說她。我先還當是那些人嚼舌根子,這兩次看她,我算是看清了:她這不說話的性子,跟啞巴還真沒兩樣!」

  江明輝頓時急了,道:「娘,清啞那是文靜本分。」

  江大娘道:「文靜本分?見了長輩也不招呼就是文靜本分?」

  江明輝強辯道:「她叫了。她看人就是招呼!」

  江大娘瞪他道:「這真是新鮮,招呼人用眼睛?」

  江二嬸笑道:「說起來還真是,我都沒見她張口過。」

  江明輝忽然想起來,道:「怎麼沒張口?剛才送我們的時候,她不是對娘說『嬸子走好』麼?」

  提起這事江大娘更有氣,道:「我說得嘴巴都乾了,她也沒開口;等我一轉身,她倒開口了。叫個人就那麼難?跟拿刀殺她脖子還要難!」

  江明輝低頭,不願再說。

  他想不通,娘為何對清啞這般挑剔,明明她很好的。

  江老爹對老婆子道:「清啞不愛說話,這是人家生成的性子,你老挑這個幹什麼?先前說的王家閨女能說會道,你又嫌棄人家嘴喳喳的太伶俐,不樂意。現在又說這話。那王家閨女會說話有什麼用?她有清啞會織錦嗎?不是我說,所有咱們先前相看的閨女,都比不過清啞!」

  江明輝立即抬頭附和道:「對,對!都比不過。清啞最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4:35 PM


第28章 起步


  江大娘不服道:「怎麼比不過,馬家閨女就會織錦。」

  江老爹道:「那馬家閨女茶飯比得過清啞嗎?」

  江大娘想了想道:「曹家閨女茶飯好,也會織錦。」

  江老爹瞪眼道:「曹家閨女茶飯我吃過,比清啞差遠了。會織錦又怎麼樣?瞧她長得那模樣,跟咱明輝配嗎?」

  江大娘啞口無言。

  這曹家閨女樣樣都還好,就是長相差了些。

  所以,江明輝見了一面後,死活不樂意。

  江老爹見她不說話了,又掰著手指數道:「馬家閨女會織錦,煮飯手藝平常;王家的閨女能說會道這兩樣手藝都平常;曹家的閨女還算不錯,可人長得差了些,你倒是找個十全十美的來我看看?還有,這幾家哪一家能比得上郭家家底厚、能陪嫁二十畝田?不是我貪財,人家樣樣好,我當然要選好的了。比來比去,就數清啞好:人長得好,又能幹,又斯文,又體面,又孝順,又不愛說閒言碎語惹是非,這樣的媳婦才是過日子的人。你不知足,還要挑三揀四。真要是再往上好,人家能看上咱明輝?咱們家又不是什麼有錢有勢的富貴人家,明輝又不是什麼秀才舉人老爺。」

  江大娘這才算真的無言以對。

  可是,她心裡就是不順。

  面上不說,心裡嘀咕:不就是要她喊一聲嗎,這也算挑?

  江明輝見爹說服了娘,總算鬆了口氣。

  他丟開這事,望著外面不斷後退的秋景,開始想清啞。

  ※

  再說郭家一干人,眼看著江家船去遠了,才回身進屋。

  等本家親戚也都走了,他一家人圍聚在正屋堂間閒話。

  座上只有蔡大娘一個客,是吳氏刻意挽留的。

  吳氏對郭守業道:「明輝這娃真是不錯!他爹和哥哥也都還好。就是江老婆子難纏,不像個和氣的。虧得清啞嫁的是小兒子,往後讓她跟明輝住鎮上,不能住老宅,不然肯定受那老婆子氣。」

  阮氏也點頭道:「江大娘蠻挑剔的。」

  郭守業便問怎麼回事。

  阮氏便將之前水邊一幕說了。

  郭守業沉吟一會,問蔡大娘:「親家母,這江婆子人怎麼樣?」

  吳氏也看向她,特意留下她就是為這個。

  蔡氏道:「江婆子人心腸不壞,就是性子嚴厲些。」

  說著,不經意地瞄了吳氏一眼,心想,要說嚴厲,親家和她可是半斤對八兩,誰也別說誰。這不算毛病吧?要是這也算毛病,她把閨女嫁郭家豈不嫁錯了!

  郭大全道:「她再怎麼樣嚴厲,咱小妹那好性子,要是還不能容,真是沒天理了。娘,這事我們也別瞎操心。我看就像娘說的,將來讓清啞和明輝住鎮上,不跟他們一塊住。就咱們陪嫁清啞二十畝田,也夠他們過日子了,怕什麼!」

  郭守業點點頭,道:「就是這樣。」想想又道:「親家是個實誠人,不會虧待清啞。要是他們不好,我郭家也不是吃素的。」

  郭大全笑道:「那是。我兄弟三個,還能讓人欺負小妹!」

  郭大有等人也都點頭。

  阮氏又提議道:「爹,娘,小妹親事定了,該準備的也要準備起來了。趁著冬天閒的時候,讓巧兒她爹把陪嫁的傢俱一樣一樣做起來。攢兩年,也差不多能攢齊了。咱們自己做,也能省一筆開銷。早些準備,不慌不忙的,能做精細些。要是等成親日子定了再做,怕趕不及。手忙腳亂的請匠人進門,多花銀子不說,活計做的不精細,反不好。」

  吳氏見她考慮深遠,很滿意,道:「二媳婦想的周全。」

  蔡氏聽了不服,又沒什麼好主意可貢獻,只能幹看著。

  郭守業對郭大有道:「大有,等農閒了你就慢慢給你妹妹做嫁妝。」

  郭大有道:「噯。等蘿蔔和小麥種了就做。」

  郭守業又道:「大全,你往鎮上看看,有好木料再買些。」

  郭大全也答應了。

  一家人又議論一會,才算心定,且不提。

  ※

  清啞定親後,對未來不無憧憬。

  她眼明心亮,也看出江大娘不是好說話的,為將來生活計,自要努力。一是努力壯大郭家,二是努力壯大江家,否則,和江明輝在外生活的計劃如何能實現呢!

  想罷,她又一心投入自己的創作中去了。

  秋去冬來,轉眼過了幾個月,到了十一月。

  這期間,有兩件重要的事須得詳說。

  其一,清啞雖沒在織錦方面有所突破,卻和二哥做出了剝棉籽的攪機,以及三錠腳踏紡車。這都是黃道婆的發明,清啞融匯兩世所學,比出構造,和郭大有一塊琢磨做了出來,並未費什麼心力。

  攪機結構很簡單,卻省了手工剝棉籽,速度加快自不必說。

  三錠腳踏紡車可同時紡三股棉線,效率非同小可。

  郭大有做出來後,當即叫了郭守業、吳氏、郭大全和郭大貴來看。

  他們都驚呆了,至此徹底肯定清啞見神仙的奇遇。

  當問及下面該怎麼做時,清啞只說了三個字:「先不說。」

  她是想等個好時機,然後為郭家謀利。

  具體如何操作,她並沒有詳盡的籌劃。

  郭守業等人沒有追問,他們依然對清啞的話自由發揮。

  郭大全覺得小妹肯定有大計劃,要謀定而後動;郭大有覺得小妹還有新的創作,要等全部都弄出來,才一舉成事;郭大貴沒別的想頭,覺得賺錢的東西當然要保密;郭守業考慮最全面,覺得閨女是想摸清外面行情,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將這些公開。

  這一次他們父子沒有各行其是,而是慎重地湊一塊商議。

  商量結果就是:先瞞著蔡氏等人,這些東西也不能拿出來用。

  不是不信任,而是人知道多了,想不漏風也難。

  他兄弟都鄭重答應了。

  第二件事就是:江明輝每隔幾天就會來郭家一趟。這日,清啞將一幅設計完善的竹絲編織圖交給他,還有一些小鉤針的圖樣。他本是內行,看了這圖,便如打開一扇大門,闖入一個新天地。自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巨大轉折。

  清啞對他道:「你該去大城鎮,竹絲製品要賣高價。」

  不是她故作高深,而是她只能說出這些。

  畢竟,她前世只開過書店而已。

  江明輝卻領會到其中奧妙:如此精細高雅的東西,自然要賣給文人雅客,以及豪門貴族,在烏油鎮是沒有作為的。

  他便暗自計劃:等一切齊備後,最遲來年春,便去霞照縣城拓展,力爭在錦商如雲的繁華之地爭得一席之地!

  他雖內行,藝術素養卻不夠。

  因此,在設計方面依然要請教清啞。

  來往之間、相商之餘,兩人愈加情深。

  清啞雖然心理年齡長於江明輝,然前世經歷人事少,性格單純;江明輝卻是多情的,對她又十分愛重,百般俯就呵護,種種溫柔體貼不消細數,因此兩人情投意合,竟讓清啞覺得比前世男友相處還有感覺。

  十一月初七晚,水鄉降下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第二日凌晨,雞才叫頭遍,清啞便起床了。

  她換上一身寬鬆的衣褲,便在房內跳起舞來。

  她跳的不是勁舞,而是舞蹈,極舒展身姿的那種。

  這是前世養成的習慣,她生活圈子狹隘,活動少,運動更沒處去,因此早晚在室內跳舞鍛煉身體、塑身修形,不然容易生病。

  跳了半個時辰後,她收身停止,窗戶上也明亮起來。

  她便換上緊身小襖和棉裙,外面又罩一件淺紅對襟裌襖,然後梳頭、在桶裡舀了些冷水簌口洗臉,收拾妥了,才推開窗戶。

  外面雪已停了,瑩白刺目。

  田野村莊皆被白雪覆蓋,凡有水的地方則呈黛青色。

  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這黑白二色了!

  她將目光收回來,落在門前。

  一樣的寂靜,一樣的冰潔冷冽。

  這時,一個頭戴厚棉帽,身穿大棉襖的身影闖入視野,他扛著笤帚走向水邊,跳上郭家烏篷船,用笤帚打掃船上積雪。

  那是她爹郭守業。

  她看著那弓背的身影,忽想起一首詩來: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她回身在琴案前坐下,信手彈奏起來。

  如今天冷了,她晚上怕冷,不大彈琴。她前世在北方長大,冬天都是在有暖氣和熱水的環境中度過,眼下這等森森嚴寒,實在承受不住,織錦還行,彈琴的雅興卻被「凍結」了。

  因此,她彈琴的時間便改成了每日清晨,練身之後。

  床上,被琴聲驚醒的郭巧睜著漆黑的眼眸,靜靜聽著。

  在這寂靜的冰雪世界,琴聲似乎傳得特別遠,聽著也格外清晰。

  景江上,方家船正逆流行來。

  方初坐在艙內榻上品茗,面前矮几上擺了兩碟精緻小點心。

  忽然,他端茶的手一頓,叫道:「昌兒,拐過去!」

  跟著放下茶盞,起身到窗邊,推開窗戶。

  刺骨的寒氣便裹挾著琴聲灌入艙內,他激靈打了個寒顫。

  於是回身,取下掛在榻旁衣架上的大毛氅衣罩上。

  外面,昌兒趕緊通知掌舵人將船拐向郭家那條水道。

  方初站在窗前,喃喃道:「怎麼晚上不彈了,早上彈?」

  前次他特意晚間經過這裡,等了好久也沒聽見琴聲,還以為怎麼了,誰知今早聽見了。

  昌兒正進來回話,聞言插嘴道:「這老頭怕冷。」

  方初瞅他道:「你怎麼知道是老頭?」

  昌兒很有把握道:「彈得這麼好,肯定好老了。」

  方初想要說「你的意思少爺我年輕,就彈得不好了?」又怕耽擱聽琴,遂懶得再理他,望著窗外靜心傾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4:38 PM


第29章 情義

  皚皚白雪世界,天地一色,諸物滅跡。

  寒江邊上,只餘一艘孤舟,一披蓑戴笠的老翁,尚在盯著水中釣線。偶爾動彈的身影,昭示冰雪中還有生命在活動。

  琴聲依舊純淨、不染紅塵。

  譬如這首詩的意境,本帶著孤寂寥落不屈之感,但琴音卻沒有透出這種感懷,清朗朗的白雪世界,只有安靜,被雪淨化的安靜,掃淨一切凡塵俗慮之後的安靜!

  方初聽著,微微笑,忽對這雪天喜歡起來。

  對方並沒有像晚上彈那麼久,只彈了幾支曲子就停了。

  方初好一會不見琴音再起,猶自等待。

  昌兒不耐煩,道:「天冷,老人家身子不中用了,只能彈一小會。」

  方初沒理會他,目光在窗外流連,彷彿搜尋琴音落在何處,也許與白雪一般散落田野,構築成這琉璃世界。

  又想像一間茅舍內,一個模糊的倩影坐在琴案前。

  她大概手冷了,正雙手互搓、呵氣暖手。

  再不然,她記掛有事,所以起身了。

  嗯,看這時辰,恐怕她要做早飯。

  ……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才道:「走吧。」

  昌兒道:「是。」

  因出去吩咐將船轉回來。

  待他再進來,方初已關了窗、去了大氅,懶懶地靠在榻上。

  見了他,命他重新煮一壺熱茶來。

  又笑問:「剛才你說他是老人,為什麼?」

  昌兒笑道:「大少爺這麼愛聽他彈琴,可見他彈得真好。像少爺,從小有名師教導,彈得好不奇怪;這地方都是些莊戶人家,誰有那機會學琴。只有彈了許多年的,才能彈得好。不是說『薑還是老的辣』麼,活得年紀長了,經驗總有一些。」

  方初笑罵道:「就你能!」

  遂吩咐快行,他要回烏油鎮老宅一趟。

  回到方家老宅,他略歇息一會,即著手安排事務,至正午才完。

  因叫圓兒來問:「上回我定的那竹絲畫,可做好了?」

  圓兒回道:「還沒有。小的正要今天去問呢。那方家掌櫃說,要按原先那樣做呢,就能快些。可是他新近手藝有突破,將整體構思做了些改動,畫的效果要好許多,就是日子要長一些。我聽了趕緊說,只管慢慢做,我們要最好的。」

  方初點頭,讚他處置妥當。

  一面吩咐擺飯,說吃完了他親自去看。

  圓兒遂去安排。

  飯後,方初只帶著圓兒,隨意散步往江家竹器鋪來。

  誰知到了地方,卻是鐵將軍把門。

  圓兒納悶極了,問隔壁掌櫃的。

  那人說,江小掌櫃的才離開不久,說是明天早上回來。

  圓兒抱怨道:「哪有這樣做生意的,動不動就關門。」

  方初倒不急,道:「那畫原不易製作,本就沒定交貨日期,也不能怪人家。就再等幾日又何妨。我又不急著要,今天來不過是想看看是何樣人製作這竹絲畫而已。既這樣,你明日再來取就是了。」

  圓兒答應了,又告訴少爺道:「那江小掌櫃的人很年輕,很斯文的一副模樣,像個書生。怪道用竹絲也能編出那樣的畫兒來。」

  方初聽了道:「我也猜他定是個雅致人物。」

  說著話,主僕二人轉回家去不提。

  江明輝去了哪裡呢?

  原來,他早早收工,去綠灣村看心上人去了。

  這段日子,他來往烏油鎮和綠灣村之間好多趟,村裡好些人都認得他了。他往渡口綠灣村的船邊一站,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江小掌櫃的,又去看岳丈啊!」船家笑問。

  「噯,王老爹好。」江明輝客氣地招呼。

  「不是看岳丈,是看媳婦!」艙內有人打趣道。

  「哎喲,這扛的什麼一大簍?孝敬岳丈的?」有人驚問。

  頓時,已經上船的和還沒上船的都伸頭看究竟。

  只見江明輝穿一件新淡藍棉袍,束著寬腰帶,外面披了件深青鑲邊綢斗篷,很斯文清爽的一個人,肩上卻墊了件舊衣裳,扛著一隻大竹簍,累得臉紅氣喘。

  他小心將竹簍放下後,狠狠喘了一口大氣,才扯下肩頭的舊衣裳,扭扭脖頸恢復長時間歪脖行走造成的僵麻,又撣了撣身上灰塵,盡力站直了,才恢復斯文模樣。

  「這是什麼?」旁邊有人摳著簍子縫向裡看。

  「炭。」江明輝紅臉答道。

  「炭?給你岳丈的?」那人問。

  「不給他岳丈難道送你?」另一人笑道。

  「哎喲你這當女婿的真孝順!」先前那人誇道。

  江明輝便請他們搭把手,幫忙將炭簍子抬上船。

  於是好幾個熱心人搭手幫忙抬。

  將竹簍弄上船,在艙內坐定了,他才徹底鬆了口氣。

  唉,為了這簍炭,他可真不容易!

  原來他上次去郭家,見清啞懼冷,就暗自盤算這事。

  住在水鄉的人,柴火也不太缺,有棉花稈、稻草、麥稈,甚至竹枝等,湊合著一年到頭燒煮也夠了。只是冬天取暖就成了問題,燒炭更是奢侈,和住在山裡的人沒法比。一般人家都是在煮飯後,將灶洞裡的熱灰弄出來取暖。雖然也能管些用,但很容易就冷了。

  江明輝見清啞常一坐半天不動,就想買炭給她取暖。

  鎮上買炭倒容易,可怎麼弄去渡口卻讓他發愁了。

  他不是富貴公子,為了一簍炭特地叫個腳力相送,也不划算,況且雪天也難找到人;再者少年愛俏,又是去見心上人,當然要換一身清爽衣裳,穿得斯斯文文、整整齊齊的出門,若扛上一簍子炭,委實不大雅觀,且會弄髒他的衣裳。

  可這炭雖然黑不溜秋的,卻是他對清啞的一番情義。

  所以,他斷不能嫌棄而不抗!

  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一個妥善的法子,只能咬咬牙,找了件舊衣裳搭在肩背上,把包袱斜背著,再將竹簍扛上肩,就往渡口來了,對路人眼光一概視而不見。

  如今炭上船了,他心定了,才有閒心聽人說話。

  綠灣村也不是家家都有船的,有船的人家非必要也不願搖船出來,尤其是這樣大雪天,花一文錢搭順風船來往還便宜呢。因此,一會工夫,王老爹船上已經擠了十幾個人,連帶貨物,艙內滿滿當當。

  見王老爹還不肯開船,有人喊道:「老爹,走了!人家江掌櫃的特地早關了鋪子來這,就是想早些到郭家,還能趕上讓郭嬸子殺雞。你老捱著不走,回頭到家都吃晚飯了,殺雞也來不及了,那不是害他麼!」

  人們哄一聲笑了起來,都嚷嚷叫快走,別耽誤殺雞。

  又有人問江明輝,他到郭家,郭家會不會殺雞。

  江明輝脫口道:「每回都殺。」

  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這都去了十來回了,郭家多少雞為他超生了?

  眾人既驚歎又羨慕,都說郭家日子富裕。

  說話間,王老爹和兒子果然撐開船,離開渡口。

  門簾一放,船艙內溫暖又嘈雜,說話嗡嗡的。

  大家還不肯放過江明輝,依然追著他問這問那。

  說笑間不免提到郭家和張家過去的親事,總算莊稼人厚道,且顧忌後果,沒說格外難聽的。然雖未貶一方抬一方,言詞卻感歎不已,覺得世事無常。

  江明輝尷尬,再不肯搭腔。

  船上還有個人也不好受,便是張福田。

  他來的早,坐在最裡邊,又戴著帽子,低著頭,所以人不留心。江明輝來後,他更不願出聲了。他私心覺得江明輝定是在街上看見了他,所以才特地買了炭趕來,要在人前使他難堪。因此,他從帽簷下斜瞅他,心中怨憤不已。

  江明輝卻只知張福田其人,並不認得他。

  因不想跟人說話,又等得心急,且船艙內氣味難聞,他便使勁往門口靠,一面將那垂簾掀開一絲縫隙對外看。

  誰知這一會工夫,外面又下起雪來。

  王老爹父子披蓑戴笠站在船頭,一搖一蕩,船兒在雪中穿行,如同穿行在天河,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青冥。

  江明輝看得恍惚,不禁想起清啞。

  他便望眼欲穿,期盼快些到郭家,那下雪也好,下雨也好,都成為一道風景,為他和清啞說話做事平添樂趣和興致,甚至激發靈感。

  這麼看著、想著,他漸忘記身處的環境。

  直到一陣嘈雜的招呼,伴隨著搬貨下船的劇烈搖晃,以及人走空後艙內驀然寒冷的感覺傳來,他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綠灣壩渡口了。

  他忙朝外喊道:「老爹,我帶了炭,不好拿……」

  王老爹不等他說完就笑道:「曉得,曉得。我送你到郭家。」

  江明輝這才放心,再次稱謝。

  待到郭家門前,他迫不及待地望向坡上。

  只見一大二小三個身影蹲在菜園裡摘菜。

  他一眼認出,那個大的正是清啞。

  她穿著紅衣,帶著他送的竹斗笠,在雪中十分顯眼。

  兩個小的應該是郭巧和郭儉。

  忽然他笑出聲來。

  因為兩小也帶著竹斗笠,也是他送的。他因為送清啞斗笠,不好漏了晚輩,便特地選了三頂小的,十分精緻玲瓏,送給郭勤三兄妹。眼前這光景,兩小不像出來摘菜的,倒像在雪中顯擺新得的斗笠來了。

  不然,他們丁點大,能摘什麼菜?

  「小妹!」

  他再忍不住,揚聲喊。

  清啞直起腰,看向水中。

  一艘烏篷船正行來,船頭站著系深青斗篷的少年,正對她燦笑。笑容如清風朗月,眼中流淌著思戀和愛意,純潔、澄淨。綿綿密密的雪花在他身周飛舞斜織,襯得他身形有些單薄,十分「凍人」。

  她也笑了,心中忽有些歡喜和雀躍。

  「明輝叔叔!」

  郭巧努力後仰小腦袋,一手扶著斗笠,大聲喊。

  跟著郭儉也大喊。

  兩娃兒歡喜地奔向水邊,要看他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這是習慣,誰讓江明輝每次來都不空手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4:44 PM


第30章 女婿

  郭家人聽見聲音,都出門來看。

  江明輝忙喊道:「大貴,快來幫忙!」

  郭大貴便光著頭跑下來,笑問:「什麼好東西?」

  王老爹笑道:「怎麼不是好東西,一簍子炭呢!」

  聲音滿滿都是羨慕。

  說話間,已經和江明輝搭手將竹簍搬上岸。

  清啞已經下坡來了,蹲在跳板上洗菠菜。

  江明輝便迫不及待地和他說話。

  這時,郭大全也來了,十分感謝王老爹將妹婿送到門口。

  王老爹忙說應該的,寒暄兩句才搖著船走了。

  郭家兄弟便抬起那簍炭上坡往家去。

  江明輝等清啞洗好了菜,才和她一手一個,牽著郭儉和郭巧回去。

  因見清啞看他,他度其心意,應該是疑惑他怎來得這樣早,便解釋道:「我買了炭,走晚了怕搭不上船,我才早早關了門來了。」說著又拍了拍斜背的包袱,小聲道:「我還給你買了好東西呢。」

  卻不說是什麼東西。

  清啞目光在他臉上一溜。

  他就笑道:「等進去拿給你瞧。」

  說完又問她:「你挑菠菜,怎麼你今天做飯?」

  清啞點點頭。

  郭大全兄弟已經到了廊下,放下竹簍,其他人都圍過來看,只不見阮氏和郭勤。

  見江明輝和清啞走來,吳氏又笑又埋怨道:「這炭好貴吧?亂花銀子!你開舖子一天還賺不了這麼多錢呢,倒買這個。回頭一個月算賬,沒的錢賺,看你怎麼跟家裡說!」

  郭守業則問:「怎麼來這麼早?」

  江明輝道:「今天晌午就關門了。」

  郭守業訓道:「這不是胡鬧嗎!做生意,怎麼能隨便關門呢?你來這不要緊,總要等晚些時候,街上人少了再關鋪子。又不是沒船回來,一天好幾趟船呢。你急什麼?」

  江明輝尷尬道:「今兒有炭。往常我都是坐最後一趟船的。」

  吳氏忙勸道:「來都來了,還說那些幹什麼。」

  因回頭對郭大全吩咐道:「大全,去逮隻雞殺了。」

  江明輝急忙阻止道:「別逮雞!我買了肉的。」

  一面說,一面隨大家進了屋,解下包袱放在桌子上。

  打開包袱,他先拿出一個比盤子只大一圈的單手柄平底鐵鍋遞給清啞,「這是你要的鍋。做的好不好?」

  清啞接過去一看,正是她要的式樣,遂點點頭。

  江明輝一笑,又掏出一個粗瓷手爐來,柔聲對她道:「這個是我買給你捂手的。瞧,這有個蓋子,熱炭放在裡面,能管好長時候不得冷,炭灰也不得灑出來。我本來想編一個篾的套子在外面,又怕編好了套不上。我想還不如你做一個布套子,套在上面又好看,拿著又不燙手,又乾淨,還能拆下來洗,我就沒做了。」

  清啞放下鍋,又接過那帶蓋的小手爐觀看。

  江明輝見她眼睛亮了幾分,便知她喜歡,自己也就喜歡了。跟著又拿了一小包麻糖出來,遞給郭巧,「和弟弟分去。」

  郭巧歡喜道:「噯!明輝叔叔。」

  最後,江明輝拿出一塊廢紙包的豬肉來。

  吳氏一直在旁看著,滿眼喜悅,嘴裡卻不住埋怨。

  她怕女婿花太多錢,無法向家裡交代。

  郭大貴笑道:「哎呀娘,你別說了。這也是明輝一番心意。往常他來了咱們不也殺雞的。他買一回肉給咱們吃,也是應該的。」又轉向蔡氏,「大嫂,晚上用肉燒乾筍子。」

  江明輝忙道:「就是。我都不敢來了,雞它們看見我就跑。」

  眾人轟然大笑,連郭守業也繃不住笑了。

  清啞見蔡氏拿了肉往外走,忙上前攔住。

  她前兩天讓郭大有幫忙做了個木錘子,這時拿了出來,又將肉洗淨擦乾水,將肥肉切下來,單留瘦肉,切成幾條,放在一塊石板上,讓三哥郭大貴用力捶砸,直到砸爛為止。

  眾人都奇怪,問幹嘛這樣費事。

  唯有蔡氏想,清啞肯定是要做什麼新鮮吃食,且讓她做去,自己正好樂得不用煮飯,還能吃到好的。想罷對郭大貴道:「小妹叫砸,三叔你就砸吧。小妹肯定要做好吃的,不然大冷天的能叫三叔砸肉玩?」

  眾人一想可不是,清啞每回做的新花樣都很好吃。

  吳氏忙一疊聲叫小兒子「大貴你就聽妹妹的,快砸去。」

  蔡氏又殷切對清啞道:「小妹,嫂子幫你打下手。你要嫂子幹什麼只管說。」

  清啞道:「挖芹菜。」

  蔡氏頓時笑容一僵。

  原來,這芹菜可不是普通芹菜,乃是秋天種下的,入冬以後,再用土將其完全掩埋起來,連芹菜頂端也護住。芹菜有泥土保護,就凍不死,在土中慢慢褪去青色,變得又白又嫩。等寒冬臘月裡挖出來,炒了吃又脆又甜。

  菜是好吃,就是難得弄。

  挖出來的芹菜帶有許多泥,需用水仔細洗乾淨。

  冬天水冰冷刺骨,這活計可想而知有多痛苦。

  蔡氏放出話來了,無法再推脫躲懶。

  再說,婆婆在跟前,她也不敢。

  若不去,難道指使小姑自己去弄?

  那婆婆非罵死她不可!

  想推到阮氏身上,阮氏一直在屋裡織布,根本就沒出來湊熱鬧。不像她,聽見聲音就迫不及待地跑出來了。她最是坐不住的,寧願煮飯,也不願坐在織機前幾個時辰做同一件事;煮飯能跑來跑去,要鬆泛許多。

  沒法子,她只得找了籃子和鋤頭去了菜園子裡。

  這裡,清啞也沒閒著,動手將肥肉切了,下鍋煉油。

  一面又請吳氏燒了個柴爐子,擺在廚房門口;她將麵粉和雞蛋攪和了,撒上些細蔥,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爐子跟前,用剛買的平底鍋攤薄餅。

  這也是個細緻的活計,要不緊不慢地操作。

  圓圓的餅,每一張只有茶杯口那麼大。

  清啞攤了一張又一張,全摞在竹碟子裡。

  郭巧和郭儉蹲在小姑身邊,眼不眨地盯著看。

  「小姑,我想吃一塊。」

  郭儉見清啞沒像以前一樣叫他們嘗,忍不住小聲懇求,神情可憐兮兮的,還嚥了一口口水。

  「還沒好。」清啞道。

  郭儉納悶,明明已經攤好了,怎麼說沒好?

  「要包菜吃。」清啞又道。

  「我曉得了。」郭巧恍然道,「菜還沒炒。」

  清啞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郭巧就很得意,就按自己理解的告訴郭儉:等炒了菜,像包餃子一樣包在這攤好的餅裡,在鍋裡煮了吃。

  「噢,吃餃子!」郭儉也懂了。

  清啞被誤解,也不解釋,反正等吃的時候就知道了。

  外面,郭大貴揮動錘子錘肉,郭家兄弟圍在旁看稀奇。

  江明輝看了一會覺得無味,跑到清啞身邊。

  「小妹。」他甜蜜地叫。

  清啞看了他一眼,繼續攤餅。

  江明輝含笑在她身邊蹲下來。

  看著她做任何事,他都覺得有滋味。

  她不說話,他也不覺得煩悶。

  「煎餅吃?」他看著那一摞薄餅問。

  「還要包餡兒,跟餃子一樣煮。」郭巧替小姑回答,一面蹬蹬跑開,一會端了個小凳子來,放在江明輝屁股後頭,「明輝叔叔坐。」

  江明輝忙往後退一步,坐了,誇道:「巧兒真懂事。」

  郭巧抿嘴笑了,蹲下來繼續盯著小姑攤餅。

  江明輝四下看了看,忽然問:「勤娃子呢?」

  大夥兒忙得熱火朝天弄吃的,獨不見郭勤,這太奇怪了。要是以往,他准上竄下跳,比任何人都活躍。

  清啞沒吭聲,反正她不說也有人答。

  然郭巧偷偷看了她一眼,也裝沒聽見,一副鬼精的小模樣。

  江明輝未察覺,又問郭儉:「你哥哥呢?」

  郭儉老實地回道:「跪著。」

  江明輝疑惑道:「跪著?」

  郭儉道:「嗯,跪搓衣板。」

  江明輝失笑道:「這皮猴子,幹了什麼好事?」

  清啞依然沒有說話,一心攤餅。

  郭巧實在憋不住了,她想反正弟弟已經說了,不是她先說的,因此脆聲揭發道:「他罵小姑!爺爺奶奶生氣了,大伯罰他跪,晌午沒給飯吃。」

  江明輝驚愕地問:「他罵……你?」

  最後一個字看著清啞問的。

  郭儉接道:「哥哥罵小姑『啞巴子』。」

  這下江明輝不止驚愕,還生氣了,問「他做什麼罵小姑?」

  「他作死!這些日子沒收拾他皮癢了!」

  吳氏走過來,沉著臉恨恨道。

  這事要從清啞教侄兒侄女識字說起。

  清啞不會教學生,不是個好老師。

  前世,她因為天生啞巴,爸媽對她的教育可謂費盡心機,根本不可能按學校的系統教程來進行,只能從身邊環境著手,引導她直觀地認識人事。

  因此,清啞對郭勤等人教育也是這樣開始的。

  先教他們認自己的名字,然後是家人的名字;然後是所處村莊、集鎮、縣、府、州的名字;再然後是身邊的一切物事:雞、鴨、鵝、牛、各種菜、各種莊稼,用的碗筷、穿的衣裳、坐的桌椅、睡的床、劃的船等等,這麼逐漸擴大範圍,再輔以簡單的詩詞背誦。

  先教他們念,再教他們寫。

  以她不善言辭的性子,不可能反覆詳盡地教導和解說,通常都是念一遍,再寫給他們看,然後讓他們學著抄寫,她自去忙自己的事。等有空了,再回來考問他們之前所學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4:55 PM


第31章 懲罰

  郭巧和郭儉年紀小,又愛新鮮,學得很認真。

  所謂適者生存,生物都能為了適應大自然而生成一些習性,更何況人了。他們先也有依賴,忘了就去問清啞。可清啞寡言,每問她時,不是忙得沒空,就是一心沉入設計,回答簡短。幾次下來,兩小也不指望她了,也不耐煩老是去問,因此每學一個字,都用心記誦,唯恐忘了。

  那郭勤已經七歲了,正是人嫌狗厭的淘氣年紀。開始學還能用心,時間一長便覺不耐煩,學了前頭忘了後頭的。待清啞再問時,往往答不上來,只好再問。

  清啞也沒在意,就再教他一遍。

  次數一多,她便發現:這娃兒不用心。

  她覺得不能由著他,於是再問便不理會。

  郭勤樂得不學,趁機跑去玩了。

  也沒人強求他,這本也沒什麼。

  可是,當某一天長輩們都在的時候,閒話間問起他們跟小姑學了什麼,郭巧和郭儉當即獻寶,又背又寫,展現許多「學問」;郭勤丟人就可想而知了,被郭大全一頓臭罵。

  他立志要學些東西,下回在長輩跟前掙回臉面。

  但是,他又不能定下心學,依然要反覆問清啞。

  清啞依然不理他。

  他便急了眼,發脾氣。

  清啞指著郭巧和郭儉道:「他們怎麼記得?」

  郭巧得意地嘲笑他:「笨死了!老是問!我都記得了。」

  郭勤惱羞成怒,憤而起身,對清啞罵道:「認得幾個字了不起呀,問你也不說!告訴一聲也不少塊肉,就這樣小氣!你個死啞巴子!一天到晚不吭聲,長嘴就曉得吃!雞都曉得叫,狗也天天叫,你長嘴不說話,幹嘛不拿針線縫上,還省些糧食……」

  他秉承了爹娘的本領,罵得有聲有色。

  可他忘了,小姑是長輩,而且是家裡人。

  郭家家訓:嚴禁窩裡反!

  清啞怔怔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跟個小娃兒計較,似乎不必。

  不計較,似乎也不對。

  小孩子這樣罵人,還得了?

  誰知吳氏不知什麼時候來到門外,正聽見這番話,頓時大怒,衝進來就給了郭勤一巴掌,把個娃兒打得趔趄後退。

  郭勤跳腳哭道:「你偏心!死偏心!哇哇……」

  一路哭喊著跑出去了。

  吳氏盛怒不息,跟著追了出去,一直攆到院外。

  她年紀大了,跑不過郭勤,被他溜掉了。

  這時郭守業回來,聽說原委後臉色鐵青,叫「老大!」

  郭大全也氣壞了,心想這回一定不能手軟。

  於是,在外逛了一圈的郭勤晌午回來,原以為沒事了,卻被爹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飯也不給吃,就罰跪在搓衣板上。

  蔡氏當然維護兒子,可被婆婆下死眼一瞪,再見丈夫神色非比尋常,公公一張老臉比外面冰雪還冷,哪敢再說二話!

  那郭勤本性聰慧,又繼承了蔡氏的剛烈脾氣,思想此事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學認字還錯了?

  小姑明明就會,就是不告訴他,算什麼小姑!

  他就罵了兩句,奶奶打他,爹也打他,爺爺那模樣恨不得要殺了他,所有人都罵他,可見人人都偏心小姑。

  他越想越傷心,梗著脖子跪在東廂堂間,覺得自己被遺棄了。

  他越不認錯,郭守業夫婦火氣越大,不肯鬆口饒他。

  郭大全見兒子這樣,又心疼又生氣。

  每一生氣,就跑進屋罵他。

  進來一次罵他一回。

  蔡氏心裡埋怨公婆,為這點事不給兒子飯吃,實在太偏心小姑了。可兒子罵長輩也確實不對,懾於公婆的威嚴和對丈夫的服從,她就有心也不敢為兒子出頭。

  若是別的事,郭大有和郭大貴自然會出面打圓場,但這次他們一致沒有為郭勤求情,都說這娃兒要好好管教;阮氏乾脆躲在屋裡織布,根本不露面。

  因此事,全家人都心情不好,氣氛沉悶。

  幸虧江明輝來了,才破了這堅冰般的氛圍。

  郭大全尤其高興,笑得跟什麼似的,因為他知道兒子酷刑就要結束了。怎麼結束,不用他操心。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郭大貴旁邊,看他把瘦肉砸得不成個樣子,好奇地問道:「這肉砸這半天還沒好?清啞到底要做什麼東西?砸爛了能吃?」

  郭大有瞅了大哥一眼,道:「叫勤娃子起來吧,晚飯總要吃。」

  郭大全硬氣道:「別理他!叫他跪一天,不然不長記性!」

  郭大有和郭大貴相視一笑,不再吭聲。

  一時蔡氏洗了芹菜回來,很快廚房就飄出炒菜的香氣。

  不多時,清啞提著個捂得嚴嚴實實的飯籃,和江明輝往東廂走去。

  郭大全見了笑得十分開懷。

  東廂,郭勤依然跪在堂上。

  見全家無人肯為他說話,心裡越灰暗,覺得生無樂趣。

  他傷心地想,不如逃出去,要飯也比在家受氣強。

  他開始想自己離家以後,家裡人的反應:

  腦中首先浮現郭守業板著的臉,說:「有種別回家!」

  吳氏罵:「死在外頭才好!」

  爹說:「就當沒養這個兒子!」

  娘會哭道:「沒眼色的東西!你怎麼敢罵你小姑……」

  二叔他們教郭巧:「別跟哥哥學。」

  小姑麼……當然是不吭聲了。

  小娃兒越想越難過,再次潸然淚下。

  正傷心抹淚的時候,就聽見江明輝的聲音。

  他精神一振:是明輝叔叔來了!

  然後,就聽他說什麼炭啦,肉啦,糖啦,說笑聲一陣一陣的。

  開始他還能保持憤憤不平的心境,然過了一會,心神便被吸引。

  他本是愛熱鬧喜玩耍的,以往明輝叔叔來,家裡會燒好吃的還特別歡樂。今天會弄什麼好吃的呢?他好像聽見爹說砸肉。砸肉乾什麼?他心癢癢難受,渴望出去看。在這種渴望下,之前對家裡的怨懟和不滿似乎沒那麼強烈了。小娃兒,氣性大,忘性也大。

  可是,大家似乎真把他給遺忘了,居然沒人來東廂。

  他心裡難受極了,但這難受與之前的難受不同,是期待到忍無可忍的焦灼,而不像之前的傷心、晦暗。

  正在這時,身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

  他猛然回頭,便看見清啞和江明輝並肩走進來。

  他又記起前事,也不叫他們,賭氣扭頭。

  江明輝見他這樣,心裡也氣,且不說話,且看清啞怎樣。

  清啞在郭勤身邊蹲下來,打開飯籃,端出兩個碗。

  郭勤鼻子聞見冬芹那特有的香氣,肚裡便造反起來,還不爭氣地吞了一口口水,但他堅忍著,不去看地上的菜。

  也沒聽見什麼響動,忽然就有一個卷子遞到他面前,香氣撲鼻。

  小娃兒「哼」了一聲撇開臉,心想「叫我吃我就吃?想得美!」

  等了一會,卻不見小姑再送過來。

  他扭頭一看,只見江明輝正大口吃著那卷子,而清啞手上放著一張薄餅,正往上塗肉醬、搛冬芹和別的菜。覺得夠了,就放下筷子,將餅捲起來。捲成先前一樣的卷子,遞到他面前。

  郭勤看著小姑黑亮的眼睛猶豫,不知該不該接。

  是要顧臉面呢,還是要顧肚皮呢?

  還沒等他想好,江明輝又伸手將卷子接了過去,一面笑道:「真好吃!小妹,你怎麼想起來的?這餅放了雞蛋,又軟又香;還有醬,擱些肉就是不一樣,好有味道;還有芹菜,真脆,還甜;還有筍……」

  說著,又將卷子塞進嘴,咬了一大口,有滋有味地嚼著。

  郭勤聽了氣得要命,等清啞又捲了一個,他再不顧顏面,伸手就搶了過去,塞進嘴就咬。

  「真好吃!」小娃兒挑釁地斜睨江明輝和清啞,一面吃一面想,「我就吃了,能把我怎麼樣!」

  吃完了,清啞卻沒有再捲,而是從籃子裡拿出一個擰好的熱手巾,展開,一手扶著他後腦勺,一手托著手巾幫他擦嘴臉。

  郭勤雖然還很彆扭,卻沒有再躲開。

  清啞擦得很仔細。

  擦完了臉又擦手。

  擦的時候,郭勤頭被她攬在懷裡。

  靠著她軟軟的身子,嗅著她身上好聞的氣息,感受她輕柔的擦拭,仰起的眼睛看著她的面容,依然是那麼安靜,依然一如既往地疼愛他的模樣,彷彿他沒有罵過她。

  小娃兒不知為何,更委屈了,眼睛紅了。

  江明輝注視著這一幕,目光溫柔。

  「可知道錯了?」清啞忽然問。

  「小姑不教我。」郭勤不服,當即指控。

  清啞沒應聲,擦乾淨了,丟下手巾,拿起筷子,繼續卷餅。

  捲好了,就遞給郭勤,江明輝沒有再搶。

  等他吃的時候,她又繼續卷。

  「你沒用心學。」

  再遞給他卷子的時候,她看著他道。

  郭勤嘴裡吃東西,顧不得分辯,只顧奮力嚼。

  這時,郭巧和郭儉跑了進來。

  「我要吃,小姑。」郭儉喊。

  「他罵小姑,小姑還給他吃?」郭巧滿臉不信地問。

  她還沒吃上呢!

  清啞直接捲了一個遞給郭儉。

  然後又捲了一個遞給郭巧。

  這一會工夫,郭勤手上便沒了,怒視弟妹。

  因為,他發現籃裡居然沒有餅了!

  清啞道:「廚房還有。」

  說著站起來,伸手拽郭勤。

  郭勤順勢就要起身,誰知腿一軟,「哎喲」一聲又跪下了。

  原來是腿麻了。

  墊搓衣板,不光是為了懲罰他,還為了擋寒氣,怕他跪地上傷了膝蓋。沒人在跟前的時候,他就坐在自己腳後跟上,所以壓得腿麻。

  江明輝對清啞笑道:「真是現世報!」

  清啞忙又蹲下,幫郭勤脫了棉鞋,替他揉腳。

  江明輝也蹲下,抱起他另一隻腳,幫他揉。

  因見小娃兒一副滿足模樣,還得意地看郭巧和郭儉,彷彿在顯擺「挨了打又怎麼樣?小姑還不是來哄我了!」心裡有氣,也不想放縱他,便教訓道:「你還不知道錯?你說小姑不教你,巧兒和儉兒怎麼會了?」

  郭巧道:「他笨!我和弟弟都會了。」

  郭勤兩手撐地、翹著兩腿怒視小堂妹,覺得她好討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01 PM


第32章 觸動

  郭勤忙警惕地看向她——莫非還要打他?

  清啞卻道:「你用心學,我做好吃的給你吃。」

  郭勤暗喜,急問「真的?」

  清啞點頭,道:「學的好就做。」

  既然記吃不記打,那她就把學習跟吃掛上鉤。

  江明輝忍不住道:「你太慣他們了。」

  他想,等將來他們有了娃,她肯定也是這樣。

  因此那語氣似怨似嗔又輕柔,還含著勸慰的意思。

  清啞對他笑笑,道:「他們還小。」

  她記得,前世爸媽對她可有耐心了。

  江明輝感受她的溫柔和安靜,心也跟著靜下來,覺得小娃兒的淘氣也沒那麼討厭了,反成了可愛,為日子增添了樂趣。因示意她道:「你起來。我幫他揉。這腳臭死了。」

  清啞便轉身去收拾碗筷。

  郭巧很不忿,對清啞道:「小姑,我和弟弟學的好。」

  清啞點頭,道:「都給吃。」

  郭巧卻誤會了,以為只有三個人都學好了,才有的吃。因嚴正警告郭勤道:「你不好好學,我和弟弟吃不成,我叫奶奶打你!」

  郭勤恨她恨得牙癢癢的,卻終究沒敢再反駁。

  江明輝看得好笑,扶他起來,「走走看。」

  郭勤趔趄了幾步,跺跺腳,才恢復正常。

  當下,江明輝提了籃子,和清啞帶著三小走出去,

  外面,郭大貴砸得累了,讓給郭大有砸。他正擦汗呢,看見郭勤出來,笑道:「喲,勤娃子好大架子,還要人請才出來!早不出來幫忙,三叔把肉砸好了你出來了,是估摸著要吃飯了是吧?」

  郭勤沒答應,別彆扭扭的縮在江明輝身邊,眼神閃爍。

  郭守業那時也坐在廊下,見大孫子出來了,裝沒看見他。

  本來他還要訓他幾句以示威嚴,一是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跟個幾歲的小娃兒生悶氣有些不像,有失長輩氣度;再者女婿來了,當著他罵孫子不大好,可他又不願縱容了郭勤,斷不會出言哄他,所以就這副模樣了。

  他不訓,郭大全卻是要做做樣子的。

  因放臉對郭勤喝道:「還敢罵小姑?沒良心的東西,也不想想除了小姑誰這麼疼你!你娘也沒成天做好吃的餵你。都餵到狗肚子裡去了!」

  郭勤低頭不敢吭聲。

  眾人都似笑非笑地看他。

  郭巧因此心情很好,蹦蹦跳跳的。

  她問郭大有道:「爹,肉砸好了沒?」

  郭大有便停手,問清啞:「小妹,你看可好了?」

  清啞上前看了看,肉已經爛了,點頭道:「好了。」

  郭大有便撂下木錘,叫拿碗來裝肉糜。

  蔡氏從廚房出來,瞄了兒子一眼,滿面春風地對清啞道:「小妹,麵揉好了。擀什麼樣的?包餃子麼?」

  清啞道:「擀薄些,包餛飩。」

  蔡氏聽明白了,忙風風火火地又進了廚房。

  她力氣大,所以擀麵這樣的活計都是她來。

  清啞將肉裝了,去廚房調拌餛飩餡兒。

  這時阮氏也歇了織機,出來幫忙。

  見這樣,咂舌道:「包個餛飩這麼費事!」

  清啞笑笑,道:「肉黏糊些,也嫩。」

  這叫扁肉,是福建一種小吃。

  當下,她妯娌姑嫂就在廚房忙活開來,香氣四溢;郭守業父子也和江明輝坐著閒談,問他些生意如何、將來打算如何、家中如何等事;這樣雪天,又有美食可以期待,小娃兒們格外開心,在外面瘋一樣跑,仰面接雪花,或者堆雪人,被大人呵斥一頓後,趁機跑回屋拿了江明輝送的新斗笠,戴了繼續在雪中追逐。

  郭勤早把之前的委屈和憤懣忘光光了。

  這件事總算是落下帷幕。

  吃飯時,大家發現餛飩果然鮮美,肉餡脆嫩柔滑,非刀剁的肉餡可比,加上雞蛋餅捲著潔白如玉的炒冬芹,個個吃得眉開眼笑。

  郭守業兩口子不時瞄向女兒女婿,心情十分好。

  這晚,郭家就跟過年一樣熱鬧。

  飯後玩笑一陣,江明輝依然去郭大貴屋裡歇息。

  清啞招呼他二人,從樓上抱了幾十卷圖紙下來。

  堆在郭大貴房內的方桌上,滿滿一堆。

  這些都是她近日為他繪製的圖稿,讓他為來年去縣城開舖子準備貨品。分幾類:一類是小幅圖畫,可獨立也可鑲嵌在其他器具上,如床圍、櫃門、屏風,或做扇面等;再就是大幅的,可做屏風、隔扇等物,但是用粗一些的竹絲編製而成;最後才是用很細緻的竹絲編織的大幅圖畫,只繪了兩幅。

  每一類都定了不同參考價格。

  小圖一般要幾兩或幾十兩一幅。

  像最細緻的大幅竹絲圖,沒有百兩紋銀絕不能出售。

  因為竹絲越細,越難編製,那樣的圖要一個月才能編出一幅來。

  類似的設計圖,之前清啞已經交給江明輝一批了。

  他送了回去,讓爹和哥哥們加緊製作。

  這圖他也會制,卻沒有清啞的繪畫功底,製出來的圖意境上要差些;清啞繪製的無一不是意境優美的圖畫,畫中有詩,詩畫相得益彰,且連編製手法、色彩花樣如何變化都標注得明明白白。

  善畫之人不一定能繪製出設計圖;江明輝會做設計圖,卻不具備繪畫功底,只能描摹別人的;像清啞這樣二者皆備、一氣呵成的,自是難得,且是她自己畫的,最清楚圖畫細節處的變化。

  在兩盞油燈映照下,江明輝一一展開圖紙觀看。

  清啞和郭大貴一坐一站,與他共同觀看。

  江明輝手裡展開一幅春花圖,問清啞:「這個最低賣五十兩,不貴?」

  清啞搖頭。

  他便含笑自語道:「是不貴。這不是一般用的東西,是擺給人觀賞的。要花好多天才能編出來,又雅致又少見,是不貴。」

  郭大貴擔心地問道:「有人買嗎?」

  江明輝肯定道:「有。上個月還有人花了六十兩跟我定了一幅呢。我做這些,專賣給識貨的富貴人家。所以我才要到縣城去開舖子,在烏油鎮不成。縣城那地方,有錢人遍地都是。」

  說著將那圖重新捲好,放在一旁。

  又拿了一幅展開,一看,是幅小圖。

  因問清啞:「這圖才賣三兩銀子,不少?」

  清啞搖頭道:「用料粗。」

  江明輝點頭道:「是不少了。上次那扇子我才賣三百文呢。」

  郭大貴驚道:「三百文?你不是賣小妹三十文麼?」

  不等他回答,隨即醒悟,叫道:「哦,我曉得了,你故意的!嗨呀你好壞,故意便宜賣給我小妹,好叫她感謝你……」

  江明輝不料說漏了餡,急忙道:「我因為認得大嫂,才給你們便宜的。不是為別的。」

  一便宜就降十倍,這話太缺少說服力。

  他便尷尬地看向清啞。

  清啞沒動聲色,目光卻很瞭然。

  江明輝忙轉頭,又展開一幅大的。

  「這張最低一百兩?不貴?」他隨口又問。

  清啞依然搖頭。

  這幅圖非同小可,用的都是頭髮絲一樣的竹絲編織,她因為不瞭解行情,才暫時定了最低不少於一百兩,其實真正賣價應該等鋪子開張後,視顧客反應再定。

  江明輝沒再就此發表看法,而是盯著圖上的各處註釋細看。

  看一會,側頭指一處告訴清啞,這樣編織有何問題。

  清啞聽了,或點頭或搖頭,向他解釋。

  雖只說一兩個字,他卻總能聽明白。

  他不斷這樣問她,並非真的拿不準賣價,或者沒看懂註釋,他就是想和她說話討論而已。

  這樣的夜晚,她坐在他身邊,與他近在咫尺,他一側臉便可看見她的面龐,聞見她身上清甜的氣息,讓他十分歡喜,巴望坐到天明。

  他們討論的十分投入,郭大貴成了擺設。

  後來,郭大全和郭大有也進來了。

  他們又問起編織法和賣價,不時驚歎,屋裡頓時熱鬧起來。

  郭大有掃一眼桌上一堆卷軸,再看看正一臉認真和江明輝討論圖紙的小妹子,目光微閃,隨即朝郭大全看去。

  郭大全正笑呢,見老二這樣看他,不禁一愣。

  他順著弟弟的目光看向桌上,又看向小妹。

  慢慢的,他笑容斂去了,目露沉思。

  郭大貴則對江明輝嚷道:「照這麼算,這生意真要做開了,江家可要發財了。到時候明輝你可要感謝我小妹。」

  江明輝道:「感謝什麼?將來都是她的。」

  脫口說完,感覺不妥,臉就紅了,垂眸不敢看人。

  清啞看著單純明朗的少年,竟微微有些羞澀。

  驀然間就有了戀愛的感覺。

  忽然間就體會到:其實她跟前世男友才是父母之命。爸爸說他不錯,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她便誤以為他們在戀愛了,以為那就是愛情了。可他們談了三年,還不如和江明輝寥寥數次見面觸及的心動感覺深刻。

  她因為天生殘疾,不大接觸社會,二十多歲了,文化知識固然很豐富,閱歷人情上比那中學生也不強多少,有的中學生只怕比她還圓滑世故呢。所以,她和江明輝很投契,這份青澀的感覺好像初戀,是她以前從未經過的。

  這才是上天讓她來這的目的嗎?

  江明輝尷尬了一會,隨即鼓起勇氣抬頭,像對清啞,又像對幾位舅兄保證道:「我一定用心做。將來……將來讓清啞過好日子。」

  他還能說什麼呢?

  若是這樣都不能壯大家業,他真蠢死了。

  郭大全和郭大有都微笑,郭大貴哼哼道:「那是當然!」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08 PM


第33章 關愛

  清啞卻並不以為意。

  做這些圖並不難,不過費些工夫。

  難的是織錦設計圖。

  到目前為止,她尚未設計出一幅超越市面上織錦水平的東西。

  不過她一點也不急。

  制這些圖也能鍛煉她,開拓她的思路。

  這時,郭守業夫婦牽著郭巧也進來了。

  郭巧奔到清啞身邊,叫道:「小姑,睡覺去了。」

  如今她天天晚上跟清啞睡。

  清啞聽了便站起身。

  江明輝忙問:「走了?」

  清啞點點頭道:「要睡了。」

  停了下又道:「你也早些睡。」

  她雖還想再坐會,可冬天晚上好冷,她還要教巧兒跳舞呢;還有,她覺得江明輝明天要趕早離開,不宜熬夜。

  江明輝十分不捨地看著她,但不敢開口挽留。

  郭守業和幾個舅兄都在,他哪裡敢多說一個字!

  不過想想,清啞就睡在頭頂上,心裡又踏實了幾分。

  當下清啞牽著郭巧上樓去了。

  吳氏也攥著個鞋底子跟了上去。

  上樓後,清啞在靠牆的地上鋪了塊棉墊子,然後和郭巧都換了寬鬆的衣褲,教她練習一些基本動作。

  郭巧一面哆嗦,一面原地蹦跳,笑喊:「好冷!」

  清啞扶著她身子,幫她抬腿、伸臂、下腰,以塑形和練習。

  吳氏坐在床沿上納鞋底,扎一針,扯線的工夫就看著她們姑侄兩個。看得好笑,嗔著小孫女道:「那你還要學?看人家吃豆腐牙齒快!」

  郭巧被清啞一個高抬腿,將右腿腳直豎到頭耳邊,還用右手扳著,以維持動作,頓時無暇回答奶奶的話,小臉憋得通紅。

  吳氏看得張大嘴巴。

  半響咂舌道:「這也就小娃兒,小身子沒長骨頭一樣軟。」

  才說完,就見清啞自己也單腳直立,只有前腳掌一點著地,也是一樣伸腿豎直,而且是筆直,兼帶幫郭巧扶著身子、穩定身形,她更瞪大眼睛,連扯線也忘了。

  跟著是下腰,整個身子向後倒仰彎曲,手腳都著地。

  再就是倒立,豎撐在牆邊好一會。

  阮氏中間上來看了一趟,見她們差不多了,就下去拎熱水。

  「來,泡腳了。」

  她將熱水倒入一個小木桶,喚那姑侄倆個。

  吳氏也放下鞋底,幫著拿來兩個小板凳,放在桶旁。

  郭巧迫不及待地收了勢,歡呼道:「泡腳睡覺嘍!」

  阮氏和吳氏聽了一齊笑起來。

  阮氏道:「你就是圖新鮮。真是自個找罪受!」

  清啞看了郭巧一眼,也抿嘴一笑。

  她不是笑她小孩子心性,而是笑自己:其實她也不想練。這樣大冷天,她天天堅持,也就是為了堅持罷了。每次很辛苦地練習,心裡卻在盼著快快過去,然後好泡熱水腳,然後鑽入柔軟又暖和的被窩,那個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當下,她姑侄兩個坐下,將腳放進桶裡。

  阮氏又拿了一件舊棉衣,蓋在她們腿上。

  然後又去床邊,將棉被展開,鋪好。

  吳氏就問:「好些天沒晴了,被子潮不潮?」

  阮氏用手捏捏,道:「不潮。這是去年才彈的棉被,還新的很呢。」

  又向下按了按墊的褥子,道:「墊的也還軟和。咱們這樣人家,別的沒有,就是棉花多。也不指望大富大貴,自己床上總要鋪暖和了,不然睡不舒坦,凍了生病了更去了多的,人還受罪。」

  吳氏道:「就是這話。我還想給清啞再彈一床蓋的,她嫌蓋多了壓得透不過氣。我就沒彈了。」

  清啞看著她們自忙自說,始終含笑。

  因腿上蓋著棉衣,桶裡熱氣不外溢,一會工夫,她和郭巧便渾身暖洋洋、臉色紅撲撲的。郭巧在桶裡踩她腳,小腳丫一滑一溜,玩得不亦樂乎,笑聲不斷。

  阮氏喝道:「再鬧!洗好了就上床去,不然又冷了。」

  兩人這才擦腳上床,忙忙地鑽入被窩。

  郭巧一把抱住清啞脖子,貼在她懷裡只是笑,又道:「講故事。」

  清啞摟著她,軟軟的小身子,小胳膊腿肉十分結實,緊箍箍的,因也笑了,輕聲道:「從前,有個小女娃,叫巧兒。」

  郭巧絲毫不以為是說她,驚奇道:「也叫巧兒呀?」

  清啞道:「嗯,也叫巧兒。」

  阮氏將她們肩背的被子掖緊,一面道:「別鬧你小姑,閉上眼睛睡。」

  說完回身,提了洗腳水準備下樓。

  吳氏則又環視屋裡一遍,確認無事了,才道:「清啞,我吹燈了。火折子放在床頭凳子上,你伸手就能夠著。晚上起來當心些。」

  清啞悶悶地「嗯」了一聲。

  然後,吳氏「噗」一聲吹滅了油燈,和阮氏藉著樓下微光摸索著出去了,再回身將門帶上,屋裡便安靜下來。

  郭巧這一會工夫,眼皮就抬不起來了。

  清啞也眼皮沉重,依稀還想起樓下那個少年含情雙眼……

  ※

  與郭家的歡樂不同,張福田回家後,一直板著臉。

  紅棗問他,也不說,也不知怎麼說。

  但很快,張家人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搭王老爹船的人回來後難免議論江明輝對岳丈如何孝順,買了炭送來等等。綠灣村就這麼大,雖是下雪天,人們卻更有機會聚在一處。比如婆子媳婦們一塊做針線,男人們吃飯的時候串門等等,那閒話就傳開了。

  張老漢一口氣依然難平,覺得這輩子都難抬頭做人。

  紅棗對公婆的臉色不堪承受,晚飯後回娘家去了。

  「娘,我受不了了。」她紅著眼睛對紅娘子道。

  「那怎麼辦?」紅娘子慌了,怕她做意外舉動。

  「我想去城裡。娘,你不是說,外婆有個很有錢的親戚在縣城麼?還是大錦商。我會織錦,我織錦比清啞不差。娘去求求看。要是能幫我找個事,我也不用在張家受這個氣。等我將來出頭了,他們才曉得我李紅棗的能耐!」紅棗按想好的思路說道。

  「那家呀……我們跟人家隔太遠了。」紅娘子為難道,「再說,就算求到了,你公婆和福田能答應你去?」

  「求求看再說。真要是好,他們巴不得我去。」紅棗道。

  「那好,年底有空,我去試試看。」紅娘子道。

  當下母女商議定,紅棗才回婆家。

  對著張福田,她又跟沒事人一樣,反竭力安慰他。

  在她濃情蜜意勉勵下,張福田深信自己比江明輝好一百倍,清啞本捨不得他,只因郭守業兩口子強逼,不得已才另選了江家。

  趁著他心情漸漸好了,紅棗又向他進言,說城裡如何如何的好,銀子錢很容易掙的,他們要立個志向,去城裡找機會,等發了財,叫郭家後悔、村人眼紅云云。

  張福田眼前頓時浮現郭守業對他低聲下氣的模樣,還有清啞怯怯地望著他,兩眼含淚、欲言又止,那時,他是理她還是不理她呢?

  想的出神,都忘了這還是水月鏡花。

  「能成麼?」好容易他才回神道。

  「成不成的,先要想法子。只有沒出息的人才什麼都不敢想。咱們又不拿本錢出來,還怕折本?就是多去城裡看看,留心些機會。機會一來就別放了。等找到機會了,看那時人怎麼說!」紅棗繼續鼓勵。

  「好,下回我去鎮上多走走。」張福田道。

  「噯,我曉得你最能幹了。」紅棗依賴地靠在他身上。

  她沒有告訴張福田真相,只要說動他存了這個心就成了。

  等她娘籌劃妥了,她自然有法子鼓動他。

  哼,她就不信自己不能出人頭地。

  江家一個小鋪子算什麼!

  再說,清啞還不知能不能嫁得成江明輝呢!

  黑暗中,她輕輕笑了。

  第二日清晨,她和張福田去田里挖蘿蔔。

  經過綠灣壩時,看見水上一艘烏篷船往烏油鎮劃去。

  船上並肩站著一男一女,正是江明輝和郭清啞。

  兩人都繫著斗篷,隨風飛揚,身形俊秀婀娜,恰是一對璧人。

  挽著籃子、挑著擔子的紅棗和張福田看呆了。

  昨晚建樹起來的好心情頓時坍塌。

  清啞怎會坐船出來呢?

  原是郭守業,早上一起來,看了天說今兒是大晴天。

  清啞聽了,就叫郭大貴去撐船,說要出去逛逛,順便送江明輝。

  吳氏慌忙道:「這麼冷,你要去哪逛?」

  清啞道:「看風景。」

  郭守業他們聽了都不解。

  還是江明輝明白了她的心思,笑著解釋道:「郭大伯,大娘,小妹是想看看雪景。小妹作畫要靈感,要多看,才能長見識。」

  郭守業不懂什麼叫「靈感」,但閨女會畫,而且能把畫的織到錦上、布上,還能讓江明輝用竹子編出來,在他看來就是正事。

  因此道:「去,去。叫你三哥陪你去。多穿些衣裳,別凍了。」

  郭大有聽見了,過來道:「天冷,我也去。」

  吳氏忙又叮囑了一番,幾人才劃了船出發。

  預定將江明輝送到鎮上,這一路雪景也夠看了。

  清啞站在船邊,極目遠看。

  驟雪初晴,天氣格外凜寒,很多地方都上了凍。遠近一片銀裝素裹,只有流水呈黛青色,水上幾隻船來往。村莊都要仔細辨認,方可看得清。

  寒氣逼人,連呼吸都困難了。

  喘息間,她呵出一團團白氣,腮頰如塗胭脂。

  江明輝禁不住伸手握了她手,覺得指尖冰冷,遂用雙掌包裹住,用掌心溫暖她,一面道:「冷吧?要是等太陽出來再來就好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11 PM


第34章 情懷


  清啞沒有抽回手,側首道:「送你。」

  她要送他,自然不能走太晚。

  江明輝張張嘴,卻沒說出話。

  他感受到她對他的情義了!

  不自覺的,他握緊那雙柔荑。

  因遊目四顧,欣喜地示意清啞道:「看,太陽要出來了。」

  清啞一看,果然一顆紅彤彤的太陽正從一處煙村後升起。陽光映在屋頂的積雪上,霞光萬道,美不勝收!

  忽聽江明輝又道:「看那邊,什麼鳥?」

  清啞又順著他視線看去,也不知什麼鳥,背黑腹白,停在水邊枯樹枝上,四下張望找吃的。看它精神蠻好,並無嚴冬難越、寒顫抖嗦的淒苦模樣。

  這時,船拐彎,插入另一條水道。

  江明輝見靠岸邊的水面上結了冰,又欣喜地叫道:「小妹你看,那冰結得多好看,就像圖畫一樣。」

  清啞也看見了,忙叫道:「二哥!」

  郭大有便回頭看過來。

  江明輝替清啞道:「小妹要看冰花。二哥,咱們把船靠邊停一下。」

  見郭大有神情愕然,又道:「就停一會,我不急。」

  他以為郭大有是怕耽擱了他,所以這麼說。

  郭大有目光在他握住清啞的手上一溜,便將船往岸邊劃去。

  到了河岸冰面附近,船才停下。

  清啞在船邊蹲下身,細看那冰花,也有似菊花的,也有似梅花的,也有似古樹的,也有似鳥獸游魚的……無不清奇瑰麗、巧奪天工!

  郭大貴笑道:「這有什麼好看的!冬天哪不都是這樣子。」

  江明輝笑而不答。

  他何嘗不知道這樣,但眼下他們正耗費心神琢磨畫藝,凡以前不留心的事物,眼下看來都不同,都能有所啟迪。

  清啞專注看冰花,便將手從江明輝手中抽出來了。

  關注她的郭大有正找機會警告江明輝,見狀才釋然。

  然他很快便又瞪大眼睛:只見他的小妹子看了一會,大概覺得手冷,竟將一隻手塞進江明輝胳肢窩,江明輝忙夾緊胳膊,並用斗篷包裹住,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他心內糾結不已,到底要不要阻止呢?

  他看看純真無邪的小妹,又見江明輝只是包裹她手,嘴裡還在和她議論冰花,這像什麼,那像什麼,並無佔便宜的竊喜和猥瑣神情,便生生將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轉過頭,卻發現郭大貴正氣鼓鼓地看著那二人。

  他瞅了他一眼,道:「走吧。」

  郭大貴不滿地瞪了江明輝一眼,將船槳插入水中。

  重新上路後,許是站累了,清啞進艙坐下歇息。

  江明輝依舊幫她捂著手,一面和她閒話。

  「下回我回家挖些冬筍送來。你喜歡吃冬筍嗎?」他問道。

  「喜歡。」清啞點頭道。

  「以前你們家都是大嫂娘家送冬筍來吧?」他又問。

  「嗯。」清啞點頭。

  「往後就多一家送了,包管你天天有的吃。」他大方地承諾。

  清啞便笑了,知他家毛竹多,這話並不吹牛。

  說笑一會,江明輝忽然眉頭蹙了起來,道:「明年我去了縣城,再想來看你就沒這麼方便了。」

  從縣城到綠灣村要大半天的路程,自然不方便。

  清啞不語,只靜靜地看著他,似等他想主意。

  江明輝在心裡默算一番,道:「等明年過了,後年就好了。」

  說完低頭看向清啞,見她似不解,便笑著小聲道:「明年你十五,後年十六。後年開過年咱們便能成親了。」

  清啞聽得一愣:十六歲成親?

  江明輝見她這副神情,忙問「怎麼了?」

  清啞懷疑地問:「十六成親?」

  江明輝點頭道:「噯。十五太小了,怕不成。」

  說著禁不住紅了臉。

  他也是聽人說女娃兒要過了十五才能成親。

  清啞見說不到一塊,索性不再問。

  再說,這事也不是他倆能定的,還得長輩拿主意。

  所以,她還是去問爹娘比較妥當。

  她現在知道,這爹娘可疼她了,肯定不會讓她委屈的。

  江明輝見她不再言語,以為說服她了,繼續道:「明年我努力做一年,在縣城置辦一所宅子。等咱們成了親,你就跟我一塊在城裡住,咱們一塊做生意。你想家的時候,我陪你回來看爹娘……要是錢不夠,也不要緊,咱們就在城外買。城外便宜,能買大些,又有好風景……」

  少年帶著憧憬,慢聲細語,十分溫柔。

  清啞也微笑,覺得他很有擔當,也很能幹。

  在她前世,像他這麼大的男孩子還在讀書呢。

  坐一會,她重新拉他出去,看沿途景致。

  郭大有隨意往後瞥了一眼,又繼續搖漿。

  不知不覺,他們就來到烏油鎮渡口。

  江明輝問道:「你們不去逛逛?」

  郭大有道:「不了。你忙去吧。」

  江明輝便道:「那我走了。」

  說完卻看著清啞,腳下不動。

  清啞心下明白,催他道:「去吧。」

  江明輝才不得不跳上岸,又回頭和他兄妹作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等他走得看不見了,清啞還望著那邊。

  郭大有看著小妹,笑容很淡,很淡。

  他想起了張福田。

  他本來很希望小妹忘記他,不要再為他傷心。現在她忘記了,也接受了家裡為她尋的親事,和江明輝相處很好。這本是好事,可是看見她對江明輝用情漸深的模樣,他卻喜歡不起來。

  當初,她和張福田何嘗不是這樣!

  他倆常在對面的竹林旁相會,他其實都知道。

  那時候,他也以為這門親事是萬無一失的。

  可是,最後卻出事了。

  眼下換了江明輝,若再生變故,小妹她……

  他不敢想下去,心裡很不安。

  一旁的郭大貴道:「二哥,咱們這就回家了?我肚子餓了。要不我上去買點吃的來。小妹怕也餓了,對不對?」

  郭大有望向清啞,問:「小妹,想吃包子麼?」

  清啞老老實實點頭道:「想吃。」

  小鎮的小吃很有風味,最主要的是,她現在生活在鄉下,幾個月也沒去鎮上一回,饞嘴是難免的。

  可是,大早上划船這麼遠來鎮上吃東西,會不會挨罵?

  郭大有卻道:「那咱們就去吃。」

  郭大貴立即眉開眼笑,問道:「咱們都去?」

  郭大有點頭,道:「王老爹他們來了,叫幫咱們看下船,我們吃了就回來,很快的。」

  郭大貴興奮地應了一聲,去跟人打招呼去了。

  少時,他兄妹三個便上了岸,往集市走去。

  郭大有見清啞四顧張望的新奇模樣,笑笑,上前牽了她手。忽想起之前江明輝幫她捂手一幕,自己是哥哥,更應該了,於是又將那手放在自己臂彎裡,用胳膊夾緊了。

  清啞覺得暖和,便把另一隻手也放上去,兩手環抱著他臂彎,既有依靠,也捂了手,十分自在。

  郭大有看著依賴地靠著自己走的少女,神情溫柔。

  他們先去吃小籠包。

  在攤邊坐下後,郭大有一下就要了三籠,每人面前放一籠。

  清啞等那老闆娘子走開後,小聲問道:「娘會不會罵?」

  目光很認真地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

  原只說出來逛逛的,結果又吃又逛。

  她可以想見吳氏的臉色,肯定會說「淨花冤枉錢!」

  郭大貴「哈」一聲笑了,道:「小妹,有二哥在你怕什麼?二哥有私房錢,娘想管也管不著。我沒帶錢。我早上看見二哥拿錢了。」

  他擺出一副賴定二哥的模樣,搛了個包子整個塞進嘴。

  郭大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眼尖!」

  又對清啞微笑道:「二哥帶了銀子的。先吃,吃完了再要。」

  清啞遂放心。

  想來二哥成家了,請吃一頓包子還是能的。

  結果,他們吃完了沒再要,而是換了一家吃豆花。

  然後,又吃了鍋貼、燒餅……

  最後,又去吃了炸豆腐、油條,然後將各樣都買了些,又買了一包麻糖,這是帶回家給郭勤他們吃的。

  總之,郭大有這趟花了不少錢。

  郭大貴眉開眼笑,摸著肚子滿足地打嗝。

  清啞走在郭大有身邊,仰面看看他,終究沒說什麼。

  拐過街口,她不禁停住腳步,遲疑地望著前方。

  前面不遠處就是江家竹器鋪。

  要不要過去瞧瞧呢?

  心中浮現少年的面容,隱隱的,她竟然想過去。

  郭大有見勢不妙,忙哄勸道:「小妹,咱不去明輝那了。回頭一耽擱又是半天,娘還以為我們怎麼了呢,這時候還不回家。再說,去了明輝要留我們吃晌午飯,又要費心,還耽誤他做生意。」

  清啞想了想,仰面對他點點頭。

  郭大有才鬆了口氣,遂帶著她轉身回渡口。

  回去的路上,清啞覺得飽,又覺得冷,便要搖漿。

  郭大有便讓她和郭大貴一起搖,他在旁指點。

  原主是會划船的,可她卻是第一次,因此覺得很有趣,臉上漾起燦爛的笑容。

  郭大有和郭大貴覺得,他們從來沒見過小妹笑得這樣明媚。

  不一會工夫,清啞身上就熱乎起來,遂清聲叫道:「二哥!」

  郭大有便笑問「累了?」

  清啞點點頭,把槳還給他。

  等到家門口,那日頭已經快到頭頂了。

  暖陽照耀下,積雪開始融化,屋簷、樹梢不斷往下滴水。郭家門前積雪已清理乾淨,郭守業正和郭大全、郭勤在清理道路上的積雪;吳氏婆媳在門口曬東西,進進出出搬了一趟又一趟;郭巧和郭儉卻趴在廊下凳子上寫字。

  郭勤先看見他們,頓時大嚷「這時候才回來,去哪逛了?肯定在外頭買東西吃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16 PM


第35章 謹慎

  清啞有些心虛,想這娃果真記吃不記打。

  她扯了扯郭大有短褐後襟。

  郭大有側頭,疑惑地看著她。

  清啞問:「二嫂不說你?」

  郭大有奇怪地問道:「說我什麼?」

  清啞道:「你花了錢。」

  不等郭大有說話,郭大貴又笑起來,道:「小妹,二嫂最聽二哥的話,怎會罵他!要是大嫂還差不多。不過大嫂也就是嘴上說說,她也管不了大哥,凡事還是聽大哥的。」

  郭大有也對清啞微笑道:「別瞎想。你二嫂不會的。」

  神情自信滿滿,十分篤定。

  清啞憶起二嫂說到二哥的甜蜜神情,也放下心來。

  一時上了岸到門口,郭巧和郭儉都丟下筆跑過來,「爹」「三叔」「小姑」亂喊一氣。

  郭大有便叫端凳子出來曬太陽,一面將買的東西擺出來。

  郭巧撅嘴道:「爹,你帶小姑和三叔買吃的,也不帶我。」

  郭大有指著桌上的紙包道:「爹不是帶回來了。」

  娃兒們便一哄而上搶了起來。

  清啞忙看向吳氏。

  吳氏扯下頭上包巾,一面在身上拍打,一面對她笑道:「花你二哥錢了?吃了又帶了,可是花了不少。你二哥白攢了私房了。」

  笑瞇瞇的樣子,一點不生氣,反倒十分高興。

  清啞略有些不安,目光又溜向二嫂阮氏。

  阮氏正抱著幾個枕頭出來,拍了兩拍,對著太陽挨個擺放在曬簸裡曬,一面笑道:「看娘說的,當哥哥的照應弟妹,那不是應該的!小妹一年也不去鎮上一回,她二哥就買些吃的,能花幾個錢?兄妹們和和氣氣的,算這個賬還不叫人笑話。小妹一年到頭幫侄兒女鞋都要做幾雙呢。」

  吳氏聽了滿臉笑容,十分舒暢。因問清啞去了哪裡,吃了什麼,玩了什麼,江明輝可跟他們一塊等等。

  清啞或點頭或搖頭,或簡短回話,一一答了。

  蔡氏看著阮氏嫉妒地想,就數她會哄婆婆歡喜。

  說了一會,清啞見陽光溫暖,心情也十分好。便去樓上打開門窗,讓陽光照進屋,然後坐在窗前,鋪開圖紙,耳聽著屋簷下淅淅瀝瀝的滴水聲投入設計工作。

  一稿完工,下去喊了阮氏和二哥上來,一起到隔壁織機房。

  她一面和阮氏共同操作那大花樓織機,按圖織錦,一面請二哥在旁觀看,按圖示花樣變化對織機提出改進建議。

  郭大有則從木工角度考慮是否可行。

  最近他們常這樣配合工作。

  這過程極為耗費心神。

  有時忙一天也毫無成果;若有收穫,也只是各人對織錦、對織錦的機器有了更深的認識罷了。

  有時是吳氏和阮氏共同操作大花樓織機,清啞和郭大有在旁商議。

  只有蔡氏的手藝差些,根本插不上手,只好去織布。

  且說眼前,她姑嫂直忙到傍晚也才織出一小段錦。

  阮氏看著那錦雙眼放光,清啞卻對著圖稿沉思。

  郭大有見天色不早了,勸她收工,說要吃晚飯了。

  於是三人回到隔壁清啞臥房。

  郭勤三小正伏在臥房當中的圓桌邊嘀嘀咕咕說什麼,見他們進來,急忙收聲,互相擠眉弄眼。

  郭大有等人見他們面前都擺著紙筆,以為他們在寫字,也不在意,逕直走到窗前桌案邊。

  清啞將圖稿捲了起來,放入桌邊一個貼有標籤的竹簍內。

  郭大有從桌上拿起一卷軸,展開一看,是一張大圖,繪的是富貴牡丹。圖右上角繪有一架寬屏風,就表示這圖是做屏風用的:下面則是牡丹的網格編織圖,密密層層的花瓣和枝葉都用橫線標注了索引,旁邊注有文字。郭大有雖不認識,想必是編織方法。

  這樣一幅圖,若做成大屏風,其富麗堂皇的效果可想而知。

  「這是給明輝的?」他問清啞。

  他配合她做事也有兩個月了,認識這些圖的分別。

  這張圖不是織錦圖稿。

  清啞掃了一眼,點點頭。

  郭大有便道:「小妹,再畫了圖樣,先不要給他了。」

  清啞聽了手一頓,向他看過來。

  阮氏瞅了丈夫一眼,不動聲色地下樓去了。

  郭大有便在清啞旁邊椅子上坐下,凝視著她,問道:「二叔公也是篾匠,你怎不把圖送他呢?」

  清啞愣神——二叔公家跟她有何關係?

  郭大有道:「小妹,你還不算江家人。」

  清啞愣怔間,模模糊糊有些明瞭他的意思。

  郭大有輕聲道:「二哥也沒旁的意思,就是叫你做了圖先不給他,先攢起來,等將來出嫁的時候,當嫁妝帶進江家。這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現在你都送了,不明不白的,明輝倒沒什麼,他家裡的人怎麼想?還以為應該的呢。」

  清啞沉默,私心有些不願想那些是非俗利。

  郭大有又道:「要說也是應該的,江家好你將來日子也好。二哥就怕你吃力不討好,人家不當一回事。反正小妹也送了明輝不少圖稿,他開舖子也夠用了。再做了,先別給他,先留著。等將來你去了江家,再拿出來給明輝。那時候,你出了多少力、掙了多少錢,都是看得見的,也為明輝爭臉面,你在公婆跟前也有臉面。」

  清啞看著二哥,才二十二歲而已,還沒有她前世年紀大。

  此刻,他看她的眼神是溫柔憐愛的,充滿呵護關切的。

  質樸內斂的他考慮這般謹慎精明,無非為了怕她吃虧。

  前世,她是獨生子女,除了爸媽,其他人都是外人,不會無條件關愛她,包括她的男友;今生,她多了幾個哥哥,和爹娘一起無條件關愛她,這感覺讓她很新奇,因此很依戀。

  幾乎沒有猶豫的,她點頭答應道:「好。」

  郭大有便看著她寬心地笑了。

  清啞忽又蹙眉道:「可是我想要樣品……」

  郭大有忙問:「什麼樣品?」

  清啞道:「把圖編出來,做樣子。」

  她不是頭腦發熱要研究竹絲編製技藝的,也不是純粹為了江明輝,而是因為這項工作對她有幫助。無論是繪製圖稿,還是按圖稿編製出竹絲畫,對她都有啟發。

  郭大有恍然,立即道:「叫你三哥做!」

  口氣不容置疑。

  清啞點頭,再沒有異議。

  她只是要編出個樣品來,不是為了賣,所以手藝差些也不要緊。再者,她可以隨意控制圖稿,以粗一些的竹篾來編織所繪的圖案,郭大貴便可以勝任了。

  兄妹倆正說著,忽聽後面幾個小娃兒吵起來。

  郭大有轉頭問道:「吵什麼?」

  幾人噤聲,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

  清啞疑惑道:「都寫會了?」

  郭勤見郭巧就要張口,急忙掏出兩根麻糖桿遞給她,又拿了一根給郭儉,嘴裡道:「我們歇會再寫,先吃糖。」

  郭巧飛快抓了麻糖桿裝進棉襖的小荷包內,脆聲道:「我們吃糖。沒吵嘴。」

  郭儉也跟著用力點頭。

  三小竭力做無事人一樣,一齊望著郭大有和清啞笑。

  他們自以為裝得很像,其實破綻百出:郭儉是呵呵地傻笑;郭巧是彎著眼睛巧笑;郭勤裝模作樣地問「好吃吧,巧兒?又脆又甜,還不黏牙。」郭巧和郭儉異口同聲道「好吃!」

  清啞兩輩子加在一塊,也不瞭解小孩子,故此不在意。

  郭大有雖然納悶,但見郭勤吃東西能讓弟妹,便也不在意了。

  於是他又和清啞說起之前的安排。

  後面,郭巧湊在郭勤耳邊嘀咕兩句,郭勤恍然,接著便埋頭寫字。

  郭巧輕快地跑到清啞跟前,求道:「小姑,我寫完了。再教。」

  說完,還得意地瞟了一眼郭勤。

  郭勤鼓嘴,惱怒地瞪了她一眼。

  侄女上進,清啞不好拒絕,因道:「吃了飯再教。」

  郭巧用力點頭,靠到郭大有懷裡,十分開心。

  郭大有覺得小閨女很不對勁,只不知何故。

  等到晚飯後,因天寒不便做別的事,也為了省燈油,一家人都聚集在堂間,圍著一隻火盆烤火,順便說些閒話,吳氏婆媳手上都做著針線活。

  那郭巧便纏著清啞教她背詩,十分勤懇。

  長輩們見狀,都誇她好學、聰明。

  郭大全便笑問他兄妹認了多少字。

  結果,郭儉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道出一個秘密。

  這秘密是關於郭勤的。他雖決心要好好上進,然頑皮浮躁的性子一時半會兒哪改得過來,免不了還是學了後面忘了前面。他又想爭氣又要賭氣又懼怕,所以不肯去問清啞,因此便問郭巧和郭儉。

  才問了兩次,那郭巧便覺得「免費」告訴他太吃虧。

  小女娃眼珠一轉,提出要收費,用吃的和玩的抵賬。

  正好今日郭大有買了好些吃的回來,三人都分了,於是雙方商定以麻糖抵賬。

  然郭儉容易哄,郭巧卻不好說話,在為一個字算多少麻糖的問題上,兄妹倆產生分歧,爭了起來。就要翻臉的時候,驚動了郭大有和清啞。

  郭勤怕說開來丟人,急忙妥協,按堂妹的主意,以一個字一根麻糖的價格支付了「教育費」,郭巧才沒將這事嚷出來,反代為遮掩,以圖下回交易。

  經過此事,郭巧覺得這門「生意」很有前景,因此定下努力學習的目標:先跟小姑學,然後轉教郭勤,以賺取吃食。

  所以,她才急切要清啞教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20 PM


第36章 不忿

  得知原委後,一家人笑得前仰後合。

  郭勤羞憤欲絕,掃視眾人,鼓著嘴不語。

  其中,他尤其痛恨清啞:明明張嘴就能告訴他,卻偏不說話,害得他跟堂妹討教出醜。他實在想不通,用嘴說話一不要錢,二不費力,小姑做什麼捨不得開口?然這話也只在心裡想想,經過上次罰跪後,他可是「敢怒不敢言」,再不敢罵小姑了。

  郭巧卻洋洋得意,笑得跟什麼似的。

  連郭儉都受到爺爺誇讚。

  郭大全就罵郭勤:「不如弟弟妹妹,你把爹的老臉都丟光了!」

  吳氏瞅著郭巧笑道:「照這麼算,你們要給小姑多少東西?」

  郭巧甜甜道:「我長大了孝順小姑。」

  阮氏白了她一眼,嗔道:「就會哄人!」

  但她神情卻是很喜歡的。

  蔡氏自然惱怒,因笑道:「巧兒就是討人喜歡。你哥哥弟弟要是有你一半乖巧,我睡著了也笑醒了。」

  阮氏便低頭納鞋底,不說話了。

  說笑一陣,火盆裡沒了熱氣,她婆媳就起身,帶娃們去廚房燒水洗漱。

  這裡,郭大有便告訴爹、大哥和弟弟之前對清啞說的事,並要郭大貴幫清啞做樣品。

  郭守業點頭道:「老二想的周全。往後我跟大貴都學。」

  原來,他並未明白清啞用意,只當她要自家人學會編竹絲畫。

  如果編製出來的東西真能賣那麼高價,那他就該下苦功才是。

  女婿再好,掙了錢也是江家的,不如自己會的好。

  自此後,他和郭大貴便趁著冬日閒的時候,整天用竹篾編織,還去向本家族叔討教,凍得手都僵了,也不肯鬆勁,這且不說。

  臘月的時候,張家透出一則消息:李紅棗和張福田都進城去了。

  紅娘子得意地逢人便顯擺:紅棗去了她娘家親戚那織錦。那家是大錦商,見紅棗手藝好,一月給七八兩銀子的工錢,額外還有四季衣裳,若能織出特別出色的錦緞來,另外還有賞錢呢。又體恤她剛成親,新媳婦一人在外不方便,連張福田也收留了,做些跑腿打雜的活計,一月也有一兩銀子的月錢。如今他小兩口不但不用在家啃老本,反能額外掙錢,不幾年就能在城裡掙下一份家當了,從此可是過好日子了。

  綠灣村的人聽了艷羨不已。

  張家人自張福田夏天出事以來,首次在村人面前昂起了頭,見了紅娘子稱「親家」,算是正式認可了這門親戚。

  郭守業兩口子聽了心裡當然不痛快。

  害了他閨女還過得這樣滋潤,沒天理了!

  吳氏對兩個兒媳冷笑道:「吹得上了天!當城裡銀子隨便人撿呢。她(指紅棗)織錦趕不上我清啞一半好,要是能掙那麼多,清啞要是去了,還不叫人供起來了?哼,還沒去了三天,就作興得不知姓什麼了!」

  阮氏勸道:「娘別理她。日子是過的,不是吹出來的。」

  蔡氏惡意道:「等將來他兩個在城裡混不下去了,再回來跟老張家討飯吃,那時看她還吹不吹了!」

  阮氏道:「就算她混下去了,也就是給人跑腿幫工的。咱小妹就不一樣了,等明輝進了城,把鋪子開起來,小妹嫁過去就是掌櫃娘子,自己支一攤子家業,她能比得了?」

  這話聽得吳氏心懷大暢,連連點頭。

  自此她日夜盼望女婿盡早發達,好爭一口氣。

  坐在太陽下編竹篾的郭守業耳聽著她婆媳說話,手下一點沒閒著,格外用心。郭大貴也在旁對著圖紙編織,眼睛都盯花了,覺得這行飯實在不好吃。

  臘月底,各商舖都紛紛關門,只剩有限的鋪子做生意。

  江明輝去了一趟霞照縣城,趁機租下一處鋪面。

  安排妥後回到烏油鎮,只等年後去城裡開新鋪子。

  至二十七日,他再無心做生意,等不及天晚,一早就關了鋪子趕來綠灣村。

  「又畫了多少了?」

  見面,他迫不及待問清啞。

  並非他惦記圖稿,而是大過年的,他不回家卻跑來郭家,似乎不大說的過去,於是,他為自己找了個堂皇的理由——拿圖稿!

  清啞搖頭道:「沒有。」

  江明輝聽了一愣,道:「沒有?」

  清啞點點頭。

  郭大有在旁搶著道:「小妹天天忙織錦、做衣裳做鞋,這幾天又要幫忙打年貨,沒一天歇的,哪有空!怎麼,你有那些還不夠用?」

  江明輝一聽這樣忙,急忙道:「夠用,夠!」

  心裡不免不好意思起來,好像他指望上清啞了。

  想著,忙歉意地對清啞解釋道:「我也不是專門來拿圖紙的,我是……那個,看看你們準備得怎麼樣了。今天做什麼呢?」

  清啞微笑道:「大掃除。」

  江明輝又聽愣了,對於這個詞不甚領會。

  然掃一眼搬在外面場地上擱著的傢俱物件,方明白他們在清掃屋子。難怪清啞頭上包著頭帕,腰間也繫著圍裙,其他人也都如此,桌上堆滿了小物件,用包袱布蓋著擋灰塵。

  他便擄袖子幫忙,和清啞一塊清掃、擦拭。

  郭大有對郭大貴使了個眼色,道:「你去幫一把。」

  郭大貴竟能領會其用意,忙跟了過去。

  郭大有並非厭棄或不信任江明輝,只是他已成親,想的不免深遠些:妹妹還小,和江明輝又情投意合,兩人在一處甜甜蜜蜜的,若是一個不留心,卿卿我我起來,雖不至於出大事,總是不好。

  私心裡,他不希望小妹對江明輝用情太深。

  當然,若成親後再親密就無事了。

  因此,他令郭大貴在旁看著,有人在,他們總不至於太忘情。

  江明輝一無所知,與郭家兄妹許多話說,樂而忘返。

  然晌午吃飯的時候,郭守業對他道:「明輝,下午你家去吧。不是我趕你走,是不敢留你。年底最是事多,你家去幫一把也是好的,鋪子的事也要跟你爹娘說說,叫長輩放心。等過了年你再來,那時閒,住幾天也沒事。」

  江明輝臉紅了,應道:「噯,我也是準備下午就走的。」

  清啞替他尷尬,因剛才他還說下午做什麼什麼,並無走的意思。

  可她也不好留他,只好同情地瞄了他一眼。

  江明輝面色很快恢復自然,對她一笑。

  清啞詫異,不明白他何事高興。

  等飯後,他急匆匆收拾東西要走,一面悄悄對她道:「我回去挖些冬筍,明天送來。還有幾幅竹編圖,我上次叫哥哥幫你鑲幾扇屏風,估摸著做好了,我就拿來。你等著我!」

  清啞聽了微笑,也輕聲道:「明天殺豬!」

  江明輝聽了眼睛一亮,振奮道:「我趕快些來吃晌午飯!」

  兩人相視而笑,於是爽快分別,郭大貴送他去渡頭搭船走了。

  江明輝到家後,向爹娘兄長回稟了鋪子經營情況,又道在縣城租了什麼樣的鋪子,租金多少,將進出賬目交代清楚,交回余銀。

  江老爹對兒子很滿意,問他新鋪子什麼時候開張。

  江明輝說要等正月十五以後。

  江老爹道:「到時候你帶竹根去。跟著你學,也能看鋪子。」

  竹根是他大伯的孫子,正跟他學手藝。

  江明輝也想找個小二,堂侄竹根是個機靈的,便應下了。

  此事商定,他爹又吩咐道:「家裡才挖了些冬筍,還有些乾貨和肉,等你回來送去綠灣村你丈人家。定了新親,就要送年禮。再說,清啞幫你那許多忙,咱們要曉得好歹。」

  江明輝聽了大喜,忙問「挖了多少筍?」

  江老爹道:「忙的很,就你二哥和我昨兒挖了一天。」

  江明輝忙道:「我再去挖些。」

  江老爹道:「都這時候了,還挖什麼?隔壁大頭菜家,我聽你蔡大娘說,也挖了不少冬筍要送給女婿。咱兩家湊一堆也有一兩百斤了,夠他們過年吃的了。先就這樣,等你回來再挖些,年後上門拜年的時候帶過去,正月裡吃還新鮮呢。」

  江明輝一想也是,遂不再堅持。

  當下,他看著爹娘收拾送給郭家的東西,一一裝起來,有:兩簍子冬筍、一條豬肉和一塊豬板油、一大包干菌子、五斤干花生、五斤紅豆、五十個雞蛋,還有一卷紅布,很是豐盛,不禁笑容滿面。

  忽想起什麼,忙問大哥:「大哥,那屏風可做好了?」

  江老大道:「做好了。」

  江明輝道:「我明兒一塊拿去。」

  江大娘警惕地問:「什麼屏風?」

  江老大便道:「明輝幫他媳婦做的屏風。」

  江大娘不悅道:「送這麼些東西還不夠,還要送屏風?那些畫一幅值好多銀子,送四扇屏風多少銀子?你這也太敗家了!你乾脆把家搬到郭家算了。」

  江明輝道:「娘,那是我做了送清啞的。」

  江大娘道:「你做的就不值錢了?兄弟兩人搭手,費那麼些工夫,說送就送?」

  江明輝無奈道:「清啞幫了我好大忙的。」

  江大娘道:「幫什麼忙?不就畫了幾幅畫兒麼!」

  江老爹喝住他們,道:「他娘,清啞幫的忙可不小。咱們照著圖編,省勁又省心,編出來還好看。明輝要送就送吧。」

  江大娘撇嘴道:「說得她跟神仙一樣。她畫得再好,咱們不編出來,也變不成銀子。」

  江老爹瞪眼道:「她要不畫,咱們就編不出這樣好的來,也編不快!」

  江明輝點頭道:「娘,這麼賣還是清啞幫我出的主意呢。」

  江大娘也感謝清啞對江家的幫助,卻極不忿給她這麼高的評價。

  說得好像她兒子是靠著媳婦才能出頭的一樣,那可不成!

  回頭見了親家母,說起來她可不要矮一截?

  她便質問道:「她畫得再好,還不是明輝教她的!」

  這點江老爹同意,也覺得清啞之所以能作出那些設計圖,是得益於江明輝的指點,不然一個不懂篾匠的女娃兒,怎麼會那個。

  但他為人實誠,並不覺得這是應該的,依然感激清啞。

  因對江大娘道:「你看我編了幾十年,你畫一個我瞧瞧。」

  江大娘頓時啞口無言。

  別說畫那麼複雜的設計圖了,便是筆她也拿不穩。

  因氣得摔手道:「送,都送!送光了我也不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23 PM


第37章 搗亂

  江明輝見爹總算說得娘讓步了,不敢再惹她生氣,忙跑了。

  當晚,他又知會蔡家,讓準備好東西,明日一塊走。

  次日一大早,他便和大頭菜一塊搖船去了綠灣村。

  到郭家,才是半上午。

  郭家果真在殺年豬,又忙著打豆腐。

  穿著油膩膩大褂的屠夫和郭大全站在場院當中說話,一個橢圓形長木桶擺在場院一角,是用來燙豬用的,人看了喜氣,豬看了寒心;廚房裡正燒熱水準備燙豬;郭大有和郭大貴在支門板,等會好給豬開膛剖肚,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見他們來了,郭家兄弟忙下坡來水邊接應。

  一簍簍、一包包的東西搬上岸,堆了一堆。

  屠夫問明是誰人送來的,忙恭維說江明輝人品好、家業好、郭家閨女好福氣等等,郭守業兩口子聽得滿臉笑容,很是覺得光彩。

  江明輝親自和郭大貴將那四扇屏風搬到樓上清啞房內。

  一番斟酌後,將屏風擺在床前約三尺之地,隔出裡外空間來。

  清啞見那屏風下面立腳是以竹筒和竹篾編製而成,打磨得紋理細膩光滑,上部框內則鑲嵌著梅、蘭、竹、菊四幅竹絲畫,正是她設計的,一眼看去,比木質屏風另有一種清新雅韻,心內十分歡喜。

  「這是我編的。」江明輝輕聲告訴她。

  「謝謝!」清啞仰面對他道。

  「謝什麼!編得不好。等兩年我手藝長進了,把這個不要了,我重新給你做好的。」他望著她許諾。

  清啞便微笑點頭。

  「小妹不要了給我,我要。」

  郭大貴稀罕地撫摸那屏風,愛不釋手。

  江明輝和清啞相視而笑。

  江明輝心想,等將來他做開了,送給舅兄幾扇屏風還不是好容易的事,怎會讓他撿清啞的呢,不過這話眼下卻不好說的。

  這時,樓下傳來豬叫聲,開始殺豬了。

  「走,下去幫忙。」郭大貴扯江明輝胳膊。

  「我不敢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江明輝不想幹那活計,只想和清啞一塊待著,因此不願下去。

  郭大貴死活拽了他下樓,清啞也跟著下來了。

  外面場地上,郭家兄弟和大頭菜已經綁了「嗷嗷」嚎叫的大肥豬準備宰殺,小娃們都圍在一旁觀看,清啞見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見江明輝死活不敢上前,替他解圍道:「幫我剝筍。」

  江明輝求之不得,便和她坐在廊簷下剝冬筍。

  郭大貴無法,又想在廊下剝筍,眾目睽睽之下,諒這小子也不敢拉小妹的手,所以就自顧上前幫忙去了。

  江、郭二人坐在小板凳上,也不去看殺豬過程,只顧剝筍說話。

  才剝了一個,江明輝就奪下清啞手上冬筍,拿起她一隻手掌湊近了細看,一面道:「你別剝了,讓我來。這筍子皮又硬又毛糙,把你手劃破了,這點指甲也弄斷了。」

  清啞倒不知如何說了,便看著他剝。

  江明輝便笑著告訴她,先只拿了這麼多冬筍來,儘管吃,等回去他再挖,到正月初二來拜年的時候,再送一批來;又跟她說家裡存了多少竹絲畫,哥哥他們正加緊製作;又跟她細算在烏油鎮一月賺了多少銀子,等去霞照縣開舖子,租金貴許多,不知結果如何,等等。

  說得投入,不知不覺耳邊清靜起來。

  原來,豬沒叫了,連哼哼聲也沒了,已經殺了。

  郭勤郭巧郭儉看完熱鬧,都轟然轉移到廊下,各自霸住一副大小凳子,忙不迭寫字。因清啞在旁,正好求她指點教導。

  郭勤今天十分高興,因為他可以問江明輝。

  清啞今日教了一首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只因近日下了好幾場雪,她便要教他們學這膾炙人口的名作。

  郭勤老是記不住「絕」和「蹤」字,便問江明輝。

  江明輝倒爽快,逢問必答,都告訴他了。

  郭勤很高興,遂用心記誦,又低頭抄寫。

  可是,那江明輝對著清啞竟有說不完的話。

  先說編織竹絲畫,後說店舖生意,再又說鎮上趣事:什麼誰家夜裡忽然進了賊被他家狗咬傷啦,又什麼誰家閨女出嫁的時候走在半路上轎子忽然壞了,把新娘子掉下來啦,又是誰家兒子看上了一姑娘,跪著給人磕頭求親啦……

  清啞聽得目光閃閃,滿心有趣。

  郭勤三小也不由聽住了,傻傻地望著明輝叔。

  等一件事說完,剛才問的什麼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於是他不得不再問一次。

  可是江明輝正和清啞說得熱乎呢。

  郭勤也是知道好歹的,就想先等他說完了再問。

  好容易等一段話說完,他趕緊問了。

  江明輝就又告訴他一遍。

  郭勤又開始記誦,翻著兩眼望天,嘴裡嘰嘰咕咕,使勁碾壓,務必要讓所念句子在心上留下深深的轍痕。

  可是,旁邊又傳來江明輝說話聲。

  他不覺又豎起耳朵聽,然後又忘了所念的。

  幾次下來,他忍無可忍了。

  他可是打算認真學的。

  逮著小姑教一遍容易嘛!

  然自從江明輝來了以後,時刻不離小姑左右,廢話一籮筐,他沒法問也沒法記,要怎麼學?

  「明輝叔叔,你怎這麼多話?」郭勤質問。

  江明輝看著瞪視自己的小娃兒,有些不知所措。

  「你別和小姑說話。我都沒法讀書了。」他道。

  「我也是。」郭巧也指控。

  「我也是。」郭儉也附和。

  兩個小的跟郭勤比,另有一番感受——被忽視的感受!

  郭巧覺得,只要江明輝一來,跟前跟後緊隨小姑,小姑便不像平常那樣寵愛關注她和弟弟了;她寫對了字、背會了句子,告訴小姑,她也心不在焉,不像以前露出滿眼讚賞的神色;問她字,她也不大理會,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她忍無可忍。

  面對三個小娃兒的指控,江明輝臉漲成一塊大紅布。

  見他這樣,清啞也不好意思,無奈地和他對視。

  侄兒女好學是好事,本著學習為先的原則,她示意江明輝去教他們,自己剝筍。

  江明輝便將凳子挪到郭勤身邊,一心教他們。

  三小對這結果很滿意,重新寫的寫、念的念。

  可是,郭勤顯然「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那性子,心是散的,眼是花的。

  他背誦的時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瞄一眼,便知那邊豬已經燙好,刮得白白的,被抬到門板上開膛剖肚,且有村人來買肉了;鼻子聳一下,便聞見廚房傳來煮豆漿的香氣;自覺走神,忙收攝心神回到眼前詩句上,於是又忘了「絕」字怎麼念,就要問江明輝,一抬眼,卻見他正對著清啞嘴巴一開一合的做口型……

  他生氣了,大喊「明輝叔叔!」

  江明輝因見清啞剝了幾個筍,弄斷了兩根指甲,心疼的很,就不要她剝了。然想起難纏的郭勤郭巧,忙又閉上嘴,扯了扯她衣袖,張嘴無聲問「夠了?」

  清啞辨別唇語能力超強,一看就知道他說什麼。

  她搖搖頭,表示還不夠。

  江明輝又問「還要剝多少?」

  正忙著打啞語,就被郭勤喝斷了。

  他如同竊賊被逮個正著,臉迅速又漲紅。

  郭巧也發現了,目光鄙視地看著明輝叔叔——

  哼,說話就說話,偷偷摸摸跟做賊一樣!

  江明輝覺得十分無奈,拿三小無法可想。

  這時,郭大貴跑過來,一把扯起他,道:「走,幫忙舀豆腐腦。要壓豆腐了。」

  江明輝再沒有借口推辭,只得站起來。

  臨走前,猶牽掛剛才的事,問清啞「還不夠,還要剝?」

  是直接喊出來的,也不做口型打啞語了。

  清啞點頭,道:「要做豆腐包、豆腐餃子、炸糯米圓子……」

  這些都要用到冬筍,所以要多剝些。

  郭勤兄妹三個一聽要做這麼多好吃的,像豆腐包子和豆腐餃子他們還是頭一回聽說,頓時精神大振,都丟下筆,跑來幫清啞剝筍。

  江明輝看著清啞笑了,這才跟著郭大貴去廚房。

  接下來,清啞一直在廚房裡忙,調拌肉餡,做豆腐包子、豆腐餃子,揣糯米圓子。兩個嫂子忙著做殺豬飯,請長輩吃。至下午,也來幫忙。一直忙到吃晚飯。

  吃過晚飯大家又收拾半天,才坐下歇息。

  當著許多人,江明輝自然不好跟清啞說知心話。

  好容易等各自散去,清啞卻沒去三哥房裡,而是上樓去了。

  他又不能跟上去,徒自心焦,也無心和郭大貴說話,只好睡覺。

  第二天清晨,他在琴聲中醒過來。

  這個清晨便充滿了春意。他閉眼聽著,彷彿看見自己和清啞划著小船在荷葉叢中穿行,荷葉的青氣、荷花的清香縈繞在鼻端,蝴蝶和蜻蜓在荷塘中翩翩飛舞……

  他一直等琴聲停了才起床。

  才穿衣梳洗完畢,清啞就來了。

  她手上托著一件夾袍和一雙鞋子,展開讓他試。

  夾袍外罩是圓領湖藍底織錦長袍,上面織著一叢叢蘭草,十分鮮明清雅。為方便拆洗,裡面另用綢面和棉布做的夾層。還配了一條同色腰帶,前面並排三個扣環,非金非玉,卻是青竹做的。

  江明輝驚喜道:「你叫我做這個扣,是做這個的!」

  原來,那扣環是清啞畫了樣子,請他做,他回家叫大哥做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48 PM


第38章 虛榮

  清啞含笑點頭,「昨晚才趕好。」

  江明輝這才明白,昨晚她早早上樓原來是趕衣裳。

  清啞推他胳膊,示意他去試穿。

  江明輝忙去床後換了出來,看著她問「怎麼樣?」

  清啞上前,幫他繫上腰帶,整整衣領、扯扯衣襟,然後退一步端看,只見豐神俊朗一個少年,竟有幾分大家公子味道。

  郭大貴和大頭菜在旁看了,都眼紅羨慕不已。

  郭大貴手捻著那衣料,嫉妒道:「我都沒有,你倒先有了。」

  江明輝又是歡喜又是尷尬,不知所措地看向清啞。

  清啞歉意地對三哥笑笑,「下次幫你做。」

  並非她見色忘親,而是娘讓她做的。

  她那天織出這段錦,不知給三個哥哥誰做。

  吳氏便說,誰也不做,給明輝做。

  江家過年肯定要送年禮來,郭家要回禮,回衣裳鞋襪之類的,一來可展示閨女的手藝,二來親手做的心意自然不一樣,比其他東西更合適。

  她這才幫江明輝做了。

  這事郭大貴也知道,自不會埋怨妹妹,不過說說而已。

  當下江明輝換下新衣,重穿上自己衣裳,出去吃飯。

  飯後,郭家也將給江家的回禮打包裝筐。

  江家有肉來,郭家當然不能再送肉過去,因此送了一對紅鯉魚、一對桂花魚,還有紅棗,都是吉祥又實在之物;然後,吳氏又把昨日做的豆腐包子、豆腐餃子和油炸糯米肉圓子分別裝了兩斤,加上送江明輝的錦衣和鞋襪,這回禮也很體面。

  給蔡家的年禮是一樣的,只沒有錦衣,而是蔡氏幫老娘做的一件棉布對襟褂子,鯉魚也小些,豆腐包子等少一半。

  一切打點妥當,江明輝便不得不上路了。

  算起來,年初二他再來,也不過就隔兩天工夫。

  可是,話卻不是這麼說的,再來就是明年了。

  江明輝和清啞便有些難以分別。

  清啞還要好些,有爹娘、哥哥嫂子和可愛的侄兒女佔據她生活,整天忙來忙去,熱熱鬧鬧準備過大年,這氣氛對於她很新奇,所以和江明輝分開還不覺太失落。

  江明輝一想到要離開清啞,心簡直就空了,對於回家後種種皆提不起半點興趣,只覺索然無味。

  要是能跟清啞一塊過年,那多好!

  再不捨,也是要走的。

  明天臘月二十九,就是過年了,因這年沒有三十。

  於是咬咬牙上了船,滿腔蕭索如同水鄉冬日的田野。

  回到家,他將郭家回禮拿給爹娘看。

  江老爹夫婦見那對大紅鯉魚一樣大小,極為難得,十分滿意;再看那件錦衣,更是眼前一亮。說是一件,其實有兩件:錦衣罩在外面,裡面裌衣包括裡外兩層,一層綢布,一層棉布,中間鋪了薄薄的棉花,還用細密的針線縫出大花紋,以固定棉花,防止亂竄。

  江大娘手舉著衣裳,裡外翻轉檢查。

  江老爹也在旁覷著眼看,歎道:「這錦是清啞織的?」

  江明輝得意地點頭。

  江老爹又問:「衣裳也是她做的?」

  江明輝道:「那當然。」

  江老大摸著那腰帶上的扣環道:「這個是我做的。」

  江明輝忙道:「清啞說大哥做的好漂亮呢。」

  江老大摸著頭呵呵笑了。

  江老爹道:「清啞手真巧!」

  江明輝滿心認同,心情稍好一些。

  面對這些,江大娘也沒話說,挑不出一點失禮。

  但她覺得這是應該的,因為江家過去的禮也豐厚。

  光那四扇屏風就值多少銀子了?

  她想,總算郭家還知眼色、會做人。

  因大家只顧看這些,對豆腐包子、豆腐餃子等反沒留心,想著不過是些尋常東西。然等吃飯的時候熱了一嘗,原來都是摻了肉的,做法精細,味道更是妙,因此都讚不絕口。

  江明輝便道:「別看就這點東西,那餡兒可是清啞弄了一下午的,有七八種料呢,剁得精細。豆腐包子用豆皮包的,包好了,還要在老湯裡鹵一遍;豆腐餃子填了餡,用一塊塊的小紗布包好壓實在,不然容易散,然後再上蒸籠蒸……炸糯米圓子裡面也有肉……」

  眾人這才明白,這幾樣也不是尋常的回禮。

  江大娘當即要兒媳婦拿碗來,一樣撿半碗起來。

  江老爹忙問:「做什麼?」

  江大娘道:「送些給他二嬸和五奶奶嘗嘗。」

  江老大忙道:「娘,攏共才這麼點,咱們自己吃還不夠,還送人?」

  江大娘白了他一眼,道:「這是明輝媳婦家送的,叫他們都嘗嘗,也是個意思。敞開吃,有多少吃不完?你這麼饞,回頭過了年跟明輝一道去他岳丈家吃去。看人不笑話你!」

  大家聽了都笑了。

  最後到底還是撿了些送了。

  對於江大娘來說,越是這些東西好,越不能自個囫圇吃了,必須送給親戚嘗,然後讓他們在村裡傳揚。

  因為這不是吃東西,是吃臉面!

  清啞做的衣裳等明輝穿出來,人家就會看見,看見了就會問;清啞做的吃的,若是不送給人嘗,別人怎麼能知道呢?

  聽她吹當然不如親口嘗了體會深刻,所以她才要送。

  這樣方能讓大家知道江家定了一門多好的親事!

  江大娘的目的達到了。

  到正月初一,走家串戶拜年的時候,毛竹塢傳遍了江明輝的媳婦能幹手巧,家底豐厚,人長得又好看,真是百里挑一!

  跟綠灣村張家沾親的那個表姐,人稱「九姑婆」,對張、郭、李、江四家牽扯的來龍去脈頗為瞭解,心中自有一套見解。

  因對江明輝身上的衣裳無法詆毀,對江家族親吃過的東西也無法挑出意見——那做法她聽都沒聽說過——於是認定郭家這樣費心思給江家回禮,是上趕著求好的意思。

  為何呢?

  因為郭家閨女退過親!

  退過親的人名聲不好聽,難嫁人。

  幾個婆子一塊閒話時,不知不覺又說到這件事上。

  九姑婆驚喳喳地對江大娘道:「到底是江家,要家底有家底,兒子又出息。怪道郭家那麼熱心,又是答應陪二十畝田,又是幫明輝做衣裳,又送吃的……生怕江家不肯答應親事,拚命倒貼。要我說,這門親江家是吃虧了些,到底郭家閨女退過親的,名聲不大好聽,容易嫁不出去。你家明輝就不同了,求親的踩破門檻。我說嫂子,你怎麼不想想好就答應了呢?我認得兩個閨女,比郭家的強許多。明輝要沒說親,我就能保媒。」

  江大娘忙道:「退親不怪郭家,是先頭那家兒子不要臉。」

  她維護清啞名聲,就是維護江家名聲。

  若不然,難道承認江家娶了個不名譽的媳婦?

  那不是自己打嘴巴麼!

  九姑婆神情僵了下,訕笑道:「郭家這也太熱乎了。先前跟張家結親的時候,可沒說陪嫁二十畝。還有衣裳,那好的衣裳郭家兒子都沒有呢,就捨得給明輝做。這不是倒貼是什麼?」

  對於這點,江大娘卻沒與她爭辯。

  人家倒貼求兒子,對江家來說是有臉面的事,所以不用否認。

  江家送郭家豐厚年禮的事,她也大度地不說。

  她只「謙虛」笑道:「郭家最疼閨女的。郭親家最喜歡明輝,看得他跟親兒子一樣,心疼得跟什麼似的,比我和他爹還看得重呢。我那兒媳婦也手巧,我們家做的竹絲畫,都是她畫出來的呢。」

  她心裡一熱,便將這事說了出來。

  九姑婆等人都睜大眼睛,都驚異萬分。

  待問明白怎麼回事後,更加感歎。

  因此,江大娘這一解釋,不僅沒消除傳言,反而坐實了郭家拚命使手段倒貼以求嫁女的事實。

  蔡大娘聽說這事,不禁替女婿家辯解。

  可她越辯解,人家越覺得她心虛,正是越描越黑。

  這些事,郭家均一無所知。

  一家人忙著過年,忙得腳不沾地,勁頭十足。

  今年雖有退親的晦氣,結局卻是出人意料的好,因為換了個比原先還要好的女婿。只一想年初二新女婿登門,郭守業兩口子就渾身是勁。

  俗語說的好,「遠是親,近是瘟。」親戚近了難免不那麼親香,就算有「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也抵不了相互間磕磕碰碰的。所以,往年張福田也要到郭家走新年,卻不像今年江明輝給郭家人的期盼大。

  在這樣氛圍下,清啞雖然有些思念前世的爸媽,礙於現實,卻也只能認命,幫著娘和嫂子張羅年貨。對於吃喝,她的見識自然不是郭家婆媳能比的,因此郭家今年比往年多做了許多新鮮稀奇的吃食和菜餚。

  家裡到處飄香,郭勤三個小的都樂瘋了。

  清啞每做出一樣來,都要弄些給他們嘗嘗新。

  蔡氏、阮氏見了歡喜,不住吩咐「別亂吃,當心年飽。」

  然就算每樣只嘗一口,三個小的也吃了個肚兒圓。

  大年下的,對於這情形吳氏很包容,沒有呵斥孫子。清啞每做出一樣新鮮吃的東西,她都會吩咐一聲「把這樣撿些收起來,明年女婿頭一回走年,不能把剩碗碟擺出來招待。」

  兩個兒媳答應得脆脆的,各樣東西都收了一份單放。

  天黑後,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趕趟似的。正屋廊簷下掛了兩個大紅燈籠,東西廂房門口也掛了。燈籠骨架是郭守業自己做的,買了紅紙糊在外面。清啞還在每個燈籠上寫了「平安」「富貴」等字樣,雖然簡單通俗,但對於農家來說,沒有比這更實在的了。一切就緒,十里八鄉爆竹聲就劈裡啪啦響個不停,除舊迎新的過程轟轟烈烈,絕非清啞前世可比。

  她只覺心中欣喜壓不住往外冒,轉身走進堂間。

  祭祖的香案就擺在廳堂上方,她點了三炷香,跪下拜了三拜。

  這是拜前世的爸媽,祝福他們平安,不要掛念她。

  正虔誠地跪拜,就聽外面有說話聲,不似家人那樣興奮,帶著些哀婉的懇求。她拜完了,便起身出去看究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52 PM


第39章 細妹

  廊簷下,站著一個形容憔悴的婦人,衣衫破舊,牽著個黃瘦的小姑娘,正哽咽地對吳氏說話:「……當家的這一倒,吃了幾服藥,我們就扛不住了。上回借了東家兩百文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還,不能總是借。細妹今年十二了,樣樣家務都會做,我就想,東家……要是想給小姐找個伺候的,她手腳還算伶俐……」

  說到後來便沒了聲音,想是覺得慚愧。

  這是郭家的佃戶楊安平的媳婦和閨女。

  郭家有兩戶佃農,另一戶姓朱,叫朱順。

  清啞看向那個「細妹」,還真是人如其名,好細瘦的一個小女孩,全無這個年紀該有的潤澤。

  見她打量自己,細妹慌亂低頭,自卑又瑟縮。

  清啞心頭有酸脹的感覺,沖淡了過年的喜悅。

  吳氏歎了口氣,招呼道:「楊家妹子,進屋坐吧。我看看這事……我跟他爹說說,總不能叫你年三十賣女兒,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再說,我們清啞也不是什麼小姐,不要人伺候。她倒天天幫我做許多的事呢,比她嫂子都強。唉,我就當給兒女積積德,我再幫你一回。」

  說著,揚聲叫郭勤喊爺爺來。

  郭守業父子正在西廂耳房整理東西。

  那婦人不住口道謝,跟著吳氏進了堂間。

  清啞沒有跟進去。

  落魄到這個地步,大年三十晚上要賣女兒,任誰都高興不起來,也不願被人圍觀打量。她就算沒有惡意,站在那,細妹也會把自己與她做對比,豈不難堪!

  她便站在廊下,就著屋內透出的燈光和燈籠光芒看雪。

  光影內,雪花興奮地追逐飛舞,透著一股無聲的熱烈。

  她一面看,一面豎著耳朵聽屋裡說話。

  「……我是真心的,不是故意的趕在今晚上來借錢,叫東家過不安生年。東家就算好心,還能幫我們一輩子?總是我們沒有田畝,平常還好,一有個三災兩病的,就熬不過去了。要是東家要了細妹,我們也能喘口氣。不是我做娘的心狠,我們幫郭家種了這些年的地,曉得東家品行,說是賣女兒,細妹在郭家我們放心。要是換一家,不曉得好歹,我哪捨得……」

  這時,郭守業從西廂過來了。

  看見廊下的閨女,忙道:「站外頭做什麼?別凍了,快進去!」

  清啞想了想,跟著他一塊進了屋。

  她到底還是放不下細妹,要聽個清楚。

  郭守業進去後,楊安平家的急忙站起來,叫「東家。」

  郭守業看了她一眼,就在桌旁坐下了,問吳氏「什麼事?」

  吳氏就把楊安平媳婦的來意說了。

  郭守業就沉吟起來。

  佃農要交租、要交稅,豐年才能得個溫飽,遇上災年或者生病等情形,賣兒女是經常見的。冬月裡,楊安平不小心得了風寒,病倒了,誰知就走到這一步。

  只不過,他看慣了世情冷暖,並不像清啞那般悲憫。

  這世上窮人多的很,都這樣悲憫哪裡還有日子過。

  甚至,他還看出了楊安平媳婦的一點小心思:把閨女賣到郭家,日子肯定比在楊家過的好;運氣好的話,郭家圖省事,說不定就把細妹許給郭大貴了;就算不許給郭大貴,跟著清啞學織錦學茶飯和女紅,也不吃虧……

  然他自有打算:郭家不過將就能過,可不是呼奴使婢的人家。就是清啞,那麼能幹,細妹來了,還不知誰伺候誰呢。就算把細妹調教出來,清啞又要出嫁了。至於許給郭大貴,那不可能,他兒子又不是娶不上媳婦的人,怎麼會買個童養媳呢。

  想到這,他和吳氏交換了個目光。

  兩人幾十年的夫妻,頗有靈犀。

  吳氏便對楊安平媳婦笑道:「楊家妹子,你別急。誰這輩子還沒個難過的時候,挺一挺就過去了。你們家也就老楊病了,才這樣子。我借你一兩銀子,你先用著……」

  正說到這,忽然瞪大眼睛。

  只見清啞從東次間出來,手裡拎了個籃子,滿滿一籃子東西,沉甸甸的。看得見的有豆腐、豆乾、糯米肉圓子,還有一塊肉;看不見的有兩個紙包,不知包的什麼;另外有個小瓦罐子,吳氏記得是裝米糖的。

  清啞走到楊安平媳婦面前,把籃子遞給她。

  楊安平媳婦哪裡敢接,結巴道:「不能要!這怎麼好拿的!」

  一面把眼光去看吳氏和郭守業。

  清啞便道:「爹,娘,明年讓細妹來幫我。」

  不是伺候,是幫。

  細妹聞言抬頭,瞪大眼睛看她。

  清啞眼神安靜,並沒有施捨的寬容和憐憫。

  莫名的,細妹忐忑的心就安寧下來。

  吳氏不知如何說才好。

  不答應,閨女沒面子;答應,捨不得。

  她便望向郭守業。

  郭守業腦子急轉,忽地醒悟過來,急忙道:「楊家妹子,你就收下這些東西吧,回去好好過個年。大全他娘,你再拿一兩銀子給她幫老楊看病用。」轉向清啞又道:「清啞,你寫個借據來。」再轉向楊安平媳婦,「多的話不要說,先把年過了再說。明年我們家活計多,就叫細妹來幫忙,給工錢的。這不比你賣女兒強?」

  楊安平媳婦不料有這番轉變,吶吶道:「這……這怎麼好?」

  吳氏雖不知老頭子什麼心思,卻很相信他,因此笑道:「我都敢借,你還不放心了?放心吧。這籃子東西是送你的,不用還的。你家裡還有兩個小子,回去做頓好吃的過年吧。」

  楊安平媳婦這才相信是真的,拉著細妹就跪下磕頭。

  吳氏急忙扶了起來,一面對清啞使眼色,要她去寫借據。

  清啞便上樓去寫了,半響轉來,把張字紙遞給郭守業。

  楊安平媳婦深知郭家,要說大奸大惡那是不會,但兩口子精明過人卻是無人能及,否則也不能攢下這份家業了。今天平白送這些東西給她,可不是吳氏大方,全是她閨女的意思。

  因此,她見清啞來了,拉著細妹又給清啞磕頭。

  清啞嚇一跳,忙閃開來。

  閃避間,碰見細妹目光。

  怯生生的,卻充滿感激和信賴。

  她便微微對她輕笑。

  細妹也動了動嘴,羞怯地低頭。

  兩人都很安靜,交集無聲無息。

  這時候,楊安平媳婦的聲音就傳入耳中:「……姑娘寫的字紙,我還能不信!東家也不是那欺壓窮人的,我們哪一回不是這麼摁的手印,從來沒見郭家騙過人。」

  原來是摁手印呢。

  清啞沒有再插嘴。

  有借有還,這是常理。

  爹娘平日是怎麼儉省的,她都知道,所以並不充爛好人。

  至於送楊家的那些東西,她自有理由說服爹娘。

  吳氏見事完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因又對楊安平媳婦叮囑道:「別的東西我就不說了,你都曉得怎麼弄,就是這豆腐餃子和豆腐包子,最好用蒸籠蒸熱了吃,別在水裡死勁煮,煮爛了就沒味道了。」想想又問,「你家裡米還有吧?魚總有的……」

  楊安平媳婦急忙點頭,道:「有……米。魚也有。多謝東家了。」

  又千恩萬謝了許多遍,才挽著籃子,牽了細妹出去。

  細妹回頭看清啞。

  清啞也看著她,依然沒說話。

  細妹就轉過身去了。

  她們在門口遇見阮氏,又寒暄幾句,感謝一番,才走了。

  阮氏等她母女走得看不見了,才對屋裡道:「爹,娘,咱過年了。」

  那郭守業正低聲對吳氏說話,「……到時候要找許多人。細妹這樣的,正好能幫忙。」

  吳氏一邊聽,一邊對外應道:「噯,端菜吧。」

  阮氏就回頭去向廚房。

  清啞聽了爹的話,放下心,也跟著去了。

  這裡,吳氏失悔道:「你不早說!要是這樣,不如把細妹買下來,用起來才好放心。」

  郭守業斜了她一眼,道:「用的人多呢,靠細妹一個頂什麼用!楊安平現在有難處,咱能幫的也幫了,挺不挺得過去就看他運氣。——我看八成挺不過去。要是挺過去了,他總記得郭家恩情,將來幹活也盡心;要是挺不過去,還得賣細妹,那時候咱再買了那丫頭,他也沒話好說,對咱們只有更感激的。不單楊家,這村裡村外的,往後見了你都要多些笑臉相迎。咱們要辦大事,總要收幾個貼心人……」

  他一面說,吳氏不住點頭。

  說話間,兒孫都到正屋來了,個個喜氣洋洋。

  清啞和嫂嫂將菜一碗碗往桌上端,很快擺滿。

  吳氏心裡揣著美好前景,眼前年夜飯又如此豐盛,感覺渾身上下都被火紅的日子點燃了,沸騰喧囂。因大聲笑問:「老大媳婦,可煮了甜酒?今晚上我們女人家也要喝些酒。就喝甜酒。叫娃們也喝點。熱乎乎的喝了暖和身子。」

  蔡氏忙笑道:「煮了,煮了的。」

  吳氏就起身,風風火火地指揮安排。

  一時菜上齊了,大家入座。

  四方的大桌子,老兩口坐在最上方,郭大全兩口子坐在右手邊,郭大有兩口子坐在左手邊,郭大貴和清啞坐在下首,連娃們都上了桌,安插在三個桌角,圍得滿滿當當。

  開席前,郭大全出去了。

  一通鞭炮響後,這才回來入席舉筷。

  對著一桌菜,清啞一點不覺得膩,竟然很有食慾;又想起細妹剛才的樣子,肯定吃不到這樣好的年夜飯的;再想想郭家也不是每年的年夜飯都這樣豐盛的,更別提平常了,她就覺得食慾更加旺盛,每樣菜看在眼裡都是那麼誘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5:58 PM


第40章 新衣

  潔白嫩脆的冬芹是她的最愛,吃完了還餘香滿口。

  這菜種起來費時費力,采洗的時候更費力,在寒冬臘月尤其珍貴,郭家也不是天天吃的。

  直到前兩天她才知道,冬芹是皇宮貢品。

  因為水土的關係,別的地方種不出來,或種了也不好,只有霞照縣出產的最好,所以被列為貢菜。往年郭家都是賣的,今年因為她出事,好容易又說了一門親,江明輝這個女婿也常上門,她又特別愛吃冬芹,所以一棵也沒賣過。

  想起這點,她就覺得這冬芹特別甜。

  冬筍紅燒肉自不必說,冬筍也是她最愛,吃了又吃。

  炒三絲也不平常,是用青椒、紅椒和冬筍炒肉絲。這辣椒可不是大棚種出來的,是吳氏在柴房角落圈了個柵欄,用草灰儲藏的秋辣椒,有些辣,但很開胃,佐飯最合適。

  清蒸桂花魚的肉就跟蒜瓣似的,又嫩又滑,不可不吃;燉老雞是清啞親自處理的,肥油都剔除了,又加了幾個紅棗,放了些冬筍,湯色清亮,最是滋補;粉蒸肉是二嫂做的,很香;糖醋鯉魚是清啞做的,酸甜嫩滑;紅燒鴨子是大嫂做的,若是平常大家自然搶著吃,不過擱在今晚的桌上並不出彩……

  那碗豬頸肉是吳氏做的,拌了些酸筍和細蔥,看上去不錯。

  清啞搛了一塊嘗了,鹹津津的十分有嚼頭,不禁眼睛一亮。

  「怪道人都喜歡吃豬頭肉下酒。」

  從不吃豬頭肉、嫌棄那東西髒的清啞沒想到娘有這般手藝。

  她情不自禁端起面前的米酒喝了一口,腮頰立即染上一抹酡紅。

  旁邊的郭大貴笑道:「小妹,別看這是甜酒,也醉人的。」

  郭大有忙道:「有什麼要緊,待會早些睡就是了。」

  郭大貴聽見二哥這樣說,忙端起自己的杯子邀妹妹再喝。

  清啞便端碗和他相碰。

  郭大全笑著和郭大有也來湊趣,兄妹幾個同干了。

  清啞喝了半碗米酒,忙又搛了一塊豬頸肉吃了。

  因見爹爹郭守業笑瞇瞇地看著她,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一向清淡的她居然又是酒又是肉,若是前世爸媽見了怕是要震驚。

  吳氏笑容滿面地對她道:「這個鹹,你少吃些。今晚上菜多,先撿新鮮的吃。像炒菜和蒸魚那些剩了再熱一遍,就不好了,沒味道,最好吃完;豬頸肉那些不要緊,吃不完能放,明兒蒸了再吃。」

  說完,幫她從砂鍋裡舀了一勺豆腐青菜。

  這菜看似平常,但清啞放了些蛋餃和糯米肉圓子在裡面,那湯汁就十分鮮美濃稠,經過冬雪的青菜都燉爛了,鮮甜可口。

  清啞吃了覺得十分好,忙幫一邊的巧兒也舀了些。

  這是怕她亂吃肉食積了食,這個吃多些沒事。

  郭巧甜甜道:「小姑,我飽了。」

  郭撿也叫「我也吃飽了。」

  碗一推,就要下桌。

  從下午開始,他們就不停吃,小肚子哪裡能撐得住。

  清啞聽了微怔,這才發覺自己好像也吃多了。

  可是,桌上還有好些菜她都沒來得及伸筷子呢。

  郭大全看著妹妹笑道:「吃不下了吧?你們能吃多少!」

  說笑間,和郭大有碰了下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他們父子喝的是黃酒,連蔡氏也喝的是黃酒。

  大人和小娃兒不一樣,一年到頭十分辛苦,自是能吃能喝。好容易趕上年三十晚上豐盛的酒菜,又不用操心田間地頭的事,接下來半個月也悠閒,整個身心便放鬆了,兒子敬老子、弟弟敬哥哥、媳婦幫斟酒,你來我往的,十分熱鬧、溫馨。邊吃邊喝,轉眼那些菜就去了一半。

  等清啞下桌的時候,有些碗都見底了。

  她有些躊躇,要不要炒些熱菜加上來呢?

  吳氏看她神情,忙推她道:「你歇著去,我們慢慢吃。還有這許多菜,還不夠吃?」

  二嫂阮氏也道:「小妹你去,添菜有我呢。」

  蔡氏聽了,不顧嘴裡還有東西,忙也道:「還有我!」

  清啞這才罷了。

  她拘著侄兒們不讓出去,怕剛吃飽再吹冷風涼了胃。

  三小想著明天就能穿新衣裳去拜年,笑著在幾間屋子竄來竄去。

  清啞看著他們微笑,忽然便思念起江明輝來。

  這感覺牽牽絆絆、甜蜜中夾雜著惆悵。

  惆悵,讓新年的喜悅變得不再純粹。

  後來給壓碎錢、家人說些什麼,她都沒有留心。

  外面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也不再吸引她。

  她覺得有些疲倦,便早早洗了睡了。

  「這幾天累了,早些睡。把精神養好,不然等明輝來了,肯定要玩到很晚,到時候沒精力支持。」入夢前她想。

  次日清晨,她是在郭巧的拚命推搡下醒來的。

  天還沒亮,可是小女娃已經迫不及待要起床了。

  因為清啞為她和郭儉都做了十分漂亮的新衣裳。

  清啞不忍侄女失望,便起床為她梳洗。

  一番忙碌後,姑侄兩個下了樓,看呆了郭家一干人。

  清啞不必說,大家已經習慣了她安靜的氣質。

  讓人震驚的是郭巧。

  小女娃穿著清啞織出來的樣品做的衣裙:窄窄的粉色玫瑰花小襖,立領,從領口開斜襟到腋下,在腰側合攏。斜襟上三枚扣子,是用黑絡子盤成梅花式,乍看去,好像一隻老梅從腋下橫空伸出,斜伸到胸前,枝頭三朵花兒盛開。下身是銀灰色的裙子,裙角一圈粉色玫瑰,上下相應,極為典雅。

  她昂首挺胸,輕盈地邁步,整一個縮小版的淑女。

  見眾人張大嘴巴呆呆地看她,郭巧居然有些羞怯。

  阮氏走上前,低頭看那裙子,不相信道:「這灰的……也不難看!」

  清啞織這花色的時候,她說太老氣了。

  誰知這麼配起來,一點不老氣。

  豈止不老氣,還別有一番氣韻。

  吳氏等人便圍著郭巧又是笑又是贊。

  郭大有覺得閨女實在太可愛,想要抱她。

  郭巧一扭身躲開,「把衣裳弄皺了。」

  眾人都笑起來。

  正在這時,郭勤郭儉大叫著跑進來。

  郭儉一身小公子的裝扮再次讓大家驚歎不絕。

  郭勤因為身量高些,沒有合適的布料,因此只做了棉布衣裳,嘴撅老高,直說小姑偏心。

  一家人興高采烈的時候,都忘記他們這身打扮太惹眼。

  天空依然下著雪,吃了早飯,只有郭家父子帶郭勤郭儉出去拜年,她婆媳母女都留在家。郭巧也沒去,她穿得俏伶伶的,若是要出去,須得加一件披風,還要帶上帽子、圍巾,不然會受寒的。

  阮氏不讓她出去,說怕把衣裳弄髒了。

  於是,清啞便帶她到樓上房裡,教她認字。

  教了幾個,她便讓她自己記、自己寫,她則靜靜地坐到窗前看窗外的飛雪,順便想江明輝。

  巧兒記了幾個字,便被樓下響動吸引了——有人來拜年。

  她忙丟下筆,跑到房門口對樓下張望。

  看一會,興奮地回來告訴清啞:「是三奶奶家的小叔來了。」

  清啞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應聲。

  緊跟著,人不斷地來拜年,郭巧不斷地跑到門口向下看。

  清啞看著她有些恍惚:這麼小,又穿了漂亮衣裳,卻不讓她出去,好比錦衣夜行,她不心癢才怪呢。小孩子,都是渴望人注目的。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第一次上幼稚園,小朋友們見她模樣可愛,都找她玩。然無論怎樣交流,她都不能開口,他們驚奇不已。從此,看她的目光就異樣了。

  她自尊受挫,不想去幼稚園了。

  她心裡難過,媽媽更難過。

  她曾經看見媽媽一個人躲在房裡哭。

  那時候,她不理解媽媽的感受。

  很久以後,她看了一個電視劇,女主角拚命想生孩子,卻老懷不上。她丈夫勸她說,現在的年輕人都瀟灑的很,想過二人世界,好多人都沒有孩子。妻子哭著說,能生不生那才叫瀟灑,不會生那是缺陷!

  她便怔住了。

  她的爸爸媽媽,有才貌有氣質有文化有修養,感情又好,在別人眼裡郎才女貌、完美無缺,卻生了個啞巴,這恐怕是他們不能容忍的缺陷吧!

  在別人為名為利忙碌不休的時候,他們最大的願望只不過希望女兒能開口說話。他們想要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可以笨一點、醜一點,只要能跑會跳、會說會笑。

  說話而已,對別人來說好平常的事,她卻做不到。

  講「瀟灑」,談何容易!

  有些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永遠不能體會那感覺。

  ……

  她慢慢起身,走到門口,將郭巧牽回來。

  在桌前坐下,將她抱坐在腿上,輕聲道:「明天晴了,我們出去玩。讓大家都看你的新衣裳。」

  郭巧喜悅極了,一仰頭,和她臉挨臉,「嗯。今天不出去。外面下雪,把新衣裳弄髒了,不好看。」

  清啞點頭,將筆塞進她手裡握住,教她寫字。

  「光穿的好看不行,還要學本領,別人才誇。」

  寫了一會,她輕聲教導她。

  郭巧聽進去了,認真寫字,不再受樓下嘈雜聲影響。

  待三嬸家的堂妹郭盼弟來拜年,姑侄兩個才收了攤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01 PM


第41章 嫌隙

  郭盼弟看見郭巧的衣裳,稀罕得要命。

  聽說是清啞織出來的,立即嚷著要教她。

  一旁的吳氏和阮氏愣住了,這才想起招眼的麻煩。

  阮氏正想如何回,就聽清啞道:「上回教的你會了?」

  郭盼弟一扭身子,不好意思道:「還不熟。」

  她明白了清啞的意思:貪多嚼不爛。

  她才學織錦沒兩年,哪裡能像清啞那樣,會自己設計呢。

  見她不再堅持,吳氏和阮氏都鬆了口氣。

  因又有人來,清啞便帶郭盼弟到樓上去坐。

  郭盼弟悄聲告訴她,李紅棗和張福田回家過年了。張家和李家在人前顯擺的很,說的他們在城裡賺大錢一樣。

  「清啞姐姐,要是你去了,肯定比紅棗賺得多。她那手藝算什麼!」

  盼弟氣鼓鼓地,使勁踩踏李紅棗。

  因為李紅棗含糊跟人說,張福田不喜歡清啞,所以才和她好的。盼弟不敢把這話告訴清啞,一肚子火氣沒處發。

  清啞不想說這話題,便問「水芹呢?」

  郭盼弟搖頭道:「不曉得。在家吧。我當然先來給大伯娘拜年。要不等會我們去找她?」

  清啞搖頭。

  她不想去別人家。

  郭盼弟又湊近她說了一樁秘密,「水芹娘想跟你們家結親呢。」

  見清啞愣神,她補充道:「就是三哥,大貴。」

  清啞便明白了,陳水芹家看上郭大貴了。

  「我娘說,大伯娘不樂意。」

  郭清啞感覺怪怪的,她身為妹妹,怎麼沒聽說這回事呢。

  正想著,下面又來人了,是楊安平媳婦帶細妹來磕頭道謝。

  女娃兒多在家裡忙,所以郭盼弟沒見過細妹,待聽下面「細妹細妹」地叫,弄明白後,失聲笑道:「細妹?還真是細妹!細細的妹子!一陣風都能刮走。」

  巧兒跟著笑,只有清啞沒出聲。

  她堂姊妹說些閒話,不覺就到了晌午。

  郭家男人在裡正家吃飯,吳氏就留了郭盼弟吃飯。

  如此混了一天,就到了年初二,天光放晴。

  一大早,郭大全兩口子就忙著去毛竹塢。

  一來蔡氏娘家就剩母子兩個,做女婿的於情於理都要早去探望;二來江明輝雖然說年初二來郭家,倘或有意外情況來不了呢?郭大全兩口子去毛竹塢一趟,心裡也好有個數,反正晚上就回來,江明輝來也好,不來也好,橫豎耽擱不了事。

  他兩口子帶著郭勤郭儉,搖自家烏篷船往毛竹塢去。

  阮氏在年前跟娘家說好了,今年有新親上門,要晚些日子回娘家。

  吳氏很滿意她的識趣,說等初十後讓她回娘家住幾日。

  至午後,江明輝便來了。

  穿著清啞為他做的湖藍色錦衣,俊秀非常。

  看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清啞,映著身後屋頂上的積雪,靜謐得好像一副美人畫,他急切的心情便沉澱下來,露出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

  有了他,清啞這閒坐吃喝的日子也趣味盎然起來。

  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出聲,但看著他和巧兒逗趣,不時地看看她,使個眼色,又笑吟吟地問她些沒要緊的話,怎麼樣都甜蜜、都自在,渾不知明日有愁煩。

  郭大全一家四口是天快黑了到家的。

  見面說話一團喜氣,等吃過晚飯,江明輝、郭大貴、清啞和郭勤幾個小的去了大貴房中玩遊戲,他才和蔡氏將在毛竹塢聽見的流言告訴爹娘和郭大有夫妻,蔡氏憤憤地在一旁添油加醋。

  郭守業聽了頓時沉臉。

  吳氏氣得渾身發抖,「我就曉得那死婆娘不安分!」

  又問蔡氏,「她這性子,怎沒聽你和你娘說?」

  語氣頗有怨怪的意思。

  蔡氏忙道:「哎呀娘,往年她不這樣的!」

  郭守業沉聲道:「說這些有什麼用!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還不都是和張家退親鬧的,他們以為我們等急嫁女兒呢。江家婆娘死要臉面,得了便宜賣乖,故意讓人家說。」

  郭大有和郭大全對視一眼,道:「我看是錢鬧的。」

  郭守業夫婦都詫異地看向他。

  郭大有輕聲道:「清啞不該畫那些畫給明輝。」

  吳氏聽了更是氣得心口疼。

  她心裡把江婆子罵了個狗血淋頭,怪她不知好歹。

  郭大全問弟弟:「你叫清啞別畫給他了,清啞聽了沒?」

  郭大有點頭道:「聽了,沒畫了。」

  郭守業見吳氏眼神閃爍,曉得她要強性子的,鄭重叮囑道:「你別跟那江婆娘一樣不曉得好歹,誤了清啞。明輝可是個好娃兒。先忍一忍,等將來他們成親了,咱們再想法子幫襯,叫他們小兩口單過。眼下……」

  他說著沉思,以他的脾氣,也是吞不下這口氣的。

  郭大有插話道:「眼下我們什麼都別說。成親以前,清啞都不許幫明輝畫稿子。要是縣城的鋪子開張後生意好,那時候江家自然要求上門來;要是生意不好,更不用畫,落得自在。生意好的話,他們再要清啞畫畫,就要提條件,把話說在明處。到時候看江婆子怎麼樣。」

  郭守業和吳氏等人都聽得眼睛發亮,都笑了。

  阮氏道:「這法子好,不聲不響逼他們來求。」

  蔡氏問:「要是生意不好呢?」

  郭大全「哼」了一聲道:「生意肯定好——瞧明輝在鎮上怎麼樣就曉得了。年前他才有幾幅好畫,都不成個樣子!」

  郭大有也點頭附和。

  「就這樣。」郭守業吩咐道,「你們別在明輝跟前擺臉子。」

  眾人都答應了。

  吳氏特別叮囑蔡氏:「你管好嘴巴,別亂說。」

  蔡氏連連答應。

  當下眾人裝著沒事一樣,也不跟江明輝說。

  第二天,郭家請本家親戚來陪新姑爺吃飯。

  來了許多人,席間,郭裡正等人把江明輝誇了又誇,弄得他臉都紅了。喝了些酒,瞅了個空跑去外面廊下,對清啞說,「我們村的人都誇你針線好,手巧,說我穿了這衣裳比富家公子還體面呢。」神情頗為得意,染了胭脂一樣的面色,別有韻味。

  清啞安靜地看著他,眼中透出喜悅的光芒。

  江明輝就覺得心癢癢的,既心滿意足,又有些不足。

  心滿意足是因為眼前的美好;不足則是怕它太短暫、流逝太快。因歎氣道:「唉,過幾天就要去縣城了。爹和大哥都叫我早些去。去了,就不能像以前一樣常來了。」

  清啞想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然習慣使然,心裡想到了,嘴巴卻忘記說出來,但她目光比往常柔和,江明輝卻看懂了——她在安慰他呢。

  「你可會想我?」他問。

  清啞沒有猶豫地點點頭。

  江明輝更加歡喜。

  人都覺得她不說話心思難猜,只有他知道她的純善。

  「我用心掙錢,早些接你過門。」

  他壓低聲音對她道。

  清啞卻搖頭。

  這一回,江明輝沒弄懂她的意思。

  可他來不及問了,郭大全出來叫他進去。

  ※

  江明輝在郭家待了三天,不好意思再待,回去了。

  然他在家不過住了一晚上,就熬不住了,借口跟清啞琢磨竹絲畫,又到郭家來了。

  這一回,又住了三天才回去。

  走時和清啞依依不捨。

  他是千言萬語說也說不完。

  清啞是萬語千言說不出口。

  然終究還是要走的,還有好些事等著他呢。

  幾乎是一上船,他的思念就開始洶湧。

  待回到家,因見他空著手,一張圖稿都沒帶回去,江大娘不高興了,問他,他說清啞忙,沒空畫。他說的實情,他們兩個說悄悄話都來不及,哪裡有空畫圖稿!

  江大娘很生氣,說畫一幅畫要多少時候,就忙成那樣。

  江明輝聽了很無語,加上心情不好,懶得跟她說,避開了。

  江大娘便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郭家什麼想法。

  正月十五過後,江明輝便帶著小堂侄竹根去了霞照縣。江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著去了,因為要押送貨物,也順便認路。下回還要送貨呢,以後這條路要常走的。

  兄弟幾個懷揣憧憬,忐忑不安地來到陌生的城鎮。

  霞照縣既是南北通衢要道,也是水路重鎮。

  朝廷在此設錦署衙門、開織錦大會,是英武年間的事。

  英武帝乃歷史上少見的英明睿智帝王,其雄才大略遠超歷朝君主,最是敢破舊革新,開創了許多利國利民的舉措。

  當年,錦署衙門被權貴把持,官造衙門淪為權貴斂財之地,他便下旨廢除了官造,改從民間選拔實力雄厚、技術優秀的錦商為皇商。

  織錦大會由此產生。

  逐利乃人之本性,這也不能避免官商勾結。

  但天下錦商都參與競爭,角逐的結果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破除了一家獨大的局面,錦署長官和權貴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安排隨便什麼人接掌織造生意。

  十來家實力雄厚、技術優秀的錦商便脫穎而出,成為皇商。在他們下面,更有一批二流、三流的錦商汲汲營營,一個不慎,就會被代替,成為昨日黃花。上要應對朝廷權貴和官員,下要防範同行競爭,因此各家無不兢兢業業,如履薄冰。

  歷經百年風霜,數家錦商成為織錦世家,底蘊豐厚。

  即便是朝廷權貴,也不能輕易動搖他們的根本。

  不僅因為他們每一家背後都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更因為他們與普通商賈相比,雖也逐利,卻多了些內涵,以詩書充實根本,提高織錦的品味,不是等閒商家可比。

  因此這行便不是有錢有權就可以插手的生意了。

  霞照縣雲集了天下錦商,越來越昌盛,附近的紫砂、漆器、竹器和南方的瓷器也逐漸彙集過來,硬是把個小小的縣城發展成為水陸重鎮,其繁華富庶便是州府治地也比不上。

  江明輝就好像一滴水,融入這富貴繁華溫柔鄉中。

  這滴水卻沒有消失不見,而是興起了小小的浪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05 PM


第42章 相遇

  江家新鋪子名「江竹齋」,是清啞寫的,然後繪成圖樣,江家按圖編織出來,鑲嵌在一竹製的匾框內,不同與其他商舖裱糊的匾牌。

  江竹齋雖賣竹器,竹絲畫卻是獨一無二的,一時間門庭若市。

  才開張沒兩日,便做了近百兩的生意,江明輝喜上眉梢。

  他暗想,來縣城開舖子是對了,這裡遍地都是有錢人。

  這日,他正和竹根在鋪子內打理,外面傳來嬌聲嫩語。

  「姑娘快看,這鋪子怪雅致的。」

  「咦,我瞧這那條幅好像和方少爺送姑娘的差不多。」

  說話間,一群人就走進鋪子。

  江明輝忙打疊起笑臉迎上前去。

  只見丫鬟婆子簇擁著一位戴帷帽的綠衣女子,輕紗覆面,雖看不清面容,但其體態嬌柔,彷彿早春新發的嫩葉,清新嫵媚兼具。

  他忙殷切道:「姑娘想買竹器嗎?小號的竹器和別家不同的,有家傳的竹絲畫,做屏風擺件最是雅致,霞照縣只此一家……」

  謝吟風聞聲看向他,見是一俊秀少年,齒白唇紅,不由凝目。

  江明輝感覺流光婉轉,透紗而出,不覺臉就紅了。

  又怕失禮,強撐著維持待客模樣,手心卻在冒汗。

  謝吟風察覺他拘謹,覺得有趣,莞爾一笑。

  「只此一家?我家裡就有一幅,聽說是在烏油鎮買的。」

  她的聲音也是嬌柔婉轉,十分好聽。

  江明輝大喜道:「烏油鎮那鋪子就是我家開的。年前關了,搬來了這裡。我們才開張兩天呢。現在有好些新樣式的竹器,比以前貨多。」

  謝吟風點點頭,轉開目光,在鋪子裡轉悠起來。

  江明輝迎上來的時候,謝吟風身後有一女子驚愕不已。

  竟然是李紅棗。

  原來,李紅棗就在謝家工坊織錦。

  謝吟風見她手藝不錯,又喜歡她言談爽利,有意培養她,讓她陪著出來逛。也不是閒逛的,多看看,長些見識,對她提高織錦技藝只有好處。

  誰知一來就碰見了江明輝。

  李紅棗心裡七上八下,驚疑不定。

  所幸她認識江明輝,江明輝卻不認得她。

  當下,她一邊若無其事地四下打量,一邊思索。

  再說謝吟風,她是前文所提方初的未婚妻謝吟月的堂妹,織錦世家謝家二房的女兒。去年,方初買了江明輝一幅竹絲畫,向謝家姐妹展示。謝吟風十分喜歡,托堂姐的面子討了來,讓方初自己回烏油鎮再買去。

  誰知這賣家將店舖開到霞照縣城來了,她暗道出來的巧。

  當下,她細細觀看。遂發現各色竹器都精緻非凡,竹絲畫也比方初送她的要強好多,越看越喜歡,當即就買了團扇、花籃、懸掛的風鈴等許多小物件,還有豎著架起來的竹碟——不能裝東西,而是將竹絲小畫嵌在荷葉式竹筐中,放在博古架一類的地方當擺設,十分別緻。

  竹根忙著將她挑選的物件包起來,等歸總一塊算賬。

  江明輝見謝吟風盯著一扇竹絲花卉插屏看,忙道:「這插屏編起來很費工夫,要貴些,得……一百五十兩銀子。」

  他說著,底氣就不是那麼足,也不知這價格是否合適。

  這是鋪子裡的大件了,還沒賣出去一件呢。

  謝吟風卻不露一點異色,道:「確實精緻。當得起。」

  旁邊有大丫鬟笑道:「比方大少爺送的那幅還要好。」

  謝吟風點頭,認可了她的說法。

  很隨意地,她吩咐「這個要了。」

  丫鬟就對江明輝道:「先抬下去,省得別人看了要買,爭起來就不好了。等會結了賬,我給你個住址,和那些一併送到我們家去。」

  江明輝大喜,知道碰見了行家,還是富家。

  他強忍激動的心情,對謝吟風道:「姑娘既喜歡這個,就請移步裡間瞧瞧去。裡面都是大件,地方不夠,又怕人多手雜,碰壞了,就單設了一處地方擺著。」

  謝吟風聽說後一笑,意味深長道:「是怕人不識貨吧?」

  江明輝被她說破心思,臉又紅了。

  謝吟風見他如此面嫩,越發覺得有趣,輕笑出聲來。

  她跟著江明輝走進後面套間內,頓時被滿屋掛的、擺的畫和屏風晃花了眼,加上各種精緻竹椅、搖椅、各式几案和貴妃竹榻等,都鑲嵌了或粗豪或細膩的竹絲畫,精美異常。

  她一一細細觀看,遇見合心意的,就吩咐要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買了近千兩銀子的貨。

  江明輝雖然歡喜,也代她著急——

  銀子再多,也不能這麼個用法呀!

  再說,他才開張呢,若是名聲還沒傳開,就讓她一家將貨都給買去了,那他還做什麼生意?

  想畢,他上前小心道:「姑娘,這只是頭批貨,我們家還在趕做好的。姑娘不妨等一等,等新貨到了,再告訴姑娘來挑好的。」

  謝吟風這才醒悟,算了算,自己確實買了不少。

  因隔著面紗對他輕笑道:「掌櫃的是否嫌我把貨買光了,不利於打響名聲?這個你放心。我是真的喜歡這些,既買了,就會幫你向親友們傳揚。你就等著客人上門吧。不過說好了,要是再有好的來,你可要第一個告訴我才行。」

  江明輝沒想到她這樣玲瓏心思,當即承諾道:「姑娘放心,再有好的來,我第一個告訴姑娘去。」

  謝吟風不知為何,又輕笑起來。

  這才罷了,讓他收拾了結賬。

  這一算,總共花了九百八十兩銀子。

  幾乎所有精細的大件都被她給挑走了。

  因為大幅竹絲畫太費精力和工夫,總共也就四五件而已。

  江明輝真是又開心又發愁。

  開心有個好的開端,發愁接下來若是有人也要這樣的,他可拿什麼來賣呢?

  謝吟風不知他的愁煩,吩咐丫鬟錦屏付賬。

  錦屏付過銀子,留下謝家地址,叫江明輝將東西送去。

  李紅棗在旁看著這一幕,神思有些恍惚。

  她累死累活,每月工銀七八兩,一年不過百兩,也只是江明輝這筆生意的零頭。張家和李家卻像她攀了大富貴一樣,喜得逢人便告訴。若他們知道江明輝的生意如此興隆,會怎樣?

  她的心便如落在了油鍋中,焦灼難耐。

  她不相信郭清啞真的如此好命!

  正想著,忽聽謝吟風問「只有你二人在此?」

  江明輝忙道:「是,就在下和一個小侄在這張羅。」

  謝吟風就對錦屏道:「他們人少,怕是沒車也沒工夫送貨,況又是才來的,不熟悉城裡道路。你去吩咐一聲,叫個媽媽回家要輛車來,好生將這些裝了送回去,還穩當呢。省得他們七撞八轉的,若是碰壞了那一件,可是失悔來不及了。」

  錦屏道:「姑娘說的是。」

  一面走出去吩咐了。

  江明輝見她如此體貼人意,感激不盡,再三稱謝。

  謝吟風隔著面紗,深深地看了他一會,才轉身走出店舖。

  李紅棗心中一動,掃了江明輝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送走這批人,江明輝轉身,對著竹根呵呵地笑了起來。

  竹根也蹦了起來,嚷道:「小叔,這可怎麼辦?都快賣完了!」

  他竟也是和江明輝一樣的擔心。

  江明輝道:「別急,我想想。我想想。」

  轉了兩圈,還沒想出個一二五來,又有客人進來了。

  他忙丟開心思,迎上去招呼。

  ……

  一天下來,鋪子空了一小半。

  此後兩天,又接連賣出不少。

  江竹齋的生意越來越好、名氣也漸漸傳開了。

  江明輝不得不正視貨源供應問題。

  他想出一個法子,將壓箱底的一套六扇屏風擺了出來,卻不對外賣,而是留著鎮店,以此為引子,讓客人下單製作。

  隔了兩日,謝吟風又來了,還帶著李紅棗。

  來得這樣勤,謝吟風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在家的時候,她眼前總是浮現江明輝俊面飛紅的模樣,惦記江竹齋各色清雅的物件。今日原本是出來看繡品的,卻不自覺的又走到江竹齋來了。

  她想了個借口正要說,便看見那六扇屏風,不禁瞪大眼睛——春天的楊柳、夏天的荷葉、秋天的紅楓、冬天的梅花,外加松柏兩樣四季常青樹,說不出的清韻別緻,不像木質屏風那般厚重古雅。

  看了一遍,她轉向江明輝。

  隔著面紗,江明輝也能感受那灼灼目光。

  他不禁心虛起來,結巴道:「這個……原先沒地方擺,就……就沒拿出來。姑娘要是喜歡……」

  「買了!」

  謝吟風輕輕吐出兩個字,十分堅定。

  江明輝急了,忙道:「姑娘,這個……是不賣的。」

  說完了,垂眸不敢看她,生恐她怪自己。

  謝吟風沒說話,一旁錦屏不樂意了,呱啦呱啦甩出一串又響又脆的話:「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枉我們這樣照顧你生意,還在親友面前幫你傳揚。這兩天是不是來了好多人?那都是聽了我們的話才來的——」江明輝聽她將功勞都攬去,愈發冒汗——「你有好的不拿出來就罷了,拿出來了,我們看見了,怎麼不賣?又不是不給銀子。難道我們白要你的?買,是買!別像剜了你的心頭肉一樣!」

  江明輝張口結舌,一時無法應答。

  謝吟風見他這樣,示意錦屏退後。

  「這屏風公子為何不賣?可有個緣故?」

  她輕聲問,也不知怎的,就改口叫他公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08 PM


第43章 怨懟

  江明輝見她肯聽解釋,鬆了口氣,便將貨物不夠,他怕鋪子裡沒有貨讓客人挑選,因此凡這些大件的都改為下單定做的緣故說了一遍。

  謝吟風便問:「這套屏風定做需要多長時候?」

  江明輝道:「要三個月。」

  這套屏風是他爹親自做的,不多不少整整做了三個月。

  清啞告訴他,整套定價要一千兩銀子。

  謝吟風聽見需要這麼長時間,很是躊躇。

  江明輝看不清她臉,觀其神態也知她嫌太慢了,遂誠懇道:「姑娘,這竹絲畫製作很不容易,跟姑娘們繡花一樣費心思——」錦屏聽了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江明輝又紅了臉,強自鎮定說下去——「一般手藝不精的做不出來。若不然,有錢賺誰會嫌多,那也要我們能做出來才成。雖說我擺出來就是賣的,但姑娘買走了,我拿什麼給人瞧呢?我才開張幾天呢。鋪子裡沒東西,我怎麼做生意?也是我沒經驗,原沒想到這麼好賣的。我先還擔心賣不出去呢。」

  說著說著,竟像跟她訴苦似的嘮叨起自己的難處來。

  面紗下,謝吟風止不住笑意吟吟。

  「公子初來乍到的,既有這些難處,我也不能不體念,那就下單定做吧。」她道,「我也不是很急著要。沒事的時候過來瞧瞧到貨沒有,也方便的很。」說著,聲音低了下來。

  江明輝大喜,連聲道:「這個不怕,等貨到了,我去告訴姑娘。」

  謝吟風臉一熱,沒應聲。

  李紅棗不動聲色地細看屏風,卻一直暗中關注二人動靜。

  見他們言來語往,心中模糊有了個念頭生成,只不具體。

  當下,錦屏先付了一半定金,江明輝開了單據給她。

  謝吟風已恢復如常,對江明輝道:「我今日來,是因為上回買的那個風鈴——我一個好姐妹見了喜歡,她要過生日了,我想再買一個送她。公子可還有貨?」

  江明輝歉意道:「沒貨了。總共就拿了五掛來,全賣完了。」

  見謝吟風有些失望,他忙道:「這樣小東西,我就在這也能做。姑娘若不等急要,我幾天也就能做好了。不知可行?」

  謝吟風聽了歡喜,忙說就這樣,過三天她來取。

  又好奇地問他,也會編竹絲畫不成。

  江明輝笑說,這竹絲畫就是他想出來的。

  謝吟風不禁一震,再次透過面紗仔細打量他。

  江明輝因她是大主顧,又肯照顧他難礙之處,所以格外慇勤。因陪笑道:「等風鈴做好了,姑娘若不得閒來拿,在下送去府上。只是在下生面孔,姑娘恐怕要跟門房說一聲,免得誤會。」

  謝吟風道:「我交代他們一聲就是了。」

  因見鋪子裡來了幾個客人,便告辭出去。

  江明輝親送她出去。

  在門口,她悄悄提醒他:若再有新貨來,務必要先告訴她,她好比別人先挑;上好的新品,也要給她留著。有些親暱的口氣,似懇求,又似要挾。隔著面紗,他也能感覺到她嬌嗔滿面的樣子,彷彿他是她很熟悉的朋友一樣。

  江明輝一口答應,說那是自然的。

  謝吟風十分歡喜,這才轉身。

  這時李紅棗走過來,對江明輝甜甜一笑,笑得他一愣。

  然他也顧不得了,送走謝吟風,急忙進鋪子招呼客人。

  連續忙了幾日,鋪子徹底空蕩蕩了,只剩下不多的小物件。

  江明輝再不猶豫,交代竹根一番,匆忙踏上回程。

  想起謝吟風再三說要新品,他先去了綠灣村。

  坐了大半天的船,傍晚時分才到綠灣村。

  郭家諸人見他不過半月工夫就回來了,很是驚訝。

  寒暄幾句,簇擁著他往正屋堂間坐下,便問起生意如何。

  江明輝喜氣盈腮,連水也顧不得喝,先搶著說生意情形:東西如何如何的好賣,幾天就賣空了,客人怎樣催貨、他如何苦惱等等,說得口乾舌燥。

  清啞靜靜地聽著,眼光閃亮。

  成功,能讓男人增加自信心,散發無法言喻的魅力。

  雖說真正有內涵的人,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應該保持本色,但世間又有幾個人能達到那種境界呢。

  江明輝才十八歲,不過短短二十天,就令他褪去了靦腆和稚嫩,有了些穩重氣質。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日子的經歷,言語自信,神采飛揚。

  清啞很喜歡他這樣子。

  江明輝立即撲捉到她的戀慕,本就對她日思夜想,這時更加動情。因身邊圍了許多人,不得對她傾訴思念之語,只好時不時地掃她一眼,雙目不自覺流露出濃濃的情義。

  敏感的清啞見了,彷彿聽見他不斷宣告:「愛你愛你愛你,一輩子都愛你!」像前世爛俗電視劇台詞,直白沒有新意,卻直入她心底。

  她有些臉紅,躲開那目光。

  江明輝覺得有趣,因為清啞很少這樣舉動。

  他越發心熱,不住拿眼瞄她。

  清啞閃避一會,又抬頭看他。

  見他只顧說,便不聲不響端起茶杯遞給他。

  江明輝這才覺得渴,忙傻笑著接過去。

  一氣灌了幾大口,郭守業和吳氏又在問了。

  他放下杯子,一面回答,一面解開包袱,拿出一隻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支鑲寶石銜珠金鳳釵,光華閃閃,閃花了眾人眼睛。將鳳釵遞給清啞,「喜不喜歡?」

  清啞忙點頭,接過去舉到面前細細端詳。

  江明輝便心花怒放,看著她磨不開眼。

  忽聽吳氏道:「才開張的生意,怎麼就花錢買這個?」

  她笑得合不攏嘴,卻怕江大娘知道了說閒話,因此埋怨江明輝。

  「你大娘說的對。就買,也要先給你娘和你嫂子買。」郭守業也道,「可幫她們買了?」

  「也買了的。」江明輝急忙道,「這個是我自己掙的錢,不怕。」

  他花了幾天時間趕製了一個風鈴,得了五兩銀子,心裡便計算開來:往後閒暇的時候多做些小東西,掙的錢就歸他自己了。

  因為他的任務只是照管鋪子賣東西,做不做隨他。

  既做了,掙的銀子當然算他的私房了。

  他用私房銀子幫清啞買首飾,誰管得著?

  見郭守業還要說,他急忙岔開話,問清啞道:「你畫了稿子沒有?都問我要新品呢。」一面說,一面又從包袱裡往外拿紙包,都是點心和糖食,遞給郭勤他們。

  郭勤幾個大喜,,忙捧著去一旁分去了。

  這裡,大人們卻靜了下來,一齊看向清啞。

  自正月裡江明輝走後,清啞已經被大哥二哥再次叮囑,叫她不要再畫圖稿給江明輝,還把毛竹塢的流言說給她聽,「有時候,好心也會辦壞事的。你一心為江家,人家只當是應該的。這還沒進門呢,就這樣;那要是等進了門,不成了你欠他家的!不能慣了他們。」

  清啞雖單純,也知有些市井小民難纏。

  她心裡已經有了計較,並不需要欺騙江明輝。

  「沒有。我沒空畫。有空也不畫。」她實話實說。

  江明輝聽她說得這樣乾脆,不禁張口結舌。

  關鍵在後一句「有空也不畫」,這可不像清啞說的。

  他愣愣地看著清啞,不知她什麼心思。

  清啞也看著他,認真道:「你不該都賣了。」

  江明輝訕訕道:「別人要買,我總不能不賣……」

  清啞搖頭,有些費力地解釋道:「新品難得,一個月出一款,總是不斷……才能留住客。都賣了,以後創新很難。你要做長遠打算……」

  江明輝大震。

  他不是笨的,清啞斷斷續續說的這些,足夠他明白了:

  才開張,他就把家底亮在人前,往後還怎麼賣?

  難怪清啞說她有空也不畫了。

  這設計也是要靈感的,不是隨手塗抹就成畫的。總有力竭神困畫不出來的時候,又或者畫出來的東西不能超越前面的作品,那時候怎麼辦?

  而且把好東西一下拿出來,客人的眼光隨之水漲船高,再差一點的就難入他們眼了。到時候,他要是沒有更好的推出,就會影響鋪子的聲譽……

  他越想越著急,不禁脊背冒汗。

  說起來竹絲畫是他最先想到的,可他並不擅長丹青,照著別人的畫設計成圖稿,費心費力還不夠生動,容易偏差,若沒有清啞,他絕做不到這麼成功。

  他後悔極了,覺得不該將那些全賣了。

  如今,他手上只有四五幅沒面世的圖稿。

  再一想,他又釋然:按清啞說的,一個月推出一款新品,也足夠他應付半年了。再說,何必一個月呢,兩個月也行。物以稀為貴嘛,多了人家還以為這竹絲畫好容易製作,當它是大白菜呢。

  想畢,他便又露出笑臉。

  因內疚地對清啞道:「是我經驗不夠,才吃了這個虧。往後不會了。我回去讓爹他們還照老樣子做。這才開始賣呢,沒道理一家只賣一樣,那往後我們喝西北風去。我手裡還有五幅圖稿,兩個月推出一款新品,這樣才顯難得。」

  清啞見他這麼快就領會了她的意思,放了心。

  郭守業等人見這樣結果,也鬆了口氣。

  當下,吳氏讓兒媳整治飯菜招待江明輝,眾人散去。

  江明輝這才有空閒和清啞單獨相處。

  二月,柳葉兒已經抽出嫩芽,他們便往園子裡逛去。

  一邊走,他一邊將霞照縣城各樣繁華熱鬧說給清啞聽。

  清啞根據他說的情形,又提了一些建議:比如增加小件物品,大件的不賣成品,讓客人下訂單製作等。

  江明輝笑說他已經這樣做了。

  初春的傍晚,一切都很美好,就是有一點不好:身旁跟著三個小蘿蔔頭,還有郭大貴,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郭勤他們還好說,反正是小孩子,雖嘰嘰喳喳很囉嗦,好歹他和清啞還能「眉目傳情」;郭大貴可是大人,在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親密的話一句不敢說,心裡就有些抱怨。

  郭大貴也看出江明輝嫌棄他,然他一來對城裡事好奇,想聽,二來他可是奉二哥的命令看著江明輝的,怎麼能退讓呢!

  於是,郎舅兩個之間暗流洶湧,清啞兀自不覺。

  她認真地聽著江明輝說城裡的事,覺得事事有趣。

  和風撲面吹來,溫柔如棉。

  春天,真是個有情的季節!

  說說笑笑的,吃了晚飯,又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江明輝便趕回毛竹塢。

  江家人聽說這短的時間賣了兩千多兩銀子,都驚得目瞪口呆。

  跟著,他們像郭家一樣沸騰起來,紛紛詢問江明輝各種情況。

  聽說東西不夠賣,客人還催新品,江老爹急忙問「你去了綠灣村,怎麼沒帶稿子回來?」

  江明輝正要實話實說,忽見江大娘在一旁盯著他,不禁想起昨晚上郭大貴質問他的話:「就是清啞不那麼說,你也別想再要她幫你畫。——哼,畫了你也休想拿走!我妹妹好心幫你,你們家倒好,說我們上趕著嫁閨女,倒貼江家。你說,就我妹妹這樣的,還嫁不出去嗎?得了便宜還賣乖,在外面糟踐她!」

  他一腔歡喜化為不安,賭咒說自己不知這回事。

  怪不得他向清啞要稿子的時候,郭家人都那副表情。

  今天早上走的時候,若是往常,他定和清啞依依難捨,可當時他看著清啞清澈的眼睛,卻羞愧得什麼也說不出來,又不知如何解釋,只好匆匆走了,一路上心情都不好。

  想到這,他且不說實話,板臉硬邦邦道:「清啞沒空!」

  江大娘立即叫起來:「畫個畫兒都沒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11 PM


第44章 爭執(1)

  江明輝氣道:「娘說得好輕巧,娘怎不畫去?」

  江大娘見他這樣口氣跟她說話,也生氣了,道:「她會畫了不起是不是?你要不教她,她就會畫了?」

  江老爹沉默,對這點表示認同。

  江明輝總算明白家人是怎麼想的了,頓時羞愧萬分。

  「我教清啞?我總共才見過她幾回?就見了,還要顧著說話,還要吃飯睡覺,沒個整天跟她守在一起的道理,郭大伯和大娘也不許。我怎麼教她?我自己都不會畫,拿現成的畫要描半天,一不小心就描走了樣,我怎麼教她?她教我還差不多!」

  他大聲喊,口氣滿是不可思議。

  這話把江家一干人都震住了。

  這麼說來,他們是靠著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在發財了?

  江大娘尤其覺得忍無可忍。

  「就算這樣,她幫你畫還能虧了?又不是外人。這家好了,將來她嫁進來當奶奶享福,還不是她的福氣。不然,她留著那畫也不能變錢,何苦不幫你。」她聲音有些尖利。

  「可是郭家覺得吃虧,跟你提什麼了?」江老爹悶聲問。

  「清啞幫我們畫稿子,分些銀子給她也應該的。」江老二憨憨地說。

  江老大也點頭,認為弟弟說的有道理。

  「做夢!她就畫了花兒出來,不會篾匠,也變不出錢!」

  江大娘憤怒了,她連輸給親家面子都不願,更別提分銀錢了。

  江明輝衝口道:「誰提分銀子了?人家還沒過門,該當幫江家做牛做馬的?就算有那個心做牛做馬,還怕外面閒言閒語呢,說郭家閨女嫁不出去,拚命倒貼江家。清啞不懂,郭大伯大娘還要臉呢。」

  說完,摔手就出屋去了。

  江大娘頓時呆滯——

  原來,問題出在這!

  感覺江老爹目光射向她,她心虛不已。

  江老爹再不問事,村裡傳的那些話也聽說了。

  「這話誰說的?」他皺眉問江大娘。

  「這能怪我麼?我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住人家嘴說什麼?」

  本是一句尋常的問話,因江大娘心虛,就叫了起來。

  「我也沒說怪你。咱們聽見這話要解釋幾句才對,怎麼能由著人瞎傳呢?媳婦是江家的,媳婦沒臉,江家也沒臉!」江老爹道。

  「這我還不曉得。我當然解釋了。」江大娘鬆了口氣,跟著急忙轉開話題,「不過幾句閒話,為這個就不讓清啞畫了,郭家也太小氣了。害了江家他們有什麼好處?這樣心疼閨女,怎不巴望江家好呢?可見都是假情假意,只要面子。也不想想,江家發了,他閨女才有好日子過。」

  她嘮嘮叨叨說著,越說越覺得有理,是郭家太不大氣了。

  「行了!人家閨女還沒嫁過來呢,又不欠你的。」

  江老爹沒好氣地衝了她一句。

  江大娘悻悻閉嘴,因想到「出嫁」二字,心思卻轉開了。

  江明輝在家只住了一天,與爹和兩個哥哥商議後,決定從本家親戚裡找那篾匠手藝好的來幫工;又商定把江老二也弄去霞照縣,方便根據客人要求就地製作,江明輝有事出去的時候,鋪子裡也有個拿主意的人。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第二天三兄弟押了一船貨上路。

  過了兩天,江老大獨自駕著空船回來了。

  據他說,鋪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就是沒貨,要是有貨,多少都不愁賣。越新鮮的花樣越好賣。像爹做的那屏風,一千兩銀子一套,當時就有人定了兩套。」

  江老爹聽了紅光滿面,連催大家快趕工。

  江大娘卻心如貓抓。

  她是想到了清啞的圖稿。

  沒有清啞的圖稿,怎麼賺大錢?

  想到這她就恨得咬牙:明明會畫卻不畫,放在肚子裡長芽呢!

  或者畫了也不送給江家,等著江家上門去求,然後郭家好趁機提條件?

  她越想越有這個可能,當晚和江老爹商議。

  「我看郭家不安好心,不然就為了兩句閒話跟我們置氣?」她道。

  「過幾天我們去一趟綠灣村,給親家陪個小情。」江老爹歎氣道。

  「那不成!我怕他們順桿子就爬上來了。依我看,咱們也不提畫的事,咱們就去郭家商量婚事。清啞今年不是十五了麼,年底就接回來。今年賺了錢,人逢喜事精神爽,正好喜上加喜。新媳婦進門,過年那才熱鬧呢。」

  只要郭清啞成了江家媳婦,那還不任江家搓圓搓扁。

  就她那話都說不全的斯文性子,諒也不敢違逆公婆。

  江老爹聽了這話,覺得有道理,沉吟起來。

  最後他決定試試。不管成不成的,都在這兩年。明輝已經十八了,今年不娶明年是一定要娶回來的,去一趟商量也好。

  於是,說去就去,趁著還沒春耕,還能抽得出空來,老兩口將家裡事情安排了一番,隔天就去了綠灣村。同去的,還有兩個媒人——江二嬸和蔡大娘。

  二月天氣,水鄉春光明媚、草長鶯飛,綠灣村更是柳垂金線、桃鋪錦雲,看著心情就好,正是走親戚的好時候。

  一行人到了郭家,郭守業看著突如其來的客人,急忙客客氣氣招呼,吳氏也吩咐兒媳趕緊整治酒飯,招待親家。

  寒暄過後,大家在堂間分賓主坐了。

  江老爹想著「抬頭嫁女,低頭娶媳」,郭家又因為那些流言不痛快,主動開口道:「早該來看親家的,正月裡忙著打發他們去城裡,偷不出空來。好容易事情順暢了,這才得來。這回來,有件事要跟親家賠不是:年前清啞幫明輝做的好時興衣裳,又送了那些精緻吃的東西,好好的一件事,是我們兩親家和氣,叫村裡那些婆娘說得不成樣,說郭家倒貼著把閨女送江家。我聽了氣得罵,叫老婆子在人前說了幾回,才好些。說起來,江家能說到清啞這樣的媳婦,那才是福氣呢!這不,明輝都比以前出息好多,鋪子一開張,生意好得不得了。」

  他這也算低聲下氣了,也隱晦地承認了郭清啞的功勞。

  郭守業面上就露出笑容來,笑道:「說這些幹什麼。總是那些人沒事幹,見不得人好,雞蛋裡挑骨頭,找也要找出點子事來踩你兩下,叫你不痛快。親家隨她們說去。管天管地,你還能管住人的嘴?」

  江老爹連連點頭,說就是這麼個道理。

  正一團和氣的時候,江大娘開口了。

  老頭子低聲下氣,她總要挽回些面子,不然叫郭家看輕了。

  她笑對吳氏道:「咱們兩親家只要好,不管人家怎麼挑。她們這是眼紅郭家,退了親的閨女,還能找到明輝這樣的好女婿,氣不過。越是這樣,親家越要把心放寬,氣死她們!好在明輝還算爭氣,做了點樣子出來,不枉親家待他跟親兒子一樣。哦,親家聽明輝說了吧?才半個月就掙了兩千多兩,這多好的生意!說出去親家你也有臉面。將來清啞進了門,什麼也不用做,專門享福。她兩個嫂子就沒她這麼好的福氣了,才嫁進來的時候,很是吃了些苦。」

  她越說越興奮,把椅子往吳氏身邊挪了挪,靠近些,拉住吳氏的手不住拍,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她說的時候,江二嬸也在一旁不住托,說毛竹塢如今誰不羨慕江家,好些人家沒能跟江家結成親,都後悔得不得了。

  蔡大娘也賠笑,因為這些都是實情,她也覺得清啞有福。

  吳氏臉上笑容更加濃,彷彿真的很高興。

  江明輝好她確實喜歡,說出去也有臉面。

  然江大娘話裡話外都是清啞有福氣,沾了明輝的光,卻把清啞幫明輝的事半個字不提——不提也就算了,郭家本來也不想對外傳揚,因為涉及清啞碰見神仙的秘密,但她就是看不慣江大娘得了便宜賣乖的嘴臉,這是把郭家上下都當傻子呢!

  她便笑道:「我清啞是有福。我常常的在外邊誇明輝,說這個女婿打著燈籠也難找——」江大娘聽了得意不已,然吳氏下面的話卻如同一瓢冷水澆在她心上——「我就告訴清啞,要惜福。前天我還說她呢,我說,『女娃兒,燒啊洗的,織錦做針線那些,都是正經活計,寫啊畫的就別幹了。那是咱們這樣人家閨女能做的事嗎?再說了,你婆婆上回來還說呢,男主外女主內,你把家裡的活計做好就成了,他生意上的事你不許插手。那是鬧著玩的嗎?銀錢生意大事,媳婦怎麼能插手呢!明輝那麼能幹,還能靠著媳婦做生意?叫人聽了怎麼想?你再不許畫那些沒用的東西了。你嫁過去了,兩個嫂嫂怎麼做,你也怎麼做,凡事別強出頭。』我說了這些,她都聽進去了,從此不畫了。」

  從此不畫了?

  江大娘腦子發懵,茫然地看著吳氏。

  等回過神來,便氣得渾身發抖,偏還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吳氏說銀錢生意大事,媳婦不能插手,這正合她心意;江明輝也不是靠媳婦做生意的人,也合她心意;男主外女主內更合她心意,唯一不合她心意的是「再不許畫那沒用的東西了」這句話。

  若她說清啞畫的有用,就等於承認江明輝靠媳婦了。

  若說清啞畫的沒用,那今日他們所為何來?

  說是商量婚事,還不是為了早些把清啞娶回家好畫畫兒麼。

  這死婆娘教閨女別畫了,分明跟江家過不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14 PM


第45章 爭執(2)

  只有一點江大娘還拿不準:若是郭家知道江明輝不會畫,那吳婆子就是故意說這話的,分明不安好心;若是不知道,說不定真在教閨女別插手江家生意,省得吃力不討好。

  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憋得臉色紫漲,一個字也說不出。

  就怕說漏了嘴,自己打了嘴巴。

  一時間,她心裡羞惱萬分。

  江老爹聽了吳氏的話,也掛不住笑容。

  他看向不動聲色的郭守業,心裡很不痛快。

  他都低聲下氣賠禮了,郭家還這樣,難道真是為了錢?

  郭家要想插手江家生意,實在沒這個道理。

  可難就難在這話不好攤開來說。

  郭守業和吳氏幾十年夫妻,最有默契的。這個時候他不開口,由吳氏開口,說對了沒事;若說錯了,那是「婦道人家見識淺」,到時候他再出面挽回。若是他先開口,他是男人,一口吐沫一顆釘,有些話要思量再三才能說,就沒那麼爽利。

  所以,吳氏和江大娘鬥心眼,他裝糊塗聽著。

  江二嬸和蔡氏不知內幕,但看雙方氣色不對,也知道談話僵了,忙打圓場。

  江二嬸就笑道:「有福沒福的,成了親才算數。咱們來說說,定個什麼日子好?」

  江大娘聽了精神一振,她怎麼把正事給忘了?

  只要把郭清啞娶進江家,她就有法子叫她畫。

  到時候,娘家親娘再厲害,也抵不過她做婆婆的一句話。

  想畢,她也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淨說些沒用的,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只顧誇自己兒子兒媳去了。」說著轉向吳氏,「親家,今兒來不為別的,是為了他們的親事。明輝一個人帶個小侄子在城裡,如今連他二哥也去了,連個洗衣煮飯的人也沒有,實在不是個事。況且生意又忙,耽誤不起。我就跟他爹商量,來跟親家說說,趕在年前把親事辦了吧。就定在八月,那時候田裡活計差不多了。清啞也十五了,親家也急。」

  吳氏和郭守業大驚,這才明白江家打的什麼主意。

  幾乎毫不猶豫的,吳氏斷然拒絕,「不行!」

  江大娘一聽急了,高聲問:「怎麼不行?」

  江老爹也面色凝重地看向吳氏和郭守業。

  吳氏道:「清啞還小,身子還沒長開呢,回頭養娃艱難。這是一件;還有一件,當初我們也告訴過你們:我家就清啞一個閨女,想多養幾年。要不然,那年也不會跟張家結親了,就是想著近,想閨女的時候隨時能看見。」

  江大娘睜大眼睛,覺得不可思議。

  江老爹沉聲問:「那親家想什麼時候嫁?」

  吳氏很乾脆道:「三年後,清啞十八歲。」

  話音剛落,江大娘也斷然道:「不行!」

  她激動地站起來,道:「我家明輝今年都十八了,過三年都二十一了。除了那家裡窮長得醜的,誰家兒子這麼大了還不娶媳婦?」

  江老爹點頭,對郭守業道:「親家,三年太長了。」

  他為人實成,也不多說,只說太長了。

  郭守業就沉吟起來。

  吳氏坐不住,起身對蔡大娘道:「親家陪大嫂子坐坐,我去看看兒媳婦弄了什麼菜。兩位親家好容易上門一回,不能簡便了。」

  說完不等回話就出去了。

  蔡大娘便訕訕地對江大娘笑,「太客氣了!」

  江大娘沒好氣地說道:「我們是為吃來的?」

  郭守業聽了臉一沉,卻沒吭聲,只耷拉下眼皮。

  江老爹對老婆子叱道:「你不是為吃來的,親家總要盡一份心。難不成把鹹菜端了請你?」

  當著人,江大娘忍住氣,沒有回嘴。

  這時,郭守業聽見外面說話聲,是幾個兒子回來了。

  他站起身,對江老爹笑道:「我去一下就來。親家坐會。」

  江老爹忙道:「你去,你去。」

  郭守業就出去了,看見吳氏正在廚房門口和阮氏低聲說話,對她使了個眼色,又朝身後大門指了指,意思要她進去陪客,他自己則招呼兒子們去了東廂。

  吳氏忙轉頭回到堂間,無事人一樣和江大娘幾個說笑起來。

  東廂,郭守業將事情原委告訴了幾個兒子。

  他沒有當場表態,除了捨不得把閨女嫁早了,還另有緣故:這一要求是清啞自己提出來的。

  當時她對爹娘哥嫂說,要等到二十歲再嫁。

  大家都搖頭,說二十歲都成老姑娘了,江家不可能答應的。

  清啞便說最早也要等她滿十八歲,不然生孩子很危險;除此外,她還有個計劃:要在出嫁前幫郭家把紡織的生意撐起來。

  竹器生意郭家是不會沾手的,也沒打算沾手,可紡織這一塊她也不會帶去江家,因為江家沒那個能耐也沒那個精力再涉足這攤生意。

  郭家就不同了:

  其一,她和二嫂、娘都精於紡織;

  其二,二哥會木匠,幫助改造織機,很有些眉目了;

  其三,大哥是個善於周全的人,為人行事十分活絡;

  其四,爹娘都精明過人,爹早年在外做生意,很有見識。

  所以,她只要把東西弄出來,郭家成立工坊就很容易了。

  然而,要是她不在出嫁前把諸樣事都安排妥當,等出嫁了,再想回來幫娘家,以江大娘的脾氣,那是不可能的。

  她把這個意思一說,郭守業等人都不能不重視了。

  這也是為什麼江大娘一提年底成親,吳氏就斷然拒絕的緣故。

  郭大貴憤怒極了,壓低聲音道:「江家這是要小妹幫著畫稿子,又不肯明說,所以就想早些把她娶過去,那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咱不能答應。」

  郭守業神情前所未有的沉重,歎氣道:「還不是怕你小妹……她……再耽誤不起了。」

  老漢眼前浮現小閨女那安靜的模樣,心裡疼痛起來。

  他不想和江家較勁,因為江明輝不是張福田。

  張福田做錯了事,傷了清啞的心,不值得留戀。

  江明輝是不同的,清啞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那眼睛都亮一些。看見一對小兒女相親相愛的模樣,他不知道多喜歡。剛才,他真恨不得答應江家算了,只要清啞好,他就忍一口氣又算什麼呢。可是,偏偏是清啞不想嫁早了。

  他就躊躇起來,既不想逼清啞早嫁,想在她幫助下,把郭家振興起來,為閨女撐腰,又不想和江家鬧僵了,影響閨女的親事。

  江明輝若是退了親,以江家目前的情形,不難再說一門親。

  清啞若是退了親,名聲可就不好聽了,只怕這輩子就毀了。

  他不敢拿閨女的終身大事和江家較勁。

  郭大貴氣得瞪眼,呼呼喘氣。

  郭大全和郭大有都擰眉沉思。

  「不成!越是這樣,咱們越不能讓步。」郭大有腦子轉了一圈,堅定地說道,「爹你想,江家生意這才剛起個頭,就興得不曉得東西南北了,也不想想要不是咱小妹,明輝能這樣賺錢?他們倒好,把小妹的好處提也不提,反說得好像我們郭家攀上了江家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一樣。眼下都這樣,等他江家真發達了,那眼裡還有我們?還不曉得怎麼對小妹呢!千好萬好,都比不上自家好。我郭家只有也立起來,小妹有娘家撐腰,在婆家才有底氣。」

  郭大全眼睛一亮,道:「老二這話說得是。就是這個意思!」

  郭守業「嗯」了一聲,問「那你妹妹怎麼辦呢?」

  他還是為這個發愁。

  郭大有想起安靜的小妹,滿是憐惜道:「我還能不管小妹死活。爹你放心,江家不敢翻臉——」說到這他湊近郭守業,壓低聲音——「小妹畫的那東西,一般人做不來。明輝自己都不會。我看見他跟清啞學,照著現成的畫描,費勁死了。咱小妹畫畫才不像他那樣。要不然,怎麼幾個月能畫幾十幅圖樣出來給他?他要是沒了小妹幫忙,光靠他自己,那生意就算完了。」

  郭守業眼睛就亮了,「你說真的?」

  郭大有點點頭,說道:「當然真的。」

  郭大全也道:「說起這個,我昨兒去鎮上,特意留心打聽了下,小妹畫的那稿子——就是織布織錦用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會的。聽那布行的掌櫃說,那些織錦世家有專門的人弄這個。江家做的是竹絲畫,跟織布織錦又不一樣,以前也沒人做過,上哪兒找會畫的人去?」

  郭守業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

  因歎道:「我也巴望江家好。就是那江老婆子眼皮子太淺,生怕我們沾上了一樣。明明要借重清啞,還不肯承認。我看明輝他爹那樣子,也好像怪我們不幫忙一樣。這真是『一升米養恩人,一斗米養仇人。』早要曉得這樣,清啞還幫明輝畫畫幹什麼!白操心!」

  郭大有冷笑道:「所以我郭家要自己做,不然將來他們能把江家說成郭家的恩人。」

  郭大貴哼了一聲,道:「等小妹嫁了,也不幫他們畫。要畫,就要算份子錢。我看他們怎麼說!有本事叫他家兩個嫂子畫去,反正都是做媳婦的。」

  郭守業沒理會他發洩的話,問大兒子二兒子:「那你們看清啞什麼時候出嫁合適?我看江老頭那模樣,三年恐怕不成。就算他們不敢退親,鬧僵了也沒意思。將來你妹子是要跟明輝過一輩子的,凡事看在明輝面子上,能退一步就退一步,將來他也顧念清啞的好處。鬧僵了,清啞嫁過去受氣,還不如不嫁。」

  這話倒是,媳婦終究是要看婆婆臉色過日子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17 PM


第46章 隔閡

  郭大全就問郭大有:「你那邊怎麼樣?」

  郭大有想了想,道:「今年肯定不成。明年……就明年底吧。明年清啞十六,我們也算讓一步了。放在明年底,好歹還是十六歲,江家聽了也不好說什麼。過了年就十七了,就算是開過年成親,那也是十七,又大了一歲,顯得我們不佔理。我們家有今年和明年兩年準備,也差不多能把攤子撐起來。好些東西清啞都做好了,就等機會。她說今年要去織錦大會瞧瞧去。」

  郭守業便道:「那就這樣。大全,你跟我去見親家。」

  這是要大兒子出面了,因為他最擅長應對這些。

  當下,郭家三兄弟都去了堂間,見過江家人,客氣一番。

  郭大有不過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和郭大貴出去了。

  郭大全留了下來,對江老爹笑道:「才剛聽我爹說,郭叔是來商議小妹和明輝親事的。我爹和我娘捨不得小妹,要等小妹十八歲再嫁。我聽了勸就我爹,就算捨不得小妹,也不能留到那麼大,叫明輝空等著,怎麼成呢!誤了這門親,我們上哪找明輝這麼好的女婿去?」

  江老爹聽了這話眉眼舒展,覺得郭老大就是和氣。

  江大娘忙問:「那大侄子是同意今年把妹子嫁過去了?」

  郭大全笑了,不緊不慢商量道:「嬸子,今年嫁確實太急了些,小妹才十五,真的沒長開。我爹娘又這麼疼她,總要體貼他們兒女心腸。我看不如等明年,明年底。明年小妹十六。十六歲出嫁,不早也不算晚。怎麼樣?」

  他把「明年底」三個字咬得很輕,說得飛快,就怕說重了引起江家老兩口注意,然後轉過彎來:明年底和後年初可是連著的,明年底一晃過去就到後年了,清啞就十七了,還是等了兩年。

  然那江大娘就盯著這事,當然要計算。

  可郭家已經退了一步,她若咬死不鬆口,顯得不講情面。

  斟酌一番後,她笑道:「明年底不好,還是年初吧。春天成親比冬天好,瞧外面,花紅柳綠的多漂亮。要說清啞沒長開,那也不能這麼說,剛才她下來叫我們,我看都那麼高了,還要往哪里長開去?再長就要把房頂都搗破了。」

  她語氣誇張,哈哈笑著,自為說得很在理,很是得意。

  郭大全搖頭失笑道:「嬸子可真會說笑!嬸子做什麼那麼急著娶清啞過門?難不成家裡有什麼要緊的事等著清啞去做?既然都說明年了,何不成全我爹我娘心疼閨女的心思,把日子定在年底呢?總歸明年把清啞娶過去過年就是了。況且春上也忙,不比年底空閒多。從來人家成親都是冬臘月的多,就是這麼回事。」

  江大娘心裡「咯噔」一下——

  她可不就是有事等著郭清啞去做麼。

  然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

  她憋了一會才道:「還不是明輝,一個人在城裡做生意,連個洗衣煮飯的人都沒有。如今他二哥也去了,兄弟兩個帶個侄子,吃穿都糊弄,總不是個事。我就想早些娶清啞過門,去城裡照應他們。」

  郭大全忙問:「明輝二哥也去了?那怎不叫二嫂去照顧他們呢?」

  江大娘連連擺手道:「他二嫂哪能走得開……」

  郭大全笑道:「不是我說嬸子——」說著卻轉向江老爹,誠懇道——「江叔,江家如今生意做大了,再像以前一樣事事都靠自己是不成的,該找的人手要找回來。像洗衣煮飯這些事,隨便找個媳婦婆子都能幹。把自己人騰出來管人事,各處照看,不然等出了事找誰去?」

  江大娘哪有那見識,驚疑不定,渾然不覺話題被轉移。

  江老爹在郭大全問「難不成家裡有要緊的事等著清啞去做」時,就感覺羞愧,再不想爭論了。心想明年底就明年底吧,郭家也算讓了一大步了,若江家一點不讓,說不過去,橫豎把清啞娶進門就好了。

  因此他道:「好了,就按大侄子說的,明年底成親。」

  說著看向郭守業和吳氏,「親家覺得怎樣?」

  自郭大全進來後,老兩口就都閉緊嘴巴不吭聲,任大兒子說。

  當下,郭守業點頭道:「這樣也好。咱們都是為兒女的心腸,不能為這事鬧僵了,失了親戚和氣,叫兩個小人夾在中間難做。」

  江老爹應道:「就是這個話。我們都退一步,就好了。」

  江大娘這時才回過神來,見說定了,很是生氣。

  因繃著臉道:「我也是為了清啞好,才要早些娶清啞過門的。聽老大回來說,許多富家小姐都愛去明輝那鋪子逛。你們想,霞照那是什麼地方?多的是好看的姑娘。我就想著,叫清啞早些去,幫著招呼女客,省得明輝出面招呼她們,不方便。要是出一點事,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清啞。」

  吳氏聽了這帶威脅的話,火氣往上撞,搶白道:「親家要這麼說,那我們更不敢把清啞嫁早了。明輝要是那不安分的人,清啞去了也沒用,管得住人管不住心。外面背著媳婦偷女人的漢子多的是,也沒見他們媳婦管住了。我倒要等兩年,看明輝經不經得住。要是跟張福田一樣的貨色,清啞嫁過去了可不是跳進火坑!」

  這話說出,兩家人都變色。

  江老爹固然怪老婆子多嘴,更怪吳氏說話不留情面。

  郭守業則被吳氏一番話觸動心腸,面色陰沉。

  江二嬸和蔡氏完全插不上話,不知今兒兩邊都是怎麼了這是?

  郭大全見狀不妙,忙笑道:「娘,嬸子也就是擔心,才這麼說的。明輝什麼樣人,我們見的次數不多,那是看得真真的,最是知書識禮的,怎麼會做出那樣事呢。」

  吳氏板著臉沒吭聲,她是真生氣了。

  郭大全又轉向江大娘笑道:「我娘是被張家那件事弄怕了,最聽不得這些。請嬸子包涵體諒些。不過嬸子也請想一想:要是江家大姐夫在外頭勾搭女人,嬸子聽了怕也不好受是不是?咱們還是別打這樣的比方吧。明輝兄弟那樣乾淨一個人,絕不會做那丟人的事的。」

  這番話既捧了江明輝,也責怪了江大娘比喻不當。

  最讓人膈應的是,還把江家已經出嫁的閨女拉下水。

  可他會說話,先勸自個老娘,又反覆誇江明輝,江家人自然挑不出錯,江老爹更是呵斥江大娘「你瞎說八道什麼!咱明輝是那樣人嗎?」

  江大娘氣得面色發白,恨恨地看著吳氏。

  這個親家母,她從來沒在她面前討過便宜!

  郭守業就笑著站起來,對江老爹道:「好了,沒影的事,咱們在這瞎琢磨,不是找事麼。親家,我帶你外邊轉轉去。」一面對外喊「大貴,去叫你大伯和三叔來陪客。就說江親家來了。」又喊「大有,去撒兩網,撈兩條新鮮魚上來煮魚片。」

  外面兒子們答應著,分頭去了。

  這裡,郭守業父子就陪著江老爹往外走去。

  男人們一離開,蔡大娘忙和江二嬸說話,引著江大娘和吳氏開口,緩和氣氛。正好蔡氏端了炒好的瓜子和花生進來,滿屋飄香。吳氏轉眼擺出笑臉,招呼她們吃果子,十分殷切客氣,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心胸之寬廣,讓江大娘自愧不如,便抓了一把瓜子嗑起來。

  嗑瓜子好,沒話說的時候,可以不停嗑瓜子掩飾情緒。

  江家人一行人是半下午時離開的。

  清啞也下了樓,送到門口,就被吳氏攔住了。

  她也止步,沒有再送。

  她能從江明輝的眼中看出「愛你愛你愛你,一輩子愛你!」的心意,也同樣能看出江大娘對她流露出的「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神情。

  之前,她一直在樓上,江家人和爹娘哥哥的話她都聽見了,也大抵明白江家人的心意,只是有一點弄不懂:為何她幫了江明輝那麼多,未來婆婆還這麼不待見她?

  不管什麼知識,潛心學習總會有所成就。

  唯有人心,若無相當的閱歷,是無法揣摩透的。

  看著江大娘陰沉的臉,她有些疑惑,也很茫然。

  江大娘也確如清啞所感受的那樣,極不喜這個未過門的小兒媳。她總算明白兒子為什麼會說「清啞看人就是說話」了: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彷彿鏡子一般,將她的心思照得纖毫畢現,那疑惑的神情更令她羞怒難堪,好似在問她為什麼這樣對待她。

  她狠狠地刺了少女一眼,轉身走了。

  郭大全站在妹妹身邊,將剛才的情形看在眼裡,不禁心冷。

  「小妹!」他強壓下怒火,放柔了聲音,對清啞道,「有些人就是不知足,不能讓步。你又沒做對不起他們的事,不用對他們低聲下氣的。還好明輝明白,將來你把這些稿子當嫁妝帶過去……」

  說到這,他卻沉默下來。

  江大娘和吳氏最後的針鋒相對他在外聽得清清楚楚,想起張福田對妹妹的傷害,他和父親一樣,對江明輝不放心起來。

  若真是……小妹可經不起了!

  可也不能真像娘賭氣說的那樣,放任江明輝在城裡,以考驗他的品性。

  男人,有幾個能禁得住這種考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20 PM


第47章 變起

  「得去一趟霞照。」

  郭大有看著小妹暗想。

  面上,他卻笑對清啞道:「咱們要爭口氣,把郭家生意做起來。這樣江家就沒話好說了。這世上,靠別人總歸不如靠自己。」

  清啞點點頭,對這觀點表示贊同。

  前世,爸媽竭力教她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凡事自立。

  她不會說話,從不會開口求人。

  郭大有見她這樣,微微放心。

  待郭守業夫婦送客回來,立即召集兒女、兒媳商量大事。

  吳氏將清啞摟在身邊,心裡的氣一波又一波衝擊。

  她空有滿腹計算,卻不知如何教導這個閨女。

  她和清啞前世的爸媽恰好相反,就像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將她護在羽翼下,不願她經受一點外面的風雨,恨不得她一輩子都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不用操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可是,她的願望顯然落空了。

  這還沒過門呢,江大娘就不待見她閨女了。

  若閨女做錯了事還好說,明明是幫了江家!

  這死婆娘!!!

  越想她就越氣,氣得身子微微發顫。

  清啞感覺到她的怒氣,輕輕摸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吳氏側臉,向她擠出一個艱難的笑。

  郭守業咳嗽一聲,問了郭大全兄弟幾句話,又問了清啞幾句話,很快便做出一個決定:將今年的田地盡數交給佃戶楊安平和朱順打理,人手不夠就請長工,郭家上下全力投入準備,八月開張新生意。

  什麼生意,他沒說,可兒子們都明白。

  首先要蓋庫房,或者說是工坊,這個立即就要著手準備。

  其次,郭大全要親去霞照打聽紡織行情,熟悉市場。

  再有,郭大有要按清啞要求改造織錦機器,還要製作攪機(剝棉籽機)、織布機、三錠腳踏紡車。後三樣在清啞提示下,他兄妹兩個合作,已經研製作出來了。這個萬萬不能洩露出去,所以他找了三個木匠幫手做普通的部分,最重要的部件卻是他自己獨自製作。

  最後就是清啞了,她要教大嫂、二嫂、娘織花布。

  至於織錦的設計也沒落下,正在精心研究。

  清啞見爹將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不自覺含笑。

  郭大貴見了忙問:「小妹,你覺得咱能做成麼?」

  清啞用力點頭。

  豈止能成,成功指日可待!

  她有這個信心。

  兩世加起來頭次創業,她難免有些小激動。

  開書屋那個不算,那是借了爸媽的光。

  經過江家上門那件事,她還能有這樣好心情,其他人也被她感染了,跟著高興起來,群情振奮。

  「等把這攤子撐起來,瞧江家人怎麼樣!哼,以為咱清啞就會畫竹絲畫?將來有她心服的日子在。」

  吳氏驕傲地說著,那個她當然是指江大娘。

  「好了,都是親戚,說這些做什麼。」

  郭守業似不願提江家,神情有些嚴峻。

  「過幾天我去霞照。小妹,你要給明輝帶東西,早些準備。」郭大全笑瞇瞇地說道,「要不就做些吃的吧。」

  清啞忙點頭,眼前浮現江明輝的面容,在心裡計算起來:

  再幫他做一件衣裳吧,聽說霞照是大城鎮,開那樣的鋪子,也是要講究門面的,若是衣著太土氣,未免讓人看不起。

  還要做些吃的帶去。

  要不要寫封信呢?

  她想起江大娘那慍怒的面色,覺得應該跟江明輝解釋下。

  想想又決定不解釋了,怕說不好讓他誤會家人。

  家人也是為了她好,並不是想沾江家的便宜。

  將來她出嫁時,把圖稿當嫁妝帶去,明輝就會明白她的想法了。

  她看向郭大全,覺得這件事還是交給大哥,讓大哥對江明輝說。大哥最會說話,生氣的人都能被他說得高興起來,必定能解釋清楚。

  郭大有見小妹凝眉沉思,和郭大全對視一眼,湊過去嘀咕了幾句。

  郭大全看著小妹點點頭。

  從第二天起,郭家就真忙起來,暫不提。

  ※

  再說江家一行人離開郭家後,往毛竹塢趕去。

  江大娘已經徹底算過賬來:

  郭家,已經擺明態度,不讓清啞幫明輝畫畫;

  她想早些娶清啞過門的打算也落空了。

  因此兩點,她心裡極度憤懣。

  因蔡大娘和江二嬸在船上,當著她們,她不便說出實情,獨自悶悶地在心裡把在郭家的點點滴滴來回翻滾,也是越想越氣。

  到家後,沒有外人在了,她當即就發作起來。

  正好兩個兒媳婦娘家都來了人,是幫著做竹器的。

  江老爹就告訴兒子,要給豐厚的工錢,不能讓親戚吃虧。

  江老大的舅兄就說,都是親戚,平常有事都要來幫忙,何況還給工錢,他們又能學到手藝,因此死活不肯多要。說江家如今招了不少人,若他們特別,旁人見了會不平。

  江老爹只得罷了,心裡很感激。

  江大娘趁機道:「瞧瞧,這才是親戚!再瞧郭家,就見不得咱們好。也不想想,江家好了,他閨女嫁進來不就享福了!這生意開張的節骨眼上,說那樣話,叫人寒心。擺明了給咱們臉色看。這是親戚幹的事嗎?不幫就算了,連閨女也不肯嫁。這是哪門子道理?恨得我要……」

  嘴巴蠕動半天,到底沒敢說出「退親」二字。

  江老爹神色就很落寞,沉默不語。

  江家兩個兒媳聽說緣故後,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們想,誰不巴望嫁個好人家?

  再說,清啞這會子幫了婆家,功勞是明顯的。將來進門,婆婆待她肯定不一樣。這現成的乖不賣,倒得罪婆婆。難道一輩子不進江家大門?

  江家招了許多篾匠,屋裡院裡一派嘈雜。

  人一多,吃飯的事便要專人伺候了。

  江大娘想起郭大全的話,僱傭江家閒散的婆子幫忙,將兒媳婦騰出手來安排別事。

  因這樁事,又勾起一腔火氣,憤憤道:「明輝他們在城裡累死累活,為的哪個?我要早些迎她過門,也不指望她幹別的,就把自己男人伺候好了,這不是常情?就不肯嫁。他郭家的閨女是千金小姐,吃不得苦的,只好等江家發達了,她進門就做少奶奶,享清福!」

  一邊發洩,一邊想派個什麼人去城裡照顧他哥兩個。

  忽然院外閃過一個窈窕身影,是大兒媳的娘家表妹,叫玉枝。

  原本那邊有攀親的意思,是她嫌玉枝太靦腆了,不願意。

  這時她心裡一動,生出一個主意。

  人手增多,做事就快,過了半個月,江家又發了一船貨。

  江大娘借口要去城裡看兒子,順便看看鋪子生意到底如何,攛掇江老爹一塊去了。同行的,還有玉枝。她是去幫江家兄弟做家務活計的,商定一月八百文。

  到城裡,見生意果真如江明輝說的那樣好,都高興極了。

  江明輝聽說玉枝是來幫他們洗衣煮飯的,頓時覺得不妥。

  江大娘便高聲道:「不然你讓娘怎辦?難不成娘一把年紀了來伺候你們?娘原本是想今年底就把清啞接過門,你身邊也有人照應。和你爹去郭家商量,郭親家死活不答應,還說要等清啞十八歲再嫁。我們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讓步,到底還是要等兩年才肯嫁。也不曉得他們把閨女留著做什麼?想靠閨女發財呢。」

  江明輝就怔住了。

  旁人不知清啞在做什麼,他很清楚。

  清啞幫他畫圖稿只是順帶的,她其實一直在研究織錦。

  以郭守業夫婦精明的性子,留著清啞定是有所圖。

  人家養大的閨女,多留一兩年,誰也不好說什麼。清啞為郭家做事,那也是應當應分的。就是苦了他。若是清啞能早些嫁過來,他再不必天天晚上想她想得睡不著,兩人一塊在這和和美美過日子,是何等美事。

  他心裡想著,面上就現出悵然神色來。

  江大娘一直注意他,這時添了一把火,將吳氏不讓清啞畫畫的話添油加醋說了,「這是想跟江家拿喬呢。想是看我們賺了點錢,也想插一腳。」

  江明輝沒有懷疑這話。

  他相信清啞,暫不為他設計圖稿是為了長遠打算。

  但郭守業夫婦和他的那兩個舅兄就未必了。

  江大娘一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的話起了效果,越發恣意歪派起郭家人來,又說清啞也不肯成親,務必要讓兒子對郭家心生不滿。

  玉枝在旁聽得詫異不已,聽這口氣,大娘很不滿意郭家,難道想退親?想著,她不由心跳起來,偷偷地看向江明輝。

  江明輝被娘說得心煩意躁,根本沒注意她。

  江大娘見兒子毫不在意玉枝,莫名鬆了口氣。

  她帶玉枝來是為了膈應親家吳氏的,要叫她心裡不好受,晚上睡不安穩,並非真想兒子跟她發生點什麼事。那樣的話,丟臉的還是江家。一路上,她也是懸著一顆心,生恐弄巧成拙。這時見兒子對玉枝半點不上心,才放了心。想起吳氏聽到這消息時的憤怒樣子,心裡說不出暢快。

  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這樣做到底所為何來。

  若不滿意這門親,要兒子對清啞生嫌隙,何不乾脆退親?

  既不捨退親,那挑撥得兒子和未來兒媳生分,又有什麼益處!

  正是:

  萬般煩惱因利起,千種閒愁為情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23 PM


第48章 點醒

  江大娘來時,故意在蔡大娘面前露了口風,說要帶玉枝去霞照,伺候江明輝兄弟茶飯。

  蔡大娘聽後急忙趕去綠灣村,如此這般告訴了親家一番。

  吳氏聽後果然氣得倒仰,又不敢讓清啞知道,背著閨女痛罵江大娘。和郭守業商議後,決定要郭大全火速趕去霞照打探情形,連帶警告江明輝,以免做出不可收拾的事來,那時悔之晚矣。

  郭大全便趕往霞照來了,也是傍晚時分到的。

  他到時,江老爹兩口子已經回去了。

  他見了江明輝,和和氣氣的,半點不見惱意,將清啞托他帶的一件青綢單衣、薺菜餃子等吃食拿出來,彷彿走親戚。

  江明輝逐一翻看清啞帶給他的東西,高興非常。

  江老二很客氣,要請郭大全去酒館吃飯。

  郭大全忙阻住,江明輝只得讓玉枝把餃子熱了,又從街上買了些醬肉和鹵鴨等熟菜回來,兄弟兩個陪著郭大全吃了。

  當晚,郭大全就住在江竹齋,和江明輝擠在一床。

  一夜無話,第二天他說要去街上轉轉,江明輝便提出陪同,他也沒推辭,兩人就往鬧市裡去了。

  郭大全不過想找個機會和江明輝說話而已。

  逛了兩條街,看見一家茶館,便拉著江明輝走進去。

  坐下後,要了一壺茶,一碟黃豆,他便對江明輝擺開架勢。先告訴他,清啞不想成親太早,怕生娃受罪,說不定會送命。可是他們覺得若要他等到二十一歲再成親,太過為難,便將日子定在明年底。

  江明輝聽後紅了臉,囁嚅道:「我……我也不是等不急,就是一個人在這,有些想清啞。她害怕,我等得及的。」

  讓清啞害怕、涉險,他可不願意。

  怪不得去年她送他去烏油鎮的途中,他悄聲說等她過了十五就娶她過門,當時她搖頭。那時他不明白她什麼心思,原來是怕成親早了生娃危險。也對,女人生娃可不就是過鬼門關麼。如今定在明年底,也不算晚。他原本計劃在明年初,就往後推了大半年而已。可見郭家也是顧念他的感受的。

  見他這樣,郭大全微微一笑。

  然後,他隨口問道:「清啞出嫁,我們好歹要陪些嫁妝。若是你爹娘和哥哥要清啞把嫁妝拿出來分了,你怎麼辦?」

  江明輝神色錯愕,道:「我爹娘絕不會幹這事的。」

  真要是這樣,郭家還不鬧翻天!

  他看著郭大全腹誹,怎能這樣埋汰江家人呢。

  郭大全摩挲著手裡的茶杯,漫不經心道:「清啞說不幫你畫稿子,除了那天晚上說的理由,還有個緣故:我們要她把稿子當嫁妝,出嫁的時候帶去江家。你也看到了,清啞畫的稿子對江家生意作用大著呢。你爹娘就是為這個才要清啞早些嫁過去的。我們不答應,你爹娘就很不高興,怪我們不講親戚情分,怪清啞不為江家。我想,要是清啞不多事,我們也就不會得罪親家了,清啞也不會得罪未來公婆了。當然,江家生意也未必能做得這樣好。」

  江明輝就呆住了。

  郭大全繼續道:「聽清啞說這竹絲畫是你想出來的。你顧念兄弟情分,和你兩個哥哥一塊做這攤生意,這是你手足情深,是沒錯兒,也是應該的;可清啞不一樣,你不能要她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歸江家。她的東西,只有你們將來的兒女能分。」

  茶館裡人聲嘈雜,可江明輝卻覺得寂靜無聲。

  他捏著茶杯的手關節發白。

  他要好好想想這其中的道理。

  郭大全一點不急,悠閒地四處張望。

  霞照城就是繁華,瞧外面街上,人流紛紛,車轎簇簇,連這小茶館裡進出的也都是衣著光鮮的人。跟他們比,他就是地道的鄉巴佬,一身打扮土氣的很。不過,他並不自卑彷徨,甚至很自信地想:有一天,郭家也會在這繁華溫柔鄉立足,他會搖著扇子去上好的茶館喝茶聽曲,去上等的酒樓吃鰣魚、海味。

  被心中憧憬激勵,他坐不住了,要去辦正事。

  眼角餘光掃過江明輝,還在艱難地掙扎。

  他不由歎了口氣。

  聽到動靜,江明輝抬頭,窘迫道:「大哥,我……我不能撇下兩個哥哥……」

  郭大全一愣,失笑道:「誰讓你撇下他們了?我要是那樣提出來,不成了挑撥你兄弟不和!那成個什麼人了。」

  江明輝忙道:「那大哥的意思……」

  郭大全歎道:「你兄弟三個齊心,這是好事。清啞也巴望江家好,要不然也不會畫那些稿子給你——」見江明輝不住點頭,話鋒一轉——「我郭家是不會插手你們家生意的。可你們也不能白用清啞的稿子,生意得算她一份子。你要想不過來,我就比一件事給你聽:我們家,清啞兩個嫂子,她二嫂手巧,繡花織布都好,閒的時候做些針線活也能賣個零花錢,都是她自個得;我媳婦手笨些,別說掙零花錢了,能把娃兒一年四季衣裳鞋襪糊弄周正就不錯了。那你說說,她二嫂該把她掙的錢分一半給我媳婦?沒這個道理呀!誰家也不興這樣的。這針線活計都這樣,更別說畫畫了——鄉下閨女有幾個會識字畫圖稿的?照你爹娘的意思,清啞要不幫江家畫,就一身都不好了。這不是『升米恩斗米仇』麼?早知這樣,當初我一定不許小妹幫你畫!」

  江明輝要再聽不明白,就白活這麼大了。

  況這也沒什麼複雜的,郭大全說的再清楚不過了。

  可是,他依然不能痛快回復,所以羞愧滿面,不敢看郭大全。

  這全因為他爹娘。在他爹娘心中,娶回來的媳婦就是江家人,一切都是江家的。嫁妝當然不好動,可應該幫家裡做事。洗衣煮飯是做事,畫畫也是做事,會做不做就是不對。

  他不禁為清啞痛苦起來,想要給她該得的,又不知如何應對爹娘。

  郭大全見他這樣,笑容淡了,道:「你慢慢想,橫豎還有兩年工夫。你現在城裡開舖子,見識不比往常,認得人也多,這城裡大戶人家肯定有這類事,你不妨打聽打聽。什麼時候弄明白了,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說。我這回來有些事要辦,這就去街上轉轉。你自個回去吧,不用陪我了。你那鋪子也忙,離不開人。晌午也不用等我吃飯,天黑前我就回去了。」

  說完,也不等他回話,竟起身出去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26 PM


第49章 再見


  走到外面,長長呼了口氣,心中並無不快。

  在他看來,江明輝就是太年輕了,缺少人情閱歷。

  但他相信他一定能想清楚的。

  凡事都有個規矩,若江家還在毛竹塢,這事自然扯不清;可江家闖入霞照城了,那些商家富戶行事要是沒個規矩,還不亂套了!

  想畢,他往街道兩頭一看,選了東邊晃過去。

  東逛逛、西看看,打聽織錦大會規矩、棉花旺季淡季行情、織布機樣式、棉布花樣行情,又去染坊、繅絲作坊打聽消息……

  郭大全走後,江明輝發了一會呆,也離開茶館。

  回到江竹齋,江老二正在後面做竹器。

  見了他,忙問:「怎回來了?你大舅哥呢?」

  江明輝道:「去街上逛去了。說不用我陪。」

  江老二「哦」了一聲,低頭繼續做事。

  江明輝也不去前面,在竹椅上坐下來,看著他發呆。

  江老二半天沒聽見他動靜,覺得奇怪,因抬頭問:「怎麼了?」心裡一動,忙問:「可是你大舅哥……想跟我們合夥做生意?」

  江明輝急忙搖頭,道:「沒。大哥說不會插手江家生意。」

  江老二聽了倒高興,問「那你愁什麼?」

  江明輝張張嘴,又頹然閉上了。

  他不想跟二哥說,又怕二哥會意不過來,反誤會了郭家。

  於是,他笑道:「誰愁了。我去前邊招呼客人了。」

  說完起身去了前面。

  只是這一天他都心神恍惚,腦海裡滿是清啞安靜的身影:第一次在烏油鎮鋪子裡看見他編織的竹絲畫扇,就像行家一樣仔細打量;第二次在江家,看見他編了一半的竹絲畫,回去後就能設計出圖稿……

  她是他的福星!

  遇見她,是他的福氣!

  想著,他面上露出溫柔的笑。

  大舅哥說爹娘怨怪清啞,雖然說得含糊,但他可以想見當時情形,因為娘這次來說起郭家時口氣很不滿……清啞那樣乖巧安靜,娘對她擺臉色……升米恩,斗米仇……

  他痛苦地抱住頭,蹲下身去。

  郭大全快天黑才回到江竹齋。

  晚上,他沒有再和江明輝提那件事。

  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告辭了。

  他這次來不過想摸個大概,往後還是要再來的。

  臨行時,江明輝要送他,他不讓。

  江明輝看著他,欲言又止。

  郭大全若無其事地笑道:「你不用急著說。等你想清楚了、弄明白了、跟家裡人商量好了再說吧,不急的。」

  江明輝神色一黯,愧疚道:「大哥,你跟清啞說……」

  說什麼呢?

  他忽然有些傷感,強烈思念清啞。

  大哥說的對,若是清啞不會畫,江家沒來霞照做生意,他們就沒有這些煩惱,只會歡歡喜喜地等著成親,然後幸福地過日子。

  他站在鋪子門口,茫然望著熙熙攘攘的街道。

  郭大全什麼時候走的,他也沒留心。

  忽然眼前一暗——

  有人來了。

  他這才收攝心神,凝目一看,原來是謝吟風,依然帶著帷帽,被錦屏錦扇和幾個媳婦婆子簇擁著,正站在街門前。

  他忙堆起笑臉,請她進去。

  謝吟風奇怪地看著少年,他為了何事愁煩?

  江明輝已經恢復常態,她也不會莽撞地詢問。

  走進鋪子,發現又添了不少新貨,不禁歡喜,細細觀看起來。

  因見一架山水大插屏,十分喜歡,又起了買的心思。

  她輕輕觸摸那屏風,不自覺低喃:「這怎麼編的?」

  江明輝沒聽清她說什麼,忙問「姑娘問什麼?」

  謝吟風轉向他,想了下才道:「我在想,這竹絲畫到底是如何編出來的。這麼多顏色,圖案又十分複雜,竹絲又不像蠶絲,也不能用機器織,光憑手工,到底是如何編製出來的呢?看去又不像刺繡的手法。」

  江明輝沒想到她問這個,不禁一愣。

  謝吟風立即道:「我不該問的。公子不方便說,當我沒問。」

  江明輝心中卻一動。

  幾次接觸,他已知曉她的身份,乃是織錦世家謝家的姑娘。

  是不是可以借這個機會,向她請教一些問題呢?

  「這也沒什麼,告訴姑娘也無妨。無論哪行,都有自己的技藝和手法,竹絲畫也是一樣。這樣大幅的竹絲畫,必須對照圖稿來編製。別說師傅們不會畫畫,就算會畫,也不能把竹絲當筆墨使用,隨便就編出一幅畫兒來。」

  他很誠懇地告訴她這些,因為那並不算什麼秘密。

  謝吟風聽了,也是心中一動,暗自沉思。

  江明輝說完,充滿希冀地問道:「姑娘家既是織錦的,也要做這類圖稿吧,不然個個織工都隨便能織出花樣來,那不成織女了。」

  謝吟風就笑了,道:「那是自然。不單我們謝家,別的織錦世家也是一樣。這也是衡量各家技藝高低的重要方面,織錦好壞就看它了。當然,材料也很重要。」

  江明輝顫聲道:「那……那圖稿豈不是很珍貴?」

  謝吟風道:「那是自然。能名列織錦世家的,誰都有些不傳之秘,絕不會輕易示人的。有些是織機,有些是能力卓著的意匠。——哦,意匠就是設計圖稿的人。除了有不傳之秘,每年還不斷推出新品,方可在這一行立足不倒。當然,也有些已經傳開了,尋常人家都會。」

  江明輝怔住,說不出話來。

  謝吟風試探道:「我可以看看你那圖稿嗎?我沒別的意思,我想著織錦和竹絲畫或許有共通的地方,你只要拿一副最簡單的出來,我看看是不是跟我們家意匠繪製的類似。我也讓人回去拿一幅圖來給你看。」

  江明輝正有此意,忙點頭答應了。

  當下,他就走進後面去拿稿子。

  謝吟風心裡十分喜悅,也示意錦屏出去安排。

  因要等待,竹根就將她讓進東面套間內看茶。

  錦屏和錦扇跟了進去,婆子們都留在外面。

  謝吟風坐下後,想了想,取下帷帽。

  當江明輝拿了圖稿急忙走進來,就看見一個美人。

  他驚得目瞪口呆,急忙想要退出去。

  忽見美人對自己微笑,方才明白是謝姑娘。

  他也訕訕地笑,那臉止不住就紅了,渾身不自在起來。

  謝吟風的一雙剪水雙眸波光粼粼,眸光流轉間,柔情似水,水光彷彿在不停晃動,隨時滿溢出來——不,已經溢出來了!

  他看慣了清啞安靜的面容和目光,有些受不住這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27 PM


第50章 相思

  坐下後,他想把畫遞給她,只覺心如擂鼓,說話也不利索了。

  謝吟風似早已料到這情形,並不意外。

  她笑吟吟地溜了他一眼,示意錦屏接過圖稿。

  錦屏接過來,展開舖在她面前方几上。

  謝吟風只看了一眼,就驚歎道:「果然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些記號我都不認得,想是編織的手法吧?這圖繪的可真精細,足見藝術功底和技藝不凡……」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又瞟向江明輝。

  心裡暗道:「真是字如其人。怎麼就長得這般俊秀呢!」

  一念滑過,俏臉也紅了,忙低下頭看畫。

  江明輝正呆呆地看著她。

  這稿子是清啞畫的。

  謝吟風的話讓他想起了清啞。

  謝吟風取下帷帽後,露出頭上華麗的鳳釵。那鳳嘴中銜著一串水滴珠,在她額前晃來晃去,看得他眼暈,不禁想起幫清啞買的鳳釵來,戴上會是什麼樣子呢?他便在腦海裡構想起來,兩眼卻還癡癡地對著謝吟風。須臾,面上浮現溫柔的笑,眼中流露綿綿情意。

  錦屏看了覺得不對,連聲咳嗽。

  沒驚動江明輝,倒驚動了謝吟風,詫異地回頭看她。

  錦屏尷尬,飛快地瞪了江明輝一眼。

  謝吟風忙看向江明輝,觸及他的眼神,心兒一顫。

  錦屏再顧不得,大聲問:「江公子,這是你畫的?」

  江明輝這才醒悟過來,剛想否認,又想這一來勢必要牽出清啞,直覺不好,便點點頭,承認是他畫的。

  謝吟風喜悅萬分,又不好意思,便站起身道:「看過了,走吧。去那邊看竹器去。」一面重新戴上帷帽。

  見她戴上帷帽,江明輝神色便自如多了。

  謝吟風見了暗笑,又有些竊喜。

  當下佯作不知,又出去挑選物品。

  挑選物品可以掩飾心神,比這樣對面坐著要自在。

  半個時辰後,謝家一小廝將一卷圖稿送來。

  錦屏出去接了,遞給江明輝。

  江明輝接過去一看,正和清啞繪製的織錦圖類似,還不如她繪的詳細生動。他神色激動,垂頭不語,不知想什麼。

  良久才抬頭問道:「姑娘家的……那意匠,酬勞很高嗎?」

  謝吟風點頭道:「當然。不過,這差事一般都由家族中人或者心腹之人擔任。否則的話,苦心調教出一個高明的意匠來,回頭被別家以高價挖走了,豈不白費工夫!」

  高價挖走!

  江明輝覺得腦子轟轟響。

  莫名的,他心中有不祥預感。

  「清啞,清啞!」

  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謝吟風,口中喃喃自語。

  謝吟風心跳加快,禁不住紅了臉。

  幸虧有面紗隔著,才不至露出尷尬形跡。

  只是她心生一股甜絲絲的感覺,震顫至全身。

  錦屏慌忙道:「姑娘,咱們走吧。」

  謝吟風也覺得再待下去不妥,飛快地掃了江明輝一眼,輕聲道:「江公子,我先走了。」強自鎮定地轉身出門,竟一件竹器也沒買。

  竹根把手向前伸出,「噯——」了一聲,又頓住。

  人家沒說買,他也不能強賣呀!

  等人走遠了,方才嘀咕道:「挑了這半天,一件沒看中?」

  江明輝糊裡糊塗送走了謝吟風,回來坐下,心中翻滾:

  他不能失去清啞,一定不能!

  嗯,回家好好跟爹娘說。

  可是,爹還好,娘那麼固執,能勸得過來嗎?

  要是勸不過來,會不會更嫌棄清啞?

  若這樣,將來清啞嫁過來,婆媳處不好,會受罪的。

  他千思萬想不得要領,最後決定暫時不說。

  日子還長呢,等江家生意做大了,他再慢慢將這其中的關竅告訴家人,讓他們清楚清啞的能力和對江家的重要性,那時就能接受了。

  他暫擱下這心思,一心一意打理起生意來。

  江家新僱傭了許多人手,加上只有江老爹一人在揣摩編織新品,其他人還照以前的圖稿編織,做的越來越熟練,出的貨就多,十天半個月就送一船來,總算沒賣斷了貨。

  展眼二月過去,到了陽春三月,外面花紅柳綠。

  江明輝思念清啞,想要回去看她。

  可是,他還沒處理好那件事,見了郭家人怎麼說?

  這麼一想,就不敢去了。

  說實在的,他很怕嚴厲的郭守業和吳氏。

  他便一面做生意,一面潛心練習繪製圖稿。

  一晃到了四月,再過了些日子,街上紛紛掛艾草、菖蒲,歸家的人會提一兩包綠豆糕,原來端午節就在眼前了。

  江明輝難受極了,既不敢去郭家,也不想回江家,借口生意忙,把自己關在鋪子裡思念清啞,讓二哥和竹根回去過節去了。

  綠灣村,郭家忙得熱火朝天:在宅子西面的果林中蓋了一溜八間青磚大瓦屋,十分齊整,對人說先當倉房,將來給小輩們娶親用;郭大有帶人日夜趕工,做紡車和織布機等。

  再忙,清啞都不理外事,一心沉在織錦的世界中。

  休息的時候,她就會想念江明輝。

  從二月盼到三月,又從三月盼到四月。

  端午節到了,江明輝也沒有音訊。

  她被從未有過的思念折磨著,更安靜了。

  望著屋角空地上開得累垂的薔薇、打青白花骨朵的梔子花,以及菜園土籬邊星星點點的野花,再看看園子裡鬱鬱蔥蔥的桃杏和棗樹,前方水中連綿的荷葉荷花,如斯美景,卻讓她悵然。

  為什麼不回來呢?

  生意真的很忙?

  不知為何,她心中浮現「商人重利輕別離」的詩句。

  若是她沒有畫圖稿,江明輝還在烏油鎮開舖子,他們也就不用分開了吧?

  俗話說境由心生,她心中思念,彈琴的時候就帶了出來。

  景江上,剛送出海一批貨,方初趕回湖州過節。

  他依舊選了清啞彈琴的時候經過綠灣村。

  現在是春夏,清啞又改在晚上彈琴了。

  聽了一會,方初蹙眉,低喃道:「商人重利輕別離?」

  果然是個女孩子!

  且有了心上人了。

  和深閨怨婦的濃愁不同,琴聲傳遞淡淡的相思,恰如月光下的花兒,被清露沾染,帶著無人觀賞的寂寞,清愁繾綣,欲語還休!

  他不覺也惆悵起來。

  「商人重利輕別離。也不盡然。」他低喃。

  等琴聲停後,又問小廝:「昌兒,給謝姑娘的錦送去了嗎?」

  昌兒忙道:「送了。早送去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幾天前的事了,怎麼少爺突然問起來?

  方初低聲道:「送了就好。」

  望著外面黑沉沉的夜,輕歎了口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29 PM


第51章 謀劃

  端午節,江家沒往郭家送節禮。

  江明輝是準備了的,交給江老二帶了回去。

  江老爹看了命江老二給郭家送去。

  江大娘暗中攔下了,卻對江老爹謊稱已經送去了郭家。

  她這是要給郭家一點顏色看看。

  江家越走越高,江明輝身價倍增。

  若郭家果真在乎這個閨女,就會著急。

  她就是要郭家向江家低頭服軟,把閨女乖乖送過來!

  ※

  郭家,郭守業見江家居然沒來送節禮,心中一沉。

  江家長輩對郭家不滿,是為了婚期,而他們之所以想早些迎娶清啞過門,無非是想要清啞幫江家畫圖稿,這都可以商量的。

  可是,江明輝沒有來,連封信也沒有,這就不尋常了。

  腿長在他身上,他要來,他爹娘攔也攔不住。

  不來,只是不想來罷了。

  郭家父子心情異常沉重,聚在一處商議。

  與江大娘期望的相反,郭大全郭大有不但沒急著向江家服軟,把妹子送過去,反而覺得盡快壯大郭家勢在必行——

  他們要壯大家業,與江家相抗衡!

  因此,郭大全又連續兩次往霞照跑去。

  這一回,他沒有去找江明輝。

  他只在江竹齋所在的三旺街上,遠遠地打量。

  鋪子裡人來客往,生意興隆。

  他還看見江明輝笑著送一個女子出門。

  那女子戴著帷帽,身邊有好些丫鬟媳婦簇擁,一看就是富家人。出了鋪子,還回頭和江明輝說話,兩人似乎很熟悉。

  郭大全沉著臉,沒有過去,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回去和爹娘弟弟商議後,他對清啞撒了謊,說江明輝跟爹娘憋著氣,所以端午節才沒來,「六月底咱們就要去了,那時不就能見了。」

  七月一日是霞照一年一度織錦大會召開日。

  他們六月底就要趕去。

  清啞心裡很不安,想了想,才點頭。

  郭大全歎了口氣,心想他這也是為小妹好。

  而郭大有看著小妹悵然的神色心疼得一抽。

  清啞,除了安靜地點頭,還能怎樣呢?

  後來郭大全又去了一次霞照,預定了客棧。

  每年這個時候,城裡大小客棧都爆滿,不提前預定是不行的。

  ※

  霞照東北杏花巷,謝家別院坐落於此。

  謝吟風自那次對江明輝動心後,又去了幾次江竹齋。

  只是男女有別,她無法將這段心思宣之於口,江明輝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越是這樣,她越覺得他是個守禮君子,可以托付終身。

  若圖謀此事,她想知道更多江明輝的家況。

  然她不敢叫身邊人打聽,連貼身丫鬟也不敢告訴。

  思前想後,想到李紅棗。

  這日,她拿了一幅圖稿,特意找李紅棗試織。

  歇息時,兩人去花園池塘邊的涼亭內喝茶吃點心。

  「織錦如此繁雜也罷了,到底集數代人的才智才有如此景象。那江公子能用竹絲編出生動清雅的畫來,以往從未見過的,真可謂別具匠心。他也算有才思的了。看他樣子好像念了些書,不知家境如何。我倒好奇,什麼樣的人家能培養出這種人來。」

  謝吟風掰碎了點心撒入荷花池餵魚,隨口提起江明輝。

  李紅棗本就是玲瓏人,立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這是要她幫著去打聽江家的情形呢。

  她和張福田是烏油鎮人,和江明輝是同鄉;再者她是已婚婦人,論親戚,和謝家只是遠親,無論是她還是張福田去打聽江家底細,外人都不會懷疑到謝吟風身上。

  可她哪裡還用去打聽,她對江明輝來歷再清楚不過了。

  然這些她當然不會告訴謝吟風。

  若告訴了,她還有什麼作為?

  裝不認識的話,去打聽也不成。

  一打聽,就露餡兒了。

  想畢,她四下看看,見沒人——伺候的人都被支開了——遂湊近謝吟風輕聲道:「姑娘的心思我也猜到一點。不過這事我也不好出面。主要是,就算打聽了,姑娘又能怎麼樣呢?」

  謝吟風見她直說了出來,臉「騰」地就紅了。

  再一想,她可不就是看她說話爽利,才找她的麼。

  因含羞低聲問道:「這話怎麼說的?」

  李紅棗道:「姑娘糊塗了。謝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姑娘心裡最清楚,江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姑娘就算不清楚也能看出來。姑娘想,就算打聽仔細了,姑娘又能有什麼法子?告訴二老爺,二老爺肯定不會答應的。」

  謝吟風一想可不是這樣,江明輝俊秀自不必說,他二哥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顯見得是鄉下來的,哪裡還用打聽。

  以謝家的家世,是絕不會找這樣根基的女婿的。

  她緊蹙秀眉,躊躇起來。

  因見李紅棗欲言又止,便問:「依你該如何?」

  李紅棗低聲道:「姑娘,咱們別去打聽了,叫人知道對姑娘名聲不好。姑娘不如這樣……」

  湊近她耳語一番,聽得謝吟風兩眼發亮,連連點頭。

  「若是事成了,就是天定的姻緣,二老爺也沒話好說。」

  李紅棗雙目炯炯有神,語氣沉著。

  這個計劃,她醞釀好久了。

  謝吟風嫣然一笑,道:「紅棗,謝謝你。還是你想的妥當。如此,我心裡也踏實了。」

  李紅棗微笑道:「我也沒做什麼。這還要看姑娘和江公子的緣分。」

  「緣分麼?」

  謝吟風心中默念。

  真有緣的話,這就是天定的姻緣!

  這給了她如詩般的遐想,旖旎動人。

  想起江明輝俊秀的容顏,她情思湧動,纏綿不能自已。

  當晚,她悄悄告訴母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嫁了一個俊俏的少年郎。謝家得他力量,後來更興旺了。可是她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善繪製圖稿,應該是織錦這一行的人。

  謝家正在為她挑選夫婿,上門求親的不計其數。

  因此謝二太太聽了一愣,接著嗔怪道:「當然是咱們這一行的。——娘和你父親已經在為你挑選了。挑了好些人家,總拿不準。」

  說著心裡一動,問道:「你不認識他?」

  謝吟風搖頭道:「夢裡看不清。」

  謝二太太沉吟了一會,道:「這要如何找?」

  商人最重吉兆了,所以,她對女兒這個夢很重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1 PM


第52章 截留

  謝吟風含羞弄衣帶,低聲道:「娘,女兒既然做了這個夢,想是和他有些緣分的。若是單憑家世挑,倘或挑錯了怎辦?依女兒的意思,莫如拋繡球決定。到時候女兒隨手一拋,一切自有天定。」

  謝二太太搖頭道:「胡鬧!若是砸中一個要飯的,你也嫁?」

  謝吟風道:「看他那樣子,不像是要飯的。」

  謝二太太道:「若你不巧砸錯了,豈不後悔!」

  謝吟風便道:「娘說的是。我也不是瞎拋的。既知他能繪製圖稿,必定不是一般人。娘去和爹爹說,到時候咱們發帖子,只請相熟的商家少年來。從他們中間選一個,就算不能應了夢,也不會出差錯。豈不兩全!」

  謝二太太聽她說的有道理,只一時還下不了決心。

  因道:「這事且不急,我跟你爹再商量商量。」

  謝吟風乖巧道:「一切由爹娘作主。」

  謝二太太滿意地點頭,讓她退下了。

  隔天,她尋了個空擋,讓人請了謝二老爺來,把下人都屏退了,然後將謝吟風的夢兆和建議說了。

  誰知謝二老爺聽了大加讚賞,道:「這倒是個好法子。橫豎都在那些人家裡選,出不了大錯。若真是天意,應了吟風的夢,挑中了佳婿,豈不是我謝家的造化!」

  謝二太太也高興,道:「就是這樣。我想吟風好端端的做這樣夢,女婿必定有些來歷。我們要謹慎些才是,以免挑錯了,挑了個繡花枕頭回來。老爺看給哪些人家下帖子合適?」

  謝二老爺道:「既是拋繡球,當然人要多些。」

  夫妻二人便商議起來,按家世擬了個名單。

  當晚,謝吟風知道了這事,暗自歡喜。

  因想起李紅棗的話,又特地提醒母親道:「娘,既然憑天意,也莫要太看重家世。若有那家世稍差些的人家,也給他個機會,說不定就是給我謝家機會。——誰也不是天生就富貴的,只要有能力,還怕沒有出頭之日。」

  謝二太太點頭道:「我兒說得有理。」

  遂商量謝二老爺,將選擇的範圍擴大。

  這樣一來,那些二三流的錦商也都囊括進來。

  火熱的夏季,織錦世家謝家放出一條消息:六月二十八日織錦大會前夕,在杏花巷謝家別院,謝二小姐將拋繡球挑選夫婿。應選者為未婚錦商子弟,年紀在十六至二十之間。屆時少年們憑謝家請帖入內。

  消息傳出,想和謝家聯姻的錦商們紛紛攜家族內適齡少年趕往霞照。

  ※

  江竹齋,江明輝也知道了這消息。

  不過,他並無太大反應。

  也是,這件事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他正在想清啞。

  這些日子,隨著織錦大會日期的臨近,各地錦商、布商、瓷器商人、玉器商人、紫砂商人、海商等都紛紛往霞照湧來,城內人流洶湧,空前繁盛。

  繁華盛景沒讓他沉迷,反讓他心生孤獨惆悵。

  他就像被排除在這滾滾紅塵之外,無法相融。

  這一切都因為身邊少了那個人——清啞!

  他再熬不住了,一心想要見她。

  織錦大會,是江南紡織業的盛會。

  清啞那麼會織錦,怎麼能不來看看呢!

  這個理由很堂皇,江明輝絲毫不覺得這是借口。

  事實上,他已是相思蝕骨,再沒什麼可以阻擋他。

  便是之前無法解決的事,他也想到了應對的法子:「我就去對郭大伯說,我娘固執的很,又不懂生意場上的規矩,這事急不得,省得鬧僵了,清啞過了門受氣。等我尋了機會慢慢地勸我娘,歡歡喜喜解決這事,總不叫清啞委屈。我多陪些小心,郭大伯又是個有見識的,見我誠心,肯定會支持我。」

  他越想這理由越妥當,又奇怪之前怎麼就蠢得沒想到。

  可見愛情會令一個人失去理智,同樣也會讓人產生急智。

  心下計議妥當,他便準備抽空去一趟綠灣村。

  可是,江竹齋的生意異常火爆,終日顧客盈門。

  江老二言辭拙劣,賣賣東西還差不多,應對那些對竹絲畫好奇的顧客終究差一籌——文雅的東西也讓他說粗俗了。這時候讓他主持店舖顯然不是個好主意,一個不慎,就會把苦心建立的口碑給砸了。

  江明輝猶豫再三,想他就走兩天,想必不會出事。

  正下定了決心,謝吟風卻派了錦屏來找他。

  錦屏拿了幾幅畫來,要他照樣子做圖稿,然後編織竹絲畫,做成四扇屏風,「姑娘說,只要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交貨就成了。」

  要設計圖稿,這時間可有些趕,他哪裡還能走開。

  若是別人還罷了,往後推一推不算什麼事。

  謝吟風是他的老主顧,一向照顧他生意,而且人家正要拋繡球招夫婿,這屏風說不定就是趕製的嫁妝,這節骨眼上,他如何能拒絕?

  無奈,他便給清啞寫了一封信,又備了點心茶葉等禮品,交給回去催貨的二哥帶去綠灣村。禮包中有個精緻的首飾盒子,內裝一對羊脂玉鐲,是他前幾天特意去珍寶齋為清啞挑選的。花了三百兩銀子,為此,他還挪用了公賬一百兩呢。

  江老二滿口答應了。

  然回去後,立即就被江大娘問了出來。

  她將信和東西都截了下來,還不許兒子告訴別人。

  「我也沒旁的想法,就是要把郭家晾一晾,不然等清啞進門,他們就憑這個拿捏你弟弟。一個男人家,被媳婦拿住了可不好。不能慣了她。就會畫個畫,就拽得跟什麼一樣。也不想想她將來靠誰過日子。這都幾個月了,一幅畫都沒送來。這還不是拿捏?」

  她越說越氣,越覺得郭家罪不可恕。

  江老二想起弟弟失魂落魄的模樣,有些心疼。

  開始他還不知道弟弟是為了清啞,日子一長,加上江明輝有時說話顛三倒四,甚至睡夢裡叫「清啞」,他才明白弟弟心思。

  這時聽了老娘一番話,覺得不無道理。

  他是個憨實的人,認死理,也覺得媳婦就該為男人。

  當下,就由著老娘作主,扣下了江明輝的信和東西。

  江大娘得意地將點心茶葉等物收了,單拿著信和首飾盒子走進自己屋裡,小心地將它們藏進床後箱子底部,用一摞衣裳遮住。

  藏好正要蓋上箱子,忽地手頓住了。

  因想:那信也就罷了,字認得她,她不認得字。

  那首飾盒裡裝的什麼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3 PM


第53章 失足

  她心裡泛起強烈的好奇心。

  「我兒子的東西,我做娘的還不能看?」

  她嘀咕了一句,給自己壯膽,然後重新翻出首飾盒,打開。

  看著那瑩潤細緻的手鐲,她眼睛瞪老大。

  「這麼好的東西,怕要好幾十兩銀子!」她咬牙道,「幸虧我攔下來了,不然白送了。郭家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敢說清啞白出力!」

  說完,氣呼呼地關了盒子,又塞入箱底。

  從屋裡出來,她覺得心安理得許多。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兒子太不知世事了。

  哼,她就是要逼郭家,看他郭守業和吳婆子服軟不服軟!

  想像著郭守業和吳氏羞愧地上門賠禮的情形,她通體舒暢。又搜腸刮肚,想到時候說些什麼樣的場面話,既壓制吳氏的氣焰,又不失大面子和氣度。心裡揣著這個念頭,她做事都心不在焉。

  兩日後,江老二押著一船貨回到霞照。

  一見面,江明輝諸事不管,一把將他內室,問他信可送到了。

  江老二目光閃爍,說都送去了。

  「清啞怎麼說?可要來?」江明輝急忙追問。

  他太急切了,居然沒發覺二哥神色異常。

  江老二見弟弟這樣,有些心虛,還有些愧疚。

  然想起老娘的話,他又鼓起勇氣。

  娘這麼做都是為了弟弟好,省得弟弟將來被媳婦欺負。

  「等郭家服了軟就好了。」他心想。

  「大概要來吧。郭親家也沒說准。就說到時候看忙不忙。清啞一個人來他們也不放心是不是,總要有人送她來。」憨實的漢子說起謊來也挺順溜的。

  江明輝一想也對,郭家是絕不會任由清啞一個人來霞照的。

  「那……清啞沒說什麼?也沒回信?」他懷疑地問。

  「沒說啊,我也不清楚怎麼一回事。」

  江老二答不上來,索性裝糊塗到底。

  江明輝卻想,以清啞的性子,是不會說話的。

  他想像她看了自己給她買的玉鐲,若是他在跟前,問她喜不喜歡,她會看著他說「喜歡」,然後戴上試試大小;他不在跟前,她就算喜歡,也不會大說大笑,戴上了,偶爾悄悄摸一摸,抿嘴微微笑一笑而已。

  可是,他還寫了信給她呢。

  他在信裡告訴她幫謝吟風繪圖稿的事,隱有求助之意。

  她看了應該要提醒叮囑他幾句的,怎麼沒回信呢?

  難道他這麼長時間沒去看她,她生氣了?

  想到這,他心裡恐慌起來。

  清啞生氣是什麼樣的,他從未見過。

  但是,只要想一想,他心裡便焦灼難耐。

  江老二見弟弟原地直打轉,不知他怎麼了。

  難道不信他說的話?

  他本就心虛,只得又編道:「清啞真沒寫信。郭親家好像不大高興。你那三舅哥說話也沒好氣,我就沒好意思多問清啞話。」

  這麼長日子沒音訊,能高興才怪呢,所以他沒說謊。

  提郭大貴,是因為他性子直,說話陰陽怪氣也在理。

  誰知他歪打正著,正觸動江明輝心思。

  他想,郭大貴確實像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以前每回他去郭家,郭大貴都跟防賊似的防著他。

  二哥去了,只怕連清啞的面都見不著。

  他就歎了口氣,清啞來不來也沒個准信,他感覺不踏實。

  「要不要回去一趟接她來呢?」他想。

  還是不成!

  就算他去接,郭家也不會讓清啞跟他出門的。

  江老二見他走神,趁機道:「我搬貨去了。」

  匆匆往外走去。

  走幾步,又停下,回頭問道:「謝姑娘的稿子,你畫好了?」

  江明輝喪氣地搖頭:「沒有。」

  哪有那麼容易!

  描繪別人的畫很容易失真,以至於呆板不靈動都是有的。若非這樣,是個人都能當意匠,那意匠豈不氾濫成災了。須得意匠本人有藝術功底,還要熟悉編織手法,才能製出完美的圖稿來。

  江老二道:「那你畫吧。我搬貨去了。」

  一面走一面想:「郭家什麼時候能服軟呢?」

  江明輝思緒被打斷,從焦灼中醒悟過來。他暫壓制心頭不安,且定下心來繪製圖稿,一心希望趕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完成謝家定制的屏風,好去迎清啞。

  閒言少述,兩個月一溜就過去了。

  六月二十七日,謝吟風又打發錦屏來到江竹齋。

  「下午就能做好。」江明輝賠笑道

  他兄弟兩個日夜趕工,熬得眼睛都紅了。

  錦屏笑道:「不要緊。這兩天家裡忙,事多,也亂得很,你別趕著送去了。可不能出一點差錯。今晚上好好檢查仔細了,明天早飯後送去,又妥當,還能順便看看熱鬧。明天我家可熱鬧了,好些富家公子都去了呢。」

  江明輝聽了自然高興,連說就明天一早送去。

  第二天,他讓竹根叫了輛車,裝了屏風。

  因對江老二道:「二哥,你送去吧。」

  江老二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成。我不成。」

  他見了那些人就張不開口,拘束的很。

  江明輝無奈道:「那你在家收拾,我去去就來。」又轉身吩咐玉枝,「玉枝,把後院那廂房床上墊子鋪上,就用我選的那兩床;還有茶几椅子,都搬進去……」

  玉枝忙答應了。

  這是為清啞預備屋子,方便她來霞照時住。

  因江竹齋後院只有一進,正屋三間,他兄弟兩個住了;兩路廂房,原本都做倉房放貨品,他和二哥商議,在院子裡搭了竹棚子,兩人日間在棚子裡做篾匠活計,來了貨也堆在棚子裡,就把廂房騰出來了。

  江老二也同意,因為月底江家也要來人,也要騰屋子。

  一切交代妥當,江明輝才上了車,吩咐車伕往謝家別院去。

  到了謝家門前,報上江竹齋的名號,那看門的卻早得了吩咐,立即就放他進去了。

  江明輝進了謝家大門,不敢亂闖,正要尋個管事的交割屏風,就看見一個紅衣女子迎過來。

  這女子他見過兩次,是跟謝吟風一起去的江竹齋。

  她笑吟吟地上前,要他把東西搬了送去聽風閣,指點了路徑,還給他一張帖子,說是今天所有人都要憑請帖才能進去,車卻只能停在外面。

  因是熟悉人,江明輝不疑有他,吩咐車伕在外等候,他獨扛著屏風進去了。

  那屏風是竹絲編製,除外框有些份量,其實極輕的。上下四角都用細麻布裹住,四扇疊在一起,也不至相互摩擦壞了。

  他輕鬆鬆地扛著,跟著那女子往內走去。

  此一去正是: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4 PM


第54章 深陷

  「選出來了?這麼快!」謝二老爺驚喜地問。

  「是,老爺。」管家說著,面上卻沒有喜色,「二太太請老爺去聽風閣。」

  謝二老爺生意人,自是精明,見管家神色不對,便不再問,而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雙手抱拳,向左右團團一揖,笑道:「諸位請稍坐,容在下去後面看看。」

  眾人紛紛笑道,謝老爺只管去看新女婿,不用理會他們。

  有人問管家,新女婿是誰家的。

  管家賠笑道,他也不甚清楚,正要去看呢。

  謝二老爺便隨著管家往聽風閣去了。

  路上,他問管家怎麼回事。

  管家低聲說了幾句話。

  「江竹齋的掌櫃?」謝二老爺失聲道,「他怎麼進來的?」

  「他自己說憑帖子進來的。說是小姐身邊的人給他的。錦屏她們都說沒這回事。她們一直在小姐身邊,沒出去過。」管家道。

  「他人怎麼樣?」謝二老爺撿要緊的問。

  「今年十八歲,長得十分俊秀。江竹齋是今年初才開張的。開張以來生意火爆,經常賣斷了貨,曾創下半月售賣近三千兩的業績。還有,他那竹絲畫很別緻,上品都是用頭髮絲一樣的竹絲編織成的。用的圖稿和咱們意匠繪製的稿子類似,就是手法不同。」

  他不愧為管家,三言兩語將江竹齋的概況說了。

  知曉這樣詳細,皆因為江竹齋這半年來盛名在外,是個生意人都會關注它。

  「這倒和風兒夢的相符。」謝二老爺沉吟道。

  「可是……」管家擦了把汗,才接著說,「可是這江小掌櫃的已經定過親了!」說完,不敢看謝二老爺的臉色。

  他先撿好的說,壞消息留在後面,是想讓老爺有了好消息墊底,再聽見壞消息心裡好受些。

  謝二老爺大怒道:「定親了還敢來?」

  管家忙道:「他說他是來送貨的。」

  總之,這就是一場巧合,扯不清!

  謝二老爺再不言語,面色鐵青地匆匆往聽風閣趕去。

  聽風閣是謝家花園中的一所小庭院,主要建築是一棟二層的小樓,小樓周圍綠樹成蔭,庭前花草芬芳。

  聽風閣,顧名思義,便知是謝吟風的繡閣。

  此時,庭前空地上,眾落選少年正七嘴八舌議論:

  「到底那接了繡球的是誰?」

  「聽說是江竹齋的掌櫃。」

  「江竹齋?誰家的?」

  「你問我,我問誰去!」

  「好像是家賣竹器的。」

  「賣竹器的?不是說一定要錦商才准進來嗎?他一個賣竹器的怎麼混進來的?這不搶我們風頭嗎!這也算?」

  「這個就不清楚了。」

  「這到底算不算?」

  ……

  也沒人給他們個准信。

  聽風閣一樓東次間,江明輝滿臉灰敗地坐在那。

  他也不知怎麼回事,竟被那綵球給砸中了。

  當時他可是擦著邊走的。

  這到底算是運氣好,還是算運氣差呢?

  就目前而言,他覺得有點背運,因為他無法脫身了。

  二樓花廳內,謝二太太正在詢問拋繡球的情形,只錦屏錦扇和兩個貼心的婆子在跟前伺候,其他人一律被屏退了。

  謝吟風坐在繡凳上嗚咽不止。

  她是真的很傷心。

  一切都是那麼完美,一切都是天意。

  美中不足的是那個人定過親了。

  她滿心迷茫:這到底算不算天定的姻緣?

  若非天定的姻緣,他為什麼進來了呢?

  耳邊傳來謝二太太詢問的聲音:「到底誰給他送的帖子?」

  錦屏等人都發誓說,她們一直陪著小姐,沒出去。

  謝吟風滿心恓惶,哭得更大聲了。

  因為,是她讓李紅棗給江明輝送帖子的。

  李紅棗說,沒有帖子他無法進來,於是,她就派她給他送帖子去了。

  這其實是在暗示他來接繡球。

  他若是無意,就不該進來。

  可是他來了,也接了繡球。

  然後,他卻推脫說他已經定了親了,這是誤會。

  「娘,別問了。女兒,女兒當著那麼多人拋了繡球,還能反悔?今後要怎麼見人?除了他,女兒誰也不嫁!」

  謝吟風哀哀哭著,撲到謝二太太懷裡。

  不管怎樣,這事已經發生了,再改不了了。

  既然發生了,就說明是命定的。

  既然是命定的,她就要搏一搏。

  江明輝推脫,想來也是不得已。

  不然,他總不能瞞著自己,等拜了堂、生米做成熟飯才告訴她定親的事吧!

  由此足見他人品可靠,不虛言誆騙。

  她也嘗試著放棄,卻是萬般不捨。眼前浮現她含笑將繡球拋向他的情形,是那麼美。繡球「咻」地一下飛過去,在她和他之間架起一道彩虹橋。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和他心兒相接,再也分不開了。眼下一想到要割捨他,胸口就錐扎一般疼痛。

  謝二太太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一面拍著她,一面想主意。

  因問錦屏:「那江竹齋有多大?」

  錦屏急忙將她所知的全部江竹齋情況都告訴出來,事無鉅細。

  謝二太太聽了不住點頭。

  除家世差些,其他還真跟女兒夢到的一樣。

  只是這定了親……

  正想著,人回謝二老爺來了,請太太下去。

  謝二太太剛要起身,卻被謝吟風一把拉住。

  看著女兒哀求的目光,她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一切有娘為你做主。」轉向錦屏,「好好伺候姑娘!」

  錦屏錦扇同時應道:「是,太太。」

  謝吟風這才鬆了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出門。

  謝二老爺和謝二太太碰頭後,瞭解了所有情況,還把錦屏又叫了去,細細地問了一遍前後情形,這才和謝二太太過江明輝這邊來。

  江明輝正發呆,見了他們驚慌站起。

  因不知他們是何人,他垂頭不敢吭聲。

  謝二老爺也不理會他,逕直越過他去,在堂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端肅一張臉;謝二太太在另一邊椅上也坐了。

  管家上前低聲提醒江明輝,「這是老爺和太太。」

  江明輝這才抬頭,吶吶道:「謝老爺……」

  謝二老爺不待他說完,自顧問:「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江明輝漲紅了臉,道:「謝老爺,這事是個誤會。晚輩已經定親了,不能悔婚另娶,也不敢高攀謝姑娘,耽擱謝姑娘終身。這事都怪晚輩莽撞,不該在這個時候闖進來。晚輩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只求謝老爺讓謝姑娘再拋一次繡球,趁外面各家公子還沒走,重新選婿。」

  說完躬身一揖,彎腰不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6 PM


第55章 逼迫

   謝二老爺目光陡然轉厲。

  「你可知小女要拋繡球選婿的事?」

  「晚輩知道。」

  「我謝家可曾下帖子給江竹齋?」

  「沒有。可是……」

  「你可曾接了繡球?」

  「是,晚輩是接了。可是……」

  「我謝家乃織錦世家,名門望族,多少人想與我謝家聯姻而不得。我們不追究你擅闖之罪就算了,你還敢狡辯?接了小女的繡球又不肯承認,這是拿小女的名聲當兒戲!謝家豈容你戲弄!織錦大會眼看召開,天下錦商雲集霞照,你想讓我謝家成為天下笑柄?想讓小女成為天下笑柄?」

  謝二老爺叱喝一聲比一聲高。

  江明輝大汗淋漓,艱澀道:「晚輩不是有心的,是有位姑娘拿了帖子讓晚輩送屏風進來的。不然,晚輩就算再有膽子,也不敢闖進來。」

  謝二老爺哂笑一聲,根本不信他,甚至懶得去查問。

  因為謝二太太已經查問過了,錦屏她們都沒有出去過。

  不過,他也沒有懷疑江明輝恣意擅闖、想要高攀謝家,因為他看上去不似那奸惡之徒。估計是少年人好奇,想要看熱鬧,所以借送貨的機會混進來了。誰知就那麼巧,被女兒的繡球給打中了。

  他不禁懷疑,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天意?

  想到這,他本還猶疑的心瞬間堅定下來——

  就選江明輝做女婿!

  做出這個決定,理由有二:

  其一,乃是出於怒的心理。

  之前他和二太太商議來商議去,都是在猶豫要不要選江明輝做女婿,根本沒有考慮江明輝的意思。在他看來,江明輝沒有選擇——謝家豈容他挑三揀四!誰知,江明輝竟然敢拒絕親事。他傲氣凌天,不容他戲弄謝家!

  其二,乃是出於愛的心理。

  他已經瞭解江竹齋的背景,知其前景廣大,對江明輝的人品才幹也很欣賞。還有就是,若江明輝諂媚攀附謝家,他說不定就會翻臉不認這事;然江明輝堅拒婚事,他倒欣賞他了,可謂又恨又愛。

  因此兩點,加上女兒願意,他誓要江明輝屈服。

  「不管你是怎麼進來的,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接了小女的繡球,已是不爭事實,豈可反悔?如今外面人都等著要看你二人拜堂,你敢推脫?」謝二老爺說著對外喝道,「來人,帶姑爺去梳洗換衣!」

  外面有丫鬟高聲答應,就走進來。

  江明輝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

  「請謝老爺放過晚輩。晚輩萬萬不能從命!」

  他趴在地上用力給謝二老爺磕頭,一面含淚懇求。

  淚眼模糊中,依稀看見清啞的身影。

  謝二老爺不為所動,冷冷地盯著他。

  忽聽謝二太太驚叫道:「吟風!」

  江明輝驚恐地回頭,只見謝吟風站在月洞門邊,一手緊緊扯著懸掛的帷帳,彷彿不堪支持,身子搖搖欲墜;她一身大紅繡裙,艷麗嫵媚,偏偏面色頹喪,死死地盯著他,眼神絕望又悲傷。

  「姑娘!」

  錦屏又是一聲驚叫,扶住謝吟風,並且伸手去捏她的下巴。

  謝二老爺和謝二太太也疾步上前。

  他們都看出來了,謝吟風企圖咬舌自盡。

  江明輝頓時癱倒在地。

  眾女七手八腳將謝吟風攙到椅子上坐下,打扇的打扇,拿藥的拿藥,端水的端水,謝二太太則在一旁含淚勸慰。

  謝二老爺轉頭,對江明輝怒道:「既走到這一步,你悔婚也好,不悔婚也好,兩個女子,你終究要負一個。你家裡那個我不管,眼前我女兒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你可想清楚了!或者你先應下來,咱們再想一個兩全之策。」

  江明輝雙目無光,木然無語。

  兩全之策?

  哪裡還有兩全之策。

  清啞已經退過一次親了。

  再退親,她還有活路嗎?

  他看向謝吟風,這麼美的一個女子,若是他堅持不依,也要被他害死了。

  怎麼辦?

  丫鬟們退讓開,謝吟風盈盈淚眼呈現在他面前。

  不懼謝二老爺威嚴的江明輝終於崩潰了!

  其後又發生了什麼,他渾渾噩噩,一概不知。

  一個時辰後,謝家前院正堂,謝二老爺向客人宣佈:謝姑娘選中了江竹齋的少東為婿,將於酉初(下午五點)拜堂。

  眾客都錯愕不已,紛紛詢問江竹齋少東其人其事。

  謝二老爺且不多說,先叫人將謝吟風從江竹齋定做的六扇屏風搬到堂上,請眾人賞鑒,一面娓娓述說竹絲畫的創建及其發展。

  客人中有知曉的,也有頭次見識的,都驚歎不已。

  謝二老爺微笑:謝家,真選了個佳婿!

  謝家院子東南,乃是謝家織錦工坊所在地。

  李紅棗站在矮牆下,含笑聽著頭頂樹蔭裡鳥兒鳴叫。

  別院那邊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謝家挑了江竹齋的少東為婿。

  「郭清啞,我說到做到。這輩子,你別想嫁好人家!」

  這麼容易就成功了,可見老天也在幫她。

  郭家壞事做多了,遭報應了!

  她輕輕地撫摸自己的小腹,眼神迷濛。

  ※

  聽風閣內張燈結綵,丫鬟媳婦們喜氣洋洋,進進出出地忙碌。

  唯有一樓東次間內靜悄悄的,謝吟風和江明輝正在裡面。

  謝二老爺和太太也不敢太過逼迫江明輝,唯恐拜堂時出岔子。

  想到他對謝吟風不無情義,也顧不得禮法,便讓他們私下面對,說不定謝吟風幾句話,抵得過他們疾言厲色壓迫。

  果然,江明輝見謝吟風委委屈屈地坐在那,連想清啞也不敢了。生恐刺激了她,又要自裁,唯有愧疚而已。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亂如麻,越發侷促。

  謝吟風度其神色,也不言語,自顧落淚。

  靜悄悄地不知坐了多久,時空彷彿凝固。

  「當時,下面好多人,」寂靜中,謝吟風忽然開口,語聲淒婉,「我都看不清誰是誰。他們都大喊大叫,朝我揮手,催我快扔。我心裡一慌,閉著眼睛就把繡球扔下去了。心裡想,願老天爺賜給我一個如意郎君。後來聽錦屏說,繡球砸中了你。我……我那時候不知有多喜歡……我心裡……你是一等一的出色……原以為,這是天賜良緣,沒成想卻……」

  說到這,她抽抽搭搭地哭泣,說不下去了。

  江明輝喃喃道:「謝姑娘,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謝吟風馬上反駁,「怎麼能怪你呢!你是來送貨的,誰知那麼巧,就碰上了。要不是……」

  她再次停頓,想是又觸及傷心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8 PM



第56章 匯聚(1)

  說著用帕子摀住嘴又哭。

  江明輝胡亂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怪你,怪我。」

  謝吟風低聲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也不是有心的。我們的意思也不是要你悔婚,眼前局面難堪,只能委屈你——」江明輝慌道:「我不委屈,是你委屈……」忽然就停住,因他聽謝吟風又說道——「先和我……拜堂,然後,再接了那家和你定親的來,當面說清楚這事。我願意和她姐妹相稱,不分大小。不然,都要這麼逼你,難道要你以死謝罪不成!江公子,小女子這一番心意,是想兩全,還望你能體諒,不以為我無恥才好!」

  江明輝聽到「拜堂」二字,本能就想搖頭拒絕,然聽見謝吟風後面的話,想以她富家小姐之尊,甘願受這番委屈,只為成全他,哪裡還忍心拒絕。

  到了他這個窘境,病急亂投醫,一點希望也是好的。

  他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般,喃喃問「這樣行嗎?」

  謝吟風當即道:「我是願意的,就恐怕委屈了公子和那位……」

  江明輝哪敢作踐她,搖頭道:「是你委屈……」

  還有……清啞委屈。

  他眼前浮現清啞的面容,還有郭家一干人的面孔交替出現,心思又沉重起來,「清啞……」

  謝吟風也不想逼他,因此打疊起萬般柔情勸慰他。

  在她想來,江明輝不過有個一紙婚約的未婚妻罷了,怎抵得過她二人這段日子情愫暗生;況且謝家又是這樣豪富的人家,那家人不過是個鄉下農戶而已,身份天壤之別;只要今日他們拜了堂,她便是先進門了,之前定親不定親的,總有法子解決……

  因此幾點,她不妨大度些,讓江明輝的身心全繫在她身上。

  江明輝卻始終不能釋懷,甚而恐懼——

  清啞,應該到了吧?

  ※

  江明輝再沒想到,江家人和郭家人幾乎是先後到達的。

  他後來又讓二哥連續兩次捎信給郭家,都是催清啞來霞照的。

  毫無意外的,這兩封信依然被江大娘給扣下了。

  她從二兒子口中得知,江明輝是想要清啞進城。因此,到了日子不敢再瞞,怕去了霞照對質出來兒子生氣,便讓蔡大娘給郭家捎口信說,江明輝要清啞七一去霞照玩。

  至於那些信,她依然扣著。

  她想了想,把那一對玉鐲帶上了。

  她並不怕到時候兩家當面對質出來。只要清啞去了,她就有底氣。郭家人見了江家鋪子那樣紅火,即便知道她扣了江明輝給郭家的禮和信,怕是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只好悶在心裡吃個啞巴虧。

  這才彰顯她這個未來婆婆的威風呢!

  不過,她覺得唱戲唱全套,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鐲子還是要給清啞的。這也是為了刺激郭家:看,這麼好的鐲子,一般人家誰買得起?

  郭家還敢在她面前拿喬嗎?

  只怕當時就要清啞留下,幫明輝畫畫。

  她就懷揣著美好的憧憬和江老爹上船了。

  等到了江竹齋,那時江老二已經知道江明輝被謝家小姐繡球砸中的消息,嚇壞了,趕去了謝家,只有竹根和玉枝在鋪子裡。

  江老爹、江大娘和江老大聽竹根說了緣故,都呆住了。

  江老爹想起郭守業的性子,恐懼起來。

  江大娘也覺得不妙,不過,她心中更多的是緊張和興奮:

  看,她的話都應了!

  誰讓郭家不肯提前嫁閨女的!

  這事雖然江家理虧,可江明輝又不是故意的。

  郭家再鬧,還能把他殺了?

  還有,那謝家是什麼人家,能由著郭家鬧?

  能讓郭家丟這個臉,她十分願意。

  面子頭上,她什麼也沒說,和江老爹、大兒子匆匆趕去謝家。

  不去不成啊,說下午就拜堂呢!

  到了謝家,謝家人也沒拿大,客客氣氣將他們迎進去,以親家禮供著、陪著,謝二老爺和謝家大少爺謝天良陪江老爹父子,謝二太太陪江大娘。

  江明輝則沒出來——這時候誰也不敢放他出來。

  又聽了一遍事情經過後,江老爹激動道:「不!謝老爺,這親我們不能認!我兒子早跟郭家閨女定親了。我要是退親,要被人戳脊樑骨的。」

  謝二老爺見他跟江明輝當時一個口氣,心中更怒。

  他冷笑著問:「你兒子當著全城人面前接了我女兒的繡球,不認這親,難道就不怕人戳脊樑骨?」

  江老爹啞口無言,嘴唇哆嗦不已。

  女眷那邊則不同,江大娘一邊抹眼淚,一邊不住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都是明輝,害了你們家姑娘。」

  謝二太太便說這事也容易,既然江家長輩來了,讓他們兩個小的當面拜堂就是了,什麼事都解決了。

  提也不提跟江家定親的郭家。

  江大娘就叫起來,說江家和郭家定了親的;又說郭家可不好惹,郭守業和吳氏如何如何厲害,知道這事必定不依的,還有郭家老大怎樣滑頭,老二怎樣陰險,老三脾氣怎樣暴躁,敢打人呢!

  謝二太太看著她滔滔不絕地數落郭家,眼中迸出異樣光彩。

  似乎事情比她想像的更容易處理呢。

  江大娘兀自不覺,說得嘴巴乾了,端起蓋碗茶喝了兩口,放下後接著道:「總歸郭家不好惹!就說過年那陣子,清啞——哦,就是郭家閨女,和明輝定親的那個——幫明輝做了件錦衣裳,還有些吃的,我們村裡人就說郭家為了明輝這個女婿,肯下本錢,上桿子倒貼。這也是那些人嘴碎,聽說郭家閨女退過親的,就想歪了。這話也不是我們說的,郭家聽見了就好不高興,還把我明輝罵了一頓。我跟他爹想著,明輝一個人在城裡開舖子,連熱飯也吃不上,就想早些娶媳婦過門,也好照應茶飯。那郭家拿喬,死活不答應,要等到閨女十八歲才肯嫁。太太你說,哪有這樣的?」

  謝二太太很意外,問:「郭家閨女退過親的?」

  江大娘用力點頭道:「噯!退過一次。」

  謝二太太臉上笑意越來越盛,也不追問究竟了,退過親就好。

  最後,這場見面最終演變成兩親家商議婚事。

  「我們也不叫江家難做,不許娶郭家女。兩個一起娶。」

  謝二太太大度地說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39 PM


第57章 匯聚(2)

 江明輝和謝吟風拜堂了。

  本來他是死活不肯的,還是謝吟風來了,也沒戴蓋頭,就這麼雙目含淚,泫然欲泣地看著他,他便頹然喪氣地低下頭。

  他固然不想負了清啞,然謝吟風又有何辜?

  總是他不好,所以無論怎樣做都是錯!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願意和謝吟風拜堂,喜娘上來攙他,他依然不肯走,一個勁道:「不,我不能去!我不能對不起清啞!不能!」

  「那你就對不起我家小姐?」

  錦屏再忍無可忍,對他大叫。

  江明輝嚇一跳,愕然看向她。

  錦屏怒氣沖沖道:「你別裝得可憐樣,弄得像我家小姐逼你成親似的。我呸!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個!要不是你跑來瞎貓碰死耗子把繡球給接著了,我家姑娘怎麼也輪不到你。多少富家子弟想娶我家姑娘,你一個小小的江竹齋,才幾斤幾兩!你以為謝家好稀罕你?……」

  正說到憤激處,感覺有人扯她袖子,沒好氣地甩開,「別扯!」

  那人頓了一下,依然扯不停。

  錦屏不耐煩地轉頭一看,正是她家姑娘。

  謝吟風輕聲道:「錦屏,別說了。他也不是有心的。」

  錦屏跺腳道:「姑娘,你太委屈了!」

  謝吟風搖頭,溫溫柔柔地對江明輝道:「求公子可憐我,先把眼前這關過了,成全我一點體面。」

  江明輝漲紅了臉,道:「我……我……對不起,謝姑娘!」

  轉而又難受道:「清啞,清啞怎辦……」

  「等郭家妹妹來了,我一定向她斟茶請罪。」謝吟風柔聲道,「我們一起求她原諒。絕不讓公子獨自背負薄情名聲。」

  喜娘靈機一動,也上前勸道:「姑爺,今天拜堂就是走個過場,給外人看的。回頭等那家來了,三家再坐下商議,看怎麼辦才好。」

  謝吟風讚賞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拜堂還能走過場嗎?

  拜了就是拜了!

  除了死老婆的,誰一生拜兩次堂?

  江明輝即便頭暈腦脹,也知道這事不可兒戲,不肯挪步。

  錦屏揮手示意另一個婆子上前,和喜娘架住江明輝。

  就這麼半哄半勸、軟硬兼施,將他弄到前面正堂去了。

  ※

  再說郭家,只比江家晚到霞照一步。

  這次來的有郭守業和吳氏、郭大全和蔡氏、郭大有和阮氏,還有清啞,家裡只剩郭大貴和幾個娃。後來蔡大娘去了,吳氏靈機一動,托她幫忙照應幾天。如今郭家倉房裡許多秘密,可離不開人。

  蔡大娘依仗女婿地方多,滿口答應了。

  下船後,清啞看著繁華的水鄉城鎮,由衷喜悅。

  她自己都不知道,一直有個希望在前召喚、牽引著她。

  她不以為意,前世出去旅遊時,也是盼望到目的地的。

  然從碼頭出來,她才意識到:那個召喚她、牽引她的希望就是江明輝,因為他在霞照,所以她來後看到什麼都覺得親切。

  一家人先去郭大全預定的宏發客棧安置。

  放下行李後,郭大全和郭大有立即就要去江竹齋。

  清啞飛快地拿起早準備好的小包包,一聲不響地跟了過去。

  兄弟兩個停步,郭大全笑問道:「小妹你也要去?」

  清啞點點頭,半點沒忸怩。

  吳氏在旁看了,心中苦澀,道:「讓她去吧。」

  郭守業咳嗽一聲,道:「大全,去了好好說。」

  郭大全「噯」了一聲,說「爹放心。」

  郭大有便對清啞道:「走吧。」

  兄妹三個就出去了。

  吳氏不知為何,心裡七上八下的。她怔怔地坐在床邊,看兩個兒媳忙進忙出,跟小二要這要那地交涉,也不大理會。

  再說郭家兄妹,到了江竹齋,江家父子剛離開不久,送來的貨也都已經搬到後面去了,竹根正在鋪子裡招呼客人。

  看見他們,竹根很是驚慌,「大舅爺……爺……來了!」

  聽他叫的有趣,清啞眼睛便彎了。

  郭大全笑問:「你小叔呢?」

  竹根道:「送……送貨去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也不知讓坐。

  小叔被謝家招了女婿了,要是讓郭家知道了,怎麼得了!

  他恨不得郭大全他們立刻就走才好。

  郭大全沒有走,繼續問道:「去哪送貨了?什麼時候去的?」

  竹根道:「去謝家送貨了。早上……才去沒多一會兒。」

  他本想說早上去的,想想這話不妥——早上去的怎麼現在還沒回來呢?因此急忙改口,說才去一會兒。

  郭大全又問:「江叔和江嬸沒來?不是告訴我們要來的嗎?」

  竹根忙道:「來了,來了。也去謝家了。」

  郭大全奇怪:「也去謝家幹什麼?謝家做什麼的?」

  竹根就不敢說了,含糊道:「我也不大清楚。」

  恰好旁邊有個顧客,聽見這話笑道:「是錦商謝家吧。他家女兒今天拋繡球招夫婿,聽說選中了一個人……」

  「是啊,是啊,」竹根急忙打斷他話,搶著道,「小叔就是去恭賀的。謝家可是我們這的老主顧,上門恭賀一聲應該的。」

  說著又催那顧客,「這位客官,這套茶几和椅子你可看好了?要的話,就請結賬。天晚了,鋪子要關門了呢。」

  那人忙說:「要,結賬吧。」

  一面轉頭向外面看,還亮堂著呢,哪裡就天黑了。

  郭大全覺得情形很不對,郭大有更是皺眉。

  只有清啞,在鋪子裡轉來轉去,看每一件東西都覺得熟悉。因為大多數都是她畫的,或者說,是鑲嵌了她畫的竹絲畫。甚至,東西上的標價都是按她建議標注的。

  她微微笑著,這裡看看,那裡摸摸。

  她心裡面,江明輝彷彿就站在她旁邊,笑著告訴她:「清啞,瞧這個屏風,賣得最好。看這個風鈴,沒想到吧,這樣小東西,特別好賣。清啞,這個門簾是我做的……」

  如影隨形的,他一直跟在她身邊。

  正沉浸在夢幻中,郭大有過來了。

  「小妹,明輝不在,咱們先回去吧。」

  清啞詫異地看著他,雖然沒有說話,眼中明明白白流露出:回去幹什麼,害明輝再跑一趟,就在這等一會不好嗎?

  誰知那邊竹根聽見了,高聲道:「噯,兩位舅爺先回去。等小叔回來,我告訴他去找你們。」

  他竟然趕客起來,全忘了早上江明輝還交代他收拾屋子給清啞住。

  清啞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郭大有便低聲道:「江叔和江嬸子也來了。回頭回來,看見你在這等明輝,她那個性子,又和明輝在慪氣,說的話肯定不好聽。我們先回去。等下我直接去謝家找明輝,帶他去客棧。」

  清啞聽見這樣,只得點頭。

  當她走出江竹齋,心裡空落落的,非常不捨。

  郭大有卻堅定地牽著她,不容她停留。

  走出好一段路,她回頭看去——

  身後街道人來人往,淹沒了江竹齋。

  這一刻,她多盼望江明輝忽然從人叢中鑽出來,笑著跑向她,一如他以前每次去郭家一樣,迫不及待地衝向她。

  她緊緊捏著手中的包包,裡面有她幫他做的荷包、繡的腰帶,還有一件夏衫……

  將清啞送回宏發客棧,郭大全立即去街上打聽謝家。

  毫不意外的,他得知了內情。

  以他一向周全人事的城府,也不禁氣得手腳冰涼。

  他急沖沖趕到謝家別院,找江明輝。

  門房問他是誰,他眼珠一轉,說是江明輝的大哥。

  門房便去回稟了。

  半天才轉來,說江掌櫃喝多了,已經歇下了。

  郭大全哪裡知道,江老大正在謝家,聽見謝家下人來報,說江明輝大哥來了,先是發愣,後來聽那下人描述郭大全的形貌,驚慌道:「那是郭笑臉!爹,他曉得了,不然不能冒我的名字。」

  「郭笑臉是誰?」謝二老爺問。

  「郭家大兒子,最厲害的。」江老爹悶聲道。

  江家麻煩來了!

  他難受極了,站起來就要出去。

  謝二老爺攔住了他,吩咐了下人幾句。

  「就要拜堂了,親家還請等等。」他笑道。

  竟把郭大全晾在門外。

  郭大全眼見謝家不放人,又聽說今晚江明輝就要和謝家小姐拜堂,再不敢耽擱,急速返回客棧。也不敢隱瞞了,當著清啞面就將情況告訴了郭守業等人。

  郭守業等人都驚呆了,清啞也怔住。

  吳氏和蔡氏頓時大罵,郭守業神色嚴峻,一揮手制止了他們,清啞的聲音便凸顯出來,「明輝不會的!」聲音很安靜,也很堅定。

  郭大全上前握住小妹的手,附和地點頭。

  他不敢說話,怕說出不同的話來,令小妹傷心。

  郭守業卻點頭道:「我也覺得那娃兒不像這種人。老大,這事古怪。」

  他叫郭大全、郭大有到近前,低聲和他們商議起來。

  一刻鐘後,留下阮氏在客棧,其他人全部出動趕往謝家別院。

  與此同時,還有一幫貴客也剛剛到達謝家。

  他們是方初、韓希夷、謝吟月。

  在此,需要對江南紡織業做進一步闡述和交代:

  十大錦商中,以方家、謝家、韓家、衛家和嚴家為首。

  方家便是前文所提的方初家族。

  方初的好友韓希夷則出身韓氏家族。

  方初的未婚妻謝吟月出自謝氏家族。

  方初的母親出自嚴氏家族。

  還有衛家,下文再作交代。

  近二三十年來,織錦大會多由錦商小輩參加,以為歷練;加上織錦行業特殊性,並不排斥女子出頭任事,是以每次大會都是少男少女齊聚,巾幗英豪互爭短長。

  女子中,以方初的未婚妻謝吟月為個中翹楚。

  另外,方初的表妹嚴未央也風采過人。

  方初、韓希夷、衛昭、謝吟月和嚴未央合稱為「錦繡五少東」。

  織錦大會前夕,五少東齊聚霞照。

  方初一行是傍晚才到的,一來就直入謝家,恭賀謝二姑娘大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43 PM


第58章 爭夫(1)

  謝家別院門口,門房見郭大全又來找江明輝,直接拒絕。

  「江少爺不見客!」他傲然道。

  郭大全也不跟他理論,帶著家人走開了。

  但他也沒走遠,在不遠處隨便扯住一個人就問,打聽江明輝的下落。說他聽江竹齋的人說江明輝來謝家送貨了,到現在沒回去,難道被人害了?又問江明輝是不是被謝家招為女婿了,還說他是江明輝的大舅子,江明輝和他妹子定了親的,怎麼又被謝家招了女婿呢?這事太奇怪了。

  蔡氏就高聲應和他,說找不到江明輝就去衙門報官。

  郭大有就道,再去別處打聽,別叫人給綁了吧。

  謝家門口人來人往,聽見這些話哪不好奇,很快圍了一圈。

  更有那沒接著繡球的富家子弟,唯恐天下不亂,上前仔細詢問。

  郭大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江、郭兩家定親的事說了。

  這下好了,人群轟然炸開,議論紛紛。

  門房見事不對,飛一般進去稟告。

  很快,謝府管家就親自出來請郭家人進去。

  郭大全便笑嘻嘻地帶著家人跟他去了。

  進門前,郭大有猶豫了下,問:「咱們都去?要是出不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怎辦?」說的聲音很大,外面人聽得愕然。

  管家嘴抽了抽,皮笑肉不笑道:「放心,等會在下親自送你們出來,再放一通煙花相慶,好叫霞照城都知道。不過,若是你們回家的時候船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可就怪不得我謝家了。」

  郭大全笑道:「不怪,不怪。那是我們運氣不好。」

  管家哂笑一聲,轉頭就走。

  郭大全跟在後面,又道:「不過,要是今晚謝家起大火,上上下下燒了個精光,連累了我們,我們還是要找謝家賠的。」

  管家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栽倒。

  他回過頭狠狠瞪了郭大全一眼,不再囉嗦,轉身就走。

  謝家別院是典型的園林建築,主屋離院門口有段距離,院中奇石嶙峋、異草蔥蘢、名花著錦、樹木繁盛。

  進了主屋,正堂寬闊,既深且遠。正堂上方一張紫檀木的大台案,並兩把太師椅;兩旁一溜下來都是座位,均是一幾配兩椅,全是紫檀木的,雕鏤精巧奇絕,昭示謝家豪富。

  在這堂上,金玉之物只能算點綴。

  管家將郭守業等人帶進來後,向上引見道:「這是我家二老爺。」

  也不讓座,好像要他們拜見的意思。

  郭守業等人就站在堂下,聽了這話,只點點頭,並不出聲,一心一意打量堂上人。

  堂上的謝二老爺見這樣,眼神銳利了幾分,也打量他們。

  清啞只掃了他一眼,就把目光對準他右下手兩男一女。

  都是年輕人,大不過十八九歲。

  那女孩一身淡紫色紗裙,上繡粉色芙蓉;頭上梳著高式單鬟——凌雲髻,簪累絲金鳳釵;身量高挑,粉面雍容,杏眼明亮,鮮艷中透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氣度和威嚴。

  這就是謝家姑娘,拋繡球的那個?

  清啞心下猜測,就盯著她看。

  方初、韓希夷和謝吟月也在打量來人,很快被清啞吸引。

  三人不動聲色交換目光,暗自訝異。

  原想著,江明輝定親的不過一個鄉下村姑,誰知竟……

  倒也沒覺得驚艷,只是這樣安靜恬然,絲毫不像一般少女靦腆羞澀,更沒有鄉下女孩縮手縮腳的彷徨不安,讓他們很意外。還有她身上穿的錦衣,以他們出身織錦世家的眼光,什麼花樣沒見過?但這小姑娘身上穿的衣料花色他們就沒見過。明明是熱烈張揚的紅,穿在她身上彷彿凝固了,出奇安靜。

  他們也是剛到不久。

  聽說拋繡球的風波後,謝吟月覺得此事二叔二嬸決定過於魯莽,有些不妥。然此時木已成舟,二叔已經在眾賓客面前宣佈挑中了江明輝,她雖是謝家少東,這件事卻是謝家二房的家務事,她一個做侄女的,斷沒有指責叔叔的道理;再者聽二嬸嬸說,堂妹也中意江明輝,不肯再嫁旁人,江明輝對堂妹也不無情義,因此兩條,她只能幫著圖謀善後了。

  謝二老爺見了他三個很高興,因見侄女詢問,侄女婿方初也露出關切的目光,心下一動,索性端起長輩架子,將此事委託給他們。

  一來,他作為長輩,能不出面與那鄉下人爭執最好,省得丟人。

  二來,他知道這三人雖年輕,但掌管各自家族生意幾年,行事手段極為老道,交給他們,只怕比自己親自出面還要事半功倍。

  三就是借勢了。三人中,除謝吟月是他侄女不算外,方初和韓希夷可是代表兩大織錦世家的。哪怕他們不說話,只要在場,意義也是非凡。震懾那戶鄉下人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能堵眾商家之口舌。

  「唉,這事弄得我頭痛欲裂,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吟風要有個好歹,你嬸子也不要活了。還有謝家的臉面。今兒來了這麼多人,謝家怎麼丟得起這個臉?」他痛心地搖頭歎道,「賢侄既來了,少不得求賢侄幫著出個主意。我知賢侄最是有智謀的,還望看在吟月面上,費些心思幫你二妹妹一把。」

  方初忙道:「謝二叔不必客氣。」

  因看向謝吟月,正蹙眉思索。

  他便也動心思琢磨起來。

  因想,若是別事,他自不方便插手,然這事事關謝二姑娘終身,吟月不好袖手旁觀,自己便也不能袖手旁觀;其次,若這事弄不好,謝二姑娘閨譽受損,吟月身為家姐,又是謝家少東,也難逃人非議,身為吟月未婚夫的他豈能坐視不理;最後,他雖周全於買賣人事,骨子裡的脾性卻有些桀驁不馴,想這場誤會來得蹊蹺,只怕江明輝和謝二姑娘早已暗生情愫,礙於江明輝定有婚約,才陷入僵持,何不使力撮合他們呢,也算成人之美。

  想畢,和韓希夷、謝吟月低聲商議,擬出幾條對策來:

  一是以言語迫使郭家提出退親,謝家賠償銀子。只要郭家願意退親,要幾千上萬的銀子,隨便他們提。越要的多,謝家對外越好說。

  二是兩女同時娶進門。郭家女雖然與江家定了親,但謝吟風是先進門的,佔據一個「先」字。或者先用言語穩住郭家,只說不分大小。等她們都進了門,以謝家的家世、謝二姑娘的品貌,郭家女不過是個村姑,日久天長,優劣立現。到時候,也不過就是江明輝多了個妾而已。這件事漸漸就被人遺忘了。

  三是做最壞打算:若郭家堅決不肯讓步,謝家一定要做大度模樣,不能逼江家,表示願意兩女共事一夫。郭家堅持不肯,必定引起江家反感,只怕那時江家要主動退親。

  謝二老爺擊掌道:「好!賢侄果然高明!一切就依照賢侄所言。咱們做生意的,以和為貴,能不與人爭執最好,若是有人欺上門來,說不得也只好強硬對付了。」

  方初微微一笑,道:「談不上高明。強扭的瓜不甜,江公子傾慕二妹妹,一紙定親文書豈能維繫得住!再說,謝家佔據一個理字,並未依勢欺人。江明輝接了繡球,理應給二妹妹一個交代的。」

  韓希夷打趣道:「一初便是原本沒主意的,有謝大姑娘在這站著,他急也急出主意來了。何況他本就是個人精,這點小事,那裡夠他擺弄。謝二叔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眾人都笑了起來。

  謝吟月雖覺臉熱,卻只垂下眼瞼,不失端莊。

  商議妥當後,就在堂上擺下陣勢,等待郭家人。

  眼下看了來人後,不知為何,謝吟月隱隱覺得棘手。

  當下,她將目光轉向方初。

  方初衝她微微點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謝二老爺見郭家人始終不開口,遂沉聲道:「你們要找我?」

  郭大全笑道:「不是,我們找江親家,還有妹婿江明輝。」

  謝二老爺沉臉,看向方初。

  方初便走上前來,對郭家人道:「江明輝接了謝二姑娘的繡球,已是謝家女婿,已經拜堂成親。此事還要再商量。」

  郭大全依然笑道:「我們找江親家,和妹婿江明輝。」

  方初挑眉,看著他道:「江明輝接了謝二姑娘的繡球。」

  郭大全繼續道:「我找妹婿江明輝,還有江親家!」

  方初慢慢斂去笑容,對這個農家漢子重新審視。

  他這是擺明了不跟謝家牽扯,只要跟江家理論。

  這也是郭家父子來之前商議好的:謝家富貴勢大,他們惹不起,不能跟謝家對上,這事就得盯著江家,一定要跟江家人當面說清楚。

  郭大有忽然道:「江明輝不在謝家?那我們走吧,出去找找。找不到就去衙門報官。青天白日的,妹婿怎麼好好的丟了呢?」

  謝二老爺等人都變色。

  方初轉身,朝謝吟月點點頭,又看向謝二老爺。

  他的意思很明顯:要叫江家人出來。

  眼下這樣遮遮掩掩是不行的:謝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就算要爭奪江明輝,也要當面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則,容易讓人詬病,會影響謝家聲譽;再者,江明輝是個大活人,又不是件死物,還能藏著不拿出來?這件事必定要江家和郭家當面了斷才行。

  謝二老爺見這姓郭的泥腿子如此難纏,已是怒氣橫生,又想起之前和方初等商議的,強按下怒氣,對管家吩咐道:「去請江親家!」

  他也稱江家為親家了。

  管家急忙出去吩咐請人。

  這裡,方初笑著請郭守業等人入座,叫上茶。

  郭大全笑瞇瞇搖頭,道了謝,說就站著,一會就走。

  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

  方初無奈,隨手展開折扇,掩飾尷尬。

  一回頭,就見韓希夷對他笑,又瞄了謝吟月一眼,再瞄一眼郭清啞,戲謔之意很明顯:他這個侄女婿今天遇見難題了,可見在未婚妻面前露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方初沒理他,走到謝吟月身邊,小聲嘀咕起來。

  謝吟月微微點頭,看向清啞。

  清啞卻盯著門口,等江家人來。

  很快,江老爹、江大娘和兩個兒子來了,就是不見江明輝。同來的,還有謝二太太,身後跟了一堆丫鬟婆子媳婦,陣仗浩大,彷彿示威一般。

  郭守業就激動起來,根本不管其他人,沖江老爹叫道:「親家!」

  江老爹滿面羞愧,難堪地應道:「親家來了。」

  郭守業就拉著他手認真問:「親家你告訴我一句實話:可是想跟郭家退親?」

  江老爹把頭猛搖:「沒有,沒有!」

  他羞得老臉紫漲,恨不得地上有道縫讓他鑽進去。

  郭守業鬆了口氣,扯著他腳下不停往外走去,一邊道:「那就好。走吧,咱老親家兩個找地方喝一盅去。」一邊轉頭四顧,「明輝呢?怎麼沒來?」

  走吧?

  這就走了!

  沒旁人什麼事了!

  謝家人看得目瞪口呆。

  方初再次領略到郭家人厲害,疾步上前攔住。

  「江老伯,江明輝接了謝二姑娘的繡球,已經拜過堂了。這事你可要給謝家一個交代。」他語氣嚴厲,擋在兩個老漢面前,「況且大娘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

  江老爹本想就勢下坡,就這樣離開謝家,然終究是妄想。

  聽了方初的話,他難堪地對郭守業道:「親家,明輝他……」

  郭守業抬手制止他說下去,道:「我都知道了。這事好辦——」他抬眼看向江家老二,道——「要是今天來送貨的不是明輝,是你家老二,他已經成過親了,那謝家要嫁姑娘,只能送給江家做妾了。既這樣,明輝雖沒成親,定親了也是一樣的道理。等他和清啞成親了,再納謝姑娘進門吧。」

  話未說完,謝二老爺和二太太均氣得倒仰。

  謝二老爺猛拍桌案怒喝:「休想!」

  謝二太太高聲道:「做夢!要做妾也是你郭家女兒做妾。江明輝已經和我女兒拜過堂了,先進門為大。你就認命吧。」

  方初和韓希夷面面相覷——

  能把謝二老爺夫婦氣得如此失態,這郭家人還真不一般。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48 PM


第59章 爭夫(2)

  她見都這個時候了,郭守業還能拿捏住自家老頭子,火氣「蹭」就上來了,恨得咬牙切齒。

  「我說句公道話,我也不偏向哪一個:這事誤會了。明輝不是故意接繡球的,到底還是接了。接了就不能害謝姑娘一輩子,男人家做事要有個樣子。謝家答應不逼江家退親,那是謝家通情達理,我們不能不知好歹。明輝和謝姑娘拜堂了,謝姑娘算是先進門。清啞麼……不是我說,郭親家,我那時候就上郭家商量,要早些把清啞接過門。是親家不答應。眼下到這地步怪誰來?乾脆還照親家說的,等兩年清啞再過門。等三年也不打緊——你們不是想把閨女多養幾年麼,就養著吧。反正明輝有謝姑娘照應,我也不著急了……」

  謝家人聽了大喜。

  吳氏卻眼前陣陣發黑。

  她知道,這門親沒有指望了。

  江婆子這是趁機報復前怨,逼郭家低頭。

  單要郭家低頭還是小事,為了清啞,她也願意低頭,可這死婆娘擺明了要清啞做妾,她如何能忍?

  沒了指望,她也就沒了顧忌,看著江大娘雙眼噴火,一連串惡毒的咒罵就飆了出來:「你個死婆娘!不要臉的老騷貨!靠我閨女發了財,翻臉就不認人,你不得好死!定了親反悔,你江家要絕子絕孫!要兒子賣臉,比妓院娼婦都不如……」

  蔡氏見婆婆氣得這樣,不等吩咐就上去助陣。

  她污言穢語張口就來,比吳氏罵得更加精彩絕倫,才開了個頭,就讓謝家上下目瞪口呆——郭家,比他們想像的更難纏!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似這等軟硬都來得,必要時撒潑拚命的人家,以他們的經驗,最好少沾惹。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家大業大的謝家總比郭家顯眼。

  還是郭守業,心裡還對親事抱一線希望,因此不等蔡氏展開,就一嗓子喝斷,制止了她們婆媳,因直問江老爹「親家,你的意思怎樣?」

  江老爹不料事情演變成這樣,一下子被問住了。

  羞愧間,憤怒地瞪向江大娘。

  江大娘雖心虛,卻不讓步。

  她心裡要趁這個機會跟郭家退親。

  她受夠了郭家,要狠狠地踩他們。

  誰叫他們不服軟!

  安靜的瞬間,就聽清啞問「明輝呢?」

  眾人一齊把目光轉向她。

  就見少女靜靜地望著江老爹,認真問「明輝呢?」

  從她聽見「拜堂」二字起,她就感覺身子有些飄。

  見小妹這樣,郭大有的心都揪緊了。

  想起江明輝從前對她的情義,他心裡也升起一線希望,也幫著問:「江明輝呢?叫他出來,當面說清楚。他不出來,我們不會甘休!」

  江大娘尖聲道:「兒女的婚事爹娘作主。要他出來幹什麼!」

  她不敢讓兒子出來,她怕兒子見了清啞不顧一切。

  方初卻對管家道:「去請江公子!」

  根本沒把江大娘的話當回事,彷彿江明輝不是她兒子。

  他有他的打算:眼前這情形,江家和郭家的親事怕是不成了,就算還能維持,也是進門為妾的下場。謝家這時候不宜插嘴,只要作壁上觀就行了。但江明輝作為始作俑者,是一定要出來的。出來把前事徹底了斷,將來才能輕鬆和謝吟風過日子,謝家拋繡球的風波才能完美收場,省得落個欺壓人、奪人女婿的名聲。

  他看清了這點,謝吟月當然也看清了。

  當下,她也對二叔二嬸道:「請江公子出來吧。」

  一面微不可查地對他們使了個眼色。

  謝二太太便吩咐一個婆子去叫江明輝。

  江明輝終於來了。

  看見清啞的那一刻,他恍若隔世,「清啞!」

  清啞迎上前去,立即被他攥住雙手,顫聲道:「清啞!我好想你。」

  聲音有些哽咽,彷彿受了委屈的孩子。

  清啞心就定了下來,任他握住雙手。

  那時,堂上眾人都盯著他二人,江大娘見勢不妙,想要上前,被吳氏攔住,凶狠地盯著她,大有一言不合就要開打的架勢。

  叫江明輝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他和郭家女兒互訴衷腸的,江大娘不阻止,謝家人也要阻止。

  方初正要上前,就聽清啞問道:「你特意來搶繡球的?」

  江明輝拚命搖頭,急急道:「不是。我是來送貨的。一個女人給了我一張帖子,叫我把屏風送進聽風閣,我就進去了。誰知就被繡球砸中了。」

  清啞又問:「那你要跟我退親?」

  江明輝更大力搖頭:「不!清啞我不退親!」

  聲音之大,簡直用喊的。

  清啞就道:「那我們走!」

  說完拉著他手就往外走,跟郭守業剛才一個舉動。

  江明輝毫不猶豫道:「好!」

  果真拽著她就往外走。

  清啞一邊走,一邊示意他看手上的小包包,「我幫你做了荷包、腰帶,還有一件衣裳。」帶著些顯擺的意思,又有些引誘他的意思,好像哄小孩子「瞧,我給你買了什麼好吃的」一樣。

  江明輝忙接過去,歡喜道:「真的嗎?我看看。」

  竟迫不及待地就要解開來看。

  清啞忙護著,道:「先回去。等下看。」

  她小心思很明顯,眼下最重要的是和江明輝離開謝家。

  江明輝立即領會,忙鬆手,拉著她繼續往外走。

  一對小兒女無視堂上劍拔弩張的氣氛,旁若無人地說悄悄話兒不算,也不管情勢的複雜,好像出門逛累了,此時要回家,看得幾方人表情各異:謝家這一方自然臉色不好,看來江明輝和這個郭清啞之間顯然不是一紙定親文書那麼簡單;江大娘氣得眼冒金星,恨兒子不為她撐場子,在吳氏面前狠狠打她的臉;郭家人則全部露出笑容。

  方初再顧不得了,忙上前攔住那對人。

  「江公子,你別忘了已接了謝二姑娘的繡球。」他提醒江明輝。

  江明輝臉色一變,停下腳步,羞愧地看向清啞。

  「你是有心搶繡球的?」清啞問他。

  江明輝搖頭,「不是。」

  不是就好,接著走吧。

  清啞拉著他繼續走,直往方初身上撞去。

  方初不料她這樣,又尷尬又無奈。

  「江公子,不管你有心無心,你已經接了繡球。還有,你已經和謝二姑娘拜堂了,你不能丟下她。」他堅持不退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50 PM


第60章 爭夫(3)

  「你想要娶她?」清啞再問他。

  江明輝猛搖頭。

  「那好。走!」清啞堅定道。

  方初寸步不讓,「江公子,你要給謝姑娘一個交代。」

  清啞不耐煩,回道:「上公堂說!」

  此言一出,堂上一靜。

  謝二老爺和二太太面色鐵青。

  清啞卻不管,依然拉著江明輝往外走。

  不,是往外闖!

  她見方初擋住他們,也不繞開,就往方初腳上踩。

  方初哪見過這樣的,不禁有些冒汗。

  這小姑娘心思明顯的很:那就是諸事不管,先把江明輝弄走再說。

  別小看她,她每問江明輝一句話,儘管簡潔,卻都明明白白暗示江明輝: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他們先離開謝家,一切容後再說。

  可是,方初能讓她把江明輝帶走嗎?

  謝大小姐還在後邊看著他呢!

  因此,他再顧不得了,厲聲戳江明輝軟肋:「江明輝,你好歹也是男人!今日當著這麼多人面接了謝二姑娘的繡球,還跟她拜了堂,如今卻一聲不吭就想一走了之,你這是成心要她的命?成心叫她別活了?你說!你只要說一聲『是』,我們立即讓你走!明天就把棺材抬去江竹齋!」

  江明輝頓時臉色煞白,再挪不動腳。

  清啞也不走了,她直瞪瞪看向方初——

  這可惡的傢伙,一再跟她作對。

  她恨不得對著他那張俊臉扇一巴掌。

  方初見效果達到,忙轉身讓開。

  因為現在他就算讓開,江明輝也不會走了。

  清啞卻逼近他。

  他往後退一步,清啞再上一步。

  堂上眾人看得發呆,不知她要幹什麼。

  吳氏擔心地叫「清啞!」

  郭大全和郭大有忙跟上去,護在妹妹身後。

  一退一進,清啞直將方初逼到韓希夷和謝吟月附近。

  方初退無可退時,清啞依然前進了一步,和他面抵面,仰頭看他。他們面部相距不到半尺,額頭幾乎觸及他的下巴。她的眼眸清澈如深潭,倒映著他的身影。她緊盯著他的眼睛,彷彿不是在看眼睛,而是看進他心底深處。

  方初抵敵不住這目光,狼狽移開視線。

  好男不跟女鬥,何況這樣嬌滴滴一個女孩子。

  更讓他難堪的是,他正在幫人搶這個女孩子的未婚夫。

  不管他嘴上說得有多冠冕堂皇,他心裡知道:江明輝定了親是不爭事實,江明輝不願和郭家退親是事實,江明輝和這個女孩子相愛是現實,他,正在做的事非君子所為!

  少女盯著他,什麼也沒說,但那目光明明白白在向他控訴:他是個卑鄙的小人,無恥下流,虛偽奸詐,不要臉,欺負女人,陰險毒辣……等等,等等,等等。

  他不禁汗顏:真是怪了,怎麼心裡就冒出這些念頭?

  不是冒出來的,是他從少女眼中「看」出來的。

  他覺得邪門極了。

  情急之下,他伸手往後撈去。

  把風流倜儻的韓希夷扯出來做擋箭牌,是他眼下唯一能自救的方式。韓希夷慣會應對女子,跟任何女子說話,都讓對方如沐春風,為他著迷、發癡。他肯定能勸得住這小姑娘。

  可是,他一把撈了個空。

  韓希夷連退幾大步,早閃開了。

  他心裡又驚又笑,對好友十分同情。

  方初難堪,他完全體會得到,卻愛莫能助。

  這事與他們原先推測的有些背離,簡直出乎意料。

  眼前使的手段有些不厚道,他又不是謝家侄女婿,憑什麼要出頭做惡人?還是在這麼一個乾淨純潔的小姑娘面前做惡人。他一向憐香惜玉,哪怕對待青樓女子也不失君子風度,被這樣一個純潔的小姑娘看做卑鄙的小人、陰險毒辣的惡人,那是他無法容忍的事。

  所以,他有多遠躲多遠。

  謝吟月也發現未婚夫的尷尬,不能不出面了。

  她先朝門外做了個手勢,然後才朝清啞面前跨了一步,插入她和方初中間,不動聲色地將她和方初隔開。

  「郭姑娘,這事迴避是沒用的。姑娘固然覺得委屈,江公子也覺得冤枉,然我妹妹又有何辜?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名聲大跌。既然這一切是巧合,並非有人惡意圖謀,何不大家坐下來,商議一個兩全之策。這樣針尖對麥芒,互相傷害,終歸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言語從容,舉止優雅,神情懇切。

  方初如蒙大赦,急忙往旁邊閃開。

  將戰場讓給女人,他再不逞強出頭了!

  待聽了謝吟月這番話,又不禁得意:到底是吟月,開口就不凡,這番話讓人無可挑剔。他因為脫身高興,又為謝吟月言辭精妙喝彩,順便向韓希夷示威,所以朝他展示了個微笑。

  清啞道:「等你的未婚夫被人搶了,再說這話。」

  方初笑容就僵住了。

  他鬼使神差的,心裡又冒出個念頭,替她續補未盡之言:「你們奪人夫君,當然為自己的強盜行徑虛言狡辯,純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韓希夷拚命咬牙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最後忍不住了,「唰」一聲展開折扇,來了個含羞遮面。

  謝吟月聽了清啞的話也一愣,飛快地掃了方初一眼,彷彿在掂量她說的那個可能性。很快她接道:「姑娘說得也有理。誰也不想碰見這樣事。可是,若真是不幸碰見了,也只有挺身面對。迴避又有什麼用呢?」

  清啞想了想,問道:「你想怎樣?」

  謝吟月見她肯聽自己意見,鬆了口氣。

  因笑道:「我們謝家也不想壞人姻緣,既然差錯已經鑄成,江公子也不願意退親,不如兩個都娶……」按事先商量好的談判。

  清啞不待她說完就搖頭,後面的話,自動略去不聽。

  在她心中,沒有這一解決方式。

  謝二老爺沉聲道:「這也是我的意思。我謝家不想仗勢欺人,也不會任人欺辱。這事雖然為難,卻是為了結親。既為結親,就不能逼得江家難做,否則將來親家不好見面。所以,我謝家情願退讓一步,兩個都娶。別人不肯,我們就沒辦法了。」

  說完看向江老爹。

  江老爹聽後,目露希冀地看向郭守業,希望他也肯退一步。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52 PM


第61章 爭夫(4)


  他雖是個農家漢子,卻很有些見識。謝二老爺這話乍聽去很通情理,細品卻有問題:兩個都娶,到底誰是正妻?糊里糊塗不弄清楚,等兩個都弄進了門,解了謝家眼前的困窘,那時,憑謝家的家世和財富,誰正誰妾還用分嗎?清啞還有日子過嗎?

  謝家分明打的是鈍刀子割肉的主意。

  所以,他絕不能點這個頭。

  謝二太太也抹淚,對江大娘道:「我女兒是從小捧在手心長大的,不知多少人上門求親。何曾受過這個委屈……」

  江大娘聽了尖聲道:「太太你大人大量,肯受委屈,有人不肯受委屈呀!生了個窮命,還當公主一樣捧著,叫人好笑……這樣媳婦我們家要不起……」

  謝二老爺等人眼看著事情往規劃好的方向走,心情輕鬆起來。

  誰知郭大全笑道:「謝家肯受委屈就好辦。要是江老二今日來送貨,接了繡球的就是他。他已經成親了,謝姑娘只好給他做妾。所以,謝姑娘也給明輝做妾好了。等兩年,清啞進了門,謝姑娘再進門。」

  好了,話題又繞回去了。

  謝家人如何肯答應!

  所幸不等他們反駁,江大娘先跳出來反對,「休想!明輝已經和吟風拜了堂。吟風先進門,吟風做妻,清啞做妾。」

  吳氏嘲諷道:「你們親口定的親,比放屁還不如?放屁還有個響聲呢,你兩口子親口說的話,親上郭家求的親,連個響聲都沒有?」

  江大娘臉色潮紅,憤憤地看著吳氏道:「這事意外,又不是成心的。誰也不想!」

  吳氏道:「旁人想不想我不曉得,我曉得你心裡巴不得這樣。」

  長輩們針鋒相對,清啞在幹什麼呢?

  她在看江明輝。

  江明輝則呆呆地看著門口,

  堂前,一個體態嬌柔、杏眼含水的女子倚在門邊,手扶著門框,定定地看著江明輝,「你真要棄我而去?」淒婉的聲音令人不忍傾聽。

  江明輝慌道:「不!謝姑娘……我……」

  才要說話,又驚慌地轉頭,不安地看向清啞。

  清啞,在江大娘刻薄的指責聲中沒有退縮,在方初和謝吟月巧妙的威逼下沒有退讓,卻在江明輝對謝吟風說「不」的時候,整個人就亂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

  謝吟月就鬆了口氣。

  她之前聽說江明輝對妹妹不無情義,剛才見他被清啞牽著鼻子走,也顧不得禮法規矩了,暗自示意身邊大丫鬟錦繡去喚謝吟風前來,為的就是與清啞相抗衡。

  這招利用的就是江明輝對妹妹的不忍。

  看來這一招是走對了。

  清啞的變化,離她最近的郭大有感受最深。

  他當即扶住她,痛心地叫「小妹」。

  江明輝見清啞面色不對,忙跑過來喊「清啞!」

  謝吟風也疾步走過來。

  她也是一來就注意到了清啞,沒想到江明輝定親的女子是這個樣子。這大出她意外,心裡便酸楚不明、膈應得難受。

  清啞問江明輝:「你想退親?」

  江明輝含淚搖頭,「不!」

  清啞再問:「你想娶兩個?」

  江明輝依然搖頭,「不!」

  清啞掙扎道:「那我們走!」

  謝吟風適時叫道:「江公子!」

  淒婉的聲音令人心碎。

  江明輝回頭看向她,不知如何是好。

  謝吟風哀聲道:「我不逼你。你想走就走吧。」

  走了以後,她也沒必要活著了。

  她眼中流露出絕望,就像她之前咬舌自盡一樣。

  江明輝彷徨了,轉身懇求地看著清啞,「清啞,我……不能……我害了謝姑娘,要給她一個交代……我……」

  清啞再不能安靜,她急躁起來——

  她不喜歡江明輝看謝吟風的眼神,很不喜歡!

  她顫聲再問:「你想退親?」

  江明輝猛搖頭,「不!」

  清啞叫道:「那就跟我走!」

  她堅持不住了,很清楚地表明:要麼馬上跟她走,要麼退親。

  江明輝猶如困獸,一時回頭看謝吟風,一時轉頭看清啞。

  堂上諸人都不敢多話,都盯著他們三人。

  只有江大娘,氣不過尖叫:「你這樣逼我兒子!你要逼死他!」

  江明輝就向清啞叫道:「清啞,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

  清啞就呆住了——

  是她逼他嗎?

  難道不是謝家在逼他們嗎?

  她感覺心中有塊堅硬的地方破了,有什麼東西正一點點流失。

  因為這流失,她覺得渾身無力,站立不穩。

  面對這情形,吳氏想,這門親事再無轉圜餘地了!

  她心中湧出滔天的恨意。

  但是,她沒有再罵,而是對著江明輝語氣悲傷地勸道:「明輝,不是清啞逼你,是你母親想退親。我一向把你當兒子看,到底你不是我兒子。你母親不喜歡清啞,怪她不拚命幫江家畫畫。你不能為了清啞跟你母親對著幹,那是不孝。我們原想著,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就叫清啞等出嫁的時候把那些畫兒當嫁妝帶去江家。你母親不樂意,非要清啞把畫兒拿出來給你兄弟三個掙錢。她當娘的這樣為兒子,也沒錯,你不能怪她。要怪就怪清啞,千不該萬不該幫你畫什麼畫兒。要是沒畫畫兒,江家就不能來城裡開舖子了,你也不能碰見什麼謝姑娘了。總是清啞不好。你母親都是為了你好,幫你定的謝家,有錢有勢,謝姑娘肯定比清啞會畫畫兒……」

  江明輝看向江大娘,好像,確實,這一切開始是因為娘鬧的。

  謝吟月心頭大震,目光嚴厲地看著這個農婦。

  她這是在離間江明輝母子,順帶在江明輝心裡種下嫌隙:他娘貪圖謝家富貴,所以硬要他和謝吟風成親;他娘想佔有原本屬於他的財富,分給他兩個哥哥;她說謝吟風肯定會畫畫兒,那是什麼?若等將來江明輝兩廂一對比,發現謝吟風不會畫,必定對她心生不滿,從而思念郭清啞;她還提醒江明輝,江家若不是靠著郭清啞,不可能來城裡開舖子……

  江大娘也覺得不對勁,可是,吳氏的話她無從反駁。

  因為,她之前可不就是這樣打算的!

  再說,吳氏在勸江明輝退親,勸他不要跟她對著來,又沒像先一樣賴著江家不放,她還有什麼可挑的?

  她只能挑一點,因拍腿道:「笑話!要不是你閨女畫畫,我們就不能來城裡開舖子了?說著話不嫌牙磣。還說拚命幫江家畫畫,我們明輝貼郭家的還少了?逢年過節,送禮送首飾……」

  她眼前浮現江明輝幫清啞買的玉鐲,心裡直冒火,說順溜了,忘了這些禮都被自己扣了下來,根本沒送到郭家。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55 PM


第62章 情斷

  吳氏心裡一動,搶道:「要說也是咱們親戚的緣分盡了。從兩家定了親,明輝你隔幾天就上郭家來一趟;從江家到城裡來開了鋪子,靠清啞發了財,就大半年連個鬼影都不見了。你在城裡做生意忙,不得空回來,你爹娘早就想退親了,來郭家看一下都不來。這不是過河拆橋是什麼?我們還有什麼臉面,還不退親!」

  江大娘聽了這話慌了,尖叫道:「誰靠你閨女發財?誰靠你閨女發財了?啊,誰靠你……」

  她不住重複,就想掩蓋,混淆視聽。

  然江明輝已經聽明白了,震驚不已,「半年不去?怎麼這樣?我托二哥帶了四五回信過去了,端午節也送了禮的……」

  話未說完,臉色發白地看向江老二。

  江老大也納悶道:「爹叫老二給郭家送去了啊。」

  兩家鬧成這樣,江老二本就心虛,見哥哥弟弟都質問他,更慌了,不自覺地就瞄向江大娘。

  都是娘的主意,他做兒子的能不聽娘的話嗎。

  江明輝哪還不明白怎麼回事!

  「娘!你……你怎麼能……你把我的信呢?我給清啞的信呢?給清啞買的鐲子呢?」

  他傷心地看著自己親娘,滿眼的失望。

  吳氏和蔡氏對視一眼,喊道:「什麼節禮?沒看見什麼鐲子。這事可得說清楚了,別誣賴我們拿了江家東西。這半年我們可沒見江家一個人毛。我們來霞照還是大頭菜他娘來報的信,叫清啞來的……」

  江大娘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臉嚷道:「我就扣下來了!怎麼了?你個傻瓜,買那麼好的鐲子給人家,人家哪當你一回事了!就畫幾幅畫兒,就拽得跟什麼一樣。什麼兩年後出嫁,就是拿喬!我就看不慣!……」

  看著老娘嘴巴一開一合,江明輝腦子「轟轟」響。

  忽聽「啪」一聲響,堂上安靜下來。

  眾人看去,卻是江老爹打了江大娘一巴掌。

  老頭兒黑臉漲得紫紅,眼睛充血,呼哧喘氣。

  江大娘剛想嚎,卻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生生壓制下來。

  江明輝不好過,清啞也很不好過。

  她覺得眼前一片凌亂,晃過許多畫面:先是前世男友和那個菲兒相擁的情形,然後和眼前的江明輝、謝吟風重疊,依稀聽見江明輝對她說「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想什麼」,又向她發誓「我要像張福田那樣,就不得好死」,又喊「清啞,清啞……」

  她終於承受不住,崩潰了……

  郭大有一把撈住妹妹下滑的身子,大叫「小妹!」

  郭大全和吳氏、蔡氏、郭守業一齊湧了過來。

  江明輝驚醒,瘋狂大喊「清啞!」

  一把將郭大全搡開,向清啞撲了過去。

  見此情形,謝吟風也及時暈倒,引起一片混亂:

  「姑娘,姑娘……」

  「二妹,二妹……」

  「吟風——」

  她可不是裝的,真是支持不住了。

  她沒想到江明輝對這個村姑這樣情深,這讓她情何以堪?

  她和清啞一樣:清啞不喜歡江明輝看她的眼神,她也不喜歡江明輝對清啞的態度。在她看來,郭清啞即便撒潑撒賴,江明輝無奈可以,屈服可以,就是不能流露出對清啞心疼的模樣。無奈、屈服,都是那一紙定親文書造成的效果;心疼卻不同,心疼是因為對她有情。

  他怎麼可以對那個村姑有情呢?還當著她的面。

  清啞不過短暫暈眩,很快就醒過來。

  見她醒來,江明輝又聽見那邊謝家人大叫,不禁惶然回頭——

  難道謝吟風死了?

  江大娘見清啞一點動靜就引得兒子不要命,恨得要死。

  又見清啞很快醒過來了,不禁尖刻道:「你就裝!使勁裝死!把明輝逼死了你就好過了。我前世造得什麼孽喲!那時候就想著退過親的女娃不大好,不想結這門親的,可拗不過兒子。明輝年輕,哪禁得住人家算計。人家專門帶著閨女去鋪子裡勾引他,把魂都勾走了……」

  吳氏聽了這話,眼睛都紅了。

  她依然忍住沒有回罵,只是抹淚。

  蔡氏張口就要罵,卻被清啞輕輕扯住衣袖了。

  她此時心如死灰,心中鈍刀子割般痛。

  「退親!」

  她掙扎著站起來,木然吐出兩個字。

  郭守業連聲道:「爹答應你,就退親。爹養你,爹養你一輩子。」

  老漢再也扛不住了,老淚縱橫——

  他的閨女,再一次退親,這輩子還能嫁得出去嗎?

  可是,眼前的情形,不退親又有什麼好下場!

  郭大全和郭大有同聲道:「大哥(二哥)養你一輩子。」

  兩兄弟都憤怒了!

  江大娘高聲道:「退親就退親,哪個怕你!我早就想退了。」

  清啞靜靜地看著這個鄉下婆子,不再去想為什麼她幫了江家這麼大忙,她還這麼恨她,她只想拿回屬於自己的部分,「江家要賠償我們。」

  「休想!」江大娘像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叫,「我們不要回聘禮就算便宜你們了,還想賠?你憑什麼?」

  方初卻高聲道:「賠!姑娘想要多少,儘管開口。」

  謝家人也都喜出望外,一致點頭。

  這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終於達成了。

  雖然中間有些波折,總算還完滿。

  清啞轉向方初,糾正道:「是賠,不是要!」

  方初心裡糊塗,但考慮她此刻的心情,不便跟她糾結這個,遂大度地微笑道:「姑娘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就算賠好了。姑娘想要賠多少?」

  這小姑娘肯要錢,他覺得自己面對她底氣足了些。

  韓希夷詫異地看著清啞,沒想到她會提出要錢。

  不知為何,這讓他隱隱有些失望。

  郭大有嘲諷道:「江家做生意全靠我妹妹畫的圖稿。現在退親了,他們要是要臉的,就該把這錢還給我們。你當我們要他們賠什麼錢?江家的聘禮,我們一分不少都要退的。」

  方初笑容再次凝固。

  謝吟月神情也凝重起來。

  這跟原先推測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韓希夷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

  江大娘被揭了短,惱羞成怒,爭辯道:「你妹妹畫的稿子值多少錢?你說了不怕人笑掉大牙!我們要是不動手編畫兒,哪有一個錢?我明輝還畫了呢。光你妹妹一個人畫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6: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5 11:33 PM 編輯

第63章 唾面

  郭大有對她一齜牙,道:「老婆娘,你江家賣了幾輩子竹器,哪一年賺了幾百銀子?我妹妹畫的不值錢?叫江明輝自己說!江明輝,你敢說你不是靠清啞的圖稿在發財?」

  最後一句話是衝江明輝喊出來的。

  江明輝從清啞說出「退親」二字後,就懵了。

  大家你來我往爭辯什麼賠償,他聽了好像做夢一樣。

  這時聽郭大有提到他,總算醒過來,嘶聲喊道:「我不退親!」

  他眼中滾下淚來,望著清啞叫「清啞!清啞!」

  清啞安靜地問:「這半年你賺了多少銀子?」

  江明輝抹一把淚,道:「一萬兩。」

  清啞點頭道:「我要五千兩!」

  江明輝愕然。

  不是不捨得錢,而是愕然清啞的堅持。

  方初鏗然道:「好,我們給你一萬兩。」

  錢出的越多,對謝家越有利,名聲越好聽,可以對人說郭家用銀子了結了這樁爭女婿糾紛。

  江大娘如何捨得?

  郭家什麼也沒幹,就白得一萬兩,她可不想便宜郭家,因此大罵郭家不要臉,心黑云云。

  蔡氏跟她對罵。

  韓希夷看不過,走出來淡聲道:「若江家真用的是這位郭姑娘畫的稿子,只要半年盈利的一半算便宜你了。須知往後江家還能用這些畫稿賺錢。」

  江大娘辨道:「要是沒我們編……」

  韓希夷輕笑道:「天下可不止你一家做篾匠的。」

  他覺得這老婆子好討厭。

  江大娘被他堵得啞口無言,臉上陣紅陣白。

  江老爹彷彿蒼老了幾十歲,悶聲道:「給他們!」

  蔡氏罵道:「得了便宜賣乖的死婆娘,還當你兒子多能耐呢。沒有清啞,他屁都不是。不要臉,踩著郭家鑽到城裡來了,過了河就拆橋,將來江家要斷子絕孫……」

  她一罵起人來就停不住,滔滔不絕。

  郭大全這回沒阻止她,只冷冷地盯著江明輝。

  江明輝再次回神,喊「不,我不退親!我不賠錢!」

  謝吟風聽了柔腸寸斷,悲泣著又暈了過去。

  錦屏等人急忙又叫「姑娘,姑娘!」

  然而,這次江明輝沒有理會她,甚至沒聽見丫鬟們驚慌的叫喊,他全部的心神都被清啞吸引了——清啞要退親,清啞要離開他,他怎麼辦?

  江老大和江老二拉住弟弟,低聲勸著。

  他們也知道,這門親事做不成了。

  兩家鬧成這樣,只有退親一條路。

  更何況,就算兩家摒棄前嫌,還有個謝家在旁不依不饒呢。

  因此,退親是唯一的選擇。

  「哥哥!」

  江明輝望著大哥二哥,有種眾叛親離的孤獨和悲痛。

  那邊,方初和謝吟月嘀咕了幾句。

  很快,錦繡拿了一沓銀票來了。

  除此外,還讓人拿了筆墨紙硯來,好寫退親文書。

  等錦繡研好了磨,方初看看江郭兩家人,估計都大字不識一個,遂把筆塞給韓希夷,對大家道:「不如請這位韓少爺做中人,寫一份退親文書。他跟謝家不沾親,也跟郭家沒過節,為人也正直,生意場上口碑極好的,請他來寫這退親文書最合適。省得我們寫了,郭家人不放心。如何?」

  韓希夷苦笑,這傢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拖下水了。

  江家人自然沒意見,因為江家除了江明輝沒人認得字,他又死活不肯退親,如何肯出面寫退親文書,只能讓別人寫了。

  然清啞一言不發上前,毫不客氣地從韓希夷手中奪過筆,俯身几案上,筆走龍蛇地揮毫起來。

  韓希夷便諷刺地看著方初笑。

  方初摸摸鼻子,覺得很無味——

  他怎麼忘了這小姑娘!

  若不會寫字,又怎會畫圖稿?

  因探頭看她寫道:「君既無情我便休!今日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下面落款:具書人郭清啞 男方

  女父郭守業 男父

  女母吳桂香 男母

  想是含憤而書,那一筆娟秀的行書如行雲流水不間斷,一字連著一字,都快趕上草書了。

  這退親文書夠簡潔!

  可怎麼瞧著好像休書呢?

  還是女方休男方的那種。

  方初心裡一跳,小心提醒道:「銀子。」

  都走到這一步了,該完善的一定要完善。

  銀子付出去了,若不在退親文書上註明,可不是白給了。

  清啞瞥了他一眼,又另抽了一張紙,重新寫道:「轉讓書」。

  原來是轉讓協議。

  這另外書寫,就表示是江家買郭家的圖稿,而不是退親賠款。

  對方這樣聰慧,方初越發覺得自己沒趣、沒味。

  退親文書和轉讓書都寫了一式兩份。

  清啞簽名是先寫好的,然後讓郭守業和吳氏都摁了手印。

  然後就輪到江家了。

  江老爹和江大娘倒是摁了手印,江明輝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簽名字。最後,他被兩個兄長架著,由江大娘拉著手摁了手印,才算了事。可是,他終究沒有在退親文書上簽名。

  看著退親文書上那鮮紅的手印,他兩眼充血,「清啞!」

  清啞聽見他的叫聲,彷彿猝死的病人在被電擊後微微動了動,又復歸死寂。

  完事後,方初將一沓銀票遞給清啞,「姑娘點點看。」

  清啞接過來,果真一張一張點數。

  她頭暈眼花,幾次中斷,又從新點起,像從未數過這麼多銀子。

  點了五千兩後,舉著剩下的銀票看向方初。

  方初輕聲道:「這是我們多給的。」

  想想又補了一句,「也是姑娘應該得的。」

  剛才他和謝吟月商議,要付一萬兩銀子給郭家,以示公平,也為了平復心中愧疚。謝吟月毫不猶豫地點頭,她也正有此意。

  清啞聽後,用盡力氣把剩下一把銀票照他臉摔了過去。

  被砸中臉頰的方初看著四散飄落的紙張,仿若木雕泥塑。

  堂上也寂靜下來,落針可聞。

  清啞定定地看著方初,就像之前盯著他一樣。

  她緊抿著紅唇,微微顫抖。

  方初心中不妙,只見她眼中含著水光,仿若一層薄冰包裹著黑瞳,正在慢慢融化。水光透明,黑瞳閃亮。他從中「讀」出諸如痛恨、不恥、輕蔑、悲傷種種。那紅唇微顫,想是再也憋不住了,要一股腦兒將心中所想罵出來。他已準備好承受了,忽然她張開檀口,「噗」的一聲,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原來是在醞釀「香唾」!

  微溫的唾沫落在臉上,他才恍然明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43 PM


第64章 對峙
  
  因她個頭不夠他高,那唾沫落鼻翼旁,然後迅速流下來,掛在嘴角。甚而,慢慢流入他嘴中。他一動不敢動,彷彿怕震落了它。

  謝二老爺、謝二太太等人都震驚萬分。

  謝二老爺大喝道:「大膽!」

  可惜堂上詭異地安靜,沒有人被他嚇住。

  謝吟月驚叫一聲衝上前,卻被方初一把攥住胳膊。

  很大力,攥得緊緊的,令她不能動彈分毫。

  他沒有轉臉看她,而是維持著原先的姿態,和清啞對峙。

  謝吟月這才看清清啞的神情,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只怕稍一撩撥,今日便會鬧出人命來,她便也靜默下來,望著面前的少女。
其實她衝上來是下意識的動作。

  真叫她上來理論,她也無可理論。

  難道斥責郭清啞應該雙手將自己的未婚夫送給謝家,而不能有一絲憤怒和反抗?難道不是他們想多賠銀子平復心中愧疚,卻自取其辱?

  再者,方初又豈是任人折辱之輩?

  換一個人如此對他,只怕不知要落個什麼下場!

  哪怕這個人是女子也不行。

  可是,他卻生生忍受了。

  韓希夷張大的嘴能塞進一個鵝蛋。

  忽見清啞向他看過來,急忙後退一大步,賠笑道:「姑娘,不干在下的事。在下什麼也沒做。在下是來謝家做客的。」

  他還幫她說了幾句話呢。

  他好後悔,今天不該來謝家的!

  真不該來的!

  他從不是個心軟的主。比今日更激烈陰暗的手段他也使過。然而俗話說的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今日。他們生生拆散了一對相愛的戀人,導致勞燕分飛!

  眼前的小姑娘,清得就像一潭水,映照著他們的醜惡。

  他想起來就很不舒服。

  清啞目光從他臉上一滑就過了,一聲不吭轉身就走。

  郭守業和吳氏一左一右扶著她,生恐她會碎了一般。

  郭大全、郭大有和蔡氏跟上。

  大家不敢吭聲,眼睜睜地看著這家人離去。

  走到門口。郭守業站住腳,回過頭來。

  方初看見老漢眼中透出餓狼一樣的凶光,令他生生打了個寒噤。

  再看一旁的郭大全。居然還笑瞇瞇的,這笑更讓他心底發寒。

  而郭大有,他掃視廳堂所有人,大聲道:「你們要遭報應的!毀人姻緣。你們都要遭報應的!江明輝——」他提名道姓叫道——「聽我家大貴說。當日在毛竹塢,你親口對清啞發誓,你若是像張福田那樣對她,你就不得好死!我等著,看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那聲音迴盪在堂上,震得人們耳朵發麻。

  這門親豈止不是一紙定親文書那麼簡單,簡直比他們看過的戲文中的愛情都要刻骨。

  方初看著那個挺直的紅色背影,一時間有些茫然。

  江明輝木呆呆的。完全沒了思緒。

  江大娘怔了一瞬,就跳起來罵:「你才不得好死!你全家都……」

  才說了一句。就聽蔡氏爆發了,她高聲罵道:「不要臉的婊子!男的是婊子,女的也是婊子!一窩婊子養的!早就勾搭一塊了,還裝模作樣,說什麼拋繡球招女婿。專門做了個套兒等人來,把繡球砸給他就完了,就哄你們這些大傻瓜。不然那麼巧,早不送貨晚不送貨,偏偏等到拋繡球這天要人家送貨。不是有錢嗎?不是許多下人看著嗎?沒人放他進來,他怎麼就進來了?哈哈,笑死人了!這麼偷偷摸摸的,跟那妓院的婊子一個模子出來的,偏偏還裝小姐……」

  謝二老爺大怒,連聲呵斥,命管家婆子上去制止。

  謝二太太臉都黑了,氣得發昏。

  謝吟風也是渾身發顫,不可遏制地顫抖。

  方初、謝吟月和韓希夷則大震。

  方初看著前方混亂的局面,竟沒上前。

  他臉上還掛著唾液,彷彿忘了擦,十分可笑。

  然而,他一點沒笑,神情十分嚴峻。

  韓希夷飛快地瞄了謝吟風一眼,又仔細打量江明輝,神情若有所思。

  謝吟月神情凜然,高聲喝命:「再罵給我掌嘴!」

  管家立即帶人氣勢洶洶上前要拿蔡氏。

  還沒動手呢,蔡氏往地上一倒,打滾撒潑哭喊道:「殺人啦——謝家搶人女婿,要殺人啦——殺——人——啦——」

  聲音直射蒼穹,在夜空下迴盪。

  謝家別院陡然安靜下來,所有的喧嘩都被這恐怖的叫聲壓下去了,唯有清風徐來、暗香浮動。

  謝家下人全部呆滯,心驚肉跳,不知該不該上前「殺」這個女人。

  看這樣子,不殺了她是休想止住她的;而郭大全、郭大有也擺開架勢:除非將他們都殺了,否則今日不能善了。

  謝二老爺氣急敗壞地站起來,卻不知該怎麼辦。

  不是怕郭家,而是他若下令和郭家拚鬥起來,難免死傷,到時候勢必鬧得人盡皆知,謝家丟臉不說,要如何善後呢?正趕上織錦大會的時候,能省事當然要省事。

  此情此景,身為謝家少東的謝吟月當仁不讓。

  她抬腳走向門口,步履輕捷,神色慎重。

  方初微微一歎,跟上前去,一面趁人不注意掏出帕子擦了把臉。

  擦後看了下,連個濕印子也沒有,了無痕跡。

  他納悶:怎麼沒了?

  明明感覺好大一口的。

  他身後,韓希夷想了下,也跟了過去。

  等他們走到門口,謝吟月喝道:「捆起來!」

  忽然清啞轉過身,雙臂一張,攔住清叱道:「你敢!」

  漆黑的眼眸緊緊盯著謝吟月,毫無懼色。

  兩女對峙,方初和韓希夷莫名緊張起來。

  方初猶豫:要不要上去幫吟月呢?

  算了,人家小姑娘吵架,他一個大男人,夾在裡面算怎麼回事?況且那丫頭瞧著比吟月年紀還小,以吟月的經歷,足夠應付她了;自己若上去,以二對一、以大欺小、以主欺客,就算贏了也勝之不武。因此,他就作壁上觀。

  韓希夷卻不知他心思,生恐他上去幫忙,暗地裡扯他衣袖,把頭往他耳邊靠了靠,微不可聞地細聲耳語道:「你別過去!二對一,有損你的名頭!倘或她再吐你一口呢?」

  方初心抽了抽,腳下更加穩如磐石。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45 PM


第65章 善後

  他還有個擔心:若逼緊了,郭清啞今日死在謝家,這件事可真鬧大了。就算合謝方兩家之力能將風波壓下去,但憑郭家這架勢,只怕只要有一息尚存,就會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地報復謝家。那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他們不過是商人而已。

  再者,郭清啞若死在謝家,江明輝會如何反應?

  這點他實在無法預料。

  因此,他只希望郭家人快快離開,不想再橫生枝節。

  聽見清啞喝斥,蔡氏停止翻滾,嚎叫聲一下切斷,趴在地上翹著腦袋愕然看著小姑子——什麼時候她這麼厲害了?

  謝吟月也很意外,淡聲道:「你們不辱罵,我自然不敢動你們。」

  清啞朝蔡氏伸手,「別鬧了!他們是丈八的檯燈。」

  只說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就再沒說了。

  蔡氏忙一骨碌爬了起來,反上前扶住清啞。

  清啞再也沒看謝吟月等人,轉身就走了。

  這次是真的走了。

  謝吟月看著融入夜色中的郭家人,默然無語。

  方初心中默念:丈八的檯燈?

  這是說他們只聽見看見蔡氏的粗俗不堪,根本不會想到自身的醜惡和無恥,所以蔡氏罵了也白罵嗎?

  真是見鬼了,為什麼他總能領略她未盡之言?

  「清啞——」

  忽然一聲慘叫,激得他渾身打了個冷顫。

  回頭看去,就見江明輝瘋了一樣從堂內衝了出來。

  因跑得太急,且不辨東西,竟一頭撞在門框上。

  那「咚」的一聲響,驚得所有人一哆嗦——

  糟了,這麼撞還有命在嗎?!

  謝吟風在後看得緊張又激動,嘴唇顫抖。

  江明輝沒有撞死,卻撞暈過去了。

  前方,清啞聽見他叫,腳步只略頓了頓,就又往前走去,直到拐彎看不見了……

  謝家一團大亂!

  謝吟月冷靜地處置,請大夫、安頓江家人等。

  方初走近她,對她使了個眼色。

  兩人走到廳堂角落,方初低聲道:「我出去看看。郭家……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看郭家不是好惹的,咱們須得小心了。」

  謝吟月點點頭,道:「勞你費心了。」

  看看他臉頰,又歉意地柔聲道:「都是為了我,才害你受辱。二叔……」

  她輕歎了口氣,止住不說。

  方初道:「好了。我知道。」

  身為小輩,怎好指責長輩,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再者,現在說這些也晚了。

  因對她略點頭,便走出去了。

  韓希夷見了奇怪,過來問「一初去哪了?」

  謝吟月正要回答,管家走過來,不安道:「大小姐,有個事得回稟大小姐一聲:那郭家人來的時候,這麼說……」

  遂把他和郭大全鬥口的話學了一遍。

  當時只當是鬥口,然剛才鬧了一場,謝家和郭家結了大仇,郭家人又那等厲害,他生恐出事,所以提醒謝吟月,郭大全曾說過「要是今晚謝家起大火,上上下下燒了個精光」這樣的話。

  謝吟月聽後果然慎重,沉思不語。

  韓希夷想了想,安慰謝吟月道:「謝姑娘不必擔憂。郭家人雖然不是善類,但觀其父子婆媳都很疼愛那個女兒。若是郭清啞出了事,他們狗急跳牆也未可知;只要郭清啞好好的,為了她,他們是不敢輕易在霞照惹事的。」

  謝吟月聽了有理,但還是令管家多安排人值夜,小心防範。

  管家領命去了。

  這裡,謝吟月對韓希夷歎道:「郭姑娘……也不知怎樣了。原想……沒想到她這樣剛烈。」

  韓希夷沉默,不知如何接這話。

  半響才道:「事已至此,再說無益。我看那郭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未必會頹喪不起。」

  謝吟月聽了一怔,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堂上,謝吟風坐在紫檀木椅內,貝齒咬著紅唇,兩手無意識地揉著絲帕,呆呆地看著來往嘈雜的人眾,心中羞愧懊惱交纏。

  長這麼大,她沒受過今日的羞辱!

  她雖然奪得了江明輝,其實卻敗了。

  江明輝的舉動生生打了她的臉面。

  這霞照城,她無論到哪,從來都是視線聚集的中心。今日拋繡球選了江明輝,他當著她的面竟然捨不下一個村姑,這到底怎麼了?不應該這樣的。那村姑不過與他定了親而已,有什麼好難捨的?

  那村姑長的還不錯,可跟她比還是差遠了。

  哦,好像她還會畫圖稿。

  那又怎麼樣,謝家不缺意匠。

  可是,當初她不就是看中江明輝這方面的才能嗎。

  難道這一切都是那個郭清啞教他的?

  她覺得羞辱極了。

  心思翻滾間,堂姐謝吟月過來了。

  「事已至此,懊惱無益。」謝吟月肅然警告她,「江明輝這樣,說明是個重情義的人,你更該好好安慰體貼他,別和他生氣鬧彆扭才對。不然的話,任憑這樣下去,鬧出事來,那我謝家才成了笑話呢。也稱了郭家的心意。」

  謝吟風聞言點頭,哽咽道:「妹妹知道。勞大姐姐費心了。」

  堂姐說的不錯,若她和江明輝過的不好,那才是個笑話呢。

  她要用心籠絡江明輝,讓他徹底忘了那個郭清啞。

  如此,這場爭奪她才算真正勝利了。

  想畢,她擦了眼淚,伸手由錦屏攙扶著,去看江明輝。

  江明輝撞了頭,當時暈暈的,經大夫診治後,已無大礙,只用心調養便可。那江老爹便借口要回去收拾屋子給小兩口做新房,帶著江大娘和兩個兒子告辭了。

  鬧成這樣,便是喜事,他也沒有一絲歡喜的感覺。

  他還有一樁擔憂:要盡快把江明輝夫婦接回來,不能真讓他成了謝家上門女婿,那不真成了賣兒子了!

  謝家為女兒女婿準備的新房,暫設在聽風閣。

  二樓東間,滿堂紅、喜氣洋洋的新房內,謝吟風坐在掛了大紅百子千孫帳的拔步床邊,親自端著一碗藥,扶了江明輝起來餵他喝。

  江明輝心裡本難受,見如此勞動她又很不自在,遂接過碗去,一口氣將藥喝盡了,然後錦屏送上漱口水,漱了口,才低聲對她道:「姑娘費心了。我沒事了。」

  謝吟風見狀,揮手示意錦屏等人下去。

  待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她手執絹扇,輕輕為他扇著,一面哽咽道:「今日鬧得這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害得郭姑娘生你氣,退了親……」

  提起這事,江明輝五心煩亂,肝腸痛楚。

  他強忍著,隨口道:「不關你的事。是我害了你才對。」

  究竟怪誰,他心裡也沒頭緒。

  驟然遭遇這樣事,他到現在也沒回過神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46 PM


第66章 得意

  謝吟風又道:「沒想到郭姑娘那樣剛烈,眼裡容不得一粒沙。我還癡心想著,要和她一塊伺候相公,幫相公把江家壯大,誰知卻……這個結果。想起來我就愧疚,若沒有我,相公和郭姑娘就不會……」

  江明輝想起清啞的決絕,覺得刺心,心中滴血。

  他痛苦地喘息道:「我說了,不怪你。是我對不起你!」

  說著,將臉轉向床裡,顯然不想再談下去。

  謝吟風審視了他一會,握了他一隻手,輕聲道:「你不怪我,那是你重情重義,我心裡總是愧疚的。這些話,多說無益。總之,這輩子我都要用心伺候你,方才對得起你今日為我做的。」

  這輩子?

  江明輝轉過臉,怔怔地看著她。

  她是那樣嬌貴美麗,多少富家公子等著與她聯姻。

  可是,他只想過跟清啞過這輩子,從來沒將這念頭按在其他女子身上過。如今一日之間改變了,他很是茫然。

  謝吟風咬了咬紅唇,輕聲問:「你,真向郭姑娘發誓:若對她……就不得好死?」

  江明輝便怔住了。回想去年的情形,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數不清的柔情蜜意。每晚每晚,他都是含笑入睡的。越想越心疼,不可遏制。

  那件事,他不想跟任何人說。

  別人,不會懂他的心思。

  況且,這才一天的工夫,當著謝吟風這個「新人」,若無其事地說他和郭清啞這個「舊人」的過往,他實在說不出口。

  「不過是隨口說的。」

  他輕描淡寫道,不願多談。

  謝吟風仔細打量他神色,一面嬌嗔道:「可把我嚇死了。我好擔心你呢。往後記住了,這些誓言什麼的,不能隨便說。過幾天我去法華寺幫你上一炷香。這事不能怪你,你不是成心的,要報應,也該報應到我頭上。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長命百歲。」

  江明輝默默地看著她,心思複雜。

  任誰聽了這樣溫柔體貼的話,也不能不動心吧。

  謝吟風拿了一顆蜜餞讓他含了。

  一面輕輕幫他搖扇,一面柔聲和他說話。

  溫馨的場景,沖淡了他心頭的疼痛。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彷彿忘了前事。

  謝吟風見他平靜了,遂洗漱寬衣歇息。

  今晚,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江明輝難受了。

  面對嬌柔如水的謝二姑娘,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曾無數次遐想和清啞親密的情形,想得臉紅心跳,卻又那麼自然。彷彿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她就是他這一生的良人,他期待、等待她歸屬於他的那一刻。就算沒有成親,他也喜歡拉她的手;嫌棄郭大貴和郭勤他們在跟前礙眼,奢望能抱一抱她。

  可是,對於謝吟風,他敬愛她,卻絲毫不曾起過任何褻瀆之意。甚至,他不敢直視她,被她瞅一眼就會臉紅。

  如今倒好,謝吟風成了他的妻子。

  名分可以說變就變,心意卻不是說改就改的。

  就算謝吟風是萬中無一的美麗女子,他一時半會也難打開心防迎納她,更別提對她像對清啞那樣自然親密了。

  謝吟風不知他心思,安心要在今夜收服他。

  江明輝道,他頭暈,便佯作不支睡過去。

  謝吟風心裡泛起一汪酸水。

  她咬住紅唇,越不服輸,越要達成此事。

  因此,伸出柔軟的手臂環住他腰,依偎在他胸前,一面低泣道:「我知你還在生氣。都是我不好……」

  這樣屈就,便是鐵打的漢子也要軟化。何況,若江明輝自承沒有生氣,便不得不來安慰她;既安慰,便要撫慰;既撫慰,便會進一步……

  江明輝心中苦澀,如她所願回抱她,說「我沒生氣。」

  卻再沒進一步了,只是長歎。

  這樣的時候,他無法不想到清啞。

  這樣的時刻,本該屬於他和清啞的才對。

  不禁又想起清啞親筆書寫退親文書的樣子,心中絞痛難耐,一把扣緊了謝吟風,讓力氣有個發洩處,口中喃喃道:「清啞,清啞……」

  她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又不是他成心要來接繡球的!

  謝吟風驚呆,這才知道她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她滿心屈辱,卻忍氣吞聲任他抱著,稀里糊塗脫光了衣裳後,方才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不是清啞。我是謝吟風!我是謝吟風!郭清啞不要你了,別怕,我陪你!我陪你一輩子!我陪你一輩子……」

  溫柔的,一遍又一遍重複。

  她要在他心上刻上「謝吟風」三個字。

  還要抹去「郭清啞」三個字。

  痛苦無助的江明輝彷彿找到了依靠……

  ※

  謝家織錦工坊南面,是下人和雇工們住的地方。

  低矮擁擠的房屋成片連在一處,誰家喊一聲,四鄰全都能聽見。

  其中一所小院內,李紅棗正和剛回來的張福田說話。

  「你真聽清了,江家和郭家退親了?」她驚異地問。

  「怎麼沒聽清!是大少爺身邊的劉四說的。」張福田有些興奮道,「我聽說二姑娘招了江明輝做夫婿,我就奇怪,我就問劉四。我說,聽說江明輝在家定了親的。劉四就悄悄跟我說:『誰說不是呢。謝家先也不知道,是二小姐的繡球撞上他了。可咱謝家是什麼人家?謝家姑娘的繡球砸中誰了,那誰就是謝家女婿,除非姑娘自己看不上。所以,江家就跟原來定親的那家退親了。哎呦,那家鬧得可凶了,她嫂子在地上打滾撒潑地哭鬧不依呢。』你聽,這不是真的是什麼?這事就郭笑臉媳婦能幹的出來。我還納悶呢,綠灣村那麼遠,怎麼郭家人說到就到了?莫不是江明輝早就想退親了,算準了今兒這回事,所以特地叫他們來的?」

  李紅棗道:「只怕是。唉,清啞再好,還能比得過二姑娘。」

  張福田就不吭聲了。

  半響悶悶道:「清啞這下可難嫁人了。」

  李紅棗心一緊,錯愕地看向他。

  難道他還惦記郭清啞?

  哼,男人都是一個樣子!

  靜了一會,她輕聲道:「郭家願陪二十畝田,總有人要她。」

  張福田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煩躁。

  紅棗心中冷笑,不再理會他,自顧睡去了。

  上了床,卻睡不著。

  興奮的。

  睡著了也笑醒了。

  郭家報應的這樣快,看來老天爺對她真是好。

  明天要不要抽個空去法華寺還願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47 PM


第67章 傷痛

  方初沉默了下,才道:「放心,沒事。他們回去了。」

  頓了下,又補充道:「住在宏發客棧。我讓人盯著了。」

  謝吟月輕聲道:「你費心了。累了一天,早些歇去吧。」

  一面著人安排他地方住。

  方初搖頭道:「又不是沒地方住,我還是回去吧。希夷呢?」

  謝吟月知道方家在霞照有宅子,而且今晚這事讓他心裡有些不快,住在謝家也不自在,也不勸他,遂讓人請了韓希夷來。

  他兩個一塊去向謝二老爺告了辭,才騎馬走了。

  路上,方初很沉默。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

  郭家人出了謝家別院,恓惶無助。

  清啞雖然退了親,但走時江明輝那一聲呼喚,讓她心底又升起一絲希望,希望他不顧一切追出來。只要他追出來,她就會撕了那張退親文書,和他共同對付謝家。

  可是,直到他們走出謝家大院,江明輝也沒有追上來。

  清啞回想剛才情形,猶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腳步越來越沉,終於挪不動,癱倒在地。

  郭守業等人都驚慌不已,一齊圍住她。

  偏清啞一聲不響,神情呆呆的。

  吳氏便叫道:「清啞,你哭一聲!清啞,你哭出來!」

  她的聲音很恓惶,在夜晚的長街上顯得很刺耳。

  清啞茫然不覺,神魂出竅一般呆著臉。

  郭大有搶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我背小妹。」

  郭大全在後輕輕一推,清啞就軟軟地趴在二哥背上。

  郭大有背起她,郭守業父子婆媳圍隨著,倉皇而去。

  後面街邊暗影中,方初和兩個隨從看著前面。

  聽見吳氏驚叫,他眼前浮現那個小姑娘安靜的樣子。

  她便是傷心也是沉默的吧?

  她是不會大哭大笑的!

  他無法想像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鬧的樣子。

  忽想起她在退親文書上的落款,是郭清啞,而不是他以為的郭清雅。一個女孩子,為什麼叫「清啞」呢?除非,她曾經不會說話。這麼一想,眼前情景就解釋得通了。

  他始終沒有聽見她的哭聲,覺得心口堵得慌。

  ……

  正沉思間,忽然韓希夷靠過來問道:「郭家人,怎麼樣?」

  方初愣了下,才明白他問的什麼,因搖頭道:「沒怎麼樣。」

  隨即又道:「還能怎麼樣!」

  聲音有些落落寡歡。

  韓希夷就著街邊人家門口的燈籠光芒仔細打量他臉色。

  方初一臉肅然,看不出喜怒。

  韓希夷忽然笑了,從馬上探身過來,低聲問:「那時候,她吐到你臉上,那個……你心裡覺得怎麼樣?」

  說完,自己先忍不住,轉頭偷笑起來。

  方初橫了他一眼,沒吭聲。

  韓希夷笑了一陣,又自言自語道:「我覺得你並不難堪。也對,那樣一個女子,檀口中吐出來的可是香液,等閒人哪沾得著。這是你運氣好,才碰上了。她見你雖然卑鄙無恥,但卑鄙得……像個人物,所以才吐你;若是別個人,她連吐他都不屑吐呢……」

  方初即便知道好友是為了寬慰他、怕他心裡不好過才故意打趣,也禁不住惱羞成怒。先是不動聲色,待他說得忘乎所以的時候,突然從馬上飛身而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硬生生將他從馬背上踹了下去。

  韓希夷慘叫一聲落地,卻爬起來飛快,轉眼又跳上馬背。

  身後隨從見他們動起手來,都莫名其妙,不知兩人做什麼。

  韓希夷坐好了,正色道:「你不用羞惱,也別擔心我會洩露你的醜事而痛下殺手滅口。放心,這事知道的人不多。謝家那邊自有謝大姑娘安排,相信那些下人沒一個敢在外多嘴。我呢,今晚一覺睡醒來,我就什麼都忘了。這下你放心了吧!等明日郭家人回鄉下去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日子一長,便再沒人提起這件事。」

  說到這,他一本正經的口氣忽然一轉,又變得戲謔起來,「那個,一初你別怪我。我一想起那小姑娘……對我們方大少……那個……大口啐我們方大少,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我簡直就佩服她佩服得要死。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我說方兄,那會兒一大口唾液飛過來,你怎麼就一動不動呢?那個……當時你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他真的很好奇,想起這事來就好笑。

  這個朋友,長這麼大也沒吃過這樣大虧。

  方初卻沒有理會他,看著前方黑夜出神。

  「等郭家人回鄉下去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真的會這麼簡單嗎?

  為什麼他心裡老覺得不安呢!

  韓希夷笑了會,也斂去笑容。

  是啊,這件事會就這麼過去嗎?

  聽說那小姑娘已經退過一次親了,那她……

  他不禁為她擔心起來。

  然私心裡又覺得她絕不會就此消沉、一蹶不振。

  想到這,他竟然隱隱期盼起來,期盼她有什麼新的傳聞出來,而不是回去鄉下,就此從霞照銷聲匿跡。

  「她能繪製圖稿,想必有些能力。」他想。

  ※

  宏發客棧,郭家人都圍在清啞床前。

  清啞沒吃沒喝,昏昏躺著。

  吳氏一直壓抑著哭聲,捂著胸口靠在床沿邊。

  屋裡的氣氛彷彿凍結了,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吳氏望向郭守業,「他爹,怎麼辦?你拿個主意。」

  出了大事的時候,她還是要靠男人。

  這麼多年,他一直沒讓她失望過。

  郭守業緊閉著嘴唇,好半天才道:「等清啞醒來了再說。」

  不管什麼事,都得等清啞醒來才能決定。

  郭大全湊近他,低聲道:「要小心謝家。」

  如謝家防著他們一樣,他們也防範謝家。

  郭守業眼中厲色一閃,道:「你們都去睡,我在這守著。我老了,覺少,就累點也沒事,橫豎明天有什麼事也是你們兄弟做,你們要歇好。」

  郭大全郭大有一齊點頭,果真就去隔壁睡了。

  儘管是提前預定,然客棧客房緊張,還貴得很,所以郭大全只訂了兩間房。他們父子兄弟住一間,吳氏母女婆媳住一間。鄉下出來的,吃得起苦,床不夠打地鋪就好了。

  當下吳氏守在清啞床前,蔡氏和阮氏就擠在清啞裡邊睡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48 PM


第68章 奮起


  而郭守業則將自己隱藏在窗子看不見的視角,警惕地注視著外面。

  他毫無睡意,一邊守護家人,一邊思想今天發生的事。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若就這樣算了,他也不是郭守業了。

  到底該怎麼辦,他要好好想一想。

  謝家麼,哼!

  隔壁房裡,郭大全兄弟躺在床上,也沒睡著。

  他們也在想這件事。

  這件事當然不能就這樣算了!

  眼下最要緊的,是讓小妹恢復過來。

  只要小妹好了,他們就有精力想法子。

  清啞能度過這一關嗎?

  郭大有尤其焦心。

  他太清楚小妹對江明輝的感情了,不是張福田可比的。

  第二天早晨,天剛朦朦亮,清啞便醒來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望向灰濛濛的床帳頂,好半天才凝聚起思緒。昨日發生的一切便在腦中清晰顯現,那痛徹心扉的感覺洶湧而至,一點不亞於昨晚。

  她害怕地躲藏,想要逃避。

  可是,念頭卻遏制不住地往那個人身上轉移——

  他對她毫不掩飾的愛戀,久別重逢時的喜悅,說不退親的堅定語氣……思緒一轉,眼前又浮現謝吟風的嬌柔模樣,還有他看她時擔憂的眼神,頓時心裡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刺痛,瀰漫全身。

  她不要想他們!

  可是,她卻止不住地想他們:

  想他們昨晚拜了堂,然後入洞房……

  想自己從謝家出來,世界崩潰的黑暗……

  想他在跟別的女人纏綿的時候,她卻躺在床上心喪若死。

  她側臉,眼角滾下大顆淚珠。

  輕微的動靜,也讓床前守候的人聽見了。

  幾乎同時,床邊站起一個人,是吳氏。

  「清啞,你可想吃東西?」她堆著笑臉小心問。

  清啞心中酸楚,眼淚流的更厲害了。

  這情形,跟她剛來到這個異世時何其相像!

  一陣雜亂腳步響,郭守業、郭大全、郭大有、蔡氏、阮氏都圍了過來,各人臉上或擔心或強笑或安慰或心疼的神情,深深地刺激著她。

  她咬牙,硬撐著坐起身子,「我餓了。」

  眾人大喜,阮氏急忙轉身,「我去端吃的來。」

  清啞起床了,和大家一起吃早飯。

  郭守業盡量用平常的口氣商量道:「清啞,咱們待會就搭船回家吧。那什麼織錦大會,咱們不去了。咱們先織布,這個容易些。」

  老漢心裡覺得,閨女留在這個有江明輝的地方,有搶了郭家女婿的謝家的地方,心裡會難受,不如回家,過段日子心情好了,再想法子做生意不遲。

  清啞搖頭,堅定道:「不!我們上街去。」

  眾人一愣,同時心裡一喜。

  不管怎樣,清啞這樣總是好事。

  這比他們想像的結果要好。

  她想幹什麼,他們就陪她去。

  於是,早飯後一家人便簇擁著清啞去了街上。

  清啞依然覺得渾身無力。

  她茫然地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提不起半點興趣。

  失去了江明輝,這座城鎮對她也失去了吸引力。

  不,要更殘酷——

  走在這街道上,心裡有個念頭時時刻刻在提醒她,她跟江明輝退親了,江明輝娶了織錦世家的謝姑娘。

  這念頭如蟲蟻啃嚙著她的心。

  還有,她如同小偷一樣忐忑,生怕江明輝會從對面、左邊或者右邊哪裡鑽出來,忽然就站在她面前,和謝吟風手牽手,親密說笑。

  那時,她要如何面對他們?

  除了羞恥和悲傷,她還能怎樣?

  她惶恐地東張西望,覺得江明輝隨時會出現。

  她想轉身躲回客棧,心裡又不願走。

  走了,就意味著逃避,是懦弱的行為。

  她要找些事做,讓自己忙起來,忘記傷痛。

  還有,她這趟來霞照是有目標的,不能因為和江明輝退親了就一蹶不振,把這件事也擱下。那更讓人看低了她,將來她還能有什麼作為?

  她要奮起!

  爸爸說過,在這個世界上,靠誰都不行,只有靠自己。

  因為就算最愛她的爸爸媽媽,也不知哪天會離她而去。

  所以,她要奮起!

  她就像無頭蒼蠅似的,在街上茫無目的地轉。

  她的心麻木的很,想不起來該怎麼做。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一戶人家門口站著兩個男人,正在講價。一個說貴了,一個說不貴,也不看看現在城裡什麼情形,這樣好地段的宅子,可不是容易碰上的。

  她便站住了,聽他們爭論。

  才一會,那個買家就搖頭走了。

  清啞就上前問:「你要賣房子?」

  說著,眼睛朝他身後的宅院內看去。

  那個中年男人把郭家人打量一番,不確定他們是否有實力買他的宅子,但還是詳細告訴道:「是要賣。這院子可有三進呢,屋裡什麼都是齊全的。我因為做生意虧了,沒法子才賣的。賣了好回鄉去種地。這麼大的宅子,只要三千五百兩銀子。這個時候,有錢也難買到這樣好的地段。——瞧,前面就是田湖,風水地段沒的說。」

  他只顧吹,忘了自己剛才還說做生意虧了。

  若真是這宅子風水好,做生意又怎麼能虧呢?

  這宅子頂多值兩千五到三千兩,然他特意捱到織錦大會的時候才放出消息。這時候從外地來霞照的有錢人特別多,運氣好的,遇上個大方的主兒,貴幾百上千兩也不會太在意,他可就賺大了。

  清啞四下打量一番,便走了進院去。

  郭守業等人也急忙跟了進去。

  轉了一圈出來,清啞已決定買下這宅子。

  郭大全和屋主去了縣衙一趟,房契上就變成了郭守業的名字。

  前後不到一個時辰,他簡直就跟做夢一樣。

  屋主也不料這樣容易,對方一分價沒壓,笑得合不攏嘴。

  再看郭守業等人,只當是大富豪,心裡覺得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不知道,清啞不是有錢的主,不過恰好今天心情不好;手上又正好有一筆錢,這錢還是跟未婚夫退親得來的,拿在手上戳手;還有,她急需一個地方,要辦一件事,卻不知從何做起,這宅子就送到眼前來了,所以順手就買下來了。

  郭守業兩口子全憑閨女做主,只要她喜歡。

  原本吳氏是要壓價的,才張口就被郭守業一個眼神制止了。

  今天的清啞就像一件瓷器,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生恐碰壞了她。本來錢也是她掙的,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51 PM


第69章 宣傳

  很快,郭家人就從客棧搬了過來。

  偌大的陌生城鎮,轉眼就有自己的家了。

  三進的大院子,他們再也不用幾個人擠一間房。

  銀子花去大半,有了落腳的地方,清啞的心情輕鬆了些,悲傷淡了些。或者說,因為腦子清醒了,心裡的計劃也有了眉目,也知道下面該怎麼做了,就無暇分心想江明輝了,所以悲傷自然淡了。

  她先請大哥帶著半匹織錦去錦署衙門;接著,又讓二哥去街上買了筆墨紙硯和剪刀等物回來,讓兩個嫂子裁紙,自己寫傳單;又請爹娘找街上小叫花子來等候使喚。

  很快,她寫好一張傳單。

  傳單標題是:拍賣

  內容是:竹絲畫圖稿

  拍賣時間:六月二十九日申正(下午四點)

  拍賣地點:田湖南街槐樹巷郭家(可先觀圖稿和真品)

  寫完了又拿起來細端詳。

  想了一會,在「圖稿」後用括弧加了幾個字:和織錦設計有異曲同工之妙。

  添加後,覺得還行,就照著這張底子抄寫起來。

  越寫越快,一氣寫了二三十張。

  寫好摞起來,交給二哥,說道:「叫他們拿到街上去散。給有錢人。最好是錦商。」停了下又補充道:「就說江竹齋原先用的這稿子。」

  這就是借勢了。

  這圖稿到底如何,看傳單的人不清楚,未必有興趣來;然江竹齋已經豎起了口碑,說江竹齋用的稿子,誰不想看看?想發財的只怕都要來看看。

  郭大全眼神一閃,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出去後,把那些小乞丐都集中在院子裡,先一人給了五百文。

  小乞丐們嘩然,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

  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娃壯膽問:「你想叫我們幹什麼?」

  郭大有揚了揚手中的傳單,微笑道:「把你們找來,是想請你們幫忙做件事。——我們付工錢的。這五百文是先預付,表示我們的心意,我們不是騙人的;等事情辦好了,每人還有一兩銀子拿……」

  還未說完,小乞丐們再次嘩然,一個個眼放光。

  一兩銀子啊!

  郭大有忙提高聲音道:「別吵!聽我說:我要你們把這些單子拿到街上去散給人。不是隨便散的,要散給看上去有錢、有身份的人,最好是錦商、賣竹器的東家。你們一人跑一條街。我到時候把單子編個號,你們一人領一樣號數去散發。回頭有人拿這個號的單子來找我們,來的越多,散單子的人得的錢就越多。可都聽明白了?」

  小乞丐們有的喊「聽明白了」,有的說「沒聽明白」,有的問「我散給了人,他們不來怎麼辦?」亂糟糟的吵成一團。

  郭大有便又解釋了一遍。

  並叮囑他們,散發傳單的時候,別忘了跟人說江竹齋用的就是這畫稿,原來兩家是親家,因為江掌櫃昨天被謝家姑娘拋繡球招做女婿,和郭家退了親,所以郭家才要把原先準備給江家的畫稿對外拍賣。

  反覆強調了幾遍,眾乞丐才都記住了。

  隨即,郭大有進去,讓清啞給傳單編號。

  二十多個乞丐,共編了十個號,每兩三個人一組,共用一個號。

  清啞給他們都寫了僱傭字據,他們也摁了手印。

  然後,這些乞丐便像小魚兒似的,拿著傳單轟然散往霞照城各個角落。

  郭守業也沒閒著,在院門口栽了兩根大毛竹。

  一根毛竹上懸掛了一幅水鄉圖畫,用竹絲編織的。

  另一根毛竹上則掛的是意匠圖稿,標注精密繁複。

  那竹絲畫跟江竹齋的畫比起來,顯得粗糙許多。因為,這是郭守業編的。他的手藝當然無法和江家專業的比。但是,這圖只是樣品,讓人看個概略。重要的是那圖稿,若有手藝精湛的篾匠,憑著那圖稿就能編出不亞於江家的竹絲畫。

  郭家來霞照怎會帶著這個呢?

  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郭守業和吳氏見江家半年都沒人上門,心裡氣怯,生怕和江家較勁誤了閨女的終身。和兒子女兒商議後,想藉著這次來霞照,帶幾幅圖稿給江明輝。解他燃眉之急,順便也向江家老兩口展示:這東西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弄出來的,江家要知道好歹。

  可惜,東西帶來了,卻沒用上。

  清啞便想到了拍賣。

  賣了圖稿,就斷了對江明輝的念想。

  當然,順帶幫家裡籌一筆錢也是好的,他們如今很窮。

  這些圖稿比江竹齋以前用的任何一幅都更複雜。

  她有信心能一舉成名。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後,就有三三兩兩的人來到郭家新買的宅子前,仰頭看那竹絲畫,一面指指點點。

  郭守業就站在門口,負責向人解釋。

  為了解釋清楚,難免要告訴江竹齋的生意如何好,又扯出和江家的恩怨,然後扯出謝家拋繡球招親、奪人女婿、逼人退親的事。

  這麼一來,聽的人就更有興趣了。

  聽完了,轉頭又當新聞向親朋鄰里說。

  加上那些小乞丐散發的傳單,不到一個時辰工夫,霞照城大街小巷都傳遍了謝家奪人女婿、郭家含憤拍賣畫稿的事,然後就有更多的人湧到郭家新宅前。

  郭守業滿面悲苦,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個來的人解釋。

  郭大有則忙著佈置拍賣場,就設在院子裡。

  時間太緊了,只能買了棉布來隔斷,形成一個個小隔間;又去好幾個木器行,將各式桌椅送了幾十套來;粗瓷茶具也買了許多。

  為什麼要這樣趕呢?

  因為他們怕謝家出手暗算,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正忙著,郭大全從錦署衙門回來了。

  見門前圍了這許多人,不禁一愣,還當自己走錯了門呢。

  正疑惑地張望,郭守業踮著腳在裡面叫他。

  郭大全大喜,用力擠過人群,來到他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拿到官帖了。天字號!」

  郭守業強忍著笑意,道:「快去跟清啞說。」

  郭大全卻看著眼前人群問「這幹什麼呢?」

  郭守業推他:「進去問大有。這兒你別管。」

  郭大全忙就進去了。

  他之前走的匆忙,所以不知清啞後來的安排。

  他去了錦署衙門,交了半匹織錦。

  這是織錦大會的規矩:凡來參加大會的錦商,必要拿出自家織的錦緞,展示技術和實力,才能確保皇商地位和名望,在大會上簽訂大量訂單;不然的話,就算再有頭臉的錦商,連續幾年無進展,也會被淘汰。

  參加織錦大會需要官帖。

  那些有名的錦商自然不難弄到官帖,其他的則只能靠自身實力,或者鑽營拍馬,使盡渾身解數弄官帖。

  郭大全以半匹織錦叩開了錦署的大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55 PM


第70章 宣戰

  他被招了進去,錦署長史官鮑長史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他閱人無數的雙眼,也沒看出他個好歹來,遂問「你主子哪家的?」

  郭大全回道:「小人姓郭。」

  鮑長史皺眉,因為從沒聽說過這一號人家。

  因看著他想,怕又是哪一家要冒頭了,倒不可小瞧了。

  郭大全便道,七月一日,他的少東家會親自參加織錦大會。

  鮑長史想起他送來的那匹錦,非同小可,便給了天字號的官帖。

  清啞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她設計的這款錦,已經超越現有的織造水平。

  但這成果卻是別人搶也搶不去的。

  就算拿到了她的圖稿都沒有用,因為還要織機配合。改進後的織機沒有圖紙,或者說,圖紙印在郭大有和清啞的腦子裡。所以,錦署衙門必須對她敞開大門,迎納紡織史上一次技術飛躍。

  郭大全興奮地說完,又問家裡怎麼回事。

  郭大有微笑著看了清啞一眼,簡單將拍賣的事告訴了他。

  郭大全眼睛一亮,喝道:「好!」

  這真是好啊!

  狠狠地打謝家和江家的臉面不說,這批畫稿一傳出去,江竹齋就不是一家獨大了。不,往後的生意就難了。看江家那死老婆子還敢嘴硬,說他小妹的畫不值錢。

  「這事光靠幾個小要飯的不成。得我親自去。」他振奮道,「那些要飯的懂什麼。真正的內行都在會館裡。像湖州會館、岷州會館、溟州會館、京城會館……大錦商都有人在裡面。他們來了,這圖稿才能賣得上價。不然,隨便什麼人來,出幾百兩銀子。咱們倒是賣還是不賣呢?」

  清啞聽了他的話,停筆沉思。

  想了一會,對郭大有道:「凡來報名的,每人交一百兩銀子。」

  郭大全、郭大有都聽呆了。

  「這……這行嗎?」

  他們都很懷疑,誰肯出這個冤枉錢。

  清啞不為所動,道:「就這麼辦。」

  跟著又道:「拍賣底價五千兩。」

  只有這樣,才能引來真正的買家。

  那些想著渾水摸魚、投機取巧的人。若是捨不得報名費。自然就退避三舍了;真正買家卻是不會捨不得這個費用的。

  說話間,清啞將才寫的一大摞傳單交給郭大全。

  郭大全顧不得細想這措施是否可行,接了傳單。丟下一句「大有你仔細想想」,就匆匆出去了。

  他出面自然又是一番光景。

  相比郭守業成心要敗壞謝家名聲,郭大有想借江竹齋的口碑宣揚,郭大全則將小妹的意思另作發揮:他去各大會館對人說。郭家的圖稿不僅能編出竹絲畫,還能當織錦圖稿用。若是那內行的,能從中看出巧妙來,不信可以親自去槐樹巷看。

  幾個會館一跑,各大錦商便紛紛得了消息。

  ※

  江竹齋。早飯後便迎來了回來敬茶的江明輝和謝吟風。

  對這個結果,江大娘自然是十分歡喜,笑得合不攏嘴。精神健旺;江老爹就算彆扭,然木已成舟。也莫可奈何了,只能強做笑臉;江老大和江老二也都賠笑;江明輝明顯失魂落魄,然對著謝吟風又不好意思冷臉,勉強擠出笑容;謝吟風溫溫柔柔地敬茶,言語恭敬,禮數周到,舉止賢淑優雅,讓江家人彆扭的心情好了許多。

  接了茶,江大娘拿出一個盒子給謝吟風做見面禮。

  然才一拿出來,江明輝便臉色大變——

  那正是他給清啞買的玉鐲!

  江大娘見兒子神色不對,才想起她在謝家洩露的口風,忙驚慌地將盒子收入袖中,另外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遞給謝吟風,口內說道:「娘是鄉下來的,沒什麼見識,江家也比不上謝家富貴,這簪子還是明輝幫我買的,我可喜歡了。今兒送給你,雖然比不上你自個的,好歹是娘一片心意。」

  謝吟風並沒有錯過剛才那一幕,裝作不知道,笑吟吟地接了簪子,又謝過了,方才起身。

  然經此一事,江明輝臉色一直沒緩過來。

  江大娘正使盡渾身解數活躍氣氛,竹根驚慌地跑進來說道:「不得了了,大爺爺,郭家找了許多要飯的在街上發單子,說要拍賣竹絲畫的稿子呢……」

  弄清了緣故,江大娘拍桌痛罵。

  「就曉得他們不安好心!明輝教會了那個啞巴,還給了五千兩銀子,還餵不飽他們,還要幹這挖祖墳、斷人根本的事!不要臉的東西!黑了心的小騷貨,難怪嫁不出去……」

  罵著罵著,忽然覺得自己聲音很突兀。

  留心一看,大家都沉默,就她在罵。

  還有江明輝,看她的目光很陌生、很痛苦。

  江老爹陰沉著臉,呼呼喘氣。

  忽然他一拍桌子喊道:「不賣送給你?你是人家祖宗!」

  江大娘被噎得一滯,然很快也喊道:「他郭家憑什麼賣?要不是明輝教清啞……」

  說到這,忽然沒聲了。

  她自己也覺得憋屈:江明輝肯定教了清啞,可是為什麼明輝自己卻不如清啞呢?清啞會畫的,明輝畫不出來。這要怎麼跟人說?

  江明輝扭頭衝進了廂房,還把門關上了。

  謝吟風一面安慰江大娘和江老爹,一面派人回去告訴爹娘。

  ※

  方初一早起來便忙著召集管事問話,籌備織錦大會事項。

  巳時初,昨日安排的隨從來報,郭家退了宏發客棧的房間。

  他聽了一愣,問「走了?」

  那人搖頭道:「沒有。他們在田湖南街槐樹巷買了一所宅子,搬過去了。」

  方初靜默半響,道:「再盯著……也別盯緊了,就留心他們幹什麼。也別出面干涉,有什麼不對的回來告訴我。」

  那人答應了,退了下去。

  方初心裡的不安更重了。

  因想:郭家沒有走,卻在城裡買了宅子,這是常住的打算。他們要做什麼?他們做什麼別人管不著,可是,會不會對謝家不利?

  想想又失笑,謝家是什麼人家,豈會怕一個小小的郭家。

  遂丟開此事,繼續忙碌。

  午初時分,韓希夷派人來相請,說中午在醉仙樓定了雅間,叫他忙完了就過去吃飯,還說有事相商,也請了謝家大小姐。

  方初聽了令來人回復,說他待會就去。

  一時昌兒又來回:嚴家派人來請,說表小姐到了,請大少爺過嚴家吃午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56 PM


第71章 衝突

  表小姐即方初的表妹,他母舅的女兒,名嚴未央,是嚴家的少東。

  方初道:「去告訴表小姐,說韓大爺中午在醉仙樓定了雅間,我一會就過去了。請她也去。說謝姑娘也去。」

  昌兒忙答應著去了。

  田湖在霞照城南。湖面四四方方的,中間被兩條柳堤交叉分割成四塊小湖,成「田」字型,所以名為田湖。四小湖之間有水道相通,上建拱橋,湖中蓮葉荷花接天連碧,風景極為優美。

  醉仙樓坐落在田湖東面,以擅烹製湖、河鮮聞名。

  方初到的時候,韓希夷正在二樓雅間聽一伶人彈古琴。

  他慵懶地斜倚在窗邊,望著窗外水上連綿的荷葉荷花和堤上絲帶飄揚的柳樹,嘴角噙著笑意,十分悠然自在。聽見動靜,他立即坐正了身子,笑著對那彈琴的女子道:「多謝姑娘肯賞臉,為在下彈琴解悶。小秀,送姑娘回去。」

  小秀會意,忙請那女子出雅間。

  那女子盈盈美目在韓希夷臉上一轉,輕聲謝過,然後出去了。

  等她一走,韓希夷便迫不及待問方初:「你從家裡來,可聽說街上的傳聞了?那郭家……」一面執起青花瓷壺為他斟了一杯茶。

  「聽說了。」方初坐下後,端起茶喝了一口,展開折扇搖著,才接著說道,「那麼多乞丐散發單子,瞎子聾子才聽不見。」

  他神色有些晦暗,卻沒有憤怒。

  韓希夷就歎了口氣,不知再怎麼說。

  郭家賣畫稿,難道還能不許他賣?

  只是此舉必定對謝家和江明輝有極大影響。

  謝家搶人女婿的名聲是傳出去再收不回來了。

  兩人沉默著,雅間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方初抬眼問:「錦署衙門那有什麼消息沒有?」

  韓希夷搖頭,笑道:「還不是老樣子。也沒聽說誰家送了驚人的東西去。到了這個地步,各家都差不多,再難進一步。就有些差別,也是花色、圖案不同罷了。倒是謝姑娘呈上去的一匹緙絲還新鮮些。」

  方初頷首,他是見過謝吟月的那匹緙絲的。

  想起謝吟月,不禁又想起郭家即將要召開的拍賣會來。

  韓希夷一看他臉色,便知他擔憂什麼。

  因道:「不知謝姑娘可得了消息。」

  「我知道了。」

  隨著說話聲,雅間門推開,謝吟月走了進來。

  錦繡隨後跟進來,幫自家姑娘除去帷帽,扶她坐下。

  方初起身,親自執壺幫謝吟月斟了杯茶,一面關切地問:「天熱的很,可要一碗蓮子綠豆湯?」

  謝吟月搖頭,道:「等用過飯再喝那個。」

  錦繡便退到她身側,拿把團扇在她肩後輕輕搖著。

  謝吟月飲了口茶,放下杯子看向那二人,微笑道:「外面的事我都聽說了。這也沒什麼,你們不用擔心。郭家自賣他的畫稿,謝家不理會就是了。」

  韓希夷道:「可郭家對人說這些畫稿原為江竹齋準備的……」

  然後就扯到謝家搶女婿的事上。

  方初目光炯炯地看著謝吟月,想知道她對此事怎麼說。

  謝吟風垂眸,輕聲道:「不就是些傳言麼,本就是事實,還能不讓人說?說多了、說厭了,事情過了,也就散了。我謝家要是連這一點事也經不起,那昨晚乾脆讓江明輝走就是了。郭家拍賣畫稿,對江竹齋也不會有影響。昨晚我看了二妹妹買的那些竹絲畫,並不是多難,我自信也能做出來。沒有郭家,江竹齋一樣能興旺。眼前且隨他們去吧。說起來,確是謝家搶了人家女婿,還不許人家出一口氣?」

  淡然的聲音,配合從容的神態,自信優雅。

  方初鬆了口氣,瞅著未婚妻微微一笑,又幫她續了些茶。

  謝吟月也回他一笑,端起茶杯小口喝著。

  韓希夷以扇擊掌,讚道:「到底是謝姑娘!」

  這話不僅讚揚了謝吟月的氣度,更是讚她的才能。

  謝吟月身為謝家少東,執掌謝家生意還在其次,尤其以聰慧靈秀著稱,凡是經她眼的織錦,她便能看出其織造方法。所以,她說能編製竹絲畫稿,那就一定能編製。

  「哦,表妹已經到了。等會也要來。」

  方初放下心思,神情輕鬆起來,說起嚴未央。

  「嚴姑娘來了?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她了。」

  謝吟月很高興。

  「要是衛昭來了,咱們五少東就齊聚了。」韓希夷笑道,「咦,嚴姑娘怎還不來?別是找不到地方吧?」

  方初也覺得奇怪,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到了。

  正要差人去看,雅間門推開,謝吟月另一個大丫鬟錦雲匆匆走進來回道:「姑娘,家裡來人說,大少爺帶著人去找那個郭家算賬,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動了刀呢。」

  謝吟月眉頭輕皺,問道:「在哪裡?」

  錦雲道:「在田湖南街槐樹巷。」

  方初和韓希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站了起來,「走!」

  三人便一同下了樓,謝吟月坐車,韓希夷和方初騎馬,護持在馬車左右,匆匆往槐樹巷趕去。

  從田湖東的醉仙樓到田湖南街並不多遠,很快就到了。

  遠遠的,就見郭家新宅門口圍得水洩不通。

  三人只好在人群外下馬下車。

  當下,隨從在前開路,方初和韓希夷夾護著謝吟月擠入人群。

  門前空地上,郭守業和郭大有一邊一個,好整以暇地站在大門口。

  與他們父子鎮定不同的是,蔡氏手執兩把菜刀,站在正當中,殺氣騰騰地沖對面揚刀喊道:「來呀!來殺了老娘!有本事你殺了老娘,老娘就服你!」

  在她對面,謝家二房大少爺謝天良騎在馬上,神情憤怒,好似鬥雞一般惡狠狠地瞪著她。他的身後,站著十幾個家僕,都手執棍棒,嚴陣以待。

  兩幫人中間,還有兩個騎馬的少女。

  打頭的那個少女穿著紅色騎馬裝,衣袂翩躚,紅艷如火。頭上梳著飛仙髻,鴨蛋臉,修眉鳳眼,直鼻豐唇。只有一樣特殊:膚色黑了些。不是黑炭似的黑,而是呈麥色。

  這也夠驚人的了。

  試想哪個富家姑娘不是養得肌膚晶瑩、吹彈可破?

  她生的這樣,顯然不合世人眼光。

  然她一身紅衣配上黑膚和黑亮的鳳眼、豐滿的唇,加上張揚燦爛的笑,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野性的健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7:58 PM


第72章 不平

  就見她用馬鞭指著謝天良笑道:「謝天良,你還有天良嗎?人家拍賣畫稿,關你什麼事?你帶這麼多人打上門來。莫非霞照沒有王法,是謝家的天下了?」

  謝吟月心中「咯噔」一下,對謝天良嚴厲喝道:「天良,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叫他們回去!」

  謝天良只比謝吟月小一個月,然聽見她的聲音,卻立即跳下馬上前拜見,「大姐,這郭家欺人太甚,污蔑咱們謝家搶人女婿……」憤憤然解釋緣故。

  那邊,方初也對馬上女子叫道:「表妹!」

  嚴未央轉頭,丟給他一個燦爛明媚的笑容。

  「表哥來了。喲,還有韓大少!來的正好。你們慣喜歡打抱不平的,快來看這欺男霸女的惡少,帶著這麼多人就大搖大擺殺到人家家門口來了。眼裡全沒有王法。快來管一管。」

  她很高興,彷彿找到了幫手,卻獨獨沒有理會謝吟月。

  方初和韓希夷都作聲不得,一齊沉臉看向謝天良。

  謝天良對著郭守業咬牙道:「這泥腿子讓小叫花子四處污蔑我謝家……」

  郭大有揚聲問道:「污蔑?我們污蔑謝家什麼了?江家不是靠我郭家的畫稿發財的?江家沒跟我小妹定過親?江明輝沒被謝姑娘繡球打中招做女婿?昨晚江家沒和郭家退親?這些事,你倒說說,那一樁不是事實,我們說錯哪一樁了?」

  謝天良氣得瞪眼,上前指他道:「你……」

  蔡氏衝他一揚菜刀,嚇得他倒退一步。

  待發現自己氣怯,覺得很丟人,想這麼多人當面,這農婦未必就敢真用刀砍他,所以壯膽要再衝過去。

  謝吟月一個眼神丟過去,他又止住腳,很是不忿。

  謝吟月這才對郭大有道:「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弟弟莽撞,我這裡代他向郭二哥賠罪了。」說完衝他蹲了蹲身。

  人群「嗡」的一聲,議論聲起。

  郭大有卻深深地看了謝吟月一眼,心中忌憚不已。

  想她年紀比清啞也大不了幾歲,就這樣有心機;而清啞就像個小娃兒似的,心地簡單的就像張白紙,真是不能比。

  當下他冷笑道:「不敢當!姑娘真有心,昨晚就該賠罪。現在裝模作樣,有什麼用?」

  謝吟月沒說話,只瞅了大丫鬟錦繡一眼。

  錦繡立即上前,正色對郭大有道:「昨晚賠什麼罪?你剛才說的雖都是事實,卻怪不得我謝家。江公子接了我家二姑娘的繡球,干係二姑娘終身,能不承擔?至於他和郭家有婚約,我謝家並沒有逼江家悔婚另娶,曾表示可二女共侍一夫。是郭家姑娘不肯成全,硬要逼江公子做不義之人,兩家鬧翻了,江家才退親的。與我謝家何干?」

  人群又「嗡」一聲炸開,都道「原來這樣!」

  郭守業和郭大有聽了氣得渾身發顫。

  正沒主意時,就聽有人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好啊!」

  人群分開,是郭大全回來了。

  看見他,方初和謝吟月都不禁渾身戒備。

  果然,郭大全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才對人群笑道:「這小女娃說的對,我郭家沒敢怪謝家。所以不就退親了,又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走了。噯呀,這個事也是巧了。往後啊,謝家再有姑娘拋繡球,甭管定親的、成親的、大叔還是大爺,都要去搶啊。運氣好的,搶到了就要承擔。娶不成正妻,弄個小妾也是好的。哈哈哈……」

  人群先是一愣,跟著轟然大笑起來。

  這回換謝天良和錦繡氣得渾身發顫。

  謝吟月沒有笑,等人群笑聲停了,她才慢條斯理道:「郭大哥說笑了。雖然這事確實巧了些,謝家還不至於在拋繡球的時候,把什麼大叔大爺都放進去。江公子也是因緣巧合,不知怎的陰差陽錯才進去了。這也說明他和舍妹有緣。所謂姻緣天定,天意不可違!」

  天意不可違?

  這回答巧!

  方初和韓希夷對視一眼,微微點頭。

  嚴未央卻放聲大笑起來,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

  謝吟月心下覺得不妥,面上卻不動聲色。

  方初急忙叫道:「表妹!」

  聲音有些嚴厲,有警告的意味,同時目帶懇求。

  韓希夷則上前攥住嚴未央的馬韁,笑道:「嚴姑娘,我在醉仙樓定了雅間,剛才一直等你呢。誰知你在這打抱不平。好了,謝姑娘已經訓斥謝兄弟了,沒事了。咱們還去吃酒吧。韓大哥點了你最愛吃的銀魚蒸蛋。」

  嚴未央看著他撇撇嘴,輕哼了一聲,卻也沒笑了。

  韓希夷這才鬆了口氣,遂站在馬旁和她說話。

  郭大全笑瞇瞇看著謝吟月,揚眉道:「天意?嗯,是天意!真是天賜的好姻緣!姑娘放心,他們肯定能一輩子過到頭的。」

  這話說的,彷彿擔心江明輝和謝吟風過不到頭似的。

  謝天良氣得又要上前喝罵。

  謝吟月伸手攔住他,對郭大全道:「承郭大哥吉言。」

  只一句就完了,根本不想同他多說。

  這個農家漢子,天生的狡詐!

  方初也對郭大全沒好感,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對謝吟月道:「走吧。」

  幾人正要走,嚴未央卻衝門口叫道:「那就是你們要拍賣的圖稿?我看看。別人怎樣我不管,下午我可是要來的。」

  郭大全忙笑道:「就是那稿子,姑娘請看。姑娘能來我們最高興了。」

  方初心中一動,和謝吟月、韓希夷一齊仰頭看竹篙上的東西。

  他們都是行家,這一看立即斂去笑容。

  謝吟月雖然還是淡淡的笑著,卻一直淡淡地笑著。

  不變的神色昭示她在掩飾內心的震驚。

  郭大全來回打量他們臉色,道:「這是最簡單的一幅。」

  幾人心中再次震動,都沉默不言。

  嚴未央則目光大亮,揚聲笑道:「下午,本姑娘要頭一個來!你們給本姑娘留個好位置。」

  郭大全笑道:「姑娘,我們這拍賣會有規矩的。怕來的人多了,我們招待不起;還怕那不想買的人故意來搗亂,所以定了規矩:凡參加的人都要交一百兩銀子,我們給個號。先報名的坐前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00 PM


第73章 相斥

  話未說完,嚴未央立即朝身後伸手,「墨玉,交銀子!」

  「是,姑娘。」

  墨玉跳下馬背,上前對郭大全說要報名。

  她也是個黑姑娘。

  嚴姑娘膚黑,挑的丫鬟也膚黑,這才配。

  那郭大全才把話說完:「……拍賣底價五千兩。」

  嚴未央興奮不已,大聲道:「若果真像你說的,其他九幅都比這一幅還要複雜,這個底價不高。」

  郭大全笑道:「我要說假話,到時候退銀子給你。」

  一面伸手請,「姑娘進去報名。」

  墨玉就跟著郭大有走進院子。

  方初和韓希夷對視一眼,面色肅然起來。

  兩人同時邁步上前,對郭大全道:「我們也要報名。」

  郭大全伸手笑道:「請,請!」

  方初且不進去,而是看向謝吟月。

  謝吟月目光微閃,看向郭大全,微笑道:「郭大哥怕是不會讓我謝家參加拍賣。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郭大全笑瞇了眼,道:「謝姑娘就是聰明。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咱們兩家是仇人呢。都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這奪女婿的大仇也是一樣的。我就算把這畫稿燒了,也不能賣給謝家。唉,可惜了,我曉得謝家有錢!」

  一面坦承不諱,一面還很惋惜的樣子。

  嚴未央在馬上笑得花枝亂顫。

  方初嘴抽抽,不知這種人怎會是郭清啞的哥哥。

  謝吟月倒無所謂,對他道:「你們去吧。」

  韓希夷笑道:「不用了,我讓小秀進去跑一趟。」

  方初立即止步。

  兩個少年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又轉開目光。

  ——他們都怕見到郭清啞!

  少時墨玉和小秀報了名,拿了單據出來,眾人才散去。

  有他們開頭,報名的人就絡繹不絕起來。

  這且不說,且說方初四個回到醉仙樓,大家坐下,韓希夷便吩咐小二上菜,一面道:「那圖稿……」

  才開口,就被嚴未央打斷。

  她盯著謝吟月犀利道:「我今兒算是見識到了:搶了人家的夫婿,居然還能說出這樣一番大道理,生生將強盜行徑說成是天賜的姻緣。謝吟月,你可真不愧是謝家少東——無恥到極點!前無古人!」

  韓希夷臉上笑容一僵。

  方初嚴厲道:「未央!」

  嚴未央一揚尖尖的下巴,道:「怎麼,我說錯了?」

  謝吟月丟給方初一個稍安勿躁的目光,才轉向嚴未央,道:「嚴姑娘心高氣傲、嫉惡如仇,吟月佩服!可是有些話還請姑娘慎言。」

  嚴未央道:「慎言什麼?」

  謝吟月道:「之前吟月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件事本是巧合。我二叔也是無奈,不然難道任憑二妹閨譽蒙塵?再說,謝家並未逼江家退親,是郭家自己主動要退親的。」

  嚴未央霍然站起,俯首盯著她道:「你這話只好拿去哄那戶莊稼漢!我嚴未央雖然不如你謝吟月聰明,卻也不是傻瓜。你當我三歲小孩子呢?我也不問那什麼江公子是怎麼進的謝家,我就說一點:他如果有心攀附謝家,背信棄義想悔婚,這樣的無恥之徒要是我早趕他走了,豈會讓他進門?你謝吟月也會不恥這種小人,絕不會同意將妹妹許他的。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無心攀附謝家,也不想悔婚。那便是你謝家無恥,蓄意謀奪人家女婿!只怕還不止這些,只怕那什麼江公子根本就是墮入謝家圈套,被人誆進招親現場的。」

  方初和韓希夷同聲叫道:「未央!」「嚴姑娘!」

  嚴未央不理他們,只死死盯著謝吟月。

  謝吟月抬眼看向嚴未央,輕笑道:「我謝家什麼人家?江家又是什麼人家?你說謝家費這麼大心思設圈套誆騙江明輝,不覺得可笑嗎?」

  嚴未央道:「一點不可笑!先前我想不通,經過剛才的事,我大概也明白了:只怕謝家以為江竹齋的氣象都是那江公子憑自己的能力撐起來的,以為發現了一個良才,誰知竟然是他未婚妻在背後支持他,後來發現真相已經是騎虎難下了。再有,我猜那江公子肯定是一個俊俏美少年,讓你那好妹妹芳心暗許。甚至,我再大膽猜測,他們早就認識……」

  謝吟月臉一沉,道:「嚴姑娘,莫要血口噴人!」

  方初也嚴厲道:「未央,你怎可如此說話?」

  嚴未央道:「我說什麼了?謝二姑娘若不是對江公子芳心暗許,能只憑招親現場繡球砸中了他,就堅持嫁他?還在獲悉他已經定親的情況下?這也太奇怪了!這件事很容易查的,謝二姑娘之前去沒去過江竹齋,一問便知。」

  豈止去過,還買了許多竹器。

  她的話正觸動方初和韓希夷心頭隱憂。

  他們心裡發急,又不知如何勸止她。

  謝吟月看著嚴未央認真問:「姑娘若是對吟月不滿,大可直說;何故盯著這件事不放?」

  在她身後,錦繡也氣憤地看著嚴未央。

  什麼主子選什麼奴才,嚴未央的貼身丫鬟墨玉跟主子一個性子。她不敢對謝吟月怎樣,便輕蔑地瞪著錦繡,那意思很明顯:我家小姐哪裡說錯了?本來就是謝家不要臉,搶了人家女婿還找出這些理由來。

  錦繡跟謝吟月久了,自然得她言傳身教。

  面對墨玉的挑釁,她雖難受,卻忍住了。

  主子的事,哪有她們說話的份,怎麼也要忍著。

  韓希夷見謝嚴二人對上了,忙笑著起身道:「好了,菜來了,咱們吃飯。嚴姑娘,這事謝大姑娘真的無辜……」

  他想說的是,他們到的時候,江明輝已經和謝吟風拜了堂了,謝明義夫婦幹的事,即便錯了,身為晚輩的謝吟月也無法改變,又涉及謝家臉面,只能收拾善後。

  那嚴未央見他和方初一再幫謝吟月說話,氣得臉漲通紅,拍桌大聲道:「無辜?你說誰無辜?你們還真是憐香惜玉,為了她什麼卑鄙無恥的事都能做得出來!怎不想想那個無辜的郭姑娘!她被退親,將來要怎麼辦?哼,說什麼郭家主動退親,騙誰呢!都是在生意場上打滾的人,你們那些手段我還不清楚!郭家就算不想退親,你們逼也要逼得他主動提出退親。要不怎麼不可一世的方大少會被人大口啐臉呢!」

  方初聽見「郭姑娘」三個字,臉繃得鐵緊,再張不開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02 PM


第74章 反擊

  韓希夷則萬分詫異:怎麼嚴未央也知道方初被唾面的事?

  面對嚴未央的咄咄逼人,謝吟月一直很淡然。

  這時她端正身子,輕聲卻堅定地說道:「這件事謝家就做了!姑娘若是認為吟月無恥,不妨就這樣認為好了。只是別在言語間責備方少爺和韓少爺。他們本不知情,就幫著說了幾句話而已。姑娘這樣大動肝火,為他人抱不平,不知道的,還以為嚴家有多和善呢,再想不到鐵腕鐵面嚴紀鵬的名聲是如何闖出來的。若是嚴家遇見這樣事,只怕手段比我謝家更強硬。」

  大家都是一類人,誰也別說誰!

  凡在商海中浸淫的人,有幾個是善類?

  這一刻,她身上爆發出強勢氣息,凜然不可侵犯。

  謝吟月的話,方初深有同感。

  他對郭清啞確實有些內疚,所以容忍她。

  然當時情形下他卻只能那麼做。

  如果一定要他反省的話,就是悔不該太相信謝明義的話。

  可是,縱然他事先察知蛛絲馬跡,也頂多是緘口不言而已。

  不對,他還是做不到緘口不言。他們到的時候,江明輝和謝吟風已經拜過堂了,江家二老也在場,勸謝明義夫婦改主意根本不可能,始終要和郭家面對。那時候,謝吟月能躲開嗎?謝吟月躲不開,他又怎能袖手旁觀、緘口不言呢?

  想來想去,哪怕事情從頭再來,也一樣是這個結果。

  要怪只能怪他們來的不是時候,若在拋繡球之前來,知道江明輝定了親堅拒婚事,他一定會想法子阻止;若在今天來,事情已經過了,也可以不趟這趟渾水。

  只是這些話卻不好對嚴未央說明。

  因為涉及謝吟風,他們不能深究。

  深究還不知會牽出什麼醜聞,帶累謝吟月。

  嚴未央向來和吟月有些不對付,告訴她她還不知怎麼嘲笑諷刺吟月呢。

  可眼前這情形,不告訴她她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就聽她冷笑道:「生意場上,我爹爹什麼事都敢幹。就是沒幹過這種壞人姻緣的刻毒事。」

  說完還不解恨,謝吟月越不想牽累方初和韓希夷,她偏要提,於是又轉向方初道:「今兒你這樣,就被人啐臉;他日要是為了她謝吟月,是不是要動手害人命?你記住了:這樣事幹多了,就不是啐臉那麼簡單了,要遭報應的表哥!」

  方初端起茶一氣喝乾,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

  韓希夷歎了口氣,輕聲對嚴未央道:「嚴姑娘,你就不要說了。這件事……唉,木已成舟,再說無益。大家心氣不平,吃了東西也不好克化,不如我為大家吹奏一曲,靜靜心如何?」

  說完,不等答應就解了腰懸的洞簫,靠在窗邊吹奏起來。

  悠揚的簫聲飛出窗口,飛向湖面,在綠柳間穿行。

  嚴未央慢慢安靜下來,眼中露出癡迷的神色。

  方初看著她,歎了口氣,幫她斟了一杯酒。

  再看看謝吟月,正要幫她斟,她卻輕輕搖手兒。

  於是,他就換了茶壺,幫她續了些清茶。

  謝吟月向他微微點頭致謝。

  方初默默注視她,眼神很溫柔,也很痛惜。

  錦繡在門口接了一碗銀魚蒸蛋進來,看了看謝吟月,擺在嚴未央面前。

  謝吟月對她點點頭,露出讚賞之意,又親自幫嚴未央舀了兩勺在碗裡,見她沒在意,只顧聽曲,嘴角露出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許是被剛才的爭論勾起思緒,韓希夷一曲吹罷,想起江明輝昨晚種種舉動,對郭清啞的愛戀自不消說,對謝吟風到底有沒有情意呢?

  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罷。

  因敲擊窗台隨口吟唱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注

  雅間幾人聽了這詞,都異常沉默。

  方初微不可查地掃了韓希夷一眼,目光有些深沉。

  韓希夷靜靜在窗前靠了會,才走回座位。

  他笑了笑,對其他三人舉杯道:「來,飲了這杯。」

  於是三人都舉杯,只謝吟月喝的是茶。

  嚴未央見了,皺了皺鼻子,卻沒再吭聲。

  之後,他們一邊吃,一邊說話,說的都是和織錦大會有關的話題,再沒提謝郭兩家的恩怨和糾紛。如此邊吃邊聊,挨到未時末(下午三點),四人不約而同起身下樓,往田湖南街槐樹巷而來。

  半途中,嚴未央打發墨玉離開,不知往哪裡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四人不禁發呆。

  只見郭家門前車簇簇、馬嘶嘶,竟是水潑不進。

  來的除了竹器商人,還有就是錦商。

  竹器商人自然是奔著江竹齋的名氣來的,這樣好的賺錢行當,又有這麼好的機會可以涉足,怎麼不來?

  錦商則是為了那圖稿。他們看出這圖稿編製不凡,想要從中領略訣竅,從而能促進織錦織布技藝發展。

  一百兩銀子的入場費和五千兩的起拍價都沒能禁住他們的腳步,可見郭家上午的宣傳做得工夫到家,也顯示霞照富商雲集的景象。

  看著蜂擁而至的人群,郭家上下緊張忙碌。

  郭大全站在院門口招呼,笑臉迎客。

  所有人憑借郭家開出的單據進門,由清啞親自監看。

  郭守業、郭大有和吳氏婆媳則在院子裡招呼接應。

  輪到方初一行時,韓希夷先上前,笑著把單據遞給清啞。

  清啞像沒看見他一樣,接了單據略略一看,微微側身做了請的動作,一句話也沒有。

  韓希夷只得自說自話,對方初等笑道:「小弟先進了。」

  於是先邁步進了院,卻在門口站住,回身看著外面。

  到嚴未央,把單據遞給清啞,一面很感興趣地盯著她看。

  清啞察覺,抬眼向她看去,見是一女孩子,微微點頭致意。

  嚴未央就對她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主動道:「我叫嚴未央。」

  清啞愣了下,回道:「郭清啞。」

  嚴未央歡喜道:「郭姑娘好。」

  她熱乎乎的樣子,看得韓希夷發呆:這是……一見如故?

  正在這時,後面出事了。

  郭大全攔住謝吟月,笑道:「謝家人不能進。」

  口氣不容置疑。

  嚴未央嗤一聲笑了,有些幸災樂禍。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06 PM


第75章 再見

  謝吟月微窘,卻沒有羞惱,而是看向方初。

  方初眉峰一凝,沉聲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方家人!怎麼,連方家你也不讓進?那剛才進去的嚴姑娘是我表妹,是不是也不讓進?韓少爺是我好友,是否也要趕出來?」

  郭大全愣了下,笑道:「既然是方少爺的未婚妻,那就進吧。」

  跟著又補了一句,「照說這也是不行的。雖然現在她是你未婚妻,誰知道將來會不會真嫁你?這人沒進門前,發生些什麼意外都是沒準兒的事。不過,我們就拍賣個畫稿,就不管那許多了。方少爺你可要當心了。」

  韓希夷和嚴未央聽得目瞪口呆。

  謝吟月心中一哂,這人慣會占嘴上便宜。

  她不動聲色,任他說。

  方初眼中厲色一閃,剛要發作,就感覺一道清冷的目光射過來。

  他沒來由地一滯,轉頭一看,正是郭清啞。

  再次面對,他清晰記起那砸在臉頰上微溫的感覺。

  他生生壓下怒氣,沉默著,將單據遞給她。

  清啞接了過去,看了一眼,收了,也做了個請的動作。

  方初便一扯謝吟月衣袖,兩人並肩,昂然而入。

  清啞盯著他們,在他們經過面前時,忽然道:「你們很配。」

  很平靜的語氣,方初卻彷彿被人摑了一耳光。

  因為他又覺出她的諷刺和未盡之言: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恰是一對狗男女!「狼狽為奸、一丘之貉」也就罷了,那「狗男女」三個字到底怎樣蹦出來的,連他自己也納悶。

  他不認為她這樣的女兒會罵出這樣的字眼。

  那就是他自己想的嘍!

  自己罵自己,還真是……

  他轉頭看那小姑娘,又去招呼下一個人了。

  他禁不住痛恨自己:到底是中邪了還是怎麼了?

  為什麼總是自動為她補充、完善未盡言語?

  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心裡話,就感覺她是這樣想的。

  她那安靜的目光,比她那個潑辣大嫂的辱罵殺傷力重多了。

  可他偏偏又無法出口質問。

  真要問出來,人家不以為他瘋了才怪。

  謝吟月見他停步,疑惑地看向他。

  她也聽出清啞的諷刺,卻不像方初想那麼多。

  方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煩悶,轉身就走。

  韓希夷對他低聲笑道:「好了。郭姑娘實在善良,剛才誇你們呢,可見並沒記恨你們。唉,這就好。就衝這個,咱們也要幫她一把,把這拍賣促成。」

  方初看著他,神色說不出的怪異。

  韓希夷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道:「怎麼了?」

  嚴未央諷刺道:「促成?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明明是有目的來的,說的自己跟菩薩一樣。人家要你促成!哼,你想搶圖稿,還不知道能不能搶到手呢。」

  韓希夷笑道:「如此最好。若是冷場,我等還是要盡一份力的。」

  方初和謝吟月對視一眼,轉而打量院子佈置。

  拍賣場就設在院中,用粗布拉的帷幔隔成一方方小空間。

  可是,城裡人家的院子不像鄉下人的場院那麼大;再者,郭家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以為有那些條件限制,能來十幾二十個人就頂天了,誰知來了這許多人。當下,他們將上房正堂都用上了,勉強擺了四五十張桌子。

  就這樣,也還是坐不下。

  幸好有人見方初、韓希夷、謝吟月和嚴未央都到了,錦繡五少東來了四個,那一個沒準也要來,自己心中掂量,估計爭奪不過他們,便自動放棄了。

  有一個走的,便有其他人問緣故。

  問了緣故,想一想有道理,也跟著走了。

  如此,人才少了些。

  那些離開的人去附近找了個茶樓喝茶,等待拍賣結果。

  這裡,眾人紛紛按號入座,每人限帶一個隨從入內。

  方初、韓希夷和嚴未央三人號數最前,座位設在正堂內。

  帷幔約莫一人高,踮起腳也能看見外面。

  進去一看,小小的隔間,裡面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多一個人進來也沒的坐。桌上設置筆墨紙硯,還有一根木棍,上面釘了根釘子。另有兩個粗瓷茶杯,一個粗瓷茶壺。

  韓希夷好奇地倒了半杯茶,顏色碧青。

  掀開茶壺蓋一看,原來是用蓮子心泡的茶,怪道這樣。

  聞了聞,還有一股荷葉的清香,看樣子還有荷葉。

  「好像不錯!」

  他自言自語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隔壁的方初見他最講究的一個人,居然喝這茶,不免詫異。

  韓希夷笑著對他舉杯道:「味道真不錯。」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茶不是買的,一定是郭家自己帶來的,而且是郭清啞制的。他覺得味道很清雅,還微微有些清苦。

  嚴未央聽他如此說,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有點苦。」她道。

  「這是蓮心茶,當然苦了。」韓希夷笑道。

  見這樣,方初也嘗了一口。

  只喝了一口,他便明白韓希夷為什麼沒有嫌棄了。

  這一定是郭清啞制的茶!

  碧青的茶水,映襯著粗瓷杯,卻絲毫不顯粗俗。

  他默默喝著,卻沒有幫謝吟月倒。

  吟月,是不會喝這個茶的。

  謝吟月看著他,輕聲道:「委屈你了。」

  方初,是為了她才來參加拍賣的。

  看了那圖稿後,他們便知道,這些圖稿絕不能落入其他人手中,否則江竹齋就完了;就算江竹齋在謝家幫助下能維持下去,謝家也丟不起這個臉面,是以一定要拿到這些圖稿。

  當然,為了織錦的緣故也是其一。

  方初微笑搖頭,什麼也沒說。

  為了她,他願意出這個頭。

  她再厲害,也是個女子。

  有他在的一天,他就要擋在她的前面。

  在謝家,她是少東,要擔當家事;

  以後,她是他的妻子,他們共同支撐方家。

  正靜坐等候,忽然一陣說笑聲傳來。

  嚴未央一聽,忙伸頭向外看。

  卻是墨玉帶了個官吏進來,郭大全陪著說笑。

  她大喜,對郭大全道:「郭大哥,曹主簿是我叫人請來的。你拍賣東西,總要請個人做見證,回頭也好出具文書。曹主簿在縣衙就管這些事,是縣尊大人的得力幫手,請他來再合適不過了。」

  郭大全聽了,連連對她稱謝。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1 PM


第76章 拍賣

  曹主簿也對嚴未央含笑點頭,又和方初、韓希夷等人都打了招呼。

  郭大全將他請到上座,奉上茶水,嘴裡道:「事情準備得急,我們又是鄉下來的,見識淺,根基淺,有什麼不對和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大人多多包涵,擔待我們鄉下人粗野不懂禮數吧。」

  曹主簿笑道:「無妨,無妨。」

  很矜持地端著架子,四下打量。

  這一看,暗自心驚:就在這不成個樣子的拍賣場中,坐的居然都是霞照有頭有臉的錦商富戶。

  他不禁看向郭大全,這家什麼人?

  居然能得嚴家少東如此青睞。

  謝吟月見嚴未央如此幫郭家,心知為了什麼,不禁微歎。

  方初丟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示意她放心。

  申正時刻一到,外面就關了院門。

  郭大全站在正堂正中,笑著對堂下和院裡的來客抱拳道:「失禮了。多的奉承話我也不多說了。我心裡有數的很,各位能到這來,不是衝我這張粗臉,是衝那些畫稿來的。這些畫稿就掛在廊下,大家剛才也都看見了。願意買的,就出價。你們手邊上那根木棒,上面有顆釘子,寫好了價,就把紙掛在釘子上舉起來。——讓各位見笑了,我們臨時想起來要拍賣,所以來不及準備木牌,只能這樣了。我再說一遍,拍賣底價五千兩。每一百兩銀子為一個級數,往上慢慢加。價錢出的最高的,這十幅畫稿就歸他。我們不但給畫稿,還親手教他怎麼編。」

  話音一落,裡裡外外都議論起來。

  有人催促道:「都知道了。開始吧。」

  郭大全笑道:「等等,我們請了縣衙的曹主簿做見證。」

  說著,對曹主簿伸手道:「曹大人請!」

  曹主簿覺得這鄉下漢子有些機靈勁,很滿意地站起來,對大家抱拳致意,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又坐下了。

  郭大全對外招手,蔡氏便拿了一幅圖稿進來;同時,郭大有、郭守業也各自舉著一幅圖稿站在前院東西兩邊廊下,所有隔間的人都站起來伸頭看。

  郭大全提高聲音,貫穿整個大院:「你們都看見這圖稿了?江竹齋知道吧?就是用郭家的圖稿編織竹絲畫的,生意紅火的很。這些圖稿比以前賣的更難,手法也跟以前不一樣,你們都認得的。江竹齋的掌櫃和我郭家原來是親家……」

  謝吟月聽了一歎,暗道:「來了。」

  郭大全又把江家和郭家的淵源,以及和謝家的糾葛說了一遍,等於闡述了拍賣圖稿的前因後果。雖沒有一個字指責謝家,大家都不是傻子,也能猜測一二內情。

  可是,這時候大家對流言不感興趣。

  他們都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圖稿。

  儘管現場參拍的人沒有會編竹絲畫的,但那網格圖給他們的感覺卻非同一般,這簡直就是織錦意匠圖的另類表達。當然,能不能參悟透,卻要看各人運氣了。畢竟隔行如隔山,竹絲畫和織錦還是不同的。最明顯的區別就是:一個用機器,一個是手工。

  當下,大家各懷心思,在郭大全一聲「開始」叫出後,紛紛喊起價來。

  嚴未央誓要謝家好看,高喊「一萬兩」。

  跟著,寫了價掛上釘子,墨玉高高地舉了起來。

  話音剛落,外面院子東南角響起一聲喊「一萬五千兩。」

  方初等人聽了這聲音,頓時色變。

  「衛昭!」

  跟著,西南角落也響起喊聲「兩萬兩。」

  眾人再次震驚,「沈老爺!」

  沈老爺名沈億三,是十大錦商之一。

  若論財富,沈億三當數錦商中首富,在整個大靖也是有名的。但是,因其家族生意涉及多行,織錦這一行就比不上方家等底蘊深厚了,故而名聲不大顯。然行內知道其底細的人,都不敢小覷他。

  嚴未央咬了咬牙,再次舉牌,「兩萬五千兩。」

  方初真是鬱悶極了,他還沒出價呢。

  因對隔壁低聲喝道:「未央,你幹什麼?」

  私下再爭再吵,他們也是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不能在這裡拆他的台,她知道他今天勢在必得的。

  嚴未央小聲道:「怎麼,搶了人家的女婿,還不能多付些代價?」

  韓希夷聽了低笑道:「說得有理!」

  說完也跟著喊道:「兩萬六千兩。」

  方初聽見表妹這樣,知她故意搗亂,存心讓他多出些銀子給郭家,才放心,也沒了不快,因為他心裡也這麼想的。

  於是叫價,「兩萬七千兩。」

  外面靜了會,衛昭那邊喊「兩萬七千五百兩。」

  看來到了各人心底預定的價位了,加價緩慢起來。

  見這樣,郭大全緊繃的心才鬆弛下來,擦了把汗。

  剛才可把他給驚呆了,心想照這個樣子,難不成這圖稿能賣到十萬兩?誰知到底是他癡心妄想,人家也不是隨便喊價的。

  說起來也是各人心裡一本賬。

  那幾個竹器商人固然想發財,因此投個幾千上萬的本錢,他們還是願意的。畢竟江竹齋的生意擺在那,說明這行當賺錢,且城裡目前只有他一家做這個。可若是一個錢還沒賺,先要投兩三萬本錢下去,這買賣風險就有些大了。所以,等喊價超過兩萬五,他們就再不吭聲了。

  再說錦商們,原不是衝著竹器生意來的,而是為了織錦。然這圖稿看似能對織錦有幫助,究竟能不能幫還要看各家機緣,也是沒準的事。他們雖然有錢,卻也不是亂扔的。涉及生意,必定要計算盈虧,一分一厘都要算計。不如此,又怎麼能攢起那麼大的家業呢。

  只有方初不同。

  他是為謝家爭奪這拍賣的。

  從竹器生意角度來說,奪得這圖稿就能為江竹齋賺錢,立即就能兌現,萬無一失;從織錦角度來說,以謝吟月的造詣,精研這圖稿就算不能通透,也必定能有所成。

  所以,他勢在必得,不疾不徐地喊價。

  每當別人叫了價,他總是立即跟加一百兩。

  謝吟月一旁看著他,眼中有讚賞,有愛慕。

  她就喜歡他這樣子。

  就像以前無數次面對對手一樣,他沉著中透著強勢,有勢在必得的決心;沉穩中又隱隱帶著桀驁不馴,敢於挑戰一切陋規和俗常,每每出人意表,令人防不勝防。

  方家在他引領下,比在他父親手中更加昌盛。

  當初上謝家提親求娶她的人無數,方家、韓家和衛家都在其中。韓希夷倜儻瀟灑,風采無人能及;衛昭冷峻俊美,深藏不露;她獨看中了他沉穩外表下的桀驁,所以應了方家的親事。

  事實證明,她沒有看錯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3 PM


第77章 惡誓


  正神遊天外,忽聽上面郭大全喊「三萬兩一次。三萬兩二次。還有沒有人加了?」

  裡外都一片寂靜,沒有人再跟。

  原來,喊價已經到了三萬兩,是方初喊的。

  不是他們出不起那一百兩銀子,而是他們心裡清楚:再加,方初必定還會跟著加。一百兩一百兩地加,也許會加到四萬、五萬,甚至十萬。總之,方大少今天是一定要拿下這些圖稿了。

  既然這樣,旁人何必再耗費精力財力?

  若說成心跟方家過不去,要他多出本錢,那也不必——好好的誰願意得罪方家和謝家呢!

  郭大全見沒人加了,心裡有些惋惜。

  他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大懂拍賣的規矩,等了好一會見沒人再加,才不情不願地喊道:「三萬兩三次!這位方少爺得了。」

  謝吟月和方初鬆了口氣,相視一笑。

  曹主簿也站起來,恭賀方初和謝吟月。

  郭大全正要請他公正,進行下面的事項,吳氏卻走了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郭大全忙轉入屏風後。

  清啞就坐在堂上一架大屏風的後面。

  方初心裡一緊,站了起來,盯著那屏風看。

  少時,郭大全出來了,手裡拿了一張紙,臉上一如既往笑瞇瞇的。

  他將那張紙遞給方初,笑道:「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就是要告訴方少爺,我們跟謝家是有仇的,方少爺買這圖稿不要緊,可不能轉頭就把它送給謝家。我曉得你有錢,不在乎這兩三萬。謝家又拿去給江家,那我們忙這半天為什麼?不是白忙了!還叫人笑話。那江婆子還不得意死了!」

  方初心沉入谷底,問:「你待要如何?」

  一面接過那張紙,掃了一眼。

  隨即面色大變,爆喝道:「郭大全,你欺人太……」

  「甚」字硬生生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了。

  因為郭大全身邊出現一個人,正是清啞。

  從她從屏風後轉出來開始,就一直盯著他。

  她緊緊閉著嘴,他卻「聽見」她斷喝「到底誰在欺人太甚?」

  他被喝斷了。

  看著她,他心生一股無力和頹喪感。

  明明她就是個安靜的小姑娘,年紀又小,也不伶牙俐齒,也不氣勢逼人,偏偏他面對她的時候,有種無法招架、無法應對的感覺。

  還有,他看出:她更恨的是他方初!

  郭家全家人加起來他也不懼,卻怕面對她!

  郭大全笑了,對所有站起來不明所以的人解釋道:「我們要方少爺發個誓言,簽這張保證書:要是他變著法兒的把這圖稿送給謝家,還有江家,他和謝大小姐的婚事一定遭受天打雷劈,他們兩個生生世世到不了一塊,還要成為生死仇家!」

  他不認得幾個字,清啞只寫了一句話,「若方家將從郭家拍來的圖稿以任何形式或手段變相轉讓給謝家或江家,方初和謝吟月二人將背道而馳、永世離心離德。」念給他聽後,他就做了這樣的發揮和解釋。

  這主意是郭守業提出來的,措辭卻是清啞擬的。

  他一直防範謝家,當然要防止謝家買通什麼人來拍賣。

  若要按郭家諸人的意思,恐怕要拍得畫稿的人發什麼「斷子絕孫」之類的惡毒誓言。可清啞覺得,對付方初和謝吟月,沒有比用他們的感情起誓更合適的了。

  現場眾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連嚴未央也驚呆了,有些同情地看著謝吟月。

  韓希夷更是看著清啞長歎一聲。

  這顯然是衝著方初來的,直指他命脈!

  就像昨天晚上,她對謝吟月說「等你的未婚夫被人搶了再說這話」一樣,她就是要他們體會和心上人分離的痛苦。

  即便方初不信善惡報應,也要顧忌謝吟月的臉面,絕不敢隨意簽下這張保證書;若簽了,就是打謝吟月的臉,或者說自己打自己嘴巴。

  面對郭清啞這招,謝吟月沒有憤怒。

  她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郭家若這麼容易就讓謝家得手,那也不值得她和方初重視了。如今看來,這家人比她想像的更加不容易對付。

  她微微垂眸,思索對策。

  方初一把攥住她的手,緊緊握著,沉聲道:「這太不合理!既然在下拍得了圖稿,那圖稿就是方家的了。方家如何處置,郭家無權干涉。」

  眾人禁不住交頭接耳,覺得他說得有理。

  清啞忽然提聲道:「下一位!」

  與此同時,郭大全也笑道:「方少爺說的是不錯。不過,我們在拍賣前就告訴大家了:郭家跟謝家是仇人,不許謝家參加拍賣。那我們不許拍賣的人把這稿子偷偷轉給謝家,不是應該的?不然何必惡聲惡氣的,直接讓謝家進來不就完了。」

  說完了,才發現清啞叫下一位。

  他忙轉頭看小妹,不知她什麼意思。

  方初卻臉色鐵青,死死地盯著那小姑娘。

  就聽清啞道:「叫兩萬九千九百兩的是誰?」

  這意思是:方初不簽那張保證書,中標的資格自動作廢,按規定,這名額順延至下一位,由喊價兩萬九千九百兩的那人替補。

  「是在下。」

  隨著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前院進來一對主僕。

  打頭的是個少年,身穿銀色錦袍,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長相十分俊美,神情冷冷淡淡的。或者說,是冷漠。若不是這冷漠,和江明輝倒有得一拼。

  這人正是錦繡五少東之一——衛家少東衛昭。

  到了近前,衛昭盯著清啞問:「在下若拍得圖稿,也要簽保證書?」

  不等清啞說話,郭大全回道:「當然要簽。跟方家不一樣,其他人若是得了畫稿,要是偷偷轉讓給謝家和江家,就家敗人亡、斷子絕孫!」

  「噗!」

  韓希夷一口茶噴了出來。

  這才是郭家父子婆媳的手筆!

  還真是對症下藥啊!

  衛昭卻點點頭,道:「正該如此。別說謝家,哪家也不成。若衛家不能保住生意秘密,離敗家也不遠了。拿來,我簽!」

  又衝方初點頭道:「方兄,承讓了。」

  方初面色變換不定,顯見內心掙扎。

  「慢著!」謝吟月忽然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5 PM


第78章 簽誓

  「吟月,不可!」

  方初臉漲紅,看著謝吟月急促道。

  他還不知謝吟月說什麼就阻止,因為太瞭解她了,必定是要他簽下保證書。

  謝吟月對他輕輕搖頭,傲然道:「便是郭家不要起這個誓,我謝家也不會染指這些圖稿的。這點信心我還有,也自信能應對。若是靠別人才能支撐,謝家也不會走到今天了!還有——」她看著清啞微笑道——「若是一個誓言就能壞了人的姻緣,那這姻緣也太靠不住了,不要也罷!郭姑娘,這份保證書,我代未婚夫應下。我們簽了!」

  她向清啞暗示:她和江明輝的姻緣不可靠,鬧到這個結果不該怪謝家。否則,若是江家堅持不讓步,謝家是沒有辦法的。

  方初看著從容自信的未婚妻,忽然心定下來。

  謝吟月,到底是謝吟月!

  她肩上擔的,不僅是謝家,還有對他的信任。

  也對,只要他心如磐石,什麼誓言詛咒能分開他們?

  他哂笑一聲,低首揮筆,在那保證書上簽下大名,然後遞給郭大全,並朝衛昭挑眉,「衛兄弟,承讓了。」

  衛昭冷冷一笑,退到一旁,並不遺憾。

  方初又看向清啞,目光炯炯,很堅決。

  清啞正從大哥手上接過保證書在看。

  看完了,對郭大全點點頭道:「可以了。」

  便退到一旁,根本看都沒看方初和謝吟月一眼。

  郭大全便笑著對曹主簿道:「要麻煩大人做個見證了。」

  方初看著清啞的背影,再次感覺無力。

  他簽與不簽,對於她來說,根本無所謂。

  人家就是出於防範心理,不想讓這圖稿落入謝家和江家而已。他根本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她想報復、想破壞他和謝吟月的姻緣。其實,他們將來成親與否、幸福與否,她是半點不感興趣的。

  甚至,她都不在意他簽了那保證書後,會不會真做到。

  做不到的話,她也不生氣,她要的就是看他自己打自己嘴巴。

  因為在她眼裡,他就是個言而無信、卑鄙無恥的小人,逼他當眾簽書不過是告訴大家這個事實罷了。

  方大少黑著臉,在曹主簿見證下,交給郭大全三萬兩銀票。

  郭大全又交給清啞,清啞數了正好,開出單據給方初。

  郭守業和郭大有也將所有十張圖稿並十幅竹絲畫的樣品一股腦捲起來,交給方初。方初驗看了好半天才完,也寫下單據,並註明雙方另約時間,由郭家派人教導方家的竹器師傅。

  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嚴未央湊近清啞,一面看她交接,一面尋機和她說話。韓希夷也湊了過來,站在方初身邊。謝吟月為了避嫌,則站在人群外。

  而前院其他參拍的人見塵埃落定,紛紛散去。

  沈億三一路跟相熟的人打招呼,言語謙和。

  他是個大胖子,笑起來像彌勒佛。

  在他身邊,跟著一個俊俏的少年,羞答答的模樣。

  因郭守業和郭大有站在門口送客,沈億三經過時,停住腳步,和郭家父子攀談起來。問及這拍賣的過程,不禁讚他有能耐,短短一天工夫,居然辦得有模有樣。

  郭守業忙說他從鄉下來的,什麼都不懂,瞎碰瞎撞而已。

  沈億三大笑道:「瞧郭老弟說的這個話。誰天生就是富貴的!我小時候聽爺爺說,我們家以前窮的很。我爺爺跟曾祖逃荒,逃到這江南來,差點餓死了。幸好遇見一戶好人家,給了兩個饃他們,吃了三天,才得活命。我們家原是雲州的,爺爺為這個特別喜歡江南,特地過來經營了織錦生意……」

  他說起過去的窮酸史娓娓動聽,絲毫不覺丟人。

  郭守業聽著,眼中露出欽佩的神色。

  郭家,可有這一天呢?

  沈億三的說話引起清啞注意,不禁留神傾聽。

  嚴未央見了,順著她目光看過去。

  忽然發現沈億三身邊的少年,忙招手叫道:「沈姑娘!」

  沈寒梅見嚴未央叫破了她的身份,不好意思地走過來。

  走過韓希夷身邊,他躬身施禮道:「見過沈姑娘。」

  沈寒梅臉就紅了,對他蹲了下身,細聲道:「韓少爺!」

  韓希夷含笑點頭,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嚴未央見他萬年不變的風流樣子,「哼」了一聲。

  韓希夷笑吟吟地看向她,彷彿問「怎麼了?」

  不知怎的,嚴未央臉就紅了,拉著沈寒梅,不再理他。

  「這是沈老爺的愛女,排行第九,叫沈寒梅。」嚴未央熱心地為清啞引見,又指清啞,「這是郭姑娘,郭清啞。那圖稿就是她畫的。」

  沈寒梅便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清啞。

  清啞也對她點點頭,微笑致意。

  兩人初次見面,一個害羞靦腆,一個安靜,全靠嚴未央居中周旋,居然也談得十分熱鬧。

  韓希夷在旁看得納罕:這郭姑娘怎麼就跟嚴姑娘一見如故呢?

  忽然他心中一動,上前對清啞笑道:「郭姑娘,今天這拍賣總算圓滿。不如在下做東,請你們雙方還有嚴姑娘、沈姑娘,大家去醉仙樓小酌如何?也不枉大家相識一場。」

  他說著,眼中露出希冀的神色。

  若是能趁著這機會,讓雙方有個冰釋前嫌的機會,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就算不能成為好友,也不要弄成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出面做東,屆時嚴未央、沈寒梅和他都能居中調和;嚴未央更是方初的表妹,郭清啞和她投契,總要買她幾分薄面;他們這些人都是年輕俊彥,郭清啞應該希望融入這個圈子的。

  方初聽了這話,猛然轉頭看過來。

  不可否認,這個提議真的很誘人。

  下意識的,他心裡也生出幾分希冀來。

  清啞目光在韓希夷臉上一掃而過,沒理他。

  沒猶豫要不要答應,也沒憤怒地言辭拒絕。

  只是安安靜靜的,就跟沒聽見他說話一樣。

  若一定要細究,就是她看他的那一眼有些奇怪。

  對,就像看白癡一樣——

  你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韓希夷看懂了。

  他可不就是白癡麼!

  人家剛被奪了夫婿,和謝家仇恨不共戴天。這仇昨晚才結下的,今天他就邀請雙方去酒樓把酒言歡,他不是白癡是什麼?

  要是清啞去了,清啞就是白癡!

  一向瀟灑的韓大少窘迫極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7 PM


第79章 曲終

  但他生性機警,自然不會傻傻的讓人看笑話,因拿扇子一敲額頭,懊惱道:「瞧我,太沒眼色了。你們忙了一天,這滿院子都是東西,自然要收拾,你哪有工夫跟我們去酒樓。無妨,改日姑娘有暇,在下再另請姑娘,到時姑娘可要賞臉。」

  總算把這事給圓過去了。

  然而,之前清啞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這時卻忍不住把目光轉過來盯著他看,彷彿才發現他的風采似的。

  雖然她很快又移開目光,韓希夷卻是笑容一僵。

  這回,他有了和方初一樣的感覺——

  清啞清清楚楚流露出:「你豈止沒眼色,臉皮也很厚!」

  方初一見韓希夷那神情,便知他看懂了清啞的目光。

  至於他自己,不用看都能「聽見」清啞的心聲。

  他心裡雖然失望,又忍不住感到愉悅。

  有個人一起分享這有苦說不出的憋屈感覺,他輕鬆多了!

  嚴未央性直,卻不傻,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見一向無往而不利的韓大少窘迫,她滿心舒暢。

  更叫她舒心的是,終於有個女孩兒不受風流倜儻的韓大少「引誘」,甚至都懶得正眼看他。霎時,她對清啞的好感倍增,引為知己。

  好像示威似的,她對韓希夷嗔道:「虧你想得出!」

  又對清啞道:「別理他,改天我單獨請你去。」

  頓了下又道:「請沈姑娘作陪。」

  清啞點點頭不算,還開口道:「好!」

  她也是渴望交朋友的,又正值失戀痛苦的時候,嚴未央的熱情溫暖了她的心田。再者,她也聽家人說了,嚴未央中午幫了郭家大忙,若不是她,郭家怕是和謝天良打起來也不一定。這樣一個女孩子主動向她示好,她當然不會拒絕。

  沈寒梅不大出來的,也巴不得跟人玩,因此羞澀道:「爹爹說,醉仙樓的蒸鰣魚可鮮了。還有醉蝦,都很好的。」

  嚴未央見她們都給面子,大喜,得意洋洋地瞅了韓希夷一眼。

  韓希夷還能怎麼說?

  好在這時方初那邊完事了,他忙轉身,才把這尷尬掩飾過去。

  郭大全彎腰向曹主簿道謝,還恭敬地握住他手,反覆感謝。

  方初見他將一個小荷包迅速塞進曹主簿袖中,不禁眼睛微瞇,覺得這人比他想像的更圓滑。

  郭大全懇切地對曹主簿道:「主簿大人,待會兒小人恐怕還要麻煩大人:我先前看見一家小作坊要賣。我家織布的人多,正好想開個作坊。先前沒銀子,這會兒正好有了銀子,就想去買下來了。這不又要麻煩主簿大人!」

  曹主簿聽了笑得滿臉和善,道:「為民操勞,這是應該的。」

  沈億三過來對沈寒梅笑道:「九丫頭,還不捨得走?怎麼,你這會兒工夫就跟嚴姑娘、郭姑娘好上了?那也不能賴著人家。真要好,就找一天請人家去家裡做客。」

  沈寒梅聽了,挽著他胳膊羞澀地笑了。

  「就怕她們不去。」她小聲道。

  「那爹爹幫你下帖子請!」沈億三爽朗地笑道。

  方初等人一怔,不明白他怎這樣青睞郭家。

  忽見他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清啞身上落,心下一轉,頓時明白:這是衝著圖稿來的!圖稿沒拍到,不是還有製作圖稿的人嗎!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了人,還怕弄不明白其中關竅?

  方初不動聲色地問郭大全:「暫時就這樣了,在下等織錦大會後再差人上門討教。你們買了宅子,暫時不回鄉吧?」

  嘴裡問著郭大全,眼角餘光卻注意著清啞。

  清啞依然和嚴未央沈寒梅說話,根本沒往他這邊瞧。

  郭大全笑道:「不回。不回。我們也想看織錦大會的熱鬧。」

  方初聽了這話,並未多想。

  織錦大會期間,霞照城各項交易都十分興旺,好多外地人特地趕來看熱鬧、購買瓷器錦緞等物。郭家已然來了,手裡又有了錢,留下來看熱鬧也是常情。

  他放下心來,因朝站在人群外的謝吟月望去。

  熙熙攘攘的堂間淨是人,三個一簇、五個一群聚在一處說話。謝吟月卻單獨站在旁邊,雖不失從容優雅,看在他眼裡卻說不出的孤單。

  他心中一緊,對郭大全拱手道:「在下先告辭了。」

  一面招呼韓希夷,一面邀請曹主簿同去吃酒。

  曹主簿笑說,他晚上還有公幹,不叨擾方少爺了。

  方初忙說下次相請,就走到謝吟月面前,「吟月!」

  謝吟月微笑對他點頭,問:「都妥了?」

  妥了?

  哪裡妥了!

  方初想起那張簽了自己名字的保證書,心裡堵得慌。

  謝吟月彷彿看出他的心思,衝他笑道:「走吧。我叫人安排了畫舫,準備了酒菜,咱們去田湖吹吹風。」

  方初點點頭,轉頭找韓希夷和嚴未央。

  那韓希夷一面招呼嚴未央離去,一面朝清啞告辭道:「郭姑娘,在下告辭了。姑娘請留步!」

  他想著清啞必要送嚴未央,索性客氣到底。

  那舉止彬彬有禮,一如既往的風度翩翩。

  清啞這回沒不理睬他,衝他微微點頭致意。

  神情不冷也不熱,萬年不變的靜默安然。

  韓希夷看著她動也未動的身形,笑容僵住——

  人家根本沒邁步,何須留步?

  他急忙轉身就走,一面心裡嘀咕:「怎麼不送一下?真是太失禮了!你爹你哥哥都點頭哈腰送人呢。」

  方初見好友有些凌亂的腳步,暗自慶幸:幸虧沒湊過去自討沒趣。若今天再當著這些人的面被她啐一口,一世英名就全毀了。雖然昨晚已經毀得不剩什麼了,好歹只有少數人知曉,想必還沒傳開。

  當下他決定,往後離這小姑娘遠些。

  不,最好別再碰見她!

  嚴未央衝著韓希夷的背影掩口而笑。

  笑過了,才親熱地拉著清啞胳膊道:「我走了。明天我忙,後天晚上來找你出去玩。」

  清啞道:「好!」

  沈寒梅也客氣了幾句,才和沈億三告辭離去。

  外面,已是夕陽西下了,天邊一片殘紅。

  方初心裡記掛那件事,親自扶了謝吟月上馬車後,自己也想坐上去,他有話跟她說。

  謝吟月攔住他,輕聲道:「人都看著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8 PM


第80章 人散

  方初皺眉道:「吟月!」

  一把抓住她的手。

  錦繡忙避開目光,還上前一步,用身子擋住二人。

  謝吟月盈盈目光忽閃,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這件事原是我決定的,你不必自責。況且,我心裡有主張。說不定這個結果比原先料想的還好呢。未央有句話說的對,那江明輝原靠著郭姑娘起家,確不是長久之計。如今斷了他這條路,他必然自思上進奮發,將來未必不能成大器。我謝家再從旁協助他,可事半功倍。至於這圖稿,既然你拍得了,你就出些本錢,添一份私產傍身,也許將來能當大用呢。只要這門生意不落到別家,不丟謝家的臉面就行。我頂多看看那畫稿,也不算你違背誓言。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方初見她不過這麼一會工夫,就臨機應變,另做決斷,不覺柔聲道:「吟月,你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他的未婚妻,等閒男子也自愧不如!

  謝吟月輕推他,笑道:「去吧。別上來。」

  兩人尚未成婚,坐一輛馬車還是不合禮數的。

  方初微笑,鬆了手後退,隨從便牽了馬來。

  他轉身,發現韓希夷正看著他,神情似笑非笑的。

  他便沒好氣道:「走吧。吟月安排了畫舫。」

  韓希夷道:「那我們可沾光了。」

  因朝嚴未央伸手道:「嚴姑娘請!」

  嚴未央撇撇嘴,覺得心情不如剛才好,想要不去,又見韓希夷正殷切地望著自己,終將拒絕的話嚥了回去。催馬上前走了。

  人走光了,郭家門前就安靜下來。

  剛剛還人聲鼎沸的院子也空落下來。

  清啞忽然覺得很恐慌,先前因忙碌而忘記的一切又浮上心頭,提醒她雖然買了宅子又開了一場拍賣會賣了畫稿,認識了許多人,但日子並未過去多久,不過才一個晚上而已。

  一個晚上。她的世界就天翻地覆——

  她和江明輝退親了!

  她心裡錐扎一樣疼痛。比昨天更清晰。

  昨天,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擊暈了,痛到麻木。反而好過些;而現在,她剛拍賣了原本準備送給江明輝的圖稿,雖然拍賣很成功,卻昭示她的初戀徹底結束。

  想到江竹齋那整齊的鋪面。她以為她會是那裡的老闆娘。

  江明輝,一個陽光般的少年。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跟負心男人的形象掛鉤。可是,這是真真切切發生了的事。她去謝家,他已經跟謝姑娘拜過堂了,還不肯跟她走。

  她眼中滾下淚來。

  「清啞!」

  吳氏走到她身邊。小心叫她。

  清啞看向她,淚光閃爍。

  吳氏眼睛就紅了,拉著她手正要說話。郭守業父子走過來。

  郭大全笑對清啞道:「小妹,我先去散單子的時候。碰見一個人,欠了債,要賣織錦坊子抵債。我當時就想,我們要是拍賣畫稿得了錢,不能留在身上,得買些產業,人家才搶不去。我就跟著他去看了。地方有些偏,在城西,好大的宅子和院子,還不錯。要不,小妹跟我去看看?要是好,就買了。省得街上潑皮知道我們發了橫財,欺負我們外來人跑來偷搶,謝家也說不定會使壞。」

  他有這份心機和遠見,足見用心。

  清啞雖有大志,卻不擅長規劃管理。

  況且,她心裡傷痛的很,腦子一片模糊。

  聽如此說,便道:「大哥覺得好,就買吧。」

  郭家雖是鄉下人,在她看來,爹娘哥哥都很厲害,所以她從來不操心外面事,也不覺得自己出面會比他們做的好。

  郭大全和郭大有對視一眼,問「你不去瞧瞧?」

  他們也知道,妹妹心裡有事,若是讓她忙起來,就顧不上想那件事了。所以,他們想帶她出去。

  清啞搖頭道:「我不去。」

  郭守業瞟了閨女一眼,對大兒子道:「你自己去就是了。要是好,就帶那人回來,一塊去衙門辦房契,又省事又安全;要是帶你妹妹去,外面人多,碰見壞人怎辦?謝家那狗崽子敢上門來鬧,誰知他不會背後來陰的?咱們人生地不熟的,比不了他們。要是他偷偷找幾個無賴漢打你一頓,你撞天去?」

  他也不計較錢財了,都交給大兒子辦。

  他關注的是謝家,害怕他們背地裡下黑手。

  郭大全聽了一驚,道:「噯,我沒想到。」

  遂抬頭看看天,道:「那我趕緊去。趁天晚去衙門,還來得及。我先跟曹主簿打過招呼的。」一面轉頭吩咐郭大有道:「大有你在家看著,我一會就回來。」

  郭大有點頭,郭大全就匆匆走了。

  這裡,郭守業父子婆媳便開始收拾院子。所有的桌椅都搬進後院西廂耳房內,桌子摞桌子,椅子架椅子,連那些布幔也疊起來放好。阮氏則準備晚飯。

  清啞覺得渾身乏力,在台階上坐下來。

  雙手托著下巴,望著前面房頂出神。

  不知什麼時候,郭大有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小妹,你心裡難受是不是?」他輕聲問。

  「我想他,二哥!」

  清啞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二哥很心細,是個溫柔的男人。

  他的關切,總能打進人心裡。

  面對他,她沒必要掩飾自己的軟弱。

  郭大有五臟緊縮——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當初,他見小妹對江明輝動情,心裡便覺不安,生怕她吃虧,沒想到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他伸出雙手攬住那單薄的肩膀,竟不知如何安慰。

  「我……管不住自己,好想他!」

  明明心中在慟哭,面上卻靜靜的,只嗓子有些黯啞。

  失戀,原來是這樣的!

  她傷心、痛恨,可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他。

  他的影子無處不在!

  他的笑聲無處不聞!

  想過去的江明輝,對她柔情蜜意!

  想現在的江明輝,另結新歡!

  想將來的江明輝,可還會記得她?

  很沒出息,也很墮落!

  可是,她管不住自己,沒法不想他!

  郭大有感覺到小妹的彷徨無助,也彷徨無助。

  他雖然成親了,也難體會這相思之苦。

  更不能理解對一個薄情寡義之人的相思之情。

  可是,這不妨礙他們兄妹相依貼心,他擁緊她,也滾下淚來。

  淚眼模糊中,他想:這都是那畫稿害的!

  說得再透徹些,都是銀錢害的!

  銀錢惑人心、迷人眼吶……

  江明輝,他在做什麼呢?

  謝吟風正在柔情款款地安慰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19 PM


第81章 下餌

  「……你才撞了頭,天氣又這麼熱,再這樣沉悶著,弄出病來怎麼辦?你且想開些才是。這事總是我不對,癡心妄想,以為天賜了一樁好姻緣,就沒想到配不上你……」

  江竹齋後院新房內,謝吟風柔聲勸著床上的江明輝。

  江明輝聽得她這樣說,躺不住,忙起身。

  「你沒配不上我。」他慌道。

  「是我比不上郭姑娘。」謝吟風慚愧道。

  「我沒說你比不上她。」江明輝又澄清。

  「總是我不好,才害得郭家退親。」謝吟風又道。

  江明輝就沉默了,想起清啞。

  謝吟風用帕子幫他擦額頭上的細汗,一面道:「你也別生氣。郭姑娘……想必心裡也不好受,要不然也不會氣得拍賣稿子了。唉,她只顧同你生氣,就忘了,這畫稿要是叫別人拍去了,江竹齋生意要受大影響的。要是我昨晚拉住她就好了。我們坐下來把事情說開,告訴她你沒辜負她,她也許就不這麼生氣了。原來我還想跟她做姐妹的……」

  江明輝霍然站起身,道:「我要去找她!」

  他要跟清啞說清楚,他對她的心意沒有變。

  謝吟風呆住,若不讓他去,剛才又說了那些大方話,倒不好圓的。

  因道:「那我陪你去吧。」

  江明輝搖頭道:「不,她見了你要生氣的。」

  謝吟風聽了面色一僵。

  江明輝也沒留心她,自顧道:「她以為我變了心,其實我的心一點沒變。昨天的事根本就是意外,是誤會。昨晚上好些人,亂七八糟各說各的。娘和郭大娘又吵不停,我也沒法跟她說明白。我現在跟她說去。你要跟去了,她見了你,又要多想了。我一個人去跟她解釋去。我發過誓的,我這輩子都不能負她……」

  他說順溜嘴了,把對清啞的濃情厚意都抖了出來。

  謝吟風聽得酸水氾濫,柔腸打結。

  眼看江明輝整理衣裳準備出門。她再不能阻攔。遂含淚道:「你去吧。接她回來最好。不然,我成個罪人了,再沒臉活在這世上……」

  江明輝急忙安慰她道:「這事也不怪你。我待會好好跟清啞說。清啞不會怪你的。總歸是我們倒霉……」

  倒霉?

  謝吟風愕然瞪大眼睛,滿眼錯愕,還有傷心。

  江明輝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尷尬補救道:「是……是我走運。可是吟……吟風。我出身窮家,不配這運氣。所以才弄一團糟。還連累了你。你別怪我。」

  謝吟風上前,如水的目光凝視著他,輕聲道:「我不怪你。我只有感激的。感激上天讓我把繡球砸在你身上。你去那好好跟郭姑娘說,最好勸她回來。我不和你一塊去了。就遠遠地跟著你、看著你。」一面伸手按住他嘴唇,將他阻攔的話蓋住,「要是你不小心惹怒了郭家人。被他們打了,我也好去扶你回來不是。雖是說笑。卻是真心話。你要小心些。郭家真的生氣了,要不然不會拍賣畫稿的。昨晚走的時候,那郭大爺的目光好可怕。」

  江明輝被她目光纏住,不自覺點頭道:「我知道。」

  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對他如此傾心,無怨無悔,他無法視若無睹,也無法硬心拒絕,也有些……動心。

  謝吟風見他目光凝住,也癡了,用手指肚不住摩挲他的嘴唇。

  唇指相觸,柔軟滑膩的感覺,讓兩人一起臉紅起來。

  好一會,她見他似乎忘了出去,反推他一把,「去吧。」

  江明輝不禁大為感激,忙轉身就走。

  走一步,又回頭叮囑道:「街上人多,你小心些。」

  謝吟風乖巧地點頭,丟給他一個絕色微笑。

  他看呆了眼,怔了一會才倉皇離去。

  謝吟風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翹起。

  「錦屏,咱們出去!」她道。

  ※

  江明輝出門後,茫然站在街上,不知往何處去找清啞。

  想了想,走去街角問一個靠牆的小乞丐,拍賣竹絲畫的地方在哪,一面掏出幾個銅板給他。果然,那小乞丐歡喜地投前帶路,將他帶到田湖南街槐樹巷郭家。

  郭家大門敞開的,郭守業正在院裡不知做什麼。

  站在門口,江明輝鼓了幾次勇氣,才開口叫道:「郭大伯。」

  郭守業轉頭,看見是他,眼中凶光一閃,隨即泯滅。

  他就那麼站著,也不讓他進來,也不問他話。

  江明輝正尷尬的時候,忽發現吳氏從上房出來,忙喊「大娘。」

  他聲音有些哽咽——

  原本好好的,過兩年他就要叫她岳母了,誰知突變。

  吳氏也是一愣。不過,她很快就走了過來。

  「你怎麼來了?」她彷彿很驚喜地問。

  「大娘,我……我來找清啞。」江明輝大喜,忙道出來意,「大娘,我真的沒想跟清啞退親。我不是有心要去謝家送貨的,不是故意去搶繡球的。之前一直趕貨,頭天晚上才趕好,謝家又等著要,昨天早上我就送去了……」

  吳氏認真地聽他解釋,還不住點頭,好像信了。

  江明輝大為振奮,又反覆說他對清啞沒變心。

  郭守業也過來了,站在一旁聽。

  吳氏一面聽著,一面朝街上看。

  這一看,就看見謝吟風帶著兩個丫鬟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望著這邊,頓時她心中火氣猛竄上來。

  待江明輝說完了,要進去找清啞時,吳氏攔住他,湊近他低聲道:「你這娃兒,平常看你蠻機靈的,怎麼這一回笨起來?你怎麼能來找清啞呢?你來了我也不能讓清啞見你。」

  江明輝痛苦道:「大娘,求求你……」

  吳氏打斷他的話,道:「不是大娘心狠。唉,你怎麼就沒想到,不是清啞生你氣要退親,是你娘嫌棄清啞,要退親!你想想你娘昨晚怎麼罵清啞的?又怎麼怪清啞的?清啞不退親能怎麼辦?」

  江明輝就呆住了。

  昨晚,江大娘親口承認扣留了他給清啞的信和鐲子;

  今早,聽說郭家要拍賣畫稿後,她罵清啞「騷貨」!

  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什麼也說不出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21 PM


第82章 憤怒

  吳氏歎口氣,道:「你是個好娃兒,是我們沒福氣。清啞是怕你為難,才主動提出退親的。不然,總不能叫你母親母子吵起來,翻臉成仇人,那往後怎麼過日子?你做兒子的,怎麼能不孝順娘呢!只好我們清啞委屈了。誰叫你母親看她不順眼呢!你母親也是為了你好,一見謝家姑娘就喜歡。謝家有錢,謝姑娘肯定又會燒菜,又會做針線,又會織錦,還會幫你畫畫兒,往後你那鋪子也不愁沒畫兒照著編了。她肯定比清啞大方,你想要多少畫兒她都連夜幫你畫,對吧?」

  對什麼?

  謝吟風哪裡會設計這個!

  江明輝被吳氏一番話說得心情沉黯。

  吳氏又道:「我不要清啞見你,是為你好。省得你母親曉得了生氣,要罵你的。她不喜歡清啞,你就別跟她嗆著來了。你是她兒子,你要聽她的話。」

  江明輝心中憤怒不已:

  娘憑什麼不喜歡清啞?

  清啞哪點對不起江家?

  要是一開始就不喜歡,就別跟郭家定親;定了親後不喜歡,還不是人心不足,怪清啞不幫江家畫圖稿。可那也不能怪清啞。清啞說的對,本來就不該一股腦把新樣式對外賣,生意不能那麼做。是他想要爹娘知曉清啞的好處,才故意不把這個緣故告訴他們的,誰想竟成了清啞的不是了。

  郭守業忽然道:「那十張畫稿拍賣了三萬兩銀子。」

  江明輝有些茫然,「三……三萬兩!」

  愣了一會,他瞪大眼睛重複:「三萬兩?」

  郭守業點點頭,悵然道:「清啞原是帶給你的。」

  江明輝兩耳嗡嗡響,郭守業的話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是方家那個大少爺買去了。方家大少爺是謝家未來的女婿,謝家大小姐陪他一塊來的。明輝,你就沒想想:謝家是看中了你的畫稿?編竹絲畫好辦,找手藝好的篾匠教一段日子就能上手,那畫稿可不是一般人能畫了的。他們以為那些畫稿是你自己畫的,所以才要招你做女婿。誰想到是清啞畫的。我們一放出風聲要拍賣,他們就都來了,拼了命地加銀子,也要搶那畫稿,可見是衝著畫稿來的。再不然,就是我想錯了,他們拍了畫稿要送給你也不定呢。」

  江明輝猛一咬舌頭,生疼!

  花三萬兩拍得畫稿送給他,他有那麼大面子嗎?

  吳氏就碰了郭守業一下,示意他別說了。

  一面掩飾地對江明輝道:「謝大小姐肯定要把畫稿送給你的。我們也想著,就算親戚情分斷了,也不是你的錯。清啞又對你那麼上心,昨晚回來滴水沒進,暈了一夜。她又那個性子,就算心裡傷心也哭不出來,只幹掉淚。她對你的心意我們都曉得,也巴不得讓謝家把畫稿送給你。我們不好直接送去的,怕你母親說我們死皮賴臉想要攀著江家不放。再說,我們也氣謝家和方家,叫他們出一筆銀子,我們也算出了口氣。只要你能拿到清啞的畫稿就好了,不枉她對你一片心。明輝,你走吧。也別說什麼了,我們不怪你,清啞也沒怪你。」

  江明輝聽得淚眼模糊。

  清啞,清啞暈了一夜!

  她哭不出來,幹掉淚?

  他心不住顫抖,疼得緊縮。

  郭守業沉痛道:「往後好好地做生意。你那鋪子……也有清啞一份心,你把它做好了,清啞知道了也為你喜歡。別來找清啞了。你再來,連累清啞被你母親罵,我可不依!」

  說完,拉了吳氏一把,進去了,還把院門關上了。

  江明輝撲到門上拍打,喊「大伯,大娘!讓我看看清啞!」

  郭守業在裡面問道:「你見清啞做什麼?你能退了謝家姑娘娶她?」

  江明輝如被雷擊,頹然停手。

  是啊,他還有什麼臉面來找清啞?

  他和謝吟風已經……已經……

  今晨起床那恐懼的感覺又湧上心頭,羞愧、惶然無助。

  謝吟風在遠處看得納悶不已:怎麼沒進去呢?

  良久,就見江明輝轉身,順著牆根走去。

  謝吟風忙趕過去,問他:「怎麼沒進去?」

  江明輝看了她一眼,木然道:「不讓進。」

  謝吟風聽了一愣,心下歡喜,面上卻歎了口氣,勸道:「他們生氣也難免。他們沒罵你吧?我想要過去解釋的,都是我的錯,與你無干。又想你先說了,不讓我過去,怕郭姑娘見了我生氣,我就沒好過去的了。你該好好跟他們解釋。他們怎麼說?……」

  她柔聲細語地問著、說著,江明輝卻彷彿沒聽見一樣,只顧走。

  謝吟風和錦屏對視一眼,暗自納罕。

  看樣子郭家人也沒罵他,怎麼一副心喪若死的模樣?

  難道是因為沒見到郭清啞?

  她心下忖度,想著回家怎麼勸他。

  一時回到江竹齋,只江老爹和竹根在鋪子裡照應,江老大和江老二在後院做篾匠活計,江大娘在廚房看著人煮飯。

  江明輝像沒看見他爹一樣,直直地就走過去了,進了東間。

  江老爹覺得不對,疑惑地看向謝吟風。

  謝吟風目光一閃,上前低聲道:「爹,相公去郭家了。」

  江老爹面色一沉。

  這時,江大娘也來到前面,正好聽見這話,慌忙衝進東間,問江明輝:「明輝,你去郭家幹什麼?他們打你了?啊?」

  她一面緊張地問,一面把兒子從頭看到腳。

  江明輝聽見她的聲音,看向她,目光直瞪瞪的。

  江大娘驚叫「明輝你怎麼了?啊,這是怎麼了?」

  叫聲引來了江老爹父子三個。

  謝吟風忙勸道:「娘別慌。相公沒事。」

  江大娘指兒子道:「這還沒事?都傻了!」

  江明輝忽然道:「畫稿賣了三萬兩。」

  說完了,目光掃過爹娘,最後落在謝吟風臉上,似審視。

  屋裡一靜。

  除了謝吟風,其他人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等反應過來後,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巴。

  江大娘怔了好一會,才哆嗦道:「不要臉!拿我江家的東西賣錢!黑了心的啞巴,明輝白教了她一場,翻臉就不認人——」江明輝顫聲大叫「娘!」她聽了怒氣更上衝——「喊什麼?你別跟娘說她會你不會那樣的話。你要沒教她,她好端端的能會篾匠手藝?那竹絲畫明明就是你先想出來的,她借了你的光,想些鬼花樣出來,就當是自己的了。老娘不服!我們賺的錢要分她一半,怎麼郭家賣的銀子不分我們一半?郭守業那個老不死的,還有吳婆子,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明明揣著這些畫,就不拿出來,叫她嫁女兒也不肯,這哪像結親的樣子?這會子倒好,昨晚才退親,那邊他就賣畫。你們瞧瞧,這家子還是人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46 PM


第83章 疑心

  江老爹臉色越發難看,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江老大和江老二也悶聲不吭。

  他們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江家累死累活大半年,才賺那些錢,還分了一半給郭家;郭家光憑幾張畫,就賣了三萬銀子,而竹絲畫也確實是江明輝最先琢磨出來的,郭家這個便宜佔得大了!

  面對此情此景,謝吟風有些心驚,暗自警惕。

  她打疊起笑臉,柔聲勸江大娘道:「娘歇歇吧,都這樣了,再說也無益。」又問江明輝,「但不知是誰拍去了畫稿?」

  江明輝呆呆的,心如寒冰,彷彿沒聽見她的話。

  他在想清啞第一次交給他畫稿的情形,因單用尋常的編織手法無法編出複雜的圖案,她特意畫了好幾種鉤針,叫他去找巧匠做了,作為編織竹絲畫的輔助用具。

  可是,娘卻說清啞偷學了他的手藝。

  他心中湧出深深的無力感,再不想解釋。

  之前他就已經向他們解釋了他教不了清啞,還不是這個結果!

  再解釋,只會招來娘對清啞更惡毒的咒罵。

  他,不該和清啞定親的!

  是他害得清啞如此下場!

  想著,他眼睛又紅了。

  這時,謝吟風又推他,「你可知是誰拍去了畫稿?」

  江明輝輕聲道:「你的那未來姐夫,方少爺。」

  謝吟風聽了一愣,隨即歡喜道:「那一定是姐姐要他去拍的。姐姐最有主意,肯定不想讓別人染指這門生意,也不想謝家丟這個臉面,所以就想法子拿下這拍賣。」

  說著。她轉向江大娘道:「娘,我姐姐拍了那畫稿,肯定是要送給相公的。郭家不想把畫稿給江家,最後怕是要落空——我們還是拿到了。娘這下可以放心了,也別生氣了,也別傷心了。」

  她扶著江大娘胳膊,柔聲安慰她。

  江大娘聽了大喜。「真的?」

  謝吟風點頭道:「當然真的。不然。我們要那東西做什麼!」

  說到這,心裡一動:難道姐姐是為了織錦?

  心裡狐疑,面上卻一點不顯。

  又想。就算是為了織錦,把畫稿給江明輝,謝家要看也便宜,一舉兩得。何苦放著現成的賺錢機會不去做?大姐怕是就打的這個主意。

  想罷,臉上堆了笑。對婆婆再次點頭。

  江大娘霎時渾身十萬個毛孔張開,簡直飄飄然。

  果然她翻臉退親、和謝家結親是對的。

  三萬,三萬兩啊!

  謝家就這麼隨手拿出來買畫稿送他們了。

  江明輝見她們高興的樣子,半信半疑地問謝吟風:「你覺得。方少爺會把那畫稿給我?」

  謝吟風放開江大娘,走到他身邊,柔聲分析給他聽:「不是方少爺。是大姐。大姐姐肯定是托了方少爺的名義進去郭家參加拍賣的。等拍賣成了,把銀子給方少爺就是了。你想。昨兒晚上鬧得那樣,郭家能讓謝家人進門嗎?所以,大姐只能找其他人幫忙。不是方少爺,就是韓少爺,再不就是嚴姑娘,還有衛少爺……所有霞照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是謝家世交,憑它畫稿落到誰家,最後也要給謝家一個臉面。」

  江大娘笑得眼睛都瞇縫起來了。

  「瞧,這才是親戚!」她對大兒子和二兒子道,「哪像郭家!哼,到時候看吳婆子怎麼說。老娘非羞死她!」

  她已經可以想像吳氏聽見這消息後的臉色。

  江老大和江老二臉上烏雲一掃而空,都呵呵笑了。

  江明輝卻沒有樂昏頭,他耳邊響起郭守業的話「明輝,你就沒想想:謝家是看中了你的畫稿?……他們是衝著畫稿來的。」謝吟月,會把畫稿送給他嗎?

  她最好送來!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

  他要那畫稿,不是為了賺錢。

  他是因為清啞。

  那是清啞為他畫的!

  所有的畫,都是清啞幫他畫的!

  可是,謝家會把畫稿給他嗎?

  ※

  郭家,郭守業兩口子關上門後,對視一眼,走入後院。

  對於江明輝來找清啞的事,他們都選擇了避而不談。

  少時郭大全回來,帶了一個人來。

  這人姓仇,乃是一家小織錦作坊的坊主。如今仇家敗落了,急需要銀子還債,所以才要賣家業根本。其中緣故一言難盡。在這霞照城中,遍地是富貴人,同時,隔三差五也有小商人破產敗家,不可勝數,也難細說。

  眼下只說雙方的交易:郭家以兩萬兩的價買下仇家在霞照四進的祖屋、一間織錦作坊並幾台織機,連帶城外一百畝良田。

  雙方去衙門辦了文書後,那仇一轉眼就一貧如洗了。

  所謂破家便是如此情景。

  好在還有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郭守業看著那漢子愁苦的臉色,想起郭家最近的遭遇,也是滿腹心酸。只不過他僥倖托了閨女的福,才能有這銀子置辦產業,不然也是灰溜溜地回鄉一個下場。

  有感於此,他叫郭大全拿了一百兩銀子給仇一。

  人在急難的時候,若是伸手幫一把,那份感激之心,一輩子也難忘,強似把畫稿給那江家餵不飽的狼,把親家餵成仇家!

  仇一眼睛就紅了,侷促道:「這……這怎麼好意思?這位大哥也沒壓我的價。我知道,我是碰見好心人了。前兒好些人家看了我的破爛家業,都看不上眼,都往下壓價。那黑了心的知道我被人催債,還壓到一萬五千兩。你們肯付兩萬銀子買我的,那是幫了我天大的忙,免得我一家子給人做牛做馬還債……」

  郭大全聽了有些不安,怕爹怪他沒壓價,因解釋道:「爹,我也是想快些。」

  郭守業掃了他一眼,道:「爹說了你做主,就你做主。」

  又對那仇一道:「誰還沒個難的時候。聽你說的,你們家往年也富了一陣子,往後也不見得就不能再富起來。你把家全賣了,將將夠還債,一分銀子沒有,怎麼過?家裡媳婦和娃兒都喝涼水?咱們碰上了,就是緣分。這一百兩銀子給你安家用。」

  仇一激動道:「多謝老爹!多謝老爹!」

  腿一軟就要跪下。

  郭守業忙拉住他。

  郭大全又同爹商量道:「這幾天我們忙,顧不上那邊。我就想,不如請仇大哥還住在他原來的家裡,幫咱們看屋子,也省得他再出去找房子,另外添花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50 PM


第84章 莫測

  郭守業點頭道:「就照你說的。」

  仇一聽了簡直意外之喜,連連作揖。

  又客氣半天,千恩萬謝地走了。

  他走後,郭家父子互相看看,心定了許多。

  從昨天到今天,郭家進賬三萬五千兩,銀子沒在手上停留超過一天,就換了兩棟宅子、一個小坊子,還有一百畝田,除去送給曹主簿的打點費用,如今手上還剩下八千多兩銀子。

  一切忙完,那天色已經黑沉沉的了。

  只是,郭家門前的街道上卻燈火隱隱,更兼從田湖上傳來絲竹管樂之聲。透過花柳間隙,可見水面上一艘艘寶船飄蕩,玉壺光轉、魚龍飛舞,一派歌舞昇平景象。

  晚上,清啞只喝了一小碗湯。

  不病不痛的,她就是半點食慾沒有。

  也不對,這不就是得了相思病麼!

  吳氏和阮氏守著她,卻不知如何勸。

  或者說,是不敢勸,若開口提那件事,只怕更引得她傷心。

  蔡氏今天很有眼色,吃了飯主動收拾碗筷、整理新買的宅子,也不進房裡,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不會勸人的,罵人還差不多。

  媳婦守著閨女,郭守業是男人,沒進房,又不放心離開,便坐在清啞屋子外面,呆呆地看著院子裡。那架勢,若沒人勸他,怕是今晚又要坐一夜了。

  郭大全見這樣,覺得不是辦法。

  他想了想,拉郭大有走進清啞房裡。

  「小妹,後天就是織錦大會了。你看,大哥從來沒見識過那個,也不知怎麼辦呢?」

  他笑著在圓桌邊坐下,向靠在床上的清啞討主意。

  郭大有也坐下,望著清啞。

  清啞聽了,半天才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們。

  好一會,她道:「我也沒去過。」

  郭大全笑容一頓,跟著就道:「這個大哥曉得。我們就商量。」

  找些事讓小妹操心,一忙起來,她就顧不上想江明輝了。

  這是他和郭大有商議的結果。

  清啞聽了,微微蹙眉想了起來。

  想起下午的拍賣,腦中有個念頭不成型。

  她便道:「我先想想,明天告訴哥哥。」

  郭大全笑呵呵道:「小妹聰明,就是比我們有法子。像這拍賣,要不是小妹說,我們再想不起來的。織錦大會,小妹說怎辦,我們就怎辦。」

  清啞點點頭,就再不說話了。

  吳氏背過臉來,對兩個兒子癟嘴,無聲流淚。

  郭大全和郭大有也黯然。

  若是一般人心裡有了委屈,會哭、會罵,再不就喋喋不休地跟人訴說,可是清啞一聲不吭,看了把人急死;又不知如何勸,勸了也不管用;又不敢走,走了不放心,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些清啞都不知,她渾身無力,思緒窅然。

  昏沉間,聽見外面傳來隱隱的絲竹管弦聲,不禁凝神細聽。

  街上一定很熱鬧吧,她想。

  若是江明輝……他們沒退親,這樣的夜晚,他們肯定會出去逛的。

  他會帶她去吃霞照的小吃,看田湖的夜景。

  他們手拉手,快樂地在街上四處遊玩,看見什麼都要停下來問一聲,聽見什麼都要駐足看看,聞見什麼都想坐下嘗嘗……

  想著,她臉上漾起微笑。

  忽然又想起來:他不會帶她去了,他肯定跟那個謝姑娘去逛了。

  她慢慢斂去笑容,想起謝吟月下午說的話,「若是一個誓言就能壞了人的姻緣,那這姻緣也太靠不住了,不要也罷!」是啊,若是感情沒了,曾經的海誓山盟又有什麼用呢?

  念頭一起,她彷彿被抽去了筋骨,身子向下滑去。

  吳氏走過來輕聲問閨女:「想不想吃點東西?」

  清啞轉動眼珠,目光落在她臉上,感覺她的聲音很飄渺,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不知什麼緣故,便搖頭道:「我要睡覺。」

  說完奇怪:明明像往常一樣說話,怎麼聽起來跟蚊子一樣細弱?

  吳氏倒沒奇怪,扶她躺好。

  郭大全等人就悄悄走出去了,只有吳氏留了下來。

  清啞不知什麼時候睡去了。

  其實不是睡,是暈過去。

  自她昨晚從謝家出來後,先是倍受打擊下心力憔悴躺倒,今早起來又和家人在街上遊蕩、買宅子,後來臨時興起念頭拍賣竹絲畫稿,忙忙碌碌一直沒停,待一切完了之後,便再也撐不住了。

  吳氏看慣了她安靜的,竟沒留心,只當她睡了。

  昏沉中,清啞彷彿在船上,在霧茫茫的江面上隨波逐流。

  前方也有艘船,江明輝站在船邊,忽隱忽現。

  她奮力搖漿追他,總也追不上。

  她滿心焦急,想喊卻喊不出來,急得流淚。

  一陣風過,傳來他和一個女孩的說笑聲,漸漸遠去……

  「明輝,別走!別走……」

  她在心裡哭喊,嘴上卻一個字吐不出來。

  他怎麼會丟下她呢?

  那時候,他捂著她的雙手,呵護她、愛憐她,跟她娓娓講述將來在鎮上置辦宅子,他們兩人一個開舖子、一個織錦賣,向她勾畫了一幅人生藍圖;秋夜,殘荷叢中,他們靜坐在船上聽秋蟲呢喃;雨雪天,他們窩在屋子裡有說不完的話……

  直到第二天早晨,清啞還沒動靜。

  吳氏喊不醒她,一摸額頭燙手,這才慌了,才知道閨女是病了。遂吵起一家人來,匆匆去找大夫來診治、抓藥、煎藥,亂成一團。

  忙亂中,誰還管織錦大會這回事。

  他們不記得,錦商們可是抖擻精神嚴陣以待。

  方初等人不斷會見各路商賈,有買絲的,有買繭的,有簽訂出海貨單的,有購買織機的,成交火熱。然這還只是些小交易,重頭戲還要待織錦大會召開後,看結果才能定。

  正忙著,忽有管事來回稟,錦署衙門收到半匹錦緞,來頭不小。

  方初沉聲問:「可打聽出是誰家送的?」

  那管事道:「沒有。鮑長史說不清楚。」

  方初嗤笑,心道他會不清楚,分明是想借這機會斂財。

  因命管事去打點,務必要弄清楚這半匹錦的來龍去脈。

  管事應聲而去。

  待他走後,方初又分別派人給謝吟月、韓希夷和嚴未央遞了信。

  至晚間,十大錦商都收到了這個消息。

  然而,無論他們使何種手段,卻無人能從鮑長史口中掏出一句准話,更別說詳細情形了。莫測的前景使得大家心情都提了起來,暗罵鮑長史貪心不足。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52 PM


第85章 等待

  其實他們真冤枉了鮑長史,因為他也不知道。

  當時郭大全說姓郭,而他看郭大全的服飾舉止,只當他是下人、管事之流,哪裡想得到他就是錦緞的主人。過後他也派人去各地會館打聽,所有有頭有臉的錦商中都沒有這一號人物,彷彿憑空消失了。這更讓他對這錦緞的主人感到神秘莫測,又疑惑不已。

  因此,各大錦商去問他,他自然答不上來。

  別說錦商們,就連夏織造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且不說,且說謝吟月昨夜回家晚了,一夜無話。

  今日上午,謝二太太置辦酒席,命人請了女兒女婿並江家親家過門吃酒。飯後喝茶時,謝吟月便將昨日拍賣的結果告訴了江家人,又特意說了郭家逼方初發的毒誓,所以這圖稿便不能給江家了。

  江家和謝家諸人都聽得瞠目結舌。

  江大娘氣得痛罵郭家不是東西,心狠手毒,叫人發這樣的毒誓,斷人根本云云;江老爹感受到郭家的恨意,滿心淒惻——他們可是差點成了親家的,如今竟鬧得這樣。

  謝二太太道:「想不到這家人這樣。真是『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們根本就是市井無賴,行事手段下作!月兒,你太大意了,怎麼能讓方少爺簽那樣的文書呢?這也是能鬧著玩的?他們心意歹毒,分明在咒你們。」

  謝二老爺神色變幻,不知想什麼。

  謝天良則冷笑說,要找人打斷他們的腿,看他們還敢張狂。

  一屋子的長輩,謝吟月坐在下首,卻神色泰然。

  聽了謝天良的話,她秀目一凝,道:「天良切不可胡來,壞我謝家名聲。」

  雖是淡淡的一句話,警告的意味很明顯,神情威嚴。

  謝二老爺便瞪了兒子一眼。

  謝天良悻悻低頭,知昨日行為讓大姐很不快。

  謝吟月掃了江家人一眼,話鋒一轉,說郭家這招也難不倒她,她自會看那些圖稿。等琢磨出訣竅後,另行叫人幫江家繪製圖稿,絕不會耽誤江竹齋生意。

  江大娘聽了喜出望外,對著謝吟月千恩萬謝,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大小姐」,叫得十分親熱,奉承話連篇;又奉承謝二太太,說起鄉村趣事來,笑聲一陣一陣的。

  謝吟風殷切地幫婆婆斟茶,又感謝大姐幫助。

  熱鬧鬧的屋子裡,唯有江明輝沉默不語。

  他甚至都不信謝吟月的話。

  到底郭家有沒有逼方初發誓,誰又知道呢。

  就算去問,那些人都和謝家世交,誰不幫她掩飾?

  當謝吟月說琢磨畫稿幫江家後,他娘對她感恩戴德的樣子,他更是覺得荒唐:清啞不聲不響幫江家畫了那麼多稿子,娘不感激反而記恨她;謝吟月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什麼還沒做呢,娘卻把她當大恩人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卻一點不覺得好笑,只心驚。

  心驚謝吟月的手段。

  她身上含而不露的氣勢,就連謝二老爺也比不上。

  不知怎的,他很不喜歡她。

  清啞畫了許多畫稿給他,他都坦然接受,並沒什麼心理負擔,因為她的貼心和真誠他感受得到;然謝吟月那居高臨下的威嚴,彷彿江家未來要靠著謝家吃飯一樣,從此就依附於謝家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尋了個空子,離開了謝家,回去了江竹齋。

  謝吟風好一會才發現他走了,不知怎麼回事。

  當著親家,江大娘面上掛不住,就罵兒子不懂事。

  謝吟月那是什麼人,形形色色人見得多了。

  當下她輕笑一聲,道:「妹婿怕是以為我在說謊騙他呢。吟風你回去好好跟他說,究竟方少爺有沒有被逼著發誓,出去一問便知。昨天去郭家參加拍賣的人多著呢。」

  謝吟風心裡一沉,惴惴點頭。

  江大娘見還是郭家鬧的,免不了又罵了郭家一通。

  等回去江竹齋,見江明輝睡在床上,懶懶的,竟然病了的樣子,不禁急得又罵。

  謝吟風熬瞭解暑湯給江明輝喝,又向他解釋謝吟月的話。

  江明輝微微點頭,只不言語。

  到晚間,他越是心神不寧,滿口胡話。

  謝吟風才急了起來,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朦朧間,江明輝彷彿和清啞站在郭家的烏篷船上。烏篷船行駛在寒風凜冽的江面上,正往烏油鎮去。他握著她冰涼又柔軟的小手,悄悄告訴她,等她過了十五就娶她。忽又好像站在清啞閨房桌旁,聚精會神看她畫畫。一時又見她幫他試穿新衣裳。他貪戀她的美好,想趁郭大貴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摸一下她的手,或者靠近她的臉頰,聞她身上甜香。轉而又是江大娘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說清啞的不是。又有謝吟風的繡球砸中他,他驚慌閃避。忽而夜半驚醒,發現自己摟著謝吟風,驚恐莫名……

  念頭紛雜中,忽然他聽見清啞哀哀哭泣。

  奇怪,他怎麼聽見清啞哭了?

  清啞從來不哭的,就算大聲笑也沒有過。

  他慌得喊「清啞!清啞!你怎麼了?……」

  謝吟風在旁照顧他,聽見他夢中叫喚「清啞」,心中又酸又脹,又苦又氣,不住流淚。

  放下這頭,且說次日是七月一日,織錦大會的正日子。

  一大早,位於朝霞大街的錦署衙門門口便車馬簇簇,各路商人蜂擁而至,皆憑官帖進入衙門左側的錦園——乃是歷年召開織錦大會的地方。

  錦園的景色極美,奇花異草、假山湖石、亭台軒閣、小橋流水,無一不是名家手筆。

  錦園內最大建築是錦繡堂。

  錦繡堂十分宏大整齊:正北向是五開間的官廳正堂,當中三間都沒有隔斷,全通的,專為大會時錦署衙門官吏和朝廷派來的內監宮嬤起坐;階下廣場有三條通道,通道兩旁分列六組迴廊,每組迴廊都分隔成許多小間,形成一個個廊亭,按「天、地、人」排號,內置桌椅几案等用具,供錦商們使用。

  離官廳越近的位置,為天字號。

  其次為地字號。

  最遠的為人字號。

  十大錦商自然都安置在天字號。其中方家、謝家、韓家、嚴家、衛家又排在六組迴廊的第一位,門臉不是朝東西向,而是正對北面的官廳正堂,乃是視線極佳的位置。

  六組迴廊,位置有正有偏,這分配也是有講究的。

  第三、第四位置最正,分別為天字一號和二號。

  今日,謝吟月佔了天字二號廊亭。

  天字一號亭卻空著。

  眾人一看這架勢,便明白是給那錦緞的主人留的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8:57 PM


第86章 垂危

  一時間,眾人落座後,都盯著通道,要看是何許人來佔這天字一號房。然而,直到太陽當空,也不見人來。大家都竊竊私議,不知何故。

  夏織造皺眉,問鮑長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鮑長史流汗道:「下官也不知何故。想是那人有事耽擱了。」

  有宮裡來的太監尖聲道:「莫不是騙人的吧?」

  鮑長史急忙賠笑道:「有錦緞在此,應該不是騙人的。」

  夏織造看這樣不是辦法,也沒有等那一家的道理;可那人若不來,這織錦的優劣也無法評定。想了想,命人請了方初等人上堂來,將那半匹織錦給他們和內府派來的內監宮嬤們驗看,可有什麼出奇之處。

  有侍女展開那錦,眾人看時,不覺一愣——

  不像錦緞,倒像一幅畫兒。

  畫上,遠處是竹山,山腳有人家;近處乃碧湖,湖中有荷葉蓮花,水上飄著船,船上有漁民;附近是田野、江流……

  這就是一幅水鄉圖畫!

  與其用來做衣裳,不如鑲屏風更合適。

  然眾人看了,都面色凝重。

  外行看了只是一匹錦而已,他們眼裡,這錦的圖案色彩變化自由豐富,清晰可辨,不像一般織錦那樣受配色限制;且有圖案的地方平整,不似妝花緞那般厚薄不勻(有花紋的部位厚,其他部位薄),根本不是他們現有條件能織出來的。

  反覆傳看後,眾人都道無法織出。

  他們中,要數謝吟月的眼光和造詣最高。

  她分析道:「用色這麼多,又不同於緙絲的『通經斷緯』。這是用大花樓機織出來的,但卻和咱們用的機子不同。就小女子所見過的織機,恐怕都無法織出來。」

  鮑長史拍手道:「正是。本官也是這麼想。」

  這下上官不會責怪他辦事不力了吧?

  有尚衣局的宮嬤摩挲著那布料,歎道:「這可了不得。若是織出其他的花紋來,那可就……」

  眾人聽了都目光炯炯。

  夏織造便命人道:「你,去門口看著,可有人來。許是他們第一回來,找不到地方。」

  鮑長史急忙道:「下官認得那管事。下官帶人去等。」

  一面告了罪,匆匆帶人去了。

  這裡,夏織造命將各家獻上的織物擺出來,讓錦署衙門有經歷的師傅驗看、對比,評選優劣,一面等那匹錦的主人來。

  然而大家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等到人來。

  夏織造十分惱火,吩咐今日暫到此,且看明日。

  錦商們都大失所望,又隱隱懸心,忐忑間紛紛散去。

  方初和謝吟月邀韓希夷、衛昭、嚴未央去醉仙樓吃酒。

  韓衛都點頭應允,知吃酒是幌子,商議今日之事才是真。

  獨嚴未央說還有別事,不等他們挽留,竟自帶著墨玉揚長而去。

  原來,她心思敏捷,想去找清啞。

  她想,清啞能繪製那樣繁複的竹絲畫圖稿,向她討教說不定能有所啟發,從而在織錦上有所突破。想到這她不禁得意:表哥花了三萬拍得畫稿,也不過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她一文不花,只交結郭清啞,就什麼都解決了,還可反覆詢問,並和她共同琢磨。何必和他們在酒樓浪費唇舌,也是白耗力氣。

  想畢,盡力催馬,主僕二人很快來到郭家門前。

  還沒下馬,就見街那頭來了郭大全,形色匆匆,旁邊還有個中年人,背著個小箱子,不知幹什麼。

  她忙叫道:「郭大哥。」

  郭大全見她一愣,隨即道:「嚴姑娘。這是去哪?」

  嚴未央笑道:「就來這呀。我找清啞。」

  郭大全強笑道:「不巧的很,我小妹病了。」

  嚴未央詫異道:「前天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就病了?」

  說著跳下馬,將韁繩甩給墨玉。

  郭大全一邊請她和大夫進門,一邊回道:「就是前晚上病的。昨天睡了一天,吃了藥也沒見好,看著越來越重了。」

  正說著,郭守業驚慌地迎上來,扯了大夫就往二門跑。

  郭大全也顧不得嚴未央了,跟著小跑進去。

  嚴未央見不對,也急忙跟了進去。

  到了後院上房東間,才發現清啞病得很嚴重,臉燒得通紅,還不住驚顫,已是昏得人事不知了。那嘴緊緊閉著,眉頭微蹙,顯見不安,卻沒有說胡話或者囈語。

  吳氏婆媳伏在床邊強壓著哭泣,連郭守業和郭大有都紅著眼睛站在床前,也就郭大全強撐著招呼大夫。

  那大夫見如此,也不多話,坐下替病人診脈。

  診罷,竟一句話不說,搖了搖頭,起身就走。

  郭大全還跟在後面賠笑詢問,可能治什麼的。

  吳氏便癱倒在床前,一聲接一聲地吞嚥。

  阮氏和蔡氏也不停流淚,卻不敢哭出聲。

  郭守業父子都傻了。

  嚴未央不可置信地問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聽見她的聲音,郭大有轉頭看過來。

  彷彿剛剛才發現她一樣,他眼中迸出犀利的光芒。

  嚴未央並未留心,匆匆吩咐剛進來的墨玉道:「快,拿我的帖子去請王大夫。請了人立刻帶到這裡來。」

  墨玉也覺不對,並不問緣故,答應一聲,就飛奔出去。

  郭大全正好送走大夫轉來,聞言大喜,問道:「可是永安堂的王中大夫?我也聽人說他醫術好,先去找過他,他不在。」

  嚴未央解釋道:「不是不在,他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平常只在堂內就診半日,下半日就歇著了,等閒人請不到而已。你放心,我嚴家的帖子一定能請得動他來的。」

  郭守業和吳氏等人立即重新燃起希望。

  郭大全更是千恩萬謝,請她去外間喫茶。

  至外間坐下後,阮氏泡了茶來。

  嚴未央謝了,忍不住又問:「怎麼好好的就病得這樣?」

  郭大全面上就現出難過神色,黯然道:「都是退親鬧的。」

  郭大有則咬牙道:「是謝家害她的!是江家害她的!小妹要有個好歹,我不會放過他們的!」說完就衝出門去。

  嚴未央怔住。

  也對,任誰這樣被逼退親,只怕也難嚥下一口氣,郭清啞沒當場自盡,算是堅強的了。

  她便沉默下來。

  就算她嫉惡如仇,也不能當著郭家人面罵謝家。

  謝家,畢竟跟方家是姻親。

  她私下質問謝吟月可以,在外面卻不會這麼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9:23 PM


第87章 求救

  過了一會,她坐不住,信步走了出去。

  只見郭大有坐在台階上,呆呆地看著天邊。

  天邊,一抹晚霞絢爛如錦!

  看著他憂傷的身影,她不忍,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坐下,卻沒說話,因為不知說什麼。

  她不說,他卻開口了,聲音幽幽的,有股悲涼的味道:「那天晚上,你們走了,小妹就坐在這發呆。她跟我說,她想念江明輝。她說,她管不住自己,就是想他——」只聽得這一句,嚴未央眼淚便奪眶而出,眼前浮現落寞的少女身影——「……他們定了親後,江明輝常去我家看小妹,他們好的很。小妹幫江明輝畫了許多畫稿,叫他來霞照開舖子……」

  他輕聲敘述江明輝和清啞的過往,點點滴滴,直到退親。

  嚴未央聽得泣不成聲,淚水打濕了絲帕。

  暮色沉暗的時候,墨玉請的王大夫到了。

  眾人如見救星,簇擁著他往清啞房裡去。

  王大夫給清啞診脈後,面色很凝重,因道:「病倒也不奇,只是來勢兇猛,且病人鬱結於心,纏綿於內——」他看看郭家諸人,想著說深了他們也不懂,索性直指病因——「心病還需心藥醫。若不然,恐非藥石所能奏效。」最後一句話是對嚴未央說的。

  郭大全顫聲問「大夫,說的……什麼意思?」

  嚴未央卻明白了:這是要江明輝來救她。

  王大夫便向郭家父子解釋一遍,郭家父子聽了都發呆。

  這要求說難不難,說不難其實很艱難。

  王大夫歎了口氣,又開了個方子,說「先吃了試試看吧。若是心結解了,去永安堂找坐堂大夫來開方下藥即可。」又向嚴未央歉意道「老朽盡力了。」說完便告辭。

  郭大全送他走後,便和郭守業郭大有湊一處商議。

  吳氏衝出來,拉著郭守業哭喊道:「他爹,你要救救清啞!你去江家!去江家求他們!你給他們磕頭,求他們!一定要把明輝找來!要不然咱清啞就沒命了!」

  郭守業顫聲道:「我去,我這就去!」

  嚴未央再忍不住,衝出郭家,直奔醉仙樓。

  問出方初等人所在的雅間,趕了去,一腳踹開房門。

  「謝吟月……」

  只叫得一聲,便戛然而止。

  雅間內,除了謝吟月、方初、韓希夷、衛昭,還另外有三個少年,也是錦商子弟,正說笑呢,見嚴未央突然闖入,且滿面怒色,都莫名其妙。

  謝吟月溫聲問:「嚴姑娘,怎麼了?」

  嚴未央看著在座諸人,神色變幻不定。

  那三個少年也是知眼色的,見狀立即起身,朝方韓等人告辭道:「方兄,我等先過去了。明晚我等在湖上設酒宴請方兄、韓兄、衛兄,還有謝姑娘和嚴姑娘,咱們再敘。」

  方初也不挽留,客氣道:「劉兄弟慢走。」

  他三人便離席而去,經過嚴未央身邊時,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衛昭冷冷地掃了一眼嚴未央,也起身道:「我過去找沈老爺子說句話。」說完也跟著那三人出去了。

  方初這才沉聲問嚴未央:「出了什麼事?」

  嚴未央走到桌前坐下,朝他燦然一笑,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那個郭清啞,她要死了!」

  說得漫不經心,好像在說一件新聞趣事。

  方初等人驚詫萬分,面面相覷。

  謝吟月冷靜地問:「究竟怎麼回事?」

  嚴未央笑道:「這個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是想江明輝想的——」眼望著他們幾個,果見他們變色,不禁冷笑,繼續道——「你說,江明輝那個負心男子有什麼好想的?真是沒出息!嘖嘖,那樣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竟對她哥哥說,她想江明輝,她管不住自己,好想他!」

  最後一句話,她學著清啞靜靜的語氣說出來的。

  方初眼前就浮現那個少女寂寞憂傷的模樣,神色肅然。

  韓希夷和謝吟月臉上也沒了笑容。

  「哎喲喲,實在太沒出息了!」嚴未央說著又是搖頭又是感歎,「人家這會子正摟著謝二姑娘不知去哪個溫柔鄉呢,『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白死了也沒人知道。唉,聽說他們雖是父母之命定的親,卻郎情妾意、琴瑟相合的很呢。那江明輝在烏油鎮的時候,隔三差五就去郭家看望未婚妻子。郭清啞幫他繪製了許多圖稿,這才有信心來霞照發展。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慫恿他來霞照呢?徒為她人做了嫁衣裳。」

  說著哈哈大笑,眼中卻滾下淚來。

  方初忽然問:「可找大夫瞧了?」

  嚴未央道:「找了。去了好幾個大夫,看了都說沒救了。我叫墨玉拿我的帖子去永安堂把王大夫都請來了,一樣不中用。現在就等嚥氣了。哦,王大夫倒是說了,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就是要江明輝親自去了。那江明輝怎麼能去呢?」

  說著湊近謝吟月,用嘲笑的語氣道:「何況,就算請他去,謝二姑娘也不許呀。好容易才搶到手的夫婿,怎麼能讓出來呢!」

  謝吟月定定地看著她,沒出聲,也不見愧疚。

  嚴未央冷笑一聲,抄起面前酒壺,目光四下亂轉找尋。

  韓希夷見狀,忙回身從後面几案上的托盤內拿了一個空杯給她,她接過去自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又搛了個醉蝦剝了吃。

  吃畢,又對謝吟月笑道:「這下你可放心了?」

  又自言自語道:「如今就等她嚥氣了。到時候去靈堂瞧瞧,上一炷香也就盡了心意……啊呀,我想起來一件事——」急急轉向方初——「她要是死了,你那十幅圖稿怎辦?她爹和她哥哥肯定說得沒那麼通透。」

  方初站起身,對外高聲叫「趙管家!」

  趙管家應聲而入。

  方初吩咐道:「你馬上去城西,把劉心接來。直接送去田湖南街槐樹巷郭家,為郭姑娘診治。」

  趙管家忙應道「是」,匆匆走了。

  嚴未央嗤笑道:「我就看不慣你們這點,明明做了虧心事,還假惺惺的裝模作樣。你要真想幫她,就找個好大夫;找劉心?那就是個酒鬼,他要能治病,我也能當大夫了。」

  方初不理她,卻看向謝吟月。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9:25 PM


第88章 要挾

  謝吟月衝他點點頭,起身道:「我過去一趟。」

  錦繡忙過來伺候她戴帷帽。

  方初道:「我送你去。」

  說完又朝韓希夷看了一眼。

  韓希夷忙道:「我陪嚴姑娘去郭家。」

  方初滿意地點頭,道:「走吧。」

  兩人便並肩出去了。

  嚴未央不料一下子人都走了,詫異道:「這是去哪?」

  韓希夷歎了口氣,道:「他們去找江明輝。嚴姑娘,這件事……」

  說了一半頹然停住,覺得無可解釋。

  因道:「我們也去郭家吧,看看可有什麼幫得上的。」

  嚴未央將他神情看在眼裡,知他想為謝吟月說話,冷笑一聲。

  「也好,就去看著她怎麼死的,到時候也好給謝大小姐報個信兒,好叫她放心。」說完,丟下筷子就起身出去了。

  韓希夷聽了這話,作聲不得,唯有苦笑。

  想起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心裡很是擔心,忙跟了出去。

  且說方初和謝吟月,一路急趕,來到江竹齋。

  那鋪子已經關門了,拍了半天竹根才來開了。

  謝吟風到前面來會客。

  弄清緣故後,她神色變幻。

  好一會,才為難道:「相公也病了,吃了藥躺著呢。」

  謝吟月皺眉道:「重不重?若能起來,就去一趟。免得弄出人命來,那時滿街閒言碎語,說也說不清。」

  她還有一層擔心:若郭清啞真死了,江明輝會怎樣?

  謝吟風無意識地揉著絲帕,躊躇了好一會,才低聲道:「這事妹妹倒沒什麼,只怕婆婆不願意。婆婆深恨郭家,怎會讓相公去。不過不要緊,我去勸勸。姐姐和方大哥先喝杯茶,等等。」

  說完起身,往後面去了。

  方初看著那婀娜的身姿,不知為何心裡很不舒服。

  謝吟風去了後面,低聲吩咐錦屏將臥房門關好,親自守著,切不可驚動了江明輝;一面去婆婆房裡,只說郭清啞病了,想請江明輝去一趟。

  江大娘聽後豎眉瞪眼,道:「她想見就見?又耍什麼花招?那天下午明輝去,不是叫那死婆子趕走了嗎?這大晚上的又請他,明輝還病著呢,想害死我兒子?不去!」

  謝吟風就做為難模樣。

  江老爹沉默著,看不出想什麼。

  這時,竹根在外面叫老爹,說郭守業父子來了。

  江老爹和江大娘都詫異:怎麼他們來了。

  謝吟風心裡很不安,忙上前扶住江大娘,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來找相公去看郭清啞的。」

  江大娘沒想到郭家竟敢上門來逼,氣死了。

  都退親了,還敢這樣!

  既然來了,江老爹不能不見,就去了前面。

  江大娘不放心,由謝吟風扶著也去了。

  來人是郭守業和郭大全。眼看清啞就要香消玉殞,他們再顧不得面子和尊嚴,忍氣吞聲上江家來請江明輝。

  一見面,郭守業就朝江老爹跪了下去,「砰砰」磕頭;郭大全也跟著下跪,說「求老爹救救清啞。」

  江老爹和江大娘,以及在座的謝吟月和方初都愣住了。

  那時,江老大和江老二也聞訊來了,站在一旁。

  江老爹急忙上前扶郭守業,道:「親……郭老弟,這使不得。怎麼一回事?你起來,慢慢說。清啞怎麼了?」

  郭守業不起來,只磕頭。

  郭大全就開口,將清啞命在旦夕的事說了。

  當著外人,尤其還是謝家人,他滿心屈辱和悲憤,哪裡好說妹子的心病,只說清啞快不行了,想見江明輝最後一面。

  江老爹聽得目瞪口呆。

  他眼中愧疚之色一閃而逝,神情尷尬。

  因回頭對江大娘道:「叫明輝去一趟吧。」

  那謝吟風卻伏在江大娘耳邊,將內中緣故說了。

  江大娘便明白了郭守業父子來的用意。

  她眼中閃現算計的光芒,斷然道:「不行!明輝也病著呢。那天從郭家回來就氣病了。人家把畫稿賣了三萬兩啊,他聽了能不氣嗎?竹絲畫可是他先想出來的。我們一家子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好容易掙了點銀子,還要分給郭家一半;那郭家學了江家的手藝,賣畫稿掙了銀子,不該分給江家一半?」

  方初聽了神情愕然。

  郭大全正色道:「清啞不是從江家學的手藝。」

  江大娘尖聲道:「沒學?她天生就會這個了?做夢呢!」

  郭大全心想小妹就是天生會,是神仙教她的。她又聰明,又肯用心琢磨,所以才比人強。江明輝哪教她了?她倒是常教江明輝。無奈這理由無法告訴人,因此滿臉憋屈。

  郭守業盯著江大娘看了好一會,道:「好,就分江家一半。」

  先救閨女要緊,人要是沒了,再多銀子有什麼用!

  江大娘就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看,郭家自己也覺得理虧!

  郭大全也想過來了,忙道:「那叫明輝去吧。」

  江老爹父子很意外,不料郭家這樣容易就答應了。

  江大娘卻搖頭道:「還不行!還有件事要說清楚。」

  郭守業憤怒地看著她,不知她又要提什麼刁鑽刻薄條件。

  郭大全沉聲問:「還有什麼事?」

  江大娘道:「明輝這一去了,和清啞就扯不清了。他可是娶了謝姑娘的,清啞要進門,只能做妾!郭家再要鬧,我們怎麼向謝家交代?吟風可沒做過對不起江家的事,不能讓她受了委屈。」

  謝吟風在旁黯然低頭,很乖順的樣子。

  郭守業聽了幾乎暈厥,顫聲質問:「你倒說說,清啞做了什麼對不起江家的事?」

  江老爹父子都神情尷尬,低下頭去。

  江大娘也一滯,很快道:「那要怪你們。我們早要娶,是你們不嫁,才弄成這樣子的。現在倒來怪我們了。」

  郭大全也氣得渾身發顫。

  他深吸一口氣,道:「這個過後再說。」

  先把清啞救過來再說。

  江大娘道:「那不成!先要說好了,不然又鬧。」

  郭守業父子氣得眼前發黑。

  想要罵她一個狗血淋頭,眼下又要求她。

  江大娘將他們神色看在眼裡,暗自得意。

  哼,那郭清啞會畫,往後再畫,再賣,郭家豈不還是靠著江家發財?肥水不流外人田,必須把她娶回來才成。娶回來還不能慣了她,做小妾讓謝吟風管著壓著,這才翻不出天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9:52 PM


第89章 放棄

      方初和謝吟月對視一眼,微微蹙眉。

      郭清啞對江明輝用情如此深,還能嫁給別人?

      再者,經過這件事,誰又會娶她?

      她只能嫁給江明輝,也只能做妾!

      不管是謝家也好,還是江家也好,都不可能允許她做妻。

      從謝家來說,本來就爭的是正妻位置,還爭贏了,如今江謝二人已拜堂成親,怎會再相讓?從江家來說,雖說之前兩家定過親的,但那晚已經當著人退親了,郭清啞再進門,除了做妾,還能聘為妻?

      所以說,這個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又何必爭論。

      江大娘這樣咄咄逼人,等於趁人之危,很讓人反感。

      他便對謝吟月使了個眼色,意思別太逼狠了。

      謝吟月也是這個意思,因道:「先叫妹婿去救人吧。」

      謝吟風不說話,咬著嘴唇看向婆婆。

      江大娘卻不肯讓步,一定要郭家服軟。

      自打和郭家定親以來,她心心唸唸的就是要親家吳婆子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方才甘心。

      「那不成!這事怎麼也要先說清楚。大小姐你不曉得,郭親家……就是清啞她娘厲害的很呢。這些事不先說清楚了,回頭我們扯不過她的。我算是怕了她了。」她說得吳氏非常難纏。

      郭守業身子虛軟,幾乎跪不住。

      這江婆娘的惡毒可恨比張家更甚。

      他不肯相信自己一連兩次瞎了眼,給閨女找了同樣的人家。

      老天爺,上輩子他到底做了什麼,要這樣罰他?

      錢的事他可以做主,要一半也好。全部都要也好,想要就拿去;可是這做妾的事他不敢答應,因為那涉及清啞的終身。若是閨女願意給江明輝做妾,前兒又何必退親呢?又怎麼會病呢?

      越想,他越絕望。

      絕望之下,木然站起來。

      郭大全詫異地仰望他,不知他什麼決定。

      「先回去。問你娘一聲。」郭守業直瞪瞪地說道。

      郭大全「哦」了一聲。忙起身扶住他。

      他心下疑惑又擔心:這麼來回折騰。清啞能等得及嗎?

      郭守業對江老爹等人擠出一個笑,道:「這不是小事,我要回去問一聲。先走了。」

      說完轉頭就往外走。

      江老爹等人都愕然。

      剛剛還急得跪著磕頭求。這會子怎麼又不急了。

      江大娘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說得好聽,心疼閨女,還不是面子頭上的情兒。真要是疼閨女的。這閨女就快死了,還計較這些個臉面?這臉面比那性命還要緊?我看是心疼錢!捨不得銀子錢才是真的!」

      她心裡有些急。生恐這事有變化,那一萬五千兩銀子就飛了,還有許許多多的一萬五千兩也沒指望了,因此說怪話刺激郭守業。

      郭守業正往外走。聽了這話,頓了下。

      只停了一瞬,他就決然而去。比先走得更快了。

      等出去後,郭大全擔心地問「爹?」

      郭守業吐口氣道:「回去問清啞。」

      郭大全更楞:清啞暈得人事不知。怎麼問?

      郭守業悲傷道:「你忘了你妹妹怎麼病的了?」

      清啞這病雖說是思念江明輝起的,那根源卻在謝家和江婆子身上。江婆子剛才一番話提醒了他:就算江明輝過去救醒了清啞,以清啞的性子,在家裡是捧著長大的,連句重話都沒受過的,入江家做妾,能受得了江婆子陰陽怪氣的折磨?加上頭上還壓了個正妻——謝家二姑娘,她又怎能甘心?怎會好過?只怕死得更快!

      橫豎早晚都是死,至少死在郭家不受人恥笑。

      他的閨女,雖不愛說話,但他知道她是個心氣高的,絕不會甘心讓江婆子和謝家人恥笑。

      郭大全也領會過來了,不禁眼眶紅了,「小妹……」

      能挺得過今晚嗎?

      郭守業用力掙開他,道:「回家!」

      父子兩個朝家跑去。



      江竹齋內,方初沒想到郭守業會做出這樣決定,很意外。

      既然這樣,他也無法了。

      只是那個小姑娘,她能熬過今晚嗎?

      若是熬不過,那郭家……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最忌諱做事不留餘地了。果真那樣,他們這些人家,根本別想在商場上綿延下去。

      想罷,他看向謝吟月,目光炯炯。

      謝吟月微微點頭,對謝吟風道:「不管怎麼說,先救人要緊。吟風,你去叫妹婿去郭家吧。」

      謝吟風為難地看了江大娘一眼,道:「婆婆……」

      江大娘見煮熟的鴨子飛了,正沒好氣呢,聲音就有些尖利:「不成!他郭家不把閨女當數,我還上趕著去求?回頭他們要江家把他閨女當媳婦娶回來怎辦?她要病,我們又沒叫她病……」

      江老爹悶頭坐著,一句話沒有。

      老婆子有句話說到了他心裡:郭守業走了,他難道上趕著去求?況且之前老婆子提出向郭家要錢,他覺得有些難堪。先前沒答應去,若這會子再往前湊,郭守業還當他是衝著錢去的郭家呢,沒的丟人,所以他就不吭聲。

      方初霍然站起身,對謝吟月道:「走!」

      冷冷地掃了謝吟風一眼,目光犀利。

      謝吟月微微皺眉,當著江家人,尤其對方還是長輩,卻不好再說什麼,只深深地看了堂妹一眼,就跟著方初出去了。

      謝吟風被堂姐看得有些不安,不知為什麼。

      出了江竹齋,方初先送謝吟月回家。

      街上遊人已稀,燈火依舊。

      謝吟月抱歉道:「沒想到會這樣。」

      方初輕笑一聲,道:「你姐妹倆差別還真大。真沒想到,你那個堂妹這樣蠢,還不是一般的蠢!她也不想想,若是郭清啞真死了,只怕江明輝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了。還有,郭清啞嫁到江家,對她只有好處。——想想那些圖稿。」

      謝吟月靜默,面孔在街燈的映照下,明暗交替。

      半響,她才道:「雖是這樣,到底還是江家的主意。那老婆子什麼品性你也看見了,吟風也做不得主。」

      方初鼻子裡輕哼一聲,卻不再說話。

      江家郭家都不急,他操的哪門子心,盡力也就罷了。

      遂看著錦繡扶謝吟月上車,他跟在旁,一路往謝家行去。

      送她進了謝家,正要回家,想想還是撥轉馬頭,又往醉仙樓趕來。依然進了先前的雅間,命小子去郭家打聽劉心到了沒有,郭清啞病情如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09:56 PM


第90章 怪醫

  郭守業父子回到家,正趕上趙管家和一個青年進門。

  郭大有迎出來,告訴父兄說這是嚴姑娘請來的大夫。

  郭守業父子聽了一振,忙跟了進去,又問什麼來頭。

  郭大有哪說得上來,只說是嚴姑娘的表哥方少爺的朋友,還有那個韓少爺也來了,一路說著,急惶惶都進去了。

  見了韓希夷二人,也顧不得寒暄,且引大夫入內室診治。

  郭大全見那劉心不過二十來歲,年輕不說,還一副輕佻若無其事的模樣,笑嘻嘻的,身上還有股濃重的酒味,與他心目中留著鬍鬚、態度穩重的大夫形象相去甚遠,不禁失望。

  然到了這個時候,全是死馬當活馬醫,也顧不得了。

  當下眾人都盯著他給清啞診脈,看怎麼說。

  只見他手搭在清啞手腕上,兩眼上翻,望著屋頂。看了一會,好似看見什麼稀奇物一樣,還來回轉動脖子前看後看。

  郭家人都氣悶:這到底是診脈還是買宅子呢?

  郭大全也不抱希望了,只等他搖頭,再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然後走人。

  然等了好一會,也不見他收手。不但沒收手,還站起身,命掌燈近前照著,朝床上清啞臉上看了一回,一面喃喃自語,什麼「情海無邊,沉浮無期。癡兒,癡兒!」嘀嘀咕咕,又是歎氣,又是搖頭。像個碎嘴的老婆子,沒一點年輕人的樣子。

  看完了,轉身走到桌邊,鋪開紙就寫起方子來。

  那時,嚴未央也在旁邊,急忙問「可能治?」

  劉心瞅了她一眼,道:「沒見我正在治!」

  嚴未央氣得瞪他。又不敢再出言打擾。

  郭家人都提著一顆心。惴惴不安,不知這算不算肯定的回答。又見他沒好氣,也不敢問。好歹他沒說走。只好看看再說。

  劉心寫了兩張方子,遞給郭大有,道:「趕緊抓藥來。」

  郭大全怕有失,親自和郭大有一起去了。

  這裡。郭守業將劉心讓到外間,和韓希夷一塊坐了。

  韓希夷心裡也牽掛。急忙問他,郭姑娘可能治。

  劉心這次倒沒迴避,傲然道:「那自然!」

  韓希夷就鬆了口氣,看著郭守業笑道:「郭大爺這下可放心了。」又對嚴未央道:「嚴姑娘也可放心了。」他自己也放心了。

  嚴未央鼻子裡輕哼了一聲。沒言語。

  郭守業還有些將信將疑,嘴上卻道:「大晚上的,勞煩劉大夫跑一趟。實在是過意不去。還有韓少爺和嚴姑娘,真是難為你們了。」

  兩人一齊說不麻煩。

  劉心便問嚴未央。「你表哥呢?」

  嚴未央撇撇嘴,道:「誰知道!」

  劉心詫異地看向韓希夷。

  韓希夷搖著扇子輕笑道:「方初有些事,脫不開身。」

  劉心呵呵笑道:「哦,我知道了,是送謝姑娘回家去了吧?除了佳人相伴,還有什麼人能分開你二人?」

  韓希夷聽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說。

  郭守業在旁,他不想提謝家人,免得他不好受。

  果然,郭守業聽見「謝姑娘」三個字,那臉就沉了下來。

  幸好這時吳氏出來,緊張地問劉心:「大夫,先前也有大夫開了藥,熬了,可是喂不進去。我閨女她不曉得吞。這可怎辦?」

  劉心不在意道:「嗯,待會我來喂。」

  吳氏聽了,還不放心,還要再問,被郭守業扯住了。

  郭守業小心賠笑著,恭敬地聽那三人說話。

  等郭家兄弟把藥抓回來,劉心親自熬藥。

  熬好了,叫蔡氏用兩個碗來回對沖,沖得不燙了,才端到床前。

  那時,郭家一家人、嚴未央,全都擠在床前看著他,只韓希夷留在外間。

  劉心卻沒有立即餵藥,而是先取了銀針,叫吳氏扶起清啞,在她頭上、肩頸等部位紮了五根銀針。

  第五根針下去,就見清啞動了動,竟然睜開了眼睛。

  眾人齊齊驚呼,喜極而泣。

  劉心急叫「拿藥來!」

  阮氏抹一把淚,急忙端了藥碗給他。

  他接了過去,一手捏住清啞下頜,一手將藥碗湊近她嘴邊,慢慢灌了下去。丟下碗,也不起身,依然目光炯炯地盯著清啞的臉。

  眾人也都緊張,靜靜等待著。

  因清啞雖睜了眼,目光卻很茫然,可見還沒真醒。

  她自病以來,一直混沌不醒。

  昏迷中,她總在追江明輝,卻總也追不上,江明輝始終在迷霧中忽隱忽現、難以捕捉。她傷心地哭「明輝,別走!明輝,你說過一輩子對我好的……」即便哀哀泣血,也是在心裡,嘴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正絕望時,有人推她、扎她,她含淚回頭看——

  眾人就見她慢慢轉動眼珠,徹底醒了。

  吳氏抱著閨女,看不見她的臉,還沒怎地;郭守業等人都見了,無不落淚,蔡氏阮氏更是哭出聲來。

  然就在這時,劉心朝著清啞厲聲喝道:「醒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養你不易,你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如此作踐自己身子。你對得起他們嗎?你若是死了,一了百了,丟下你父母,操了這半世的心,叫他們如何活下去?你如此不孝,真是死有餘辜!我真不該救你!」

  眾人被他疾言厲色驚得目瞪口呆。

  然劉心根本沒有停的意思,越罵越起勁:「就為了一個負心男人,你就墮落如此?活該那男人拋棄你!你以為你死了他會傷心,會為你流淚?做夢呢你!那個——」

  罵到這轉頭問嚴未央「那男人叫什麼名字?」

  嚴未央發愣,不知他問的誰。

  劉心不耐煩道:「害她相思的那個人。」

  嚴未央急忙道:「江明輝!」

  劉心便又轉過臉,對清啞繼續罵:「那江明輝沒準現在依紅偎翠,不知多快活呢,哪還記得你!你要死了,他沒準想這女人真討厭,沒出息,死了更好,免得他牽掛。正好他去找——」

  說到這又回頭問嚴未央「那女人是誰?」

  嚴未央這次沒發愣,立即道:「謝吟風!」

  劉心倒愣住了,「謝吟風?謝二姑娘?」

  他轉頭看了清啞半響,忽然拍腿大笑道:「哈哈哈……怪不得!難怪那個江明輝拋棄你!要是我我也選謝二姑娘——又有才,又有貌,溫柔如水,家裡又富貴,這樣的女子哪個男子不愛?你真是傻!跟謝二姑娘爭風吃醋,你比得過她嗎?你要是真有出息,就不會氣得差點丟了小命了——哎喲!」

  正罵得暢快,忽然一聲慘叫,抱著腳哆嗦。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00 PM


第91章 來見

    原來是嚴未央,聽得怒氣橫生,跺了他一腳。

    「你也選謝二姑娘?謝家的姑娘那麼招人喜歡?還是你色心重、貪婪好財?」她咬牙切齒地問。

    「嚴姑娘,你……這麼狠……」劉心苦著臉控訴。

    郭家人見了暗自爽快,也不勸解。

    開始劉心罵清啞不該丟下父母、叫他們如何活下去等話,正說到郭守業等人心坎上,因此個個含淚;後來聽他越罵越不像話,還說清啞不如謝吟風,他們臉色就變了,要不是看在他救醒了清啞的份上,就要上前揍人。

    清啞在劉心罵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時,就如當頭棒喝。

    她可不僅是郭守業夫婦的女兒,她還有一對父母,他們為了她傾盡心血,為的就是教會她自強自立。如今她失戀了,還差點丟了小命,怎麼對得起他們?何況這樣的事她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居然毫無長進,思想起來怎不慚愧!

    再聽見說謝吟風有才有貌,她比不過她,所以江明輝才會拋棄她而選謝吟風,正觸動病因,也激發心底傲氣和怒氣——

    她哪裡比不了謝吟風了?

    這一世,她不是啞巴,怎麼就不如人了?

    謝家是織錦世家又怎麼樣,那是謝家祖宗掙下來的!

    如今,她郭清啞就憑一幅織錦就叩開了錦署衙門的大門,拿到了天字號的官帖,怎麼就不如謝吟風了?

    憤激不平之下,喉頭一鼓,一口鮮血噴出。

    吳氏和郭守業等人一齊驚叫,嚇得面無人色。

    蔡氏衝向劉心。「都怪你!都是你罵的小妹——」

    探手便揪住他胸前衣襟,要跟他拚命。

    劉心急忙掙扎,「讓我看看。吐了好,吐了好!」

    可憐他在蔡氏手下跟隻雞也差不多,哪裡掙脫得開!

    還是嚴未央,聽他話內有因,忙示意蔡氏鬆手。

    劉心這才脫身。扯過清啞胳膊。將手搭在她腕上。

    診了一回,臉上便露出笑容來。

    「吐了好。吐了才有救。要是聽了我那番話你都不能醒過來,神仙也救不了你了。」他笑著對清啞道。「在下看姑娘也是個明白人。既醒來,當無大礙。如此,也不枉我走這一趟。」

    眾人這才明白:他剛才那一番言辭都是有意為之。

    清啞看著面前怪醫,嘴角微動。艱難咧了下。

    劉心一怔,也笑了起來。

    跟著又正色道:「剛才在下多有冒撞。其實我觀姑娘眉眼不俗。容貌清奇,將來必定有一番造化,切不可自輕自賤、妄自菲薄。須知人生情緣最難斷定,眼前遭際又豈知不是你的轉機?」

    清啞鄭重點頭受教。只因無力,看去微不可查。

    劉心卻從她目中看懂了,放下心來。

    遂吩咐道:「把另一副藥煎上。先餵她喝些米湯。然後再喝藥。」

    蔡氏忙問:「剛才那個藥呢?」

    劉心翻眼道:「倒了。那個猛藥可不是隨便吃的。再吃要死人的!人醒了,當然要換藥!她也沒什麼大病。隨便吃些藥,慢慢調養就好了。」

    郭家上下如聞仙樂,個個喜笑顏開。

    吳氏更是連聲吩咐蔡氏:「把藥快倒了!老大媳婦,你聽大夫的,別自己亂作主張。可不能大意了。」

    蔡氏忙答應了。

    阮氏就說她也去看著,兩人急忙出去了。

    嚴未央這才上前,坐在床邊歡喜地跟清啞說話。

    看著面目清瘦的女孩,她心裡酸酸的。

    說起來,她們才見過一次,根本談不上交情。

    她是被她對江明輝的那份真情觸動心腸,思及自身,感同身受;又見她被謝家姐妹逼迫如此地步,義憤填膺,所以才為她奔前跑後地張羅。眼下見她醒了,自然歡喜非常,總算她沒白忙一場。

    那劉心見沒事了,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嘴裡還打哈欠,含糊道:「困了……幫我準備一間屋子。我還不能走,回頭還要複診。」

    郭守業求之不得,忙道:「有,有地方住。」

    轉向郭大有吩咐道:「老二,你帶劉大夫去。」

    劉心又摸肚子道:「好像有些餓了。」

    郭大全急忙道:「我這就叫媳婦弄些吃的來。」

    說完就往外跑。

    劉心慌忙喊:「可有酒?」

    屋裡人都愣住。

    嚴未央覺得丟人,咬牙道:「都半夜了,你還要喝酒?」

    劉心尷尬地笑道:「半夜了?那算了,明早再喝。」

    一面跟著郭大有出去了。

    吳氏就笑了,覺得這大夫和睦人,一點不見怪。

    一時阮氏端了稀粥來,餵清啞吃。

    清啞心裡生出求生意志,便是再沒胃口、再無力,也硬撐著把一碗稀粥喝了。

    吳氏這才放心,不住抹眼淚。

    因轉頭看見嚴未央,又向她千恩萬謝,多虧了她找了大夫來,才救了清啞。

    嚴未央忙解釋說,大夫不是她找來的,是她表哥找來的。

    「就是方少爺,拍得了你家設計圖的那個。」她告訴清啞。

    她知道清啞對方初沒好感,想為他討這個人情。

    清啞聽了沉默。

    她真的很恨方初。

    可是,救命之恩不能不謝。

    「謝謝!」

    細微的聲音在寂靜的房內很清晰。

    嚴未央聽了十分歡喜,忙又提起韓希夷,聽她說了後如何連夜趕來等等,只沒提謝吟月。

    吳氏心裡卻難受無比——這算什麼事?

    仇人變恩人了,反倒要謝人家!

    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們做出來的?

    要不是他們幫謝家奪去了江明輝,清啞能生這場病嗎?

    只是,這話面對嚴未央卻不好說的。

    畢竟她可是從頭到尾與這件事無關,還幫了郭家。

    這時,郭大有匆匆走進來。

    「小妹,江明輝來了。你要不要見他?」他問。

    大半夜的,江明輝怎會來了呢?

    原來是江老大和江老二,本是老實的莊稼漢,思前想後,覺得這事不妥。兄弟兩個湊一處分析商量。嘀咕來嘀咕去,最後總結:郭家沒有對不起江家,清啞沒有對不起江明輝,她千真萬確是幫了江家的。就算郭江兩家結不成親家了,江家也不能見死不救。況且,他們也怕江明輝日後知道內情,生他們的氣。

    做下決定後,他們就去告訴江明輝清啞的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03 PM


第92章 拒見

  錦屏攔住了他們,說姑爺已經睡著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江老二賠笑說,他們有急事和弟弟說。

  錦屏當然知道他們有什麼急事,正是不想這件事被江明輝知道,哪裡會去告訴他,更不會讓他們進去告訴他。

  她便道,夜深了,小姐和姑爺都睡了,不便打擾;一面用詫異地目光看他們,分明說「哪有大伯二伯晚上往弟媳婦屋裡闖的?」

  江老二就有些侷促,臉也發燒。

  江老大是個急性子,脾氣也暴躁,才不管那麼多呢,朝錦屏一瞪眼,道:「管他晚上白天,這是我家!我想找我弟弟說事怎麼了?要你管!你過去!明輝!明輝!你起來!」

  他一扒拉將錦屏攘到一旁,對著屋裡就喊。

  錦屏又羞又氣,又無法跟這莽漢理論,忙進去告訴謝吟風。

  那江老大也不會真的闖弟媳婦房間,他來硬的。

  他對著江明輝的窗戶大喊:「江明輝,清啞病了!病得快死了!你不去瞧?再不去,就見不著了。」

  一連喊了許多遍,江家人一齊被驚醒。

  謝吟風就算把江明輝耳朵塞住,也瞞不住這件事了。

  江明輝昏昏沉沉中,聽說清啞病得要死了,驚出一身冷汗,身上反輕鬆一大半。他爬下床,跌跌撞撞就往外跑。謝吟風拉他,被他一把搡開,「清啞,清啞!」

  謝吟風醋海翻波,五內催傷。

  她卻顧不得傷心,急命錦屏去請公婆。

  那錦屏卻是最伶俐不過的,早叫小丫頭去叫了。

  江老爹和江大娘一齊出來,就見大兒子和二兒子正站在院子裡,對江明輝說郭守業父子來找他的經過。

  江明輝聽說郭守業給爹娘下跪,頓時急瘋了——若不是清啞真兇險,那樣一個人,斷不會給爹娘下跪的——喊一聲「清啞」就往外跑。

  江大娘和謝吟風等人一齊攔住他。

  江明輝火氣上來了,猛一揮手。

  就聽「哎喲」一聲,謝吟風跌倒在地。

  錦屏等幾個丫鬟驚慌地上來相扶。

  江明輝也嚇一跳,忙蹲下身去問她可摔壞了。

  江大娘想已經得罪郭家了,再把謝家得罪了,那可是兩頭不落好,落得跟張家張福田一個下場,因此罵江明輝道:「你個糊塗透頂的東西!為了那個啞巴,你還打起媳婦來了。人家好好的小姐,不知多金貴,不曉得多少人上門求,你以為想嫁你?要不是你昏了頭,跑去搶了人家的繡球,她能嫁給你?你做夢呢!」

  江明輝聽了慚愧,流淚道:「求求你吟風!清啞不行了,我要去瞧她,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謝吟風見自己留住了他,心下稍安。

  因蹙眉,彷彿很痛苦似的。

  錦屏忙替她揉足踝,又說「我勁兒不夠大。」

  江明輝聽了,忙接過手去揉了起來。

  揉了一會,才好些。

  謝吟風才對他道:「我怎麼會不讓你去呢。我是不想你衝撞了娘。娘也是擔心你,才勸的。你別擔心,我來好好跟娘說。咱們一塊去看清啞,也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找個大夫什麼的,先救人要緊。」

  江明輝聽了大為感激,道:「謝謝你吟風。」

  謝吟風輕聲道:「咱們是夫妻,謝什麼。」

  遂在錦屏等的攙扶下站起來,懇切地對江大娘道:「娘,讓相公去吧。他和清啞定過親的,清啞病了,要是他不聞不問的,人家會說他無情無義,對江家名聲也不好。咱們自己人,曉得這事是件誤會,是相公不留心接了繡球;外面不相干的人哪知道這些,說起來只會罵江家背信棄義,悔婚另娶。這可不是玩的,干係到江家的名聲。所以,為了相公心安也好,為了江家也好,還是讓他去郭家看看吧。」

  江老爹點頭道:「明輝媳婦這話說得對,是該去。」

  他看著謝吟風暗暗點頭,想大戶人家養出來的閨女就是不一樣,這話有情有理,處處為男人為江家著想;跟她比,郭清啞眼光就淺了些,生怕好處給江家得了,自己吃虧。

  江大娘見謝吟風開口說情,當然要賣她面子。

  何況,她知道自己未必攔得住江明輝,不如順水推舟。

  因道:「去就去吧。咱們都去看看。」

  她這是怕兒子吃虧,須得自己去鎮守著,見機行事,防止郭家作怪;二來江明輝還病著,大半夜的出去,她擔心他;三就是為了那一萬五千兩銀子了,這可是先就說好的。

  謝吟風正有此意,也說要去。

  江明輝見這陣勢,覺得不妥,然他心繫清啞,也顧不上勸了,也不管她們,先在大哥二哥的陪同下,先往郭家去了。

  郭家,得了消息的清啞沉默著,眼中淚光閃閃。

  他來了,終於來了!

  她夢裡夜裡盼著,不就是要見他嗎?

  可是,見了又能如何呢?

  吳氏、阮氏和嚴未央一齊看著她。

  好半天,她才無力搖頭,清晰吐出三個字:「叫他走!」

  愛得越深,痛得越深。離他遠遠的,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不然,她會在這情海中被淹沒吞噬,連骨頭渣子都不剩。要知道,這裡可是允許男人納妾的,給了他們許多便利。

  可是,她不允許自己墮落!

  郭大有眼睛一亮,重重點頭道:「噯!」

  轉身就衝出去了,彷彿很興奮。

  吳氏藉著送碗的機會,去廚房命令蔡氏,「老大媳婦,江家人來了。你給我出去,咒他祖宗八代不得翻身!」

  她已經知道江婆子要挾郭家的經過。

  如今閨女沒事了,她要是不出這一口氣,白瞎了這些年的名聲。

  蔡氏聽了振奮,答應一聲,遂將手中活計讓給阮氏,抓起一把菜刀就往前面衝去。

  阮氏急忙追著喊「別真砍人!」

  蔡氏大步走,一面道:「曉得!」

  前院,從郭大有口中得知清啞決定的郭守業從門角抄起一根大棒子,殺氣騰騰地走向院門口;郭大全、郭大有也面色不善地跟著去了。

  聞聲而來的韓希夷和劉心慌忙叫道:「老爹,不可!」

  哪裡擋得住!

  「滾!」

  院門一開,郭守業一聲爆喝,頓時就亂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06 PM


第93章 大恨

  江明輝戰戰兢兢道:「郭大伯,我是來看清啞的。清啞怎麼樣了?」

  郭守業冷笑道:「清啞可不敢讓你看。你看一眼要一萬五千兩銀子呢。你那老娘黑心爛肝的,還要逼清啞給你做妾呢。做夢!我郭家的閨女就是老死在娘家,也不會給你這個黑了心的小王八蛋做妾!」

  江明輝眼前一黑,腦子嗡嗡響。

  可是,他已顧不得究竟了。

  郭守業這般,莫非清啞已經死了?

  他衝上前去喊:「清啞呢?我要見清啞!我要見清啞!求求你們,讓我見清啞……讓我見見她……」

  那臉上的淚不斷滾落,渾不知所以。

  郭大全還算理智,跨前一步攔住他,板臉道:「你走吧。」

  江老大和江老二都傻眼,沒想到郭家會這樣。

  他們也跟江明輝想的一樣:莫非清啞已經死了?

  郭大有見前面來了輛馬車,江老爹等人都來了,遂提高聲音叫道:「不要臉的東西!還說清啞會畫稿子是跟你學的,賣畫稿的錢要分你們一半。我呸!江家人真不要臉!說話像沒長下巴一樣,歪理一套一套的。也不想想,你總共見過清啞幾回?怎麼教的?你不是娶了謝家姑娘嗎?謝姑娘不是織錦世家的人嗎?如今你們天天在一塊,你倒是教給她一個我瞧瞧。教會了,也畫幾幅稿子出來,賣幾萬銀子給我瞧瞧!不要臉!靠我郭家閨女發財,過河就拆橋,還強逼人做妾,要錢要人。不要臉的東西!人在做,天在看!江家要遭天打雷劈的!江明輝,你說過,你要對不起清啞就不得好死!我等著看你,看你不得好死!看你不得好死!!!」

  他胸中仇恨滔天,若不然,也不會如大嫂般罵人了。

  想起去年冬日,在江面上,他和三弟撐著烏篷船送江明輝回烏油鎮。那個少年用雙手握住小妹的手,寒風凜冽,卻擋不住他們熾烈的情感。那是眼前的少年嗎?

  若知有今日,他那時就把他丟進江裡餵魚!

  江老爹和江大娘沒想到一來就碰見郭家雷霆風暴,都呆住了。

  郭大有罵得如此怨毒,聽得江大娘瑟瑟發抖。

  她強忍著哆嗦,撲過來喊:「誰想來!不是你們上門去求我們的?還跪著求,磕頭哭著求……」

  不提這茬還好,提起這茬郭守業怒髮衝冠。

  他盯著江老爹,咬牙道:「是我瞎了眼!瞎了眼吶!只當江家是個良善人家,才想跟你們結親。誰曉得是一窩子狼心狗肺、黑心爛肝的東西!我兒子罵的好,你江家要遭報應的!老子等著看你江家報應: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惡毒的詛咒,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嘴裡蹦出來,字字砸在江老爹心上。

  他也跟兒子一樣想:郭清啞肯定死了!

  想起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幫江家畫了許多畫稿,他心思恍惚起來:兩家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這時蔡氏衝出來了,揮舞著菜刀驅趕江家人,一面嘴裡痛罵,完全沒有章法,想起什麼罵什麼,什麼惡毒罵什麼,什麼傷人罵什麼。

  罵得江家人狼狽後退。

  謝吟風在馬車裡根本不敢露面。

  她可是記得那天在謝家,蔡氏臨走時罵她的話,若是在這嚷出來,說她有心勾引江明輝,故意引他去拋繡球現場,她也不用活了。

  深夜的街頭,這場吵鬧讓人聽了驚心動魄。

  街坊鄰居都聞聲而起,或在窗後,或在門前對外張望。

  正亂著,韓希夷和劉心趕來,死命勸解。

  韓希夷叫江家人趕緊走。

  江明輝瘋狂地叫喊「我要見清啞!清啞——」

  韓希夷心中長歎,推他道:「郭姑娘沒事了。你快走吧。」

  江明輝一把抓住他,急切地問:「清啞真的沒事了?」

  韓希夷點頭道:「沒事了。這位劉大夫把她救醒了。」

  江明輝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

  江老大和江老二忙一把撈住弟弟。

  劉心「咦」了一聲,道:「看你這樣子,對她用情很深哪,不像負心變心的樣子。怎麼就捨了郭姑娘、娶了謝二姑娘呢?」

  這話恰恰在人聲靜下來的時候響起,被馬車裡的謝吟風聽個正著。頓時,她如同被人打了個耳光,滿臉作燒。心中更是酸楚不平:郭清啞,郭清啞,你好,你很好……

  蔡氏又痛罵起來,無非是江明輝是下流種子等等。

  吳氏先在暗處看著,這時走出來喝住兩個兒子和兒媳。

  江大娘看得心驚膽戰,不知這婆娘要說什麼。

  說實在的,儘管她嘴上不承認,其實她心裡很忌憚吳氏。

  自打兩家定親以來,她從沒在她面前佔過一絲上風。

  「走!要不是有人上門要死要活地磕頭求,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不上這來。求了人,人來了,又跟瘋狗一樣咬人。他郭家就不幹一件清頭的事,專門無理攪三分。咱們走,管他閨女是死是活!」

  她恨恨地說道,想要撤離。

  蔡氏朝她揮舞菜刀,罵道:「不要臉的老娼婦!我爹是去求了。你不要臉,又要錢又要人,我爹不答應你,才回來了。這會子你一家子裝模作樣的攆來,莫不是不死心,捨不得那一萬五千兩銀子?還有我小妹,想要她一輩子給你江家掙錢?黑心爛肝的老婆娘,死了也要下油鍋的……」

  江老爹見自己好心果然被人懷疑,不禁心灰意冷。

  江大娘罵不過蔡氏,氣得跳腳。

  江老大發怒,辯解說他們是擔心清啞才來的,不是為了錢。

  吳氏全不管他們爭吵,逕直走到江明輝跟前。

  她面上一派悲慼,不像郭守業等人含著怒氣。

  「明輝,你走吧。清啞沒事了。先前是有些不好,她爹就急了,想叫你來見她最後一面。」她抹著眼角哽咽道,「虧得劉大夫有本事,把她救醒了。你放心去吧。回家好好跟謝姑娘過日子,別惹你母親生氣。先頭你母親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我也是當娘的人,我曉得她心思,她不是想要郭家銀子,也不想清啞進門做妾。她就是不喜歡清啞,生怕清啞進了江家的門,又怕惹得你跟謝姑娘不和睦。這也是她當娘的一份苦心,你要體諒。這婆媳也要講緣分的,你母親和清啞不對眼,清啞再做多少,她也不會喜歡的。你就忘了清啞吧。」

  江明輝一聽可不是這樣,心中悲苦萬分。

  為什麼娘一定要讓他不好過?

  那可是他的親娘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08 PM


第94章 鎩羽

  江大娘聽得目瞪口呆,想要辯解,又無從辯。

  難道她要當著人說,她想要清啞給江家做妾?

  那不是告訴人,她想要郭家的銀子!

  之前她還理直氣壯,覺得是清啞偷學了江家的手藝,剛才聽見郭大有罵「你倒是教給她一個我瞧瞧。教會了,也畫幾幅稿子出來,賣幾萬銀子給我瞧瞧!」她心裡便直打鼓,因她知道,沒人能像清啞那樣,看一看、問一問便畫出畫稿來。

  韓希夷看著吳氏,目光奇異;又掃一眼郭守業等人,吳氏和江明輝說話的時候,他們都退在一旁站著,彷彿剛才鬧事是在賭一口氣,而不是真恨江家;尤其郭大全,居然又滿臉和氣了。

  這家人看似粗俗,真不簡單!

  謝吟風在馬車內聽了吳氏的話,也暗叫厲害。

  她正滿腔醋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因掀開車簾,在錦屏攙扶下下了車,盈盈走過來。

  韓希夷急忙攔住,低聲喝道:「謝二姑娘,你做什麼?還不走!」

  他心想「你還嫌這不夠亂,還下來?」口氣便很不善,與他平日風度翩翩的舉止頗不相符。

  謝吟風微微一笑,道:「韓大哥放心,我不是來和他們爭的。」

  韓希夷皺眉,眼望著街道那頭,心想趙管家去叫方初,怎麼還不來?

  謝吟風走到江明輝跟前,拉著他一起,給吳氏跪下,道:「清啞妹妹因為相公大病一場,便是鐵石心腸。也不忍他們分離。這件事一開始就是誤會,晚輩也不是那不容人的女子,怎敢逼相公退親另娶。還請伯父伯母看在他們情深義重的份上,開恩許清啞妹妹來江家,我們一塊過日子。也免得相公為妹妹日夜牽腸掛肚。」

  她總算意會到了謝吟月之前對她的失望。

  把郭清啞弄進門做妾,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讓江明輝得不到她從而牽腸掛肚要高明得多。

  江大娘便看著吳氏冷笑:看你怎麼下台!

  吳氏理也不理謝吟風。當她不存在似的。

  她對江明輝道:「你這娃。大娘最是知道你,心是實誠的。你說當日不是有心去搶繡球,別人不信。大娘是信的。現在娶也娶了,也別想那些了。就是那個送帖子給你的丫鬟,你要找出來。只要她在謝家,你就要把她找出來。不然。這輩子你空背個冤枉的名聲。」

  謝吟風心裡「咯噔」一下,身子微顫。面上卻一點不顯。

  這一微妙變化沒逃過韓希夷的眼睛。

  江明輝紅著眼睛道:「我一直在找她。」

  又道:「大娘,吟風她說的事……」

  他實在捨不下清啞,又見吳氏一直對他很和善,謝吟風也主動跪下懇求。他自然心生奢望。

  吳氏歎道:「你怎麼忘了,我郭家最不喜歡壞人家的好事。張福田那會子和李紅棗勾搭上了,我們就成全他們;這回你和謝姑娘勾搭上了。我們再難也要成全,夾在裡邊算什麼事?這事別再提了。快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勾搭上了?

  江明輝臉羞得紫漲。

  郭大娘還是生氣的。不然不會把他和張福田相提並論。

  謝吟風本該覺得羞辱的,可她沒在意,她被「張福田」和「李紅棗」兩個名字驚呆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吳氏冷冷地瞅了她一眼,轉頭招呼老頭子和兒子們進去,「砰」一聲把門關上了。韓希夷就被關在門外了,劉心腳快,攆進去了。

  江明輝沒能見到清啞,又被吳氏暗中拿話羞辱,又覺得自己在搶繡球一事上受了冤屈,又受家人欺瞞、反覆壞其好事,絕望傷痛之下,病體不支,叫一聲「清啞」,就癱倒在地上。

  江家人嚇壞了,忙上前扶起他查看。

  七手八腳的,眾人將他弄上謝吟風的馬車,回江竹齋去了。

  一路上,謝吟風聽見昏迷的江明輝喃喃自語「清啞,清啞!小妹……」心中咬牙「郭清啞,你好,你很好!」首次對清啞生出恨意。

  之前,她對她不過是些小女兒的酸楚醋意罷了。

  ※

  當韓希夷、嚴未央和方初在田湖邊碰面後,已經是下半夜了。

  三人並馬,在柳堤上緩行,一面閒話。

  說起前事,方初皺眉道:「這不仇恨又加深了?原來還以為能救郭姑娘,好歹能緩和些呢。誰想到這個結果!」

  嚴未央嗤笑道:「謝二姑娘當天下女子都跟她一樣呢。郭姑娘病得七死八活,醒來聽說江明輝來了,堅決不見,著實令人敬佩。江家居然想納她做小妾,真真可笑!」

  韓希夷罕見地沉默,沒搭話。

  方初不悅道:「郭清啞對江明輝情深義重,為此差點丟了小命,這樣堅持又是何苦來?」

  嚴未央道:「你真不懂!」

  方初道:「我不懂什麼?」

  嚴未央冷笑道:「若是謝大小姐此刻和另一個男人有染,你還會娶她?」

  方初厲聲道:「你胡說什麼!」

  嚴未央大聲道:「我怎麼胡說了?你們男人朝三暮四、背信棄義,還要女人一心一意跟隨,真真是可笑之極!」

  方初皺眉道:「江明輝的情況不同,他並未變心。」

  嚴未央道:「那他當晚為什麼不跟郭姑娘走?」

  方初啞然——江明輝是想走,是他千方百計不讓他走的,若不然,郭清啞也不會吐他一臉了!

  這又轉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了。

  方初覺得心裡有些煩躁。

  韓希夷望著黑幕沉沉的湖面,輕聲吟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

  方初和嚴未央聽了沉默,唯有馬蹄踏在草地上「得得」輕響。

  ※

  昨晚的事如一場噩夢,第二天天放亮後,就忘卻了。

  只因大家有更重要的事情——織錦大會期待!

  方初早早帶著趙管事等人來到錦園門前。來了,眼睛在前後左右到處巡梭,期望發現一個陌生的身影,或一群陌生的人,好早些探知對方底細。

  同他一樣,其他人也來的格外早。

  有條不紊的人流中,謝家馬車到了。

  方初忙迎上前去,先和謝明義、謝天良父子招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09 PM


第95章 震驚

  車簾掀開,錦繡先跳下來,跟著一個婆子飛快地送上繡凳,放在馬車門前。錦繡伸手進車內,謝吟月搭著她的手,盈盈邁步下車。

  方初叫道:「吟月。」

  謝吟月抬眼看他,輕聲問「如何?」

  方初含笑點頭,道:「無事。」

  謝吟月就一笑而過,目光掃向周圍

  別人並不知他們說什麼,錦繡卻知道,姑娘是問那郭姑娘如何。聽說無事,才放心。姑娘就是深謀遠慮,像郭家那樣的人家也不小覷。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有些市井小人比兔子厲害多了。

  當下,眾人簇擁著他二人進入錦園,往錦繡堂行去。

  一路上,前來招呼攀交的人不計其數。

  「錦繡五少東」絕不是浪得虛名。

  謝吟月身為女子,絲毫不受輕視。相反,她因為毒辣的眼光和聰慧的靈氣備受矚目。她身後有謝、方兩大家族支撐,在這個大會上,一言可決謝家未來,一言可動其他錦商的命運。

  今日尤其不同,因為錦署衙門出現了獨特的織錦。

  在它的主人底細未明之前,眾人難免推崇謝吟月,說不定她是第一個能參透那織錦的人。果真如此,謝家前景無限!

  謝明義深知這點,維護在侄女身邊,十分貼心。

  昨日原以為無大事,他就沒來;昨晚聽說出現了獨特的織錦,他今天便和兒子一齊來了,就為給侄女策應,應對各種情形。

  除了謝吟月和方初,韓希夷等人也備受矚目。

  韓希夷所過之處,如春風吹拂,春意盎然。不管是老少男女,見了他都笑嘻嘻地招呼,且語氣真誠親熱,彷彿和他至交一般。跟隨家人來的年輕少女們,更是看著他癡癡移不開目光。其實,她們當中許多人就是衝著他來的,看一眼也是好的。

  衛昭就不同了,眾人見了他,笑容都小心幾分,生恐惹得他不快,給個冷眼冷面。他天生冷臉,還可承受;若是刻意丟一個冷眼過來,人可就受不住了。

  嚴大姑娘火熱的性子也很討人喜歡,就是愛憎分明,不入她眼的人便自動退後,輕易不敢去奉承她。

  「錦繡五少東」進去後,如沈億三等豪富,也都一撥又一撥地進去了。

  今日的錦繡堂,比昨日擾攘了許多。

  一眼望去,各家廊亭內都增添了人手。

  眾人落座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前面天字一號。

  那裡,空空如也。

  夏織造身為朝廷官員,自然不會坐等一介商賈。

  巳時初,例會開始。

  不過是些往年的老套數,就是評選也不見波瀾,十大錦商獻的東西難分軒輊、各有千秋。若一定要推出行首,當數謝家送上去的緙絲貴重難得。可是,緙絲這東西織起來耗時費力,等閒人用不起。

  如此一來,結果不能定,交易也遲滯住了。

  大家便心不在焉,期盼那織錦的主人快來。

  夏織造十分惱火,狠狠地瞪了鮑長史一眼。

  鮑長史暗自叫苦,也不知那漢子到底怎麼一回事,竟然就這麼沒影了,若不是那半匹錦擺在那,還只當這是一場夢呢。

  眼看就要到了午時,忽然一個衙差跑到第一條通道口,朝上大聲報道:「天字一號郭少東到——」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嗓子有些打滑打飄。

  頓時,上上下下的人都靜了下來,一齊把眼睛盯著門口。

  只是,有些廊亭視線受阻,看不見。

  排在前面的「錦繡五少東」面朝北,是背對著門口的,自然也看不見,且他們要維持大家氣度,不可能像人字號地字號裡的人那樣伸頭探腦,只好強自鎮定,等待那什麼郭少東上前來。

  等待的工夫,就聽後面竊竊私議:

  「啊,原來是他們!」

  「怎麼是他?」

  「是他們!」

  「怪不得!」

  「哎呀,原來是你呀!」

  ……

  方初滿腹狐疑,和韓希夷、謝吟月交換目光。

  聽這口氣,竟然是大家認識的人?

  究竟是誰?

  沒聽見相熟的人裡面有姓郭的呀?

  他忽然心中一動,被一個念頭驚呆了。

  不等他深思推敲,也無需他深思推敲,一群人走過來,驗證了他剛才的想法。

  他霍然站起身,滿面震驚——

  他早該想到的!

  不自覺的,他看向謝吟月那邊。

  謝吟月臉色煞白,身子不自覺輕顫。

  她滿心都是深深的懊悔,說不出的悔恨震驚!

  韓希夷笑容定住,好像特寫。

  衛昭還是冷冷的,不過面上多了些光輝,彷彿迎著陽光的白雪。

  只有嚴未央,先是一愣,繼而狂喜——

  「清啞,是你!」

  她喊了出來。

  來的正是郭家一行。

  郭守業父子三個,加上吳氏婆媳三個,簇擁在男裝打扮的清啞身旁。他們何曾見過這大場面,雖然強自鎮定,那腳步還是有些僵硬。只有清啞,靜靜地邁步,反比平常更顯優雅。——這城裡的路可比鄉下平整多了。這情形落在眾人眼裡,此刻的他們不像一家人,正像管事和僕婦簇擁著少主人。

  一行人在衙差引導下,先進官廳參拜夏織造等人。

  鮑長史見了郭大全,欣喜地對夏織造道:「大人,就是他!」

  因又向下叱喝道:「你好大的膽子!昨天沒來,今天又遲了,當這織錦大會是兒戲不成?讓大人和公公們久等,你該當何罪?」

  郭大全忙叩頭道:「小人該死!小的妹妹突然得了重病,差點沒了,所以昨天沒法來。好在昨晚救過來了,今天才撐著來了。請大人們恕罪。」

  鮑長史聽了將信將疑。

  夏織造看著這群莊稼人,滿心納悶:

  難道就是他們獻上的織錦?

  嗯,那個少年倒還有些少東的樣子。

  他旋即注意到不對:他妹妹生病關織錦大會什麼事?

  「你妹妹?是誰?」

  他皺眉問,目光卻看向阮氏。

  郭大全忙指清啞道:「這就是小人妹妹,郭清啞。」

  夏織造神情錯愕,「她是你妹妹?」

  他還以為清啞是少年呢。

  郭大全忙點頭,將家人全都點數一遍。

  郭守業這才插上話,端出一家之主的身份。

  眾人聽了都面現異色:原以為是主僕,沒想到居然是一家子。再看郭清啞,臉色蒼白,身形單薄,果然大病初癒的樣子。

  夏織造則想:這一家人差別何其大!

  不過,細看還是有些相像的。

  「那織錦是誰織的?」他問出重點。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10 PM


第96章 不共

  「是小人妹妹。」郭大全恭敬道。

  清啞直視夏織造,目光清澈,並無拘謹害怕。

  夏織造甚為驚異,微微頷首。

  「是用什麼機子織的?」這次他是看著清啞問的。

  「是小人弟弟和妹妹改造的織機。」

  又是郭大全回答,一邊指向郭大有。

  夏織造和內監們對視一眼:果然如此。

  他揮手示意郭家人起來,然後撚鬚沉思。

  略沉吟後,他才問郭大全——經過剛才對答後,他以為,郭家雖奉郭清啞為少東,郭守業又是一家之主,但主掌人事的卻是長子——「你們獻上來的織錦很好,乃本次織錦大會頭等織料。只是,織錦大會自有規矩。本官問你,你們來此意欲何為?」

  他想先摸清他們的底細和意圖。

  「意欲何為」四字讓郭大全有些懵,竟不知如何接。

  他忙看向清啞。

  清啞道:「轉讓,合作,簽約。」

  郭大全面色一振,立即躬身道:「大人,小的們是莊稼漢,從來只會種地,沒做過生意。小的妹妹織出了這錦,送了來這裡,多虧了大人們體恤百姓,不嫌棄我們沒見識,還給了天字號的官帖,小人全家都感激不盡。大人體恤愛護百姓,小的不能沒眼色,要是叫我們幫皇宮裡織錦,累死累活一年下來,也就能織出幾十匹。那不是耽誤事麼,還辜負了大人和皇上的心意。所以,小人想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小人就不給大人添亂了。」

  夏織造雙目迸出強烈光彩,疾聲問:「當真?」

  鮑長史等人也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郭大全,好像盯著異寶。

  郭大全賠笑道:「哎喲大人,小人幾個膽子,敢在這唬弄大人?不過大人,要是這法子使得,能不能讓小人自己跟錦商們說?不怕大人笑話,小人還有點小小的要求。」

  夏織造笑道:「這是自然!豈能讓你等白白獻出織錦和織機。況這也是織錦大會的規矩:你若讓出這織錦和織機,當由你和他們互相磋商,商定後交易。」

  他很喜歡這漢子,說話實在,沒有彎彎繞。

  郭大全喜形於色,又謙卑地說道:「那小人就當著大人們的面說了,也好請大人們做個見證。還有,小人一家是鄉下來的,見識淺,要是有什麼說得不對,大人也好教訓小人,當面改過。省得讓人說小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規矩。」

  這話更合夏織造心意,越發看他順眼,遂和顏悅色道:「好,你且說來聽聽。若是要求合理,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郭大全又施了一禮,才轉過身去,看向郭守業。

  郭守業遂一挺胸膛,帶頭走向官廳外,站在台階上。

  郭大全、郭大有一左一右護持著清啞,也走了過去。

  他父子隱隱將清啞簇擁在中間,面對下面無數錦商。

  清啞尚未病癒,蒼白的面色襯得她眼睛格外深黑。

  她穿一身黑白錦袍、系黑腰帶:錦袍乃是黑色打底,胸口處織著一叢白玫瑰;那叢花又以白色為底色,花莖和花葉都織成黑色,只花朵兒是白色。黑白二色搭配,簡約出塵,在這錦繡爭輝的會場中顯得格外突出,還帶著一種靜穆和哀傷。

  她頭上挽著男子髮髻,只插了一根木簪。

  修長的脖頸,在這身黑白的襯托下,像天鵝一樣優雅。

  下面人就見那個男裝打扮的少女,如鶴立雞群般靜靜地站在父兄身前,沒有謝吟月的氣勢,卻也沒有一般村姑的靦腆侷促;不像嚴未央火熱直爽,也不似衛昭的冰冷。她就安靜地站在那裡,簡約的黑白,凝練出蕭瑟的寒意,讓人感覺夏日的流火忽然沒那麼熾烈了。

  方初看著她那身袍服,心裡又冒出個念頭:

  她在祭奠逝去的愛情!

  清啞掃視了整個會場一圈,轉臉對大哥點點頭。

  郭大全便低聲對郭守業道:「爹,我說了!」

  按理說這樣的場合,該郭守業這個一家之主打頭主事的。剛才在官廳,因鮑長史先問的郭大全,他不得不回話;現在對著眾錦商,他就算被老爹委以重任,場面上也要先請示一番,以示尊重。

  郭守業半瞇著眼盯著下面的謝明義,重重吐出一個字「說!」

  他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派哪個兒子或兒媳出頭說話。

  郭大全便昂起頭,臉上立即漾起一貫和氣的笑容。

  然他到底只是個莊稼漢,面對錦繡堂六條迴廊下伸出來的人頭,有那麼一瞬,他心神恍惚,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更不知都說了些什麼。

  「各位老爺少爺們,我是郭大全。托官老爺們的福,運氣好,前兒在拍賣的時候認得了許多人。我都記得你們的。也不曉得有沒有人記得我……」

  認得眾人與官老爺們有什麼關係?

  可是,沒有人嘲笑他溜鬚拍馬,都緊盯著他。

  沈億三大聲笑道:「大侄子,前兒不是說了,改天咱們去喝酒麼。我還記著這事呢,怎能忘了你。」

  郭大全頓時高興極了,忙道:「沈老爺你好呀……」

  郭守業見兒子有些飄,輕咳了一聲。

  郭大全凜然,當即收回心神,話鋒一轉,「……才剛大家都瞧見了,我們家送來的織錦。才剛我們對官老爺說了,我們是鄉下種地的,沒那麼大的家業,也沒那麼多人做這織錦生意。我們就想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

  下面一陣騷動,有人高聲問「拍賣?」

  郭大全急忙提高聲音道:「不是拍賣,這個不要錢的。這回我們不像先前賣竹絲畫那樣拍賣,我們就是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有兩個條件……」

  這下,下面騷動聲更大了。

  沈億三問:「大侄子有什麼條件?」

  這一刻,所有人都屏息收聲,望著郭大全。

  別說是後面地字號和人字號廊亭裡的人了,就連前面十大錦商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官廳台階上那一家。韓希夷輕搖折扇的手動作有些僵硬,臉上笑容好一會沒波動了;衛昭凝神之際,面色更冷了;嚴未央兩眼火熱——不管什麼條件,她今天一定要拿下郭家的織錦技術和織機圖紙!

  只有方初,緊閉嘴唇,唇線剛硬。

  他心裡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被他硬生生壓制,只待郭大全說出那條件,便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

  凝神蓄勢之隙,眼角餘光瞥向隔壁。

  隔壁,謝吟月也是一樣肅然。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12 PM


第97章 戴天

  「……前兒拍賣的時候,大家都聽說了,謝家搶了我郭家的女婿,我們跟謝家不共戴天……」

  「住口!你敢污蔑謝家?」

  郭大全才開了個頭,就被謝明義憤怒喝斷。

  謝吟月也站起身,俏臉含霜。

  郭大全笑著止住話頭不說,卻也不慌張。

  他今天是大爺,他有什麼可慌張的?

  果然,夏織造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皺眉道:「你先說,說完了本官再做公論。」又朝謝明義警告道:「謝明義,你且不要打斷他。」

  謝明義氣得眼前金星亂冒。

  他做夢也沒想到,原以為小小的一戶莊稼人,一再給謝家打擊,如今更是威脅到謝家的生意命脈。

  他不敢轉頭看謝吟月。

  郭大全朝他挑眉,笑道:「謝二老爺別生氣,原是我說話急了。事情是這樣子的……」

  「你到底是要說織錦和織機的事,還是污蔑謝家?」

  謝吟月聲音不高不低,恰好打斷郭大全的話。

  她指責他不說正事,不算違抗夏織造。

  郭家的意圖她看清了,織錦不讓給謝家沒關係,可不能由他們在此攀誣謝家,那謝家的名聲就完了。

  「都說。兩者相關。沒有污蔑,是事實。」

  清啞不等郭大有回答,立即回道。

  她眼中比之前多了份堅持和倔強。

  郭大全笑道:「謝姑娘別生氣,是我說急了。事情是這樣子的:郭家的女婿江明輝剛剛好在謝二姑娘拋繡球那天去謝家送貨,被謝二姑娘的繡球砸中了,謝大小姐說這是天賜的姻緣,是天意,所以江明輝被謝家拉去拜了堂。等我們一家子來了,謝家跟我們說,他們的女兒先拜的堂,先進門為大,他女兒是正妻,我小妹只能做妾。我們覺得理虧呀,不敢爭,就主動退了親。有了這回事,我們的織錦和織機當然就不能讓給謝家了。我們雖是莊稼人,也不是沒臉沒皮的,連點骨氣都沒有。所以我們來之前特地定了個條件:不管什麼人得了我郭家這個東西,都要發重誓,不能變著法兒的悄悄轉給謝家。大傢伙說,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錦繡堂一片死寂,唯有東北角大榆樹上夏蟬一聲接一聲嘶鳴。

  沉默,意味著默認。

  不過是給謝家臉面,不便出言羞辱罷了。

  謝吟月喉頭發甜,覺得外面陽光真是刺目。

  吃一塹,長一智,郭大全比之前更狡猾了。

  若是他指責謝家強奪郭家女婿,她還能以謝吟風的閨譽為由盡力一辯。辯駁過程中,正可以混淆視聽,將謝家的委屈無奈展示。

  然他只說出事實,還說郭家自覺理虧,所以才主動退親。

  可今天這裡都是些什麼人?

  誰不是滿腹機謀、心竅玲瓏!

  謝家把人家定過親的女婿拉去拜堂,還說先進門為大,讓人家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做妾,她謝大小姐更說這是天賜的姻緣,落在這些人耳中,就是赤裸裸的顛倒黑白、仗勢欺人!

  今日,光輝了三年的皓月要沉落了嗎?

  方初察覺謝吟月的異樣,心中著急。

  他看著台階上安靜的「少年」,恨不能挾恩圖報,求她放過謝家。不,是放過吟月。不是嗎,昨晚要不是他找了劉心去替她診治,她哪裡還能站在這裡!

  可是,他張不開口。

  郭家沒有限制方家和韓家,已經是在報昨晚的恩情了。

  雖然他明知這是郭家策略:敞開對所有人,專門針對謝家!

  但他身為方家少東,偏偏無法忽視這恩情、這手段。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謝家搶了郭家的女婿,先是他和謝吟月在拍賣會上受辱,江竹齋生意受挫,接著,謝家又在織錦大會上遭遇重擊;而他,昨晚不過一念不忍,請了劉心去看郭清啞,便逃過這一劫,否則,只怕今日方家也是同樣下場。

  郭大全見大家不出聲,心下暢快不已。

  他接著高聲道:「第二個條件:誰要是得了我們家的織錦和織機,我郭家想借他家的路子賣棉布。我們家雖然織錦不行,織布還行。我也想爭口氣,掙幾個錢,買幾畝田,孝順爹娘,給兒女置些家當。所以,我們就想辦個織布的作坊。可我們底子薄,又沒什麼經驗,這不就想跟人合夥麼。大家別擔心,我們家的棉布織的也很好的。也不要你們出高價,就按市賣價來。」

  說著轉向蔡氏妯娌,「拿一匹花布出來給大伙瞧瞧。」

  蔡氏和阮氏急忙從包袱裡抖出一匹棉布,展開扯直給大家看。

  大家一看,鮮艷的花色,比尋常棉布不知靚麗多少。

  還沒來得及驚歎,郭大全又說話了:「也別擔心我們家從此就賴上你們了。我們不是那沒臉沒皮的人,不會一輩子都靠別人賣布的。我們就讓賣一年。從今年到明年這一年工夫裡,我郭家織出多少棉布,他就幫賣多少。」

  「三萬匹!」他話音剛落,嚴未央霍然站起,高聲報數,「三萬匹內,你郭家織的棉布我嚴家包了。」

  「五萬匹!」衛昭緊隨其後。

  「哎呀,我也不是只幫賣三萬匹,」嚴未央發覺失言,不禁跺腳道,「我想你們頭一年開張,頂多就能織出三萬匹。其實你們有多少,我嚴家就能賣多少。」

  這不是她狂,嚴家確實有這個實力。

  再者,郭家說得很清楚:按市賣價來。

  這樣的棉布,拿去市場上還愁賣不出去嗎?

  不但不愁,還能為家裡賺上一大筆呢。

  他倆能想得到這點,其他人當然也能想得到。

  沈億三哈哈大笑,對郭守業道:「郭老弟,這樣的棉布你有多少我沈家一把兜了。」

  見此情形,嚴未央更急得跺腳。

  墨玉忙拉住自家姑娘提醒道:「姑娘,跟郭姑娘說!」

  嚴未央如夢初醒,忙對清啞喊道:「清啞,你一定要讓給我!不管你有什麼要求,我嚴家都答應。再說,咱倆這麼好,你要是撇下我,我可不依!」

  她乾脆撒賴起來。

  她有資本撒賴。

  只因在場的人中,她與清啞關係最親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14 PM


第98章 官商

  這都源於昨晚——不,源於前天!

  話說這日,霞照惡霸謝天良縱奴行兇、欺壓良善,可巧被她看見,抱打不平;然後引出一場空前絕後的拍賣;再然後她結交了農家女郭清啞,又陰差陽錯巧合下救了她性命;最後為嚴家帶來了這麼一次絕妙的商機!

  誰有她這麼好的運氣?

  她這就叫做「命運兩濟」!

  像謝吟月,雖然天縱奇才,卻時運不濟。

  清啞聽見她的聲音,轉臉對她微微一笑,點點頭。

  嚴未央大喜,知道事成了。

  韓希夷和方初對視,震驚又憂慮。

  郭家一不拍賣,二不苛求,給出這樣優厚的條件,誰不搶著答應?

  答應了,就意味著要發重誓。

  一家兩家還好,若是都這樣,那謝家……

  想想那結果,兩人都覺得駭然。

  謝吟月卻朝方初看過來,微微點頭。

  這是讓他去爭取。

  眼前情勢下,由不得他不爭取。

  方家也絕不會允許他為了謝吟月放棄這絕好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他便是不爭取,絲毫於事無補。

  方初頭一回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無法站到她前面,無法為她阻擋來自郭清啞的回擊,這比郭清啞那晚大口啐他還要令他難受,因為一切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韓希夷心中也早有了決定。

  他悠閒地搖著折扇,笑問郭大全:「郭大哥,咱們都想要,你倒是選誰好呢?你那條件容易的很,都不算條件——那麼好的棉布,還愁賣?誰不想一把兜了呢。」

  他暗自慶幸昨晚去了郭家,眼下才能用這口氣跟郭家兄弟說話。

  至於郭清啞,他還是少惹她為妙,省得又遭她冷落。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郭大全。

  方初和韓希夷等人卻緊盯著郭清啞。

  郭大全正要說話,身後夏織造開口了。

  「剛才本官同幾位公公商定了:此織錦列為貢品。既為貢品,等閒人不得染指,需由十大錦商織造。」說到這,他目光轉向郭守業,「謝家位列十大錦商之首,你們真要撇開他?剛才的事本官都聽見了。依本官看,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本官做個中人,替你們雙方排解如何?」

  謝家人大喜過望。

  謝明義激動萬分。

  他看向郭守業等人,心裡冷笑:郭家不過一介農戶罷了,怎比得上謝家根深葉茂,與官場盤根錯節。你便不樂意,今日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不然還能駁回織造官的面子?

  心裡這樣想,面上卻做恭敬狀,一副全憑夏織造做主的模樣。

  然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得意,卻沒能瞞過一直盯著他的郭守業。

  郭守業面皮扯了扯,垂眸不語。

  這種事,當然交給大兒子處置。

  還有,清啞說怎辦就怎辦。

  清啞要說不行,哼,就是把郭家全殺了,他也不能答應!

  謝吟月眼中也迸出一抹亮彩和希冀。

  方初豁然開朗,看著清啞的目光倏然堅定。

  他疾步走出廊亭,來到階前,朝清啞懇切道:「這件事在下深有過失。在下這幾日輾轉難安、愧疚不已。現當著天下錦商和錦署衙門各位大人,給姑娘和郭老伯、郭大哥賠禮,望姑娘能給在下一個改過的機會。如若能成,不論什麼要求,只要我方家能辦到的,絕不推辭!不但如此,在下還代謝家也作此承諾!」

  說完,長揖不起。

  謝吟月眼眶一熱,眼前霧氣濛濛。

  她也走出廊亭,和方初並肩站在一處。

  這就等於認可了方初的話:謝家也向郭清啞賠罪,承諾賠償。

  他們是同樣的人,知道在什麼樣的情勢下做最有利抉擇。

  謝明義被方初的舉動弄呆了,見謝吟月也要過去,看情形也要給郭家賠禮,頓時氣急——謝家如何丟得起這個臉面?因伸手想拉住她。一把沒拉住,人早走了。

  韓希夷見狀,微微搖頭,不知是笑還是歎。

  跟著他也走過去,對郭大有道:「在下也算一份。若郭家肯揭過此一節,但有差遣,韓家也絕不推辭!」

  說完,同樣長揖到底。

  跟著,又有那晚在醉仙樓和他們同吃酒的兩位少年,分別是劉家和曾家的少東,走過來說了同樣的話。

  謝吟月,如皓月當空,名聲由此可見一斑。

  衛昭沒有動,卻看著他們目露譏諷。

  嚴未央也沒動,還氣得直撅嘴。

  所有人都盯著前方,看清啞如何決定。

  謝吟月想自己要表示誠意和歉意,剛想開口,清啞卻開口了。

  很平靜的語氣,也很簡潔,「我寧可毀了它!」

  這些人都向郭家賠罪、許諾,夏織造更是居中調解,看似給郭家臉面,實則官商勾結,公然欺壓小民,是可忍孰不可忍!休想她屈服!

  方初渾身一震,滿臉通紅——

  這無異於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

  功力堪比那晚的大口啐面。

  韓希夷同樣難堪。

  然他卻沒有氣餒和退縮。

  他正色對郭大有——他覺得清啞難說話,還是跟他哥哥說比較容易——道:「郭二哥,小弟知道郭家嚥不下這口氣。但凡這事能轉圜,我等絕不袖手旁觀。既然事已至此,何不各退一步呢?何苦弄得兩敗俱傷!若能化干戈為玉帛,對郭家也有好處。郭家好了,郭姑娘未必就不能再尋一門好親事。須知天下好男兒多的是!」

  眼前就有一個呢,比江明輝強十倍!

  他自信這番話合理且誠懇,而且他也真是為郭家擔憂,不想他們得罪謝家,所以才出這個頭,替雙方轉圜,因此希望郭大有能體會他一番好意。——郭家今天的決定非同小可,後果難料!

  郭大有淡聲問道:「要是你妹妹被人搶了夫婿,你不但不怪,還會上門送禮賀喜,還要忍氣吞聲地巴結他?這事你做得出,我可做不出來!」

  韓希夷啞然,看著他歎了口氣——

  郭家知道謝家根基到底有多厚嗎?

  方初對著別人的時候,便沒理也不輸氣勢。

  他看向郭大有,冷酷又犀利地指出:「郭二哥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嗎?所以郭家才要趁此機會壯大起來,才不枉這次教訓。」

  這話不僅說給郭大有聽,也是說給清啞聽。

  他相信,清啞能領會他的苦心和擔憂。

  話音才落,清啞霍然看向他。

  他也看過去,目光很坦然,因為他陳述的是實情。

  這就是世道!

  這就是人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7-3 10:16 PM


第99章 硬抗

  清啞憤怒了,目光前所未有的冷凝。

  看在方初眼裡,雖不凌厲卻固執、堅持,分明在向他挑釁:「那你就來吞我好了。我鬥不過你,噎也要噎死你!」

  方初果然被噎到了,猛咳了兩聲。

  他真是心悸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

  每當他面對她的時候,竟不用她開口,他自個就跟自個較量上了,好像自己跟自己辯駁,然後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這怎們能佔上風?

  竭力忍住心中翻滾的巨浪,他堅持與她對峙。

  雖然目光沒有退讓,額頭卻滲出一層汗來。

  「天太熱了!」他想。

  清啞依然靜靜地站著。

  這麼近的距離,他清楚地看到她瘦尖的下巴、深陷的眼窩、蒼白的面色,因痛失愛人的錐心痛苦、被逼退親帶來的羞辱,凡此種種痕跡,清晰地留在她臉上。這些痕跡都帶著嘲諷問他,遭遇這麼多,如何一笑泯恩仇?況且郭家也沒逼謝家做什麼,就是不想把自己的東西讓給他們而已。

  正看著、想著,忽然她對他微微一笑。

  他心裡咯噔一下——

  實在是受寵若驚啊!

  這太不合常理,所以他覺得沒好事。

  果然,清啞看著他認真問道:「你真心賠罪?」

  方初雖然覺得情形有些不對,還是立即答道:「當然!」

  清啞道:「你跟她解除婚約,我就讓步。」

  她說著,掃了他身邊謝吟月一眼。

  方初臉迅速漲紅,「你……」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八個字兜頭砸過來,他便不甘地閉上了嘴。

  韓希夷看看灰頭土臉的好友,不自覺往旁閃了閃身子。

  他不跟郭清啞對面,是多麼的明智!

  若剛才不是跟郭大有說話,而是跟她說的,還不定會怎麼樣呢。她話不多,卻總能叫人聽了難受。

  謝吟月看著清啞,實在很不理解她:這樣堅持又有何益?

  郭家既奉她為少東,顯然是想在生意場上闖出一番成就來。既如此,就該能屈能伸。賣個人情給方家和謝家,單憑方初韓希夷等人剛才承諾的,加上她謝吟月,郭家將來必定獲益匪淺。像韓希夷說的,等郭家成了氣候,她未必不能嫁個比江明輝更好的夫婿。何苦堅持,得罪方謝兩家不說,還駁了夏織造的情面。

  她這樣想,並非仗勢欺人,實在是方初剛才說得至理名言

  別說眼前事了,就算是為了家族將女兒嫁給不中意的人家,或者送給官宦人家做妾,他們這些世家誰沒做過?還不是一樣要忍氣吞聲!

  郭家如此剛烈,將來如何在生意場上立足?

  郭清啞又如何擔當少東重任?

  她不是郭清啞,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就不會放棄。

  因此,她開口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固然有道理,然姑娘明知我二人定有婚約,卻刻意為難,又不為什麼緣故,於己又沒有半點益處,就要我們解除婚約,豈是君子所為?我謝家前日雖有所得罪,卻不是有心的,乃事出無奈;你我到場時,他們已經拜過堂了,回天無力,否則吟月絕不會縱容此事!而且弄到這步田地,也不能全賴在我謝家頭上。姑娘心裡明白的很:那江家二老對郭家早有成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因趕上了謝家拋繡球的契機,才引發退親事端。若不然,江家堅持不讓,我謝家又有什麼辦法能拆散你們?」

  方初側首看向她,微微點頭。

  這話誠懇!

  清啞只掃了謝吟月一眼,就晃過去了。

  方初見了又替她想道:「自欺欺人就罷了,還說出來欺騙別人。當別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人聰明。真是可笑!」

  念頭一起,不禁又驚又怕,臉色就很難看。

  韓希夷只當他還在為剛才的事難堪,忍笑撇臉。

  謝吟月不明白清啞的意思,只當她對答不出來。

  清啞當然不是答不上來,她只是不想答而已;二是站了這麼久,她身體根本就沒痊癒,已經支持不住了;三是見識到這人世間的是非險惡,都是她以往從未經歷過的,心中不喜,胸口惡煩。

  她心中念著「弱肉強食」四字,愈發胸悶。

  剛覺不好,眼前一黑,一頭朝前栽下去。

  郭大有正瞪著韓希夷和方初,根本沒防備,及至發覺,驚叫起來。

  郭大全正和郭守業看著謝明義呢,他跑進官廳去了。

  眼看清啞就要摔個滿臉開花,站在階下的韓希夷和方初同時搶步上前。韓希夷被沖得倒退兩步,方初則被壓得直接跪地,膝蓋也擦破了,好歹抱住了她。

  觸手綿軟的身子,根本扶不起,直往下沉墜。

  沉墜的身體,抱起來後卻感覺輕飄飄的,瘦的沒剩幾斤了。

  他又驚又憂,又怕又窘,跟燙了手似的,想要把她扔了。

  可是,慌亂間卻找不到人來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他便大喊「吟月!」

  韓希夷也覺不妥,忙上前來要接過清啞。

  他也是昏了頭,居然忘了一件事:方初固然定了親該避嫌,可他也是個男人,方初身上有的他一件不少,就算沒定親也同樣要避嫌。

  方初倒還記著這點,所以沒讓他接過去。

  他想郭清啞被自己抱了就夠倒霉的了,再被韓希夷抱一下,更不堪了,因此不讓他碰,想等謝吟月來接手。

  謝吟月被這變故驚呆了,聽見他叫才急步奔過來。

  與此同時,郭大有已衝下來了,一把從方初手上將妹子奪過去,抱在懷裡大聲喊「清啞!清啞!」聲音驚慌又害怕,還帶著哭腔。

  郭守業、郭大全、吳氏等人一齊湧過來,哭喊連天。

  「你們逼她!你們逼死我閨女,我跟你們拼了!」

  吳氏放聲大哭大罵,看謝吟月的目光恨不得吃了她。

  在她心裡,謝家的女兒都不是好貨。

  如弱柳扶風的謝吟風看上去就是個水性楊花的不正經女子,所以勾引得江明輝退了親。眼前的謝吟月雖然一派端莊,她卻覺得她更可怕。她只見過她三次,分別是在謝家別院、郭家的拍賣會上,還有就是眼前的織錦大會。每次見她,也不見她多話,就能驅動諸如方初、韓希夷等眾多少年自動為她出頭,捨命一樣擋在她前面。這樣的女人,能是什麼好貨?還不曉得對那些少年使了什麼手段呢!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28.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