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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4 08:41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高中生香芝省吾以「救世主」的身分被召喚至遭神詛咒的異世界。繼花梨之後,雷涅蓋德又奪走了省吾最愛的姬巫女.梅莉妮,這讓省吾下定決心與第二代救世主.雷奧聯手奪回梅莉妮與花梨。然而當省吾他們正打算實行計畫時,「代行者」也開始展開了它們的陰謀。在一片混亂的情勢之中,雷奧能否成功確保花梨與梅莉妮的人身安全呢--?
而被省吾駕駛的「瀆神之主」消滅到僅剩六具的「代行者」們,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榊一郎使出渾身解數的正統派異世界奇幻之旅第八集登場!
【作者介紹】:榊一郎
【原日文書名】:イコノクラスト
【原所屬文庫】: MF文庫J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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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強奪餘波
絕望會將人類化為“物品”。
被真正的絕望所困的人類雖然會呼吸,心臟也會跳動,如果有命令的話,他們也會進食。
然而,他們卻會遺忘所有借由自發性意志進行的活動。他們就如同路旁的石頭一樣,化為一個氣只是存在著的存在。那是精神的枯竭死亡。這樣的人類不會像承受饑餓時一樣狂亂、掙扎、呻吟,只是平靜又緩慢地逐漸停止活動。有如斷絕了希望之水的花草一般失去生氣——最後枯萎。
如今的梅莉妮·柯德蘭正是處於這樣的狀態。
這裡是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中樞——也就是“聖廟”內部最深處的第四層東南第二區域。此地設置了一間小小的密室。
不……用密室來形容這裡還稍嫌拐彎抹角吧?
這裡完全沒有擺放任何傢具,更別說是一絲絲微弱的光源了。這裡與其說是間房間,倒不如說只是個四角形的空間。隔離了外界的門扉只能從外頭上鎖。儘管沒有鐵柵欄之類的東西,無比頑強的岩壁卻將收容者與一切隔絕——這裡就是牢獄。
“…………”
在凝滯不動的寂靜底部,梅莉妮只是毫無作為的任憑時間流逝而去。
不——嚴格說來,她的周遭還是有一些聲音。
她本身發出來的微弱呼吸聲就不用說了,從某個遠處傳來的諸多雜音也穿透了厚重的墻壁與門扉,微微地晃動著室內的空氣。
那也是——這個“聖廟”裡發生了某種非比尋常之事的證據。細如蚊蚋的聲音是無法傳進這間牢獄裡的,唯有足以令鑿穿岩石、堆砌磚瓦興建而成的硬重地板、墻壁,以及天花板震動——唯有足以令大得離譜的質量動搖的巨大音量,才能勉強抵達她的身邊,而不至於衰減殆盡。
然而……
“…………”
梅莉妮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反應。
她只是抱著膝蓋蹲坐在黑暗冰冷的房間一角而已。
原本應該洋溢著鮮明碧藍的雙眸,如今只是有氣無力地撐開,視線也落向腳邊。儘管自己的指尖映入眼簾,但她的雙眼卻沒有對上焦點。就連半開的雙脣吐出來的氣息,也只是肉體的生理機能反覆運作的行動——她甚至沒有自覺到自己正活生生地呼吸著。
正如同字面上所謂的“只會呼吸的屍體”一般——如今的她正處於這種和物品差不了多少的狀態。
就連說不定是“聖廟”發生了某種嚴重事態的徵兆,也無法打動她的心。
因為那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現在的她沒有希望。
就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她絕無迎向光明未來的可能性——至少梅莉妮是這麼解讀如今自己置身的狀況。認定事態不會繼續惡化下去的人類,內心自然也不可能產生焦躁感與不安感。
惹怒了養父巴爾德·柯德蘭的她,被解除了姬巫女的職務,如今就像這樣遭到軟禁。對於在〈雷涅蓋德〉這個組織中——在組織之首巴爾德·柯德蘭的權能下被養育成人的梅莉妮而言,巴爾德是世界的支配者,也是君臨自己之上的絕對者。當然,就理論上來說,梅莉妮也明白巴爾德只不過是區區的一介人類,既不可能絕對,也絕非萬能。然而打從懂事起就被徹底灌輸的教育——不,是調教,卻有如楔子一般深深地打進了她的本能部份。
遭到巴爾德否定,形同於一切的未來都遭到封閉。
那與道理無關,梅莉妮親身體會了這個事實。
當然……打從決定將“救世主”省吾·香芝擺在優先於〈雷涅蓋德〉的位置時起,梅莉妮就很清楚自己總有一天得脫離巴爾德的支配。雖然明白,但她卻沒想到巴爾德會這麼快就捨棄自己。
至少在現階段,梅莉妮沒有力量能夠顛覆巴爾德的決定。恐怕任誰都沒有這份力量。對梅莉妮來說,那就代表著自己與深愛的省吾·香芝將永遠地別離。
被巴爾德否定。
被迫與省吾分離。
既然連擬神杖也被奪走了——那麼現在的梅莉妮也只不過是個無力的少女罷了。除了在這裡懷著絕望凋零死去之外,她也沒有其他能夠選擇的選項了。
“…………”
——突然間。
淡淡地點綴在房內的雜音產生了質量上的變化。
同時梅莉妮視野中的色彩也開始轉變。
那是門扉敞開造成的結果——不過如今的梅莉妮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認知這個事實。聲音之所以會產生變化,是因為迴盪在通道上的聲音不再隔著一層墻壁,而是直接在這座牢獄中響起。色彩之所以會產生轉變,則是因為設置在通道內的電燈燈光射進了房內。
“…………”
梅莉妮以緩慢的動作抬起頭。
雖然她的反應有一半是出自於對環境變化的反射動作——
“嗨——公主殿下。”
三個人影佇立在逆光之中。
兩個高大的身影與一個嬌小的身影。嬌小的人影手裡正握著棒狀的物體。那棒狀物就像懸掛著一顆頭顱的長槍一樣——前端歪斜地鼓了起來,不過梅莉妮卻曾經見過那異樣的形狀。
那是擬神杖。
“我們來救你囉。”
“…………”
梅莉妮並沒有回答。
雖然那像是開玩笑般的語氣顯得十分親昵——但梅莉妮卻從未聽過這個聲音。
“叩叩叩”,堅硬的鞋底踩在石地板上的枯燥聲音正逐漸接近梅莉妮。
不過接近她的卻只有一個人。那是其中一個高大的身影,也是站在正中央的人物。恐怕那就是聲音的主人吧?剩下的兩個人影留在敞開的門邊充當衛兵。
隨著那個人影接近梅莉妮,因逆光而籠罩著一層黑影的身形也逐漸顯露出來。梅莉妮曾經見過那個人物——那個男人的樣貌。雖然從未實際見過,但梅莉妮曾在資料上看過好幾次這個男人的照片。
青年的外表精悍,卻又帶著有些桀敖不馴的眼神。
他的頭髮比梅莉妮在照片上看到時長,還長了一臉絡腮鬍,不過梅莉妮不可能看錯。對〈雷涅蓋德〉而言,他是犯行重大的背叛者,也是——前前代的〈救世主〉。
他的名字是——
“……雷奧……■原…………”
梅莉妮發出了有如吐氣般的聲音。
以驚訝的表現來說,梅莉妮的反應實在是太過於平淡了——不過她那憔悴的表情還是微微地動了一下。在這個“聖廟”裡與這號人物相遇——這可說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狀況。梅莉妮——她的生存本能察覺到早已註定,卻又無可奈何的未來正產生動搖。
他是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如此一來——那個身材嬌小,手持擬神杖佇立在那邊的人影,應該就是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吧?安潔莉特是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長巴爾瑪斯的親生女兒,也是瑟妮卡的親姐姐。上從奇跡術,下至語言學、機械工程等,她無一不專精,號稱〈雷涅蓋德〉創始以來的才媛——也是和雷奧一起逃離了〈雷涅蓋德〉的背叛者。
這樣的他們如今——卻不知道為什麼站在梅莉妮的面前。
他們總不可能像梅莉妮一樣同為遭囚禁之軀。如果是囚犯的話,就不可能拿著武器。擬神杖是奇跡術師最強大的武器,而且雷奧的腰間也可見懸吊著一把狀似手槍的東西。
“……為什麼……?”
恍惚地注視著他們的梅莉妮——脫口而出的是這種問題。
梅莉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她那長時間停止活動的意識,無法將想得到的可能性一一列出來加以檢視。
“因為有來自王子殿下的委託啊!”
雷奧勾起嘴角,露出有點嘲諷的笑容——並且這麼說。
他像是邀請似地伸出一隻手。
然而梅莉妮卻沒有動作,她只是傻愣愣地凝視著雷奧的手而已。雖然她的反應有部份的原因是思考麻痺的緣故,不過更重要的是她無法確保雷奧是自己的夥伴。畢竟梅莉妮一直以來都將雷奧視為“逃亡者”或“背叛者”——在這種教育薰陶下成長的她,絕不可能認為他的手會帶來“救贖”。
“站起來吧!”
雷奧直截了當地催促著梅莉妮。
不過儘管如此,梅莉妮還是一動也不動。
“…………嗯?”
雷奧反而以一副興味盎然的表情俯視著這樣的梅莉妮。
把手抽回來後——他便乾脆地轉身背對著梅莉妮走回門邊。他的動作裡沒有任何躊躇猶豫。特地入侵敵陣中心來到這裡,對梅莉妮說來拯救她,並且對她伸出援手……仿佛這一切都只是一時心血來潮用來消磨時間的活動而已。
不過——
“你想死嗎?”
雷奧在門前停下腳步——並且就這麼背對著梅莉妮說:
“你想在這裡懷著絕望死去嗎?”
“…………”
梅莉妮沉默不語。
只要習慣絕望——習慣以一個物品的身份而活,其實也挺輕鬆的。
不必再煩惱,不必再痛苦,也不必再焦躁。所以長時間親近絕望的人反而不會產生掙脫絕望的念頭,因為物品不會渴求希望。
“哎呀,那或許也是其中一個選項吧!”
雷奧的話語冷靜透澈。
他的語氣並不殘酷,沒有嘲笑的意味,但也沒有一絲憐憫之情。他只是不假掩飾地道出了事實。
“這樣省吾也少了個重擔。”
“…………”
梅莉妮——她的身體顫動了一下。
省吾。
省吾·香芝。
救世主。最強兵器〈瀆神之主〉的駕駛者。
同時也是梅莉妮——最愛的人。
這句話讓梅莉妮那有如泥土般乾涸結塊的絕望產生了龜裂。
“省吾——殿下。”
梅莉妮一邊呢喃,一邊站起身子。
由於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坐在地上,因此梅莉妮腳步踉蹌地一肩撞上了墻壁——不過她卻沒有因此而倒下去,也沒有再坐回地上,只是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聲後,又繼續從那裡邁開步伐。
(插圖)
省吾·香芝。
只要和他在一起,梅莉妮的希望就不會只存在於無窮遠的彼端。
那麼——
“省吾……殿下……”
梅莉妮步履蹣跚地開始走向雷奧——走向門邊。
“……嗯。”
站在門前的雷奧轉過頭來。
他一瞬間以一副興致盎然的表情望著跌跌撞撞接近自己的姬巫女,不過不久後,當梅莉妮來到觸手可及的距離時,他緩緩地舉起一隻手。
“你可別怪我啊。”
咚——五指齊伸的手掌落向梅莉妮的脖子。
“…………”
下一個瞬間——梅莉妮的視野染上了一片黑暗。
在旁人的眼裡看來,光憑手刀就讓梅莉妮昏倒的這一擊大概就像奇跡一樣吧。就算考慮到梅莉妮身心憔悴的狀況,雷奧施展的體術還是漂亮得過了頭。那或許還並用了什麼簡單的奇跡術也說不定。
“我們可沒有閒功夫慢慢磨蹭了。”
雷奧迅速地伸手接住虛脫無力地倒下來的梅莉妮,緊接著便輕輕地扛起她的身體。的確,與其讓梅莉妮自己走,扛著她移動必然會比較快。
“我們走吧,安潔、杜梅。”
“是。”
“遵命。”
聽了雷奧所說的話後,女孩們點了點頭。
然後——三位入侵者把柯德蘭家的姬巫女當成行李抱著,消失在仍舊充斥於“聖廟”的喧囂之中。
——————————
有如遠雷般的鈍重金屬轟聲斷斷續績地回響著。
儘管這些聲音原本可以隔絕——但巴爾德·柯德蘭卻特地打開面對縱坑的露台出入口,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會議。這是為了讓五家族會議的其他與會人員認知到事態有多麼地嚴重。
這裡是“聖廟”內——“五家族專用會議室”。
回響在室內的聲音其實是縱坑內正在進行作業的聲音。縱坑內正在進行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分解作業,以及收納作業。同時也一併進行死傷者的收容作業與縱坑內部破損處的修復作業。
“聖廟”這回遭受的損害,遠比過去〈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挑起的“聖戰”——遠比那時的大規模襲擊來得嚴重。雖然〈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襲擊造成的損傷絕不算小,不過那主要是周邊設施的破損,“聖廟”的機能核心——也就是〈瀆神之主〉的整備設施幾乎沒有遭受損害。
這點的差距影響很大。
〈雷涅蓋德〉在“聖戰”時遭受的損害來自於外側——以人類的受傷作比喻的話,就像是皮膚被劃傷了一樣。
但這回的損傷反而是來自於內側,也就是形同內臟遭到破壞一樣。而應急處置雖然能有效地療愈表面性的傷害,但內臟疾病或內臟破裂等徵狀卻沒有相應的手段可用。這回的情況就是如此地嚴重——又足以致命。
不過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這回的襲擊者是“代行者”。
不——正確地說,在“聖廟”進行破壞活動的並非“代行者”的本體,而是一群疑似“代行者”終端的少女們。成千上百個長著同一張臉的少女們——不,是假借少女外型的怪物們,趁著〈瀆神之主〉回歸“聖廟”之際潛藏在裝甲的縫隙中,成功地入侵了“聖廟”內部。
由於“代行者”將終端塑造成瘦弱的少女形象——而且還赤手空拳,完全沒有攜帶任何槍械或刀具,就連披在身上的也只是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形同一副半裸的狀態——讓〈雷涅蓋德〉松懈了警戒心,並且應對行動也慢了一步。然而少女型的怪物們卻憑著人類不可能擁有的臂力,以及有如大群螞蟻般一絲不亂的動作蹂躪了“聖廟”,讓“聖廟”陷入空前的大混亂中。
目前還不清楚“代行者”的終端們總共為“聖廟”帶來了多大的損害。
總之,現在〈雷涅蓋德〉正以〈瀆神之主〉的相關設施為最優先,快馬加鞭地進行修繕。除了最低限度的警備以外,“聖廟”內部的人幾乎都為了與原本的部署無關的作業而動員起來。
然而——
“如同各位所看到的一樣,我們現在非常忙碌。”
巴爾德那猛禽類般的眼神並沒有投向縱坑那邊。
位居五家族之首的柯德蘭家族族長,巴爾德·柯德蘭。
以及其他四位族長——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泰羅伊德·瑪布羅、聶羅·歐托魯奇、傑布隆·因培拉斯。
他們一如往常地圍坐在設於會議室正中央的圓桌旁。
然而他們的視線卻有別以往地投向圓桌的外側。
也就是靜靜地站在稍微遠離圓桌處的一位少年。
就一個讓延續了五百年的秘密結社——讓〈雷涅蓋德〉的最高權力者們同時集中視線的人而言,這位少年顯得過於平凡。他的體格既不強壯,身形也不優美。如果只著眼於容貌上的話,這位少年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不過在當下的這個場合中,這孩子顯然是〈雷涅蓋德〉的五家族族長們最應當優先處理的重要人物。
異世界人省吾·香芝。
他是第一個驅使著〈瀆神之主〉投入實戰的救世主——也是從死於啟動實驗的初代救世主算來的第四代救世主。
省吾——他挺直了背脊站在那裡。
剛被召喚過來時,他的臉上透出的盡是猶豫與不安,看來一副相當靠不住的樣子,但現在的省吾身上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氛圍。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五位族長們面前,雙眸正面對抗巴爾德那充滿壓迫感的眼神。
(……成長了不少嘛!)
就連巴爾德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不過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就某種意義上而言,讓他成長到這種地步的就是巴爾德等人。
他們讓省吾親眼目睹了“代行者”在肯因帕克斯城大開殺戒的光景。
然後以拉威森城的首戰為開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強逼省吾搭上〈瀆神之主〉,與“代行者”展開了殊死戰。而且為了讓省吾在不管是否願意的情況下都確實地出戰,他們還綁架了跟他一起被召喚到索隆的表妹——花梨·■使河原,作為威脅省吾的人質。
就是他們接二連三造就出來的嚴苛狀況淬煉了省吾。
當然——他很有可能在這過程中用盡氣力而一蹶不振。如此一來,他應該就會變成一個順從的傀儡才是。
然而事情卻並非如此。
逆境反而將他培養成一個擁有不知恐懼的精神力之人。
結果——儘管省吾兩度脫離了〈雷涅蓋德〉的庇護之下,他還是打著殲滅“代行者”的旗幟而回到了這裡。這也就是說,他決心將〈雷涅蓋德〉——以及〈瀆神之主〉當成自己的道具使用。省吾這點程度的意圖就連巴爾德也能看穿。
(就氣魄而言,他反而還比路思波力提卿與瑪布羅卿優秀吧?)
就連要不要與姬巫女們發生肉體關係都會猶豫不決的天真少年已不復存在。如此一來,企圖把姬巫女們當成綁住他的“鎖鏈”——或許反而是一大失策也說不定。
看到梅莉妮那不成體統的樣子,更加證實了他的推測。要是本應誘騙對方的人,卻被對方的甜言蜜語所惑……那麼行動遭到束縛的反倒是〈雷涅蓋德〉這邊。由於姬巫女們在〈雷涅蓋德〉之中成長,因此十分精通〈雷涅蓋德〉的組織構造與設施等部份。如果她們群起轉而效忠省吾的話,事情就變得相當麻煩了——就像過去雷奧誘騙了安潔莉特那時一樣。
(他的成長的確超乎我的期待與想像。但是——)
巴爾德繼續凝視著省吾的眼睛。
(有點過度超出預期了。)
“…………”
就算一直承受著巴爾德的視線,省吾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膽怯的樣子。
或許那是他竭盡氣力才勉強維持住的假面具也說不定——不過能否做到這點卻有著天壤之別的決定性差異。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
“血族”。
除了柯德蘭家以外的四家族。
以及“代行者”。
將這些“敵人”擱在一旁——
(“救世主”省吾·香芝,或許你才是我最大的阻礙也說不定……)
巴爾德的心中有這樣的感慨。
不過柯德蘭家族族長當然不可能將之顯露在表情上。
巴爾德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後,努力地維持和緩的語氣說:
“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省吾·香芝,你的願望是什麼?”
——————————
【省吾·香芝,你的願望是?】
這麼說的是一個略微爽朗的青年嗓音。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聶羅當場將巴爾德所說的話翻譯成日語轉告省吾。他會說一些省吾的母語,那似乎是從其中一位姬巫女,同時也是他的親妹妹愛菲妮耶那邊學來的。不過在抑揚頓挫方面,還是無法與終日和省吾以日語交談的姬巫女們相提並論。
老實說……省吾並不需要翻譯。
他會說索隆的語言。那是過去逃離〈雷涅蓋德〉之際,省吾從保護他人身安全的“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少女——也就是從茉莉身上學會的。
不過〈雷涅蓋德〉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知道的只有姬巫女——而且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省吾是故意瞞著她們的。那是因為省吾認為或許可以將這件事情——也就是〈雷涅蓋德〉的人們不知道省吾能以索隆語進行對話的事實——當成一張王牌使用。只要他們還繼續以為省吾聽不懂索隆語,那麼他們的警戒心應該就會產生可趁之機才對。
這些先姑且不提——
(好……現在開始才是最關鍵的時候……)
儘管表面上裝出一副冷靜的樣子,但省吾卻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省吾之所以特地在“代行者”襲擊的傷痕尚未痊愈的棘手時期闖入五家族會議——為的就是不給對手余裕。如果是在這種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狀況之下,那麼族長們應該多少也有些事情不得不讓步才是。
不過——要是踏錯了一步而招致他們的不快,那麼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反而會是省吾自己。省吾終究還是不能讓對手認為“如果得作出這種程度的讓步,倒不如廢棄省吾,重新召喚出新的救世主”。
這是一場微妙的談判。
不過——
“我的願望是梅莉妮和花梨。”
省吾以日語回答巴爾德的問題。
聶羅立刻進行翻譯。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揪起臉來——但巴爾德與傑布隆卻仍舊面不改色。聶羅則是帶著一副愉悅的表情注視著省吾。
別說是傑布隆了,就連巴爾德的視線也變得相當銳利。
那是一雙仿佛只要將視線投向對方,就足以令對方感到不安——仿佛能將對方的內心完全看透的眼眸。一旦面對著那個視線,心中藏著什麼事情的人絕不可能不感到動搖。
然而——現在可不是害怕的時候。
省吾努力裝出冷靜的表情與聲音說:
“請別擔心。就算沒有人質在,我也會搭乘〈瀆神之主〉的。”
省吾說到這裡便中斷了話語,等待聶羅的翻譯與其他族長們的反應。
然而巴爾德卻沒有回答,大概是其他族長們認為現場的主導權在巴爾德的身上的緣故,他們也沒有插嘴多說什麼。
斷定沉默就是催促的省吾接著說:
“畢竟——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了竅門。”
“……‘竅門’?”
聶羅似乎不懂這個單字的樣子。他開口詢問省吾。
“就是我已經習慣讓〈瀆神之主〉隨心所欲地運作的意思。”
“…………”
聶羅剎那間露出了不知道在思索什麼的表情……不過他並沒有特別進行意譯,而是將省吾所說的話原原本本地翻譯成索隆語轉告巴爾德等人。
“我對這個世界也產生了感情。而且——你們應該也察覺到了吧,‘代行者’已經完全將我視為‘敵人’了。就算現在拒絕搭乘〈瀆神之主〉,我最後還是會被‘代行者’殺掉。”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沒有注意到嗎?”
省吾一點一滴地亮出自己手上的牌。
“這回襲擊‘聖廟’的那群少女們——那是我一時之間脫離了〈雷涅蓋德〉的庇護之下,並且受到〈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保護之際,負責照顧我的少女。說得更正確一點,那些是外型模仿那個少女的生物。它們的內在恐怕是像〈遺落之子〉之類的存在吧?”
“…………”
族長們面面相覷。
他們似乎沒有掌握到這些情報的樣子。
由於梅莉妮她們主動來帶回省吾,因此省吾以為〈雷涅蓋德〉早已掌握了關於茉莉等人的情報——不過不知道他們是沒想到茉莉與這次的襲擊者有關,還是他們根本就不重視區區一個信徒的臉而沒有紀錄下來——總之,他們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的樣子。
“為什麼那些怪物們要假借那種外貌呢?那當然是為了讓我產生動搖吧!”
“……原來如此。”
聶羅點點頭。
“‘代行者’已經認定我是〈瀆神之主〉的駕駛者了。如果難以直接攻陷〈瀆神之主〉的話,那麼只要殺掉駕駛者就行了——‘代行者’會這麼想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當然——‘代行者’應該是企圖直接創擊這座‘聖廟’,才執行了這次的襲擊,不過‘代行者’的戰力之所以全都具備了茉莉的臉與身體,必然是為了對我造成心理上的壓迫。”
“…………”
“而且雖說只經歷了短暫的相處,不過茉莉卻是和我一同生活的救命恩人。對於‘代行者’這種像是在褻瀆她的做法,我個人也感到相當憤慨。”
“原來如此。”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並不打算放棄搭乘〈瀆神之主〉。如此一來,為了能放心專注於戰鬥之中,我希望你們能讓她們兩人回到我的身邊。”
“…………”
族長們再度面面相覷。
不過唯有巴爾德仍舊正面盯著省吾,連動都沒有動過。
不久——
“省吾·香芝,對我們而言,你和你駕駛的〈瀆神之主〉是唯一,也是最後的希望。你們是能對抗‘代行者’的唯一戰力。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希望將你確實地置於我們的掌控之下。”
巴爾德說。
同時聶羅也將他所說的話翻譯成日語——當然,不用等聶羅翻譯,省吾早就已經掌握了那段話的內容。
“沒有人可以保證你在必要之時會確實地為我們而戰。”
“…………”
“況且你曾二度脫離了我們的掌控之下。儘管兩次都是有他人介入的偶發事件,不過你在那時也積極地採取了形同逃離我等掌控般的行動。”
的確,他們會如此看待當時的狀況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雖然第一次受到〈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保護時有一半是出於偶然,不過在第二次“血族”襲擊之際,省吾卻故意不使用〈瀆神之主〉加以抵抗,還作出了像是容許“血族”劫走〈瀆神之主〉般的發言。由於這段對話使用了通信回路,恐怕在〈雷涅蓋德〉方面也有留下紀錄吧!
“說穿了,就算你口頭上說得再怎麼懂事明理,我們也無法完全信任你。我們無法放心地捨棄保障哪!”
“…………”
省吾咬住嘴脣揪緊了臉。
不過——其實這也是演技。
老實說,省吾早就預料到巴爾德他們不打算放開梅莉妮與花梨的狀況。他們根本就不信任省吾。不管是就索隆之人這層意義而言,還是就〈雷涅蓋德〉之人這層意義而言,省吾終究只是個外人。
“那麼——至少讓我見見她們。”
省吾說。
“這次的襲擊中不是出現了許多死傷者嗎?梅莉妮與花梨應該也不例外才是。我想確認她們是否平安無事——不是光聽你們嘴巴上說說就算了,而是用我自己的眼睛與耳朵確認。”
“救世主殿下所言甚是——失禮了。”
聶羅反而一邊露出愉快的表情,一邊這麼說。
他顯然以這段針鋒相對為樂。相對地,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則是顯然對省吾的發言感到不快。畢竟省吾只不過是自己的傀儡,不,他只不過是〈瀆神之主〉的零件罷了——他們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居然提出了逾越本份的要求。他們會認為這是個傲慢的要求反而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然而,他們兩人還是沒有插嘴多說什麼。
他們大概打從一開始就委任巴爾德下達最後的判斷吧——這也是省吾預料中的事情。姑且不論花梨,梅莉妮總不可能不在巴爾德的管轄之下。只要同時提到梅莉妮與花梨的話,其他四人應該不能輕易地決定贊同與否才對。
“……嗯。”
巴爾德發出一陣短促的聲音,並且點了點頭。
然後巴爾德突然站起身子,同時面向會議室的出入口說:
“跟我來,救世主殿下。”
“……你要讓我見她們嗎?”
“總之——就先讓你見見花梨·■使河原吧!”
巴爾德說道。
同時聶羅像是算準了時機似地插嘴說:
“那麼——我們就先散會好嗎?柯德蘭卿。”
“只好這樣了。”
受害狀況的掌握、“聖廟”內部的修復、重建防禦的準備工程等,確認好各種作業的後續工作後,巴爾德下達了最後一個指示。
當然,他是用索隆語說的。
也就是——
“繼續調查‘血族’根據地的確切位置,以及調查相關情報。”
“那件事情已經在進行了。”
泰羅伊德說。
“只要調查〈瀆神之主〉的紀錄裝置,應該就能掌握大致上的位置才是。”
(……是嗎?原來還有這種可能性啊!)
身為試作兵器的〈瀆神之主〉出擊時都會採集各種紀錄,好作為細部改良的資料。就算乍看之下機體沒有任何不同,但其實細節的部份可是每天都在更新。
說起來那就像是〈瀆神之主〉的新陳代謝與成長。
當然——五家族隨行的飛行船原本就有紀錄各種信息。不過〈瀆神之主〉身上也安裝了幾個紀錄裝置。那就好比省吾生活的現代日本中的GPS吧——只要交叉比對加速度計與氣壓計上的情報,應該就能大致掌握到“庭園”的確切位置。
(我該阻止他們嗎?可是——)
〈雷涅蓋德〉必然會對“血族”採取報復行動。
(“血族”又不是我的夥伴……而且先發動攻擊的也是“血族”……)
雖然省吾對待在自己身旁的“血族”少女——對特麗法斯基亞塔感到過意不去,不過他現在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探究與“血族”有關的問題。
只不過……
(——嗯?)
站在自己身旁的聶羅展露出來的表情,令省吾突然擔心起來。
他在笑。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他隱約地露出了——微笑。
省吾從他的笑容中感覺到某種類似余裕的東西。
他的微笑是出自於〈雷涅蓋德〉將會戰勝“血族”的信心呢?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要因使然呢?
就省吾所知,聶羅總是游刃有餘地掛著別有含意的微笑——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省吾卻特別在意他的這抹笑容。
因為省吾覺得他的笑臉中甚至帶有某種憐憫之情。
那並非針對“血族”。
而是針對其他族長——
“您怎麼了?”
聶羅不經意地察覺到省吾的視線後,便開口問。
“不……沒什麼。”
或許那只是省吾想太多了也說不定。
他搖搖頭,曖昧地笑了。
然後——
“——以上。我來為救世主殿下帶路。”
瞥了省吾一眼後,巴爾德便開始邁開步伐。
“讓您久等了,救世主殿下。”
聶羅催促著省吾。
他似乎也要與省吾同行,好繼續充當翻譯。
背對著不停從縱坑內傳來的作業聲,省吾一邊和聶羅並肩追隨著巴爾德的背影——一邊不經意地想。
(也許……在這個〈雷涅蓋德〉中真正麻煩的人物不是那個巴爾德·柯德蘭。)
而是……這個在自己身旁露出溫和微笑的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
——————————
這裡是特別區域——聶羅是這麼對省吾說明的。
看來此處似乎是“聖廟”內部的最深處。
抵達這裡之前,他們經過了一條綿延不絕的複雜通道,沿途不時能聽見整個“聖廟”正在進行修復作業的聲音:作業員們的指示與號令、鋼鐵裝置發出來的運轉聲。然而,在鋼鐵與鋼鐵的撞擊聲,以及殺氣騰騰的對話聲交錯之中——一切都顯得極其遙遠。
如今……省吾他們正在行走的這條通道上,除了他們三人以外就沒有別人了。
雖然墻壁上設置著幾條用來供電或通風的管線,不過這裡在挖開岩盤後,卻只是個僅以磚瓦補強的殺風景之處。
考慮到移動的距離與方向,這裡恐怕是比縱坑底部更下方的場所。一想到存在於頭上的岩盤與〈瀆神之主〉,就算只是走在這裡,省吾也能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壓迫感,而險些喘不過氣來。
(雷奧——真的能潛入這種地方嗎?)
縱坑既是〈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也是出擊用的“炮身”。
省吾曾經聽梅莉妮說過,“聖廟”擁有以縱坑為中心呈蟻巢狀分布的寬廣空間。由於〈雷涅蓋德〉在長達五百年的潛伏歷史中,一再擴張的內部構造過於寬廣複雜,因此就連姬巫女們也很難說是完全掌握了細至末端的全貌。
(該不會……)
老實說,省吾之所以會要求見上梅莉妮與花梨一面,是為了確認雷奧的行動成果。而五家族族長們似乎還沒察覺到雷奧的入侵,以及人質遭到奪取的狀況。
也許是雷奧他們還來不及行動就失敗了。
當省吾邊走邊這麼想時——
“救世主殿下。”
聶羅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說。
“我有一件事情必須先告訴您。”
“……?”
“花梨殿下如今處於一種有點特殊的狀態,還請您不要驚慌。”
“特殊狀態?”
省吾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反射性地僵住了。
糟了……雖然省吾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提出這樣的警告,但他還是無法阻止自己的語氣與聲音變得尖銳起來。
“你們——對花梨做了什麼?”
“如果以您容易理解的方式來形容的話……”
有好一會兒,聶羅像是尋找著合適的用詞似地歪著頭——
“應該就是冷凍保存吧。”
“——冷凍保存?”
省吾的聲音透出嫌惡感。
他反射性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來的景象,是業務用冷凍庫內被凍得發白的牛肉塊與鮪魚塊。至少那種處置方式絕不能施加在活生生的人類身上。
然而如果是〈雷涅蓋德〉的話,就很有可能會這樣做。
省吾的腦海中沒有跳出SF小說或電影裡經常出現的冷凍睡眠場景,也可以說是他充份理解了〈雷涅蓋德〉組織特性的證據。
不過——
“那只是容易理解的表現方式而已。”
聶羅輕巧地避開了省吾的嫌惡感,並且這麼說。
“要是真的冷凍起來的話,人類會因為細胞破裂而死的。”
“那……的確如此。”
一旦溫度降到冰點以下——一旦結冰的話,水的體積就會增加。而一旦細胞中蘊含的水分結冰的話,細胞膜就會遭到破壞,結果肉體組織就會從細胞構造徹底地損壞。冷凍肉塊解凍時流出來的紅色血水,就是細胞膜被破壞後溶解流出的水分。
也就是說,只要將人體凍結起來,就能從細胞層級殺死一個人。
如此一來,花梨就當不了人質了。
(仔細一想——就保存細胞組織這層意義上看來,這個世界或許比我們的世界還要先進也說不定。)
說起來,這個世界最尖端的技術就是奇跡術。
而維持奇跡術的是神的細胞這種極為貴重又有限的資源。
雖然神的細胞不知道基於什麼道理而不會腐爛……不過既然神都被人類的手殺害了,那麼熱度、乾燥,或者是凍結、衝擊等諸多物理現象,還是有可能會讓神的細胞劣化。如果要將貴重的資源原原本本地保存下來,那麼奇跡術的體系化與興盛發展都是必須的吧!
如果是奇跡術師們的比例遠比一般組織高的〈雷涅蓋德〉,那就更不用說了。就算他們精於這方面的技術,也不是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們終究只有停止她與周邊空間的時間而已。”
“那樣會造成什麼後遺症嗎?”
“後遺症?”
聶羅歪著頭。
看來他知道的單字似乎極為零散,所以有時他會聽不懂這種理所當然的用詞,而這種情形也讓省吾感到有些不耐煩。
“她的身體有沒有可能產生什麼問題,或者是產生什麼類似生病的狀態呢?”
“不可能。”
聶羅說。
“所謂停止她的時間,也就是讓她整個人保持在施術前一刻的狀態。所有肉體上的變化、變質之類的現象完全不會發生。”
“…………”
雖然省吾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樣的道理——不過從聶羅說得如此自信滿滿的樣子看來,花梨身上產生毛病的可能性應該很低吧!
“至於詳細的原理,您可以詢問姬巫女——瑪布羅家的哈傑妲。”
“……我明白了。”
就算在這裡幹著急也不是辦法。
總之,省吾暫時讓自己的情緒恢復平靜。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當家露出淡淡的笑意。那不是讓人感到不快的笑容,卻也不是能讓人獲得安心感的笑容。雖然他的笑臉散髮出一種殷勤感——不過該怎麼說呢?那張笑臉實在是太無懈可擊了。儘管和愛菲妮耶那種小惡魔般的笑容有相通之處,但除此之外,他的笑容裡還有某些不明就裡的部份。
“總之,請您放心。雖然無法讓你們對話,不過我們完全沒有做出任何會損及那身美麗姿態的行為。”
“…………”
就在兩人一來一往地交談時——走在前頭的巴爾德突然停下腳步。
“您怎麼了?”
聶羅以索隆語問。
然而巴爾德卻沒有回答……他只是佇立在原地,並且直盯著通道深處。
通道的盡頭處設置了一道門扉,門的左右兩側有兩個人影,那兩人一看就知道是警衛兵。兩人的腰上都掛著警棍與手槍。他們的武裝之所以是小型手槍,而非擬神杖之類的道具,大概是因為這裡是室內的緣故吧!
兩人微微低著頭站在那裡。
由於這個場所原本就不是那麼明亮,因此連兩人的表情都看不太清楚——
(雷奧——他失敗了嗎?)
這樣的疑惑閃過省吾的腦海里。
然而——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股違和感掠過省吾的心中。
警備兵們宛如人偶般佇立不動。據說英國宮殿門口的衛兵在好幾個小時的執勤時間內都能絲毫不動——兩人的姿勢就形同這些宮殿門口的衛兵。然而與基於樣式美而要求自己保持不動的宮殿衛兵們不同,在這種幾乎沒有人經過的地方,警備兵們應該沒有必要保持不動到這種地步。
更重要的是,儘管面對著巴爾德與聶羅,兩人卻依舊毫無反應……
“——把門打開。”
巴爾德站在四米的距離外發號施令。
然而警備兵們卻沒有動作。
恐怕巴爾德也察覺到這種異常現象了吧。他剛才的命令就是為了確認此一異常狀態。
“嗯……?看來警備兵們似乎沒有管教好的樣子。”
興味盎然地這麼說完之後,聶羅三步並作兩步地快速接近警備兵。
從警備兵那個方向大概看不到吧,不過聶羅繞到腰部後方的右手輕輕地動了幾下。從袖口滑出來的是——尖細的短劍。那恐怕是他隨身攜帶用以護身的武器。
聶羅以極其自然的動作站在警備兵們面前,並且將短劍湊向右方警備兵的鼻尖。
然而警備兵依然毫無反應。
左側的警備兵也一樣。
聶羅像是變魔術似地揮了揮手,將短劍再度收回袖口內,然後他的指尖輕觸警備兵的下顎,並且將其微微垂下的臉抬起來。
通道的燈光照出衛兵的臉。
那是一張失去生氣而慘白的臉——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氣。
就算不用上前確認,省吾也明白。不會錯,那是死人的臉。
然而——巴爾德與聶羅都沒有表現出動搖的樣子。恐怕打從警備兵們毫無反應的時間點開始,他們就已經想像到這種狀況了。
聶羅的手指一離開,衛兵的下巴便猛然地下墜……身體也因為反作用力而往前撲倒。
同時省吾的耳邊也掠過什麼東西被扭斷的微弱聲音。
當省吾看到在略微昏暗的照明下閃閃發光的東西時——他才明白為什麼警備兵們就算死了還能保持直立的姿勢。那是有如鋼琴琴弦般極為細小的絲線,這些絲線從某個地方綁住了警備兵們,迫使他們繼續站在門邊。
“方法雖然原始,不過——”
聶羅以粗魯的——以不像是在對待遺體的動作翻過警備兵的身體。
當遺體胸口的制服敞開而露出肌膚時——從省吾的位置可以看見左胸的部份變得有些焦黑。
“技術卻相當高明呢。”
聶羅深感佩服似地這麼說,同時站起身子——掛在他臉上的笑容反而像是在稱讚殺了警備兵的犯人。
“是奇跡術嗎?”
巴爾德簡潔地問。
“恐怕這是以小範圍的衝擊波之類的攻擊——一瞬間破壞了心臟。畢竟胸部周圍的毛細血管都破裂了。”
聶羅說。
“至於進一步的驗屍,我想交給瑪布羅家應該會比較快得到結果吧?”
“稍後我再安排。”
“那就麻煩您了。”
聶羅輕輕地縮回下巴行了個禮後,便伸手碰觸門扉。
這時,他又像是有點佩服似地發出了“哦”一聲。
“這邊也乾得很漂亮,只有鑰匙孔內部被高溫熔化了。”
聶羅彎腰望向鑰匙孔內,並且這麼說。
“一切的手法都控制在必要的最小限度。之所以讓警備兵們保持站立的姿勢——是為了延緩事態曝光的時間吧。哎呀……這手腕真是太高明了,我都想納入自己的旗下了呢。”
“歐托魯奇卿。”
巴爾德打斷了聶羅的碎碎念,催促他快點動作。
“這廂失禮了。”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簡單地道歉後,便打開了門。
或許這個男人也感到有些焦躁吧——只見巴爾德搶在聶羅前頭一腳踏進房內。不過他立刻警戒地停下腳步,只以視線在沒有燈光的房內四處探索。
聶羅與省吾也跟在巴爾德的後頭踏進了房間。
然後——
“…………這是?”
省吾才往前走了幾步,腳邊……便傳來了“劈哩”的聲音。
他反射性地低頭一看,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正閃閃發光。雖然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玻璃的碎片,不過卻又有點不同。
在省吾的身旁,聶羅像是現場勘驗似地彎腰撿起了那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像紙一樣薄的某種東西。
“從聖光殘留的情況看來,事情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
“的確如此。”
巴爾德點了點頭。
看到省吾露出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聶羅便苦笑著為他解說。
碎片的真面目似乎是奇跡術創造出來的“保存力場”碎片。如果不以奇跡術加以維持的話,“保存力場”就會逐漸衰弱消失。原本這裡應該散落著足以把二個人包起來的碎片,不過那些碎片幾乎都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了的樣子。
“——那是……”
省吾重新環顧起整個房間,只見房內擺著一台看似奇跡術機關的大型機械,還有一個男人倒在這台機械的旁邊。看來這男人似乎是操作這個奇跡術機關的奇跡術師。當然——省吾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也死了。因為這個男人的額頭部份深深地凹陷下去,眼鼻還流出了幾道有如絲線般的血水,看來似乎是承受了什麼強大的力量——恐怕是奇跡術吧。
(總之——搶奪行動似乎成功了的樣子。)
這必然是雷奧幹下的好事。
總之,花梨如今處於雷奧的保護之下了。
那麼——梅莉妮呢?
當省吾的胸口中理所當然地浮現出這個疑問時……一位隨著慌亂的腳步聲衝進房裡的男人為他帶來了解答。
從那身和被殺害的警備兵同款式的衣服看來,這個男人似乎也在某個地方擔任警衛。
“原來您兩位在這裡啊……!巴爾德大人!聶羅大人!”
“怎麼了?”
巴爾德露出驚訝的表情說。
“我——我要向您報告!”
相對於極度驚慌的警備兵,巴爾德的態度顯得相當冷靜。雖然他原本就不是個會為了小事情而表現出動搖的人,不過除此之外——他大概也已經想像到接下來會聽見的報告內容吧。
“姬巫女梅莉妮·柯德蘭——不知道被誰劫走了。”
“唔。”
巴爾德還是鎮定自如。
他只是靜靜地瞥了省吾一眼而已。
花梨,還有梅莉妮。
這兩人正是省吾要求釋放的人質。
她們接連遭人劫走——要是巴爾德不認為這件事情與省吾有關才奇怪。
不過省吾卻刻意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直到出現在五家族會議的現場前,他都一直待在〈瀆神之主〉內部,巴爾德他們也很清楚省吾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才是。況且他們應該也還不知道省吾其實不用擬神杖就能施展奇跡術——就廣義來說,他也算是繼承了神之血的“血族”——以及他和雷奧勾結的事實。
“查出賊人的真實身份了嗎?”
“不……關於那點……目前還不清楚。”
聽了聶羅的問題後,警備兵感到抱歉似地如此回答。
然而——
“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巴爾德下達了這樣的指示。
警備兵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行了一禮後,便離開了房間。
“歐托魯奇卿,你對於賊人的真實身份有什麼頭緒嗎?”
巴爾德以試探般的口吻問。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聶羅卻坦率地點點頭,並且滔滔不絕地開始說:
“衛兵的殺害方法與後續處理,再加上破壞那個鑰匙孔的手法,全都是為了以最小限度的勞力換取最大限度的時間。而賊人也借此連續劫走了梅莉妮·柯德蘭,以及花梨·■使河原。既然沒有目擊情報的話,那麼這兩起劫人事件恐怕都是在相當短暫的時間內進行的。如此一來,賊人就必須——熟悉‘聖廟’內部,也必須精通奇跡術。說起同時具備這兩個要素的人……不,是人們,應該相當有限。”
巴爾德僅以視線表示贊同。
“順帶一提。”
聶羅加深了笑容說。
“賊人們之所以綁架了梅莉妮·柯德蘭與花梨·■使河原,是為了用來牽制救世主殿下——也就是和我們一樣把她們兩人當作人質,這麼一想,事情就說得通了。雖然還不清楚賊人們最終的目的究竟為何就是了。”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還有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吧?”
“……嗯。”
巴爾德輕輕點了點頭。
“鼠輩——跑來啃我們的梁柱了嗎?”
巴爾德冷淡地低喃。
然而——省吾卻覺得他的聲音裡罕見地透出了焦躁感。
——————————
岩石與砂礫的荒野綿延不絕地擴展開來。
橫亙在眼前的風景裡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不僅如此,除了岩石與砂礫之外,這裡就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大書特書了。只有……緊緊依附著岩石背面生長的嫩芽,勉強稱得上是這一帶唯一的生命。
在索隆這個世界裡有許多像這樣草木不生的荒涼大地。在這片遭神詛咒的土地上,原本就無法期待能有富饒豐收的寬廣大地存在。人類只能仰賴微薄的收成而活,就連這樣的生活也是靠著奇跡術與依附在奇跡術上的幾個技術勉強維持下來的。
人類的生存範圍並不是“面”……而是少數幾個散布在無邊荒野中的“點”。人類只不過是藉著延續這些“點”,好繼續維持著“人類的世界”罷了。
在這樣的荒野一角。
那裡產生了異常現象。
雖然那裡原本是個除了日夜的區別外就不會產生任何變化的場所……不過就在今早,那裡的樣貌卻為之一變。
地形並沒有變化。
只不過——平常總是被近乎暴力的朝陽曬得發白的荒地,如今卻被漆黑的領域吞噬,仿佛唯有那裡還殘留著夜晚的黑。
不具實體的巨大人影橫亙在大地上。
在陽光下依舊不會消失的黑暗領域,形成了那個貼附在荒野一角的人影。
影子的真面目是“代行者”——正式名稱是“神罰執行代行者”。
那是已逝的神下達的詛咒實體。這個詛咒集合體的存在理由,只是為了讓沉醉在弒神這種滔天愚行的人類們陷入萬劫不復的痛苦之中。
“代行者”原本有十六具。
在長得離譜的悠久歲月中,十六具“代行者”以一定的間隔輪番啟動,並且讓人類們見識到各式各樣的絕望。這樣的他們——不,用“他們”稱呼不具備個別人格的“代行者”並不恰當——基本上是單獨行動的。“代行者”們彼此之間互為預備體,同時也都是本體。它們只不過是巨大系統依序流動的一部份。
十六具“代行者”沒有自我,沒有個性,當然也沒有名字。為了識別彼此,真的只是為了識別彼此,它們才機械性地分配了個體編號。
而如今存在於這裡的是——“十一號體”。
它接收了來自於“十號體”的情報,並且加以確認。
接下來,“十一號體”預計將情報依序傳送給“十二號體”到“十六號體”。
不過它的情報發送對象終究只有五具。
因為“一號體”到“十號體”已經不存在了。
在五百年來的悠久歲月中,共十六具折磨人類的“代行者”,如今也只剩下六具而已,其他十具全都葬送在黑色巨人〈瀆神之主〉那褻瀆的力量之下。
看來“代行者”們似乎誤判了人類蓄積起來的力量。
畢竟“代行者”們只是神在五百年前撒下的災禍種子——它們似乎無法在永恆的時間內完全應付各式各樣的狀況變化。就算再怎麼收集情報,彼此之間再怎麼反覆討論,“代行者”們還是沒有稱得上是“執著”與“意氣用事”的概念。儘管能理解這些概念的存在,它們也無法感受這些概念,然後加以分析。
因此,當“代行者”們知道這些概念可能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時——事態早已超越它們能完全掌控的範圍了。
不過即使如此,“代行者”們仍不放棄。
它們就像機械一樣自動化——而且它們的動機是被動的。
因此,“代行者”們只是為了賦予自己的目的而肅穆地活動著。
收集情報。
分析狀況。
執行作戰…………
“關於是否能入侵〈瀆神之主〉的本體——是。”
“關於有無被稱為‘省吾’的個體——有。”
“關於是否能直接攻擊‘省吾’——是。”
“關於‘攻擊體’仿造了名為‘茉莉’的少女形體,是否對‘省吾’的心理產生效果——是。”
“然而效果從九成三降至五成八。目前尚有降低的趨勢。”
“關於‘省吾’的構成成分——不明。”
“關於有無與‘省吾’的構成成分性質相近的候選成分——有。”
“候選成分——”
“——‘神’。”
“情報的接收作業與確認作業——終了。”
“接下來將進行發信作業。”
——————————
省吾打開了玄關的門,然後一腳踏進宅邸內。
在那一瞬間——省吾心中的某個角落之所以會感到安心,大概是因為這裡已經變成了省吾應當回來的“家”吧!雖然單純地住慣了這裡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確定這裡有人等著自己回來的堅定信心,更是無比確實地將這裡定義成省吾的容身之處。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歡迎回來。”
“歡迎回來,省吾殿下。”
省吾才剛走進宅邸裡,一群美麗的少女們就像早已做好準備等著似地——不,實際上她們大概真的在等省吾吧——出來迎接省吾,那是侍奉省吾的姬巫女們。
蓓爾提雅·因培拉斯露出一臉豁達的笑容。
愛菲妮耶·歐托魯奇掛著蘊含蠱惑意味的微笑。
哈傑妲·瑪布羅帶著透露安心感的笑臉。
她們分別以不同的笑容慰勞結束戰鬥——各種意義上的戰鬥——歸來的省吾。
和以前比起來,姬巫女們的態度出現了些微的變化。
剛認識時的她們由於背負著〈雷涅蓋德〉各家族的期待與企圖,因此在宅邸的共同生活中,奉承省吾以便率先獲得他的寵愛,就成了她們的最優先目的。不過從省吾選擇了梅莉妮,以及隨後要求她們轉而協助自己的那時候開始,她們的競爭心就不怎麼浮現在表面上了。
雖然她們現在多少還是有些摩擦。
不過即使如此,姬巫女們如今——雖然省吾也認為這種說法很自傲——似乎將省吾當成她們的精神依託。正因為如此,她們反而從肩負的重責大任之中解放出來,甚至還發揮出家族之間的連帶感。
不過“外人”的存在恐怕也有影響吧!
好比……
“省吾殿下,歡迎您回來。”
混在姬巫女們之中這麼說的失明少女。
她擁有一雙和黑髮同色的眼眸——不過那對眼睛卻無法捕捉任何光線。多次近親交配的結果,讓她的雙眼天生就無法發揮機能。
她是特麗法斯基亞塔。
省吾從隱密的聚落“庭園”帶回來的“血族”少女。
繼承神之血——並且作為再度產下神的母胎,她的身上只被寄予了這樣的期待而已。
在姬巫女們的眼裡看來,她大概就像怪物吧?
由於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性格天真爛漫,因此姬巫女們也無法更苛刻地對待她的樣子。不過除了姬巫女們以外,她是唯一能隨侍在省吾身邊的異性,這個事實似乎讓姬巫女們對自己身為姬巫女的立場產生了某種連帶感。
然後——還有另外一個人。
就別種意義上而言,這個人物也強化了姬巫女們的連帶感。
“各位……我回來了。”
這麼說完後,省吾面露笑容地確認了那個人物如今不在這裡的事實。
“話說回來——艾雪呢?”
(插圖)
艾雪·柯德蘭。
將梅莉妮解除姬巫女之職的巴爾德送來的柯德蘭家新姬巫女。
“她還沒回來嗎?”
聽了省吾的質問,姬巫女們面面相覷。
光看艾雪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對其他姬巫女們絕非懷有好意。
艾雪並非只是梅莉妮的接班人,她顯然意識到柯德蘭家身為五家族之首的權勢——因此她時常採取輕蔑其他姬巫女們的態度。
身為前輩的姬巫女們大概也對這點感到不快吧?
蓓爾提雅她們有“在姬巫女的職務方面,我們本來就是前輩”這樣的自尊心。由於她們原本就認同各種技能都很優秀,同時也在競賽中贏得省吾寵愛的梅莉妮作為姬巫女之首,因此她們對於隨後闖進來篡奪地位的艾雪,有著特麗法斯基亞塔無法相比的抗拒感。
況且,艾雪與巴爾德的關係八成很深。
對省吾來說,她也不是一個能隨意吐露心情的對象。
結果儘管艾雪同樣身為姬巫女,但省吾和其他姬巫女們還是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雖然我們是一起回來的。”
最先開口的是蓓爾提雅。
姬巫女們同樣都作為〈瀆神之主〉的後援而參與了戰鬥。不過省吾卻先在五家族族長會議中露臉,並且確認過雷奧他們的“工作”成果後,才回到了宅邸。因此,省吾反而比姬巫女們還晚回來。
“可是那個……”
“——別管她就好了嘛。”
愛菲妮耶以冰冷的語氣代替含糊其詞的蓓爾提雅說。
“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嗎?”
愛菲妮耶難得會如此露骨地表現出敵意與嫌惡感。雖然省吾轉頭詢問哈傑妲——但哈傑妲也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而已,她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說法。
“艾雪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她一定是被第一次的實戰嚇得直不起腰來了啦!真是丟臉。那種德行的人居然還能取代梅莉妮——”
“哦。”
省吾——露出了苦笑。
“您……您怎麼了?”
愛菲妮耶大概對省吾的反應感到相當意外吧。她——仿佛被省吾的氣勢壓倒一般,罕見地帶著僵硬的表情問。
省吾笑著對這個有如小惡魔的歐托魯奇家的少女說:
“愛菲妮耶是站在梅莉妮這邊的啊。”
“咦?啊——不,那個……”
愛菲妮耶有點臉紅地搖搖頭。
“那個——終究只是比較下的結果嘛。就算同樣都是競爭對手——”
明白愛菲妮耶正感到難為情的並非只有省吾而已,就連蓓爾提雅與哈傑妲也露出了苦笑。周遭這樣的反應讓愛菲妮耶益發慌張,不過——
“——可是。”
蓓爾提雅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光就這回來說,我認為她的表現倒是剛剛好。”
“…………的確。”
省吾點了點頭。
在一行人之間流動的和緩空氣,一瞬間轉變成帶有緊張感的氛圍。
姑且不論其他時候,這回並非只是省吾從戰鬥中歸來這麼單純的事情而已。省吾方面明確地對〈雷涅蓋德〉採取了積極的行動。也就是表面上要求歸還梅莉妮與花梨——實際上卻委託雷奧他們救出兩人。
就〈雷涅蓋德〉看來,這樣的行徑無疑是謀反,也是背叛。
就連姬巫女們也不得不緊張起來。
然而——
“關於梅莉妮與花梨的事情——”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接近省吾的身旁後,便在他的耳邊輕聲私語:
“關於她們的事情,我們已經收到了來自〈雷涅蓋德〉本部的報告。看來雷奧似乎已經成功救出她們的樣子。”
“嗯,姑且算是這樣沒錯。”
省吾也悄聲回話。
恐怕蓓爾提雅是考慮到艾雪有可能以奇跡術或其他方式竊聽。也就是說,就算她人不在現場,也不能隨便說出任何暗示謀反〈雷涅蓋德〉的話。
“不過‘代行者’的入侵倒是在預期之外。‘聖廟’內部的損傷似乎也很嚴重。”
“是的。”
蓓爾提雅說。
“可是——省吾殿下,您應該明白吧?”
“當然。”
省吾微微扭曲著表情說。
雷奧雖然答應“救出”兩人,卻完全沒說過要將兩人“歸還”省吾。當然——現階段就算讓她們兩人回到自己的身邊,省吾也沒有自信能徹底地將她們藏匿起來。所以那樣也沒有任何不自然之處。
不過雷奧——還有省吾當然也明白。
這只是把人質換了個地方而已。
把她們兩人擺在雷奧的身邊總比被〈雷涅蓋德〉挾持好。對省吾而言,這次的事情就只有這樣的意義而已。
“如果雷奧的企圖真如他所說的就好了。”
【我只是想和安潔莉特和平度日而已。】
雷奧是這麼說的。
有兩個方法可以達成這個目的。
一個是逃出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並且回到雷奧與省吾原本居住的世界。
另一個是將凌虐這個索隆的“代行者”們全數消滅。
如果省吾能將“代行者”全數消滅的話,人質就喪失了實質上的意義了。
“關於那件事情——”
蓓爾提雅更小聲地說。
“我們不久前連絡上對方了。”
“…………”
當然——省吾也沒有愚鈍到會在這個時候問“對方是誰?”。
姬巫女們之中唯獨不見瑟妮卡的身影,這點也合乎省吾的猜想。在這個〈雷涅蓋德〉內部,能夠和雷奧——正確來說是隨侍在他身邊的前姬巫女安潔莉特——取得聯繫的,就只有安潔莉特的親妹妹·瑟妮卡而已。
“我知道了。我到通信室去——哈傑妲跟愛菲妮耶就以奇跡術監視艾雪。如果她想過來通信室,你們就想點辦法爭取時間,或者是把她誘導到其他地方去。蓓爾提雅跟特麗法跟我一起來。”
“了解。”
姬巫女們同時點了點頭。
——————————
艾雪·柯德蘭。
她是巴爾德送到“救世主”省吾·香芝身邊,作為取代梅莉妮重新代表柯德蘭家的新姬巫女。美麗的白皙肌膚,光彩動人的金髮,紅潤修長的四肢,認識她的人都會認為她的美貌與梅莉妮相仿。
不過反過來說,她們兩人的相似之處也只有容貌而已。
只要和艾雪稍微對談過——就能明白兩人的內在顯然不同。
一言以蔽之,艾雪有種甚至說得上是傲慢的氣質。
巴爾德原本之所以會忽視身為血親的她,轉而選擇養女梅莉妮作為柯德蘭家的姬巫女,就是因為她有這一點問題存在。
她總是把自己和他人作比較,並且對比自己低劣的人——她自己認定比自己低劣——採取桀敖不馴的態度。她不得不這麼做,艾雪就是有這種格外幼稚的部份。
“…………”
昏暗的室內。
雖然些許的朝陽從緊閉的窗簾縫隙射進室內——不過那並不足以照亮整個房間。在昏暗凝聚的房間一角,艾雪正獨自一人橫躺在安置於墻邊的床上。
如果有人認識平常的艾雪,看了現在的她大概都會感到驚訝吧!
艾雪正雙手抓著床單,以匍伏在床上的姿勢顫抖著。她的眉問刻著幾道垂直的皺紋,臉頰也微微地痙攣著。那副像是忍受著什麼、害怕著什麼的模樣,跟平常游刃有餘的艾雪簡直判若兩人。
“我的表現……沒有任何可議之處……不,我做得比那更好。”
她回想起——科基伽城的首戰。
在一連串過程中的自己。
出擊前進行“代行者”的出現場所與現場狀況的情報整理,在〈瀆神之主〉發射前下達正確的指示與統領姬巫女們,在實戰現場掌握〈瀆神之主〉及救世主的狀態,判斷何時從飛行船上以奇跡術支援及發送指示,在“代行者”撤退後監督〈瀆神之主〉的收容作業,回歸“聖廟”時慎重又冷靜的應對——
“我的表現應該很恰當才對……!應該沒有任何過失才對……!”
不管哪個環節都讓人無法挑剔才是。
然而戰鬥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
潛藏在〈瀆神之主〉身上而順利入侵了“聖廟”內部的怪物。
“那個……那種東西並不在預計之內……”
正因為如此,艾雪才會感到動搖。
猶豫與困惑讓她無法徹底地執行自己應當完成的事情。
相較之下,其他姬巫女們——儘管多少有些混亂,但她們都確實地克盡自己的職責,而且還毫無差錯。
那麼——
如果那時不是自己站在柯德蘭家姬巫女的立場,而是梅莉妮的話。
(如果是梅莉妮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她能統合其他慌了手腳的姬巫女們,並且優秀地支援救世主殿下嗎?)
當艾雪決定被派遣到“宅邸”時——巴爾德事先讓她看過梅莉妮的“成績”。當然,那麼做的用意是要她“比梅莉妮更優秀地克盡姬巫女的職責”。那也是要艾雪在一開始就超越梅莉妮——要是無法超越就沒意義了——的叮囑。
梅莉妮——乍看之下是個不安定的存在。
她的性格絕非剛強。就冷靜沉著這層意義上來說,她也比瑟妮卡遜色。不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救世主省吾從〈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回來的那時候開始,那些瑣碎部份上的猶豫就消失了。
儘管依然難以稱得上是萬全——但梅莉妮還是採取了合乎邏輯的行動。她勉強保留了最後的底限,並且完成了姬巫女的職責。
看了這份報告後——艾雪嗤之以鼻。
她認為如果是自己的話,一定能更完美地扮演姬巫女的角色。因此,當巴爾德拔除了梅莉妮的姬巫女頭銜,並且重新任命自己作為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時,艾雪的內心狂喜不已,因為巴爾德總算承認自己才是最優秀的。
然而——光就結果來看,自己還是不及梅莉妮。
【你為什麼沒察覺到?】
閃過艾雪腦海里的,是巴爾德透過通信回路投向自己的斥責。
怪物們——“代行者”創造出來的少女型遺落之子,他們躲藏在〈瀆神之主〉關節部位的縫隙內,成功地入侵了“聖廟”。“代行者”們這回的作戰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如果那時稍微懷疑過襲擊科基伽城的“霧”,如果在進行收容及回歸作業時稍微調查過〈瀆神之主〉的細部——或許就能事先發現那些怪物們也說不定。
【當然——你有下令進行確認吧?】
沒有。
艾雪根本沒有想過這種事情。
她沒想到敵人居然可以借由潛藏在那個巨大鋼鐵機械的縫隙之間,以便入侵“聖廟”。人類不可能想得到這種主意,要是人類隨便潛伏在那種地方的話,〈瀆神之主〉只消稍微動動手腳,人類就會被鋼鐵包夾壓爛。這種行徑不能說是亂來或魯莽——根本就是徹底地瘋狂。
然而對手是“代行者”與其創造物。
那不是人類的常識可以通用的對手。
如果艾雪能認知到這點的話——
“我、我——”
她雖然發出了這麼點聲音——但後續的話語全都梗在喉嚨裡了。
(我做得很好……我做得很好……)
那種襲擊方式根本不可能有人想像得到。
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艾雪這麼告訴自己。
(我在“縱坑”內部發號施令,迅速地推動了出擊準備。接著引導〈瀆神之主〉獲得勝利。然後收容作業也毫無延滯地完成了,回歸作業也做得很漂亮。我做得很漂亮——)
艾雪的呼吸紊亂起來。
(我做得很漂亮,我的首戰很完美——)
【——這是你的失態。】
記憶中,巴爾德的聲音以冷淡的語氣這麼呢喃。
由於透過通信回路的對話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因此巴爾德所說的話更是讓艾雪的心中興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
艾雪縮成一團的身體突然微微地顫抖起來。
簡直就像——害怕飼主斥責的狗一樣。
(失態……)
失態與下台的結果緊緊相依。
(我會變得跟梅莉妮一樣嗎…………?)
那樣不行。
唯有那樣絕對不行。
“我是——艾雪……我是艾雪·柯德蘭……!我跟那種撿回來的野貓不一樣!我繼承了擁有五百年傳統的柯德蘭家族血統——”
艾雪說出來的這句話——就像詛咒般低沉地迴盪在床上。
——————————
位於宅邸一樓最深處的一間房間。
只有一扇沒有任何裝飾的木門隔開了外界與房內,這般粗製濫造的外觀乍看之下就跟倉庫之類用以放置雜物的空間沒兩樣。這是個毫不起眼——只考慮便利性而設置的實用本位空間。
不過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那裡也可以說正是這座宅邸的“中樞”。
因為那裡原本是姬巫女們用來將省吾的狀態與動向報告〈雷涅蓋德〉高層的設施——而這棟宅邸本身就是別來困住省吾的鳥籠。
那是通信室。
室內從內部裝潢到各種傢具全數被清除。別說是窗戶了,這裡甚至連個光源都沒有。既然這裡原本就設計成密不透光的樣子,那麼聲音就更不用說了,這裡用厚實的木板做成兩層墻壁,中間還填充沙子以提高隔音性,這麼做是為了不讓省吾聽見這裡的對話。
這是個被黑暗與寂靜藏匿起來的場所。
然而——如今這個房間裡卻亮起了朦朧的光芒。
那是聖光。為了進行奇跡術通信而描繪在地板上的回路陣散髮出青白色的光芒,隱隱約約地照亮了這個房間。在這道光芒之中,瑟妮卡以左手輕觸省吾的右手,同時瑟妮卡右手握著擬神杖,持續展開通信用奇跡術。
借由瑟妮卡充當通信機,省吾的聽覺及視覺正與對方相連。
對方當然就是——
【我想應該先通知你一聲,我們已經成功地救出公主殿下了。】
雷奧依舊以有點嘻皮笑臉的表情和語氣說。
恐怕在某個地方的室內,雷奧也是處於同樣的狀態吧?那邊擔任“通信機”一角的應該是瑟妮卡的親姐姐——也就是安潔莉特。雖然這不可能是因為姐妹羈絆的緣故,不過流進省吾五感的感覺,卻栩栩如生到讓人幾乎忘了這是通信的地步。
省吾透過安潔莉特的眼耳捕捉到雷奧的形象,雷奧則是透過瑟妮卡的眼耳捕捉到省吾的聲音樣貌,兩人現在就是處於這樣的狀態。
雷奧他們現在的所在之處大概是某個廢棄的房屋裡吧?昏暗的房間內可以看到微弱的光線從遍布四處的龜裂與破損處透進來,冷清的空氣裡甚至還散髮著些許霉味。
“請讓我見見她們兩人。”
【現在還不行。】
雷奧乾脆地駁回了省吾的要求。
“為什麼?”
【因為兩人現在都是睡美人啊。梅莉妮·柯德蘭由於體力低落的緣故,目前正處於有點衰弱的狀態。】
“衰弱的狀態?”
這句話讓省吾的心中卷起了焦躁感的漩渦。
好想立刻飛奔到她的身邊確認她的狀態——這種坐立難安的心情讓省吾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你冷靜點。現在安潔正陪在她的身邊,你不用擔心。還有你的表妹——也就是花梨·■使河原,施加在她身上的奇跡術束縛才剛解除不久。話雖如此,她並沒有生命危險之虞,目前似乎是不必擔心的樣子。不過根據安潔的判斷,她至少還會再睡上幾天,這點就請你多多包涵啦。硬是喚醒她的話,反而會有危險。】
“那…………”
雖然省吾在腦海中搜尋著該說的話,但卻找不到適當的用詞。
“……我明白了。”
【能得到你的理解真是令人開心啊。】
雷奧勾起嘴角笑了。
“話說回來,關於她們兩人今後的人身安全——”
【不用擔心。】
雷奧像是要打斷省吾似地說。
【在事情塵埃落定前,我會保護她們的。】
“…………”
雷奧這句話的意思是——別忘了我手上有人質。
沒錯。就梅莉妮與花梨被當作人質限制省吾的自由意志這層意義而言,現狀完全沒有改變。雖然省吾認為雷奧不至於像〈雷涅蓋德〉那樣蠻橫冷酷……不過也沒有人能保證他不會加害梅莉妮與花梨。事到如今,省吾也沒有天真到指望不是夥伴的人會有什麼良知了。
省吾表示理解地沉默了一會兒後,便以壓抑的語氣說:
“她們兩人——就拜託你了。”
【包在我身上。】
雷奧一邊撫摸著長滿絡腮鬍的下巴,一邊點了點頭。
這句話說完後,省吾與雷奧的通信就結束了。
“…………”
從魔法陣放射出來的聖光消失了——省吾的五感也回到了寂靜下來的室內情景。
省吾抬起肩膀嘆了口氣。和雷奧的對話讓他感到身心俱疲,那是與面對巴爾德和聶羅時不同種類的疲勞。不知不覺中就會相信雷奧是同伴而想依賴他——省吾不得不在對話中持續壓抑這樣的心情。
雷奧大概不是敵人吧!
但省吾也不能很肯定地說他是夥伴。畢竟他似乎沒有把自己的企圖全盤托出的樣子。
或許那只是省吾自己過於杞人憂天也說不定——
“省吾……殿下?”
看到蓓爾提雅帶著擔心似的表情窺探著自己的臉時,省吾才回過神來。
“……嗯?”
“您沒事吧?”
“啊、嗯,我沒事。”
省吾一邊擠出笑臉,一邊這麼說給自己聽。
(總之,光是梅莉妮與花梨脫離了〈雷涅蓋德〉的手掌心,就算是一大進步了。就算雷奧把她們留在身邊當作人質,他也不可能隨時提出什麼直接的要求——目前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省吾再度抬起肩膀嘆了口氣。
“嗯。”
半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想法後,省吾轉頭面對姬巫女們與特麗法斯基亞塔。
“接下來——先吃個早餐吧。”
一瞬間,姬巫女們露出了傻愣愣的表情。
恐怕她們是以為省吾會說些什麼表示更為悲壯的決心吧。
事實上,現狀絕不能樂觀以待。不過就算省吾在這裡表現出悲壯感,事態也不會有任何好轉。
如此一來,自己就得積極地儲存體力,才能籌備“下一個”對策。
省吾是這麼想的。
(我變了嗎?)
過去在和平的日本成長的——那個只喜愛電玩的少年已不復存了嗎?
不。省吾的根本之處恐怕從未變過。他喜歡梅莉妮,重視花梨,一有什麼事情就馬上感到動搖,也隨時快要被不安給壓垮了。
不過正因為他沒有改變——用來保護這些事物的盔甲,才會顯得既強韌又堅硬吧!
(沒問題的。我——還能以我自己的方式努力下去。)
“在我的國家有句俗話是這麼說的,‘餓著肚子不能打仗’。”
“您是說——戰鬥嗎?”
瑟妮卡像是確認似地說。
“沒錯,這是場戰爭——不管形式為何。”
正義、道德、是非。
這些形式都與這場戰爭不同。
只要朝著這個方向前進就好——這場戰爭也沒有那種明確的方向性。
這只是一場為了達成目的的競賽。
省吾與“代行者”、〈雷涅蓋德〉、雷奧、或許還有“血族”,諸多勢力間的互相角力。
正因為如此——
“總之,我肚子餓扁了。”
省吾催促著少女們。
“走吧——我們去餐廳吧。”
——————————
如果叫省吾在姬巫女們之間分出孰優孰劣,他恐怕會感到相當苦惱吧!
其實——單就個人來看,這些少女們個個都沒有值得非議之處。雖然艾雪與愛菲妮耶的性格不能不說是有些毛病,不過那也只是喜歡與不喜歡的問題而已。如果單就能力的優劣來說,這群年輕的姬巫女們只有在特定的部份上“更為優秀”,而不能說她們“低劣”——因為在省吾的感覺中,“低劣”這個詞彙有“低於”標準的意思。
她們的基本水準太高了。
當然……她們在各個技能方面還是有所落差。
就奇跡術相關方面而言,哈傑妲與瑟妮卡可說是最為出類拔萃的——不過把奇跡術當成興趣喜歡,也因而專精此道的哈傑妲,以及終究只是把奇跡術當成道具使用,並且窮究其理的瑟妮卡,兩人之間的技能還是有著微妙的差別。在長時間對奇跡術術式進行微調整的作業方面,是由哈傑妲獨大;至於瑟妮卡則是能夠及時組合幾個奇跡術,以應對現場狀況。
而且……就算是自己表明了最不擅長奇跡術的蓓爾提雅,也能在必要時施展最低限度的奇跡術;反過來說,在蓓爾提雅最擅長的武術方面也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
就“擅長與不擅長的差距極少”這層意義上而言,梅莉妮——以及瑟妮卡可說是最為優秀的,也可以說是均衡型。特別是瑟妮卡更可謂萬能型的人種。
事實上……
“——跟平常一樣美味呢!”
省吾在早餐的餐桌上道出了這樣的感想。
以脂肪量少、味道清爽的肉類與根莖類蔬菜燉煮而成的湯、新鮮蔬菜淋上口味溫和的醬料做成的沙拉、將揉過的麵團烘烤成類似烤薄餅之類的東西、而用來塗在上頭的則是以堅果或柑橘類製成的數種果醬等等……
不僅值得一吃——同時也值得一看。
這頓早餐並非只是營養補給而已。
連色彩都納入計算——連對食用者的精神帶來的影響都考慮進去,才能將餐點升華成一道作品的程度。
“能得到您的讚美,真是令我喜不自勝。”
儘管瑟妮卡依舊面無表情——但她卻以恭敬謹慎的動作低下了頭。
不光只有這一餐而已,其實瑟妮卡每次的料理都讓人佩服。
雖然用餐這種最基本的日常行為時常被人忽略——不過就算是這類家事勞動的部份,瑟妮卡也做得完美無缺。而且她非常細心體貼,從準備材料到營養的均衡,最後甚至是各個姬巫女分配到的炊事工作,基本上瑟妮卡全都恰到好處地一手包辦了。
她的能力雖然樸素,卻令人驚異。
恐怕只要瑟妮卡希望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職務她都能擔任吧?而且她都能做得比平均以上要好才是。這麼一想,就連她那多少有些冷淡的態度,看來也像是一種個性化的表現了,要說不可思議,也的確非常不可思議。
這些先姑且不提——
“——艾雪沒有出來呢!”
由於回到宅邸的安心感刺激了省吾的空腹感,因此早餐眨眼間就消失在省吾的胃袋裡。
不過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還留著一份未曾動過的餐點,從湯裡冒出來的熱氣已經差不多快消失了——其他料理也開始冷掉了。
“所以說別管她就好了嘛,省吾殿下。瑟妮卡也不必規規矩別地準備那傢伙的份嘛。”
餐桌的對面傳來了駁斥的聲音。
那是愛菲妮耶。
看來這位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似乎徹頭徹尾地看艾雪不順眼,那似乎不盡然是因為——對同樣積極地誘惑省吾的艾雪起了對抗之心。在省吾看不見的地方,或許意外地存在著女性之間,抑或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爭執也說不定。
不過——
(或許也是因為不安……吧。)
把對艾雪的嫌惡感露骨地訴諸言語的愛菲妮耶也好,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的其他姬巫女們也好,她們或許不光只是厭惡艾雪那傲慢的性格而已。
不管是好是壞,艾雪的存在瓦解了自從省吾被召喚至索隆以來未曾改變過的姬巫女集團。儘管那不是她本人做的好事,但其他姬巫女們之間或許將她的到來視為五人集團瓦解的象徵也說不定。
也就是說——每當看到艾雪時,姬巫女們就被迫體認到自己的立場也不安穩的事實。“下一個梅莉妮也許就是自己”——她們或許在艾雪的身上看見了不知何時會奪走自己寶座的下一個姬巫女也說不定。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
省吾面對愛菲妮耶說。
“但那樣可不行哦。”
“省吾殿下——”
愛菲妮耶意外似地叫了出來。
恐怕她認為最厭惡艾雪的人就是省吾吧!畢竟她是“取代”了省吾最愛的梅莉妮而被送過來的姬巫女。既然省吾深愛梅莉妮的話,那麼他會對艾雪反感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
“聽好了,愛菲妮耶。”
省吾像是教誨似地說。
“梅莉妮不在的現今,如果想要以現階段的最佳狀態運用〈瀆神之主〉的話,艾雪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說穿了就是現實問題。就算她在應對‘聖廟’內部發生的事態上有異常之處,不過她實際參與首戰的表現可說是毫無問題哦!”
省吾以逐一確認般的語氣說。
與其說這番話是用來勸諭愛菲妮耶——倒不如說是用來確認省吾自己內心的想法。畢竟對愛菲妮耶來說,這點程度的事情不用省吾來說也能明白。
但是——
“她只是沒出什麼差錯而已啊。”
愛菲妮耶像是鬧彆扭的孩子一般鼓起臉頰。
由於那副表情看來格外可愛,讓省吾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
“啊——省吾殿下,您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啊?”
“哎呀,抱歉抱歉。”
省吾搖搖頭說。
“我只是覺得愛菲妮耶意外地是個感情用事……應該說是個情義深重的人呢!”
“您會覺得意外才讓我感到意外呢。”
愛菲妮耶說。
“總之——”
省吾繃緊表情說。
“我並不是要你們跟艾雪交好,只不過就〈瀆神之主〉的運用上而言,她是必要的人才。而且要是無法以最大的效率正確運用〈瀆神之主〉的話,我們的目的就無法達成了。”
當然……省吾是一邊提防著竊聽,一邊慎選自己的用詞。
“我們”這個詞彙在省吾與姬巫女們聽來是“省吾與他的夥伴”的意思,但就算有人竊聽省吾他們的對話,對方也只會把“我們”視為〈雷涅蓋德〉的意思。至少竊聽者無法光憑這種程度的言詞斷定省吾有“謀反、背叛之意”。
(只要是能利用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都要拿來用;如果是必要的東西——那就更不用說了。)
就算不必說出口,姬巫女們光看省吾的表情大概也能明白了吧。瑟妮卡、哈傑妲,以及愛菲妮耶,她們都神情緊張地點了點頭。
只不過——
“省吾殿下……”
唯有蓓爾提雅反而以擔心的聲音呼喚省吾的名字。
她大概以為省吾在勉強自己吧?
的確,省吾也覺得自己有點過於逞強,不過——
“我沒事。”
省吾露出微笑。
“話說回來——”
省吾的視線落向身旁原封不動地留下來的料理。
就算省吾可以事先囑咐姬巫女們與艾雪和平共處——但艾雪本人不出來的話,事情根本就不用談了。
(該怎麼辦呢……?)
省吾在心中低哺。
不過——他靈光一閃。
有個和姬巫女們置身在同一個場所,卻又不具備姬巫女立場的人存在。
那就是……
“特麗法。”
“是。”
儘管省吾唐突地出聲呼喚她的名字——特麗法斯基亞塔卻仍舊以一如往常的態度回答。應該說除了省吾本人與其言行舉止以外,她對任何事物都不在意的樣子。她的模樣有如一頭忠犬,時時窺伺著飼主的一舉手一投足。
不過……
“早餐——你能幫忙送去給艾雪嗎?”
就算是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也對省吾的這個要求感到意外吧!
“您說我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罕見地回問,但省吾接著說:
“嗯,你要直接跟她聊聊也行。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邀她來這裡跟大家一起用餐。”
“省吾殿下……?”
由於看不穿省吾的意圖,蓓爾提雅露出了一臉訝異的表情。
當然——省吾並非試圖從這樣的組合中得到什麼明確的效果,只是讓她去應該會比其他的姬巫女們好些——省吾的想法只是這點程度的權宜之計罷了。
不過——
在“血族”以扭曲的野心支配的世界中成長的特麗法斯基亞塔。
被巴爾德當成典型的“道具”扶養成人的艾雪。
這兩人湊在一起會產生什麼樣的火花呢?
(……老實說,就連我也無法想像……呢。)
或許讓特麗法斯基亞塔去會產生什麼正面的效果也說不定——省吾也察覺到自己的心中懷有這樣的期待。儘管姬巫女們承諾要協助省吾,但省吾手上的力量還是不足以對抗〈雷涅蓋德〉這麼龐大的組織。
他還需要——某些以不尋常的方式才能得到的東西。
“那麼特麗法,可以麻煩你嗎?”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有點開心似地回答。
她以穩定的動作站起身子後——便將雙手伸向放在省吾身旁的餐盤。當瑟妮卡機伶地將托盤遞給她時,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沒有表現出特別驚慌失措的樣子。只見“血族”的少女將料理放進托盤後,便端起托盤邁開步伐。
想要陪著她一起走的哈傑妲站起來——
“啊……特麗——”
當哈傑妲看見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前方擺著一張椅子時,她不假思索地大叫出來。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卻理所當然似地閃開了椅子——然後在餐廳的出入口回過頭來,並且露出一副傻愣愣的表情。
“什麼事?”
“啊……沒有……”
哈傑妲有點困惑地停下腳步,然後轉頭望向省吾。
省吾苦笑著點丁點頭。
“沒什麼事啦。”
“是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點點頭後,便再度邁開腳步。
“她簡直就不像是看不到的樣子。”
“我當初也感到很疑惑呢。”
聽到愛菲妮耶以帶著困惑的語氣這麼說,省吾也露出苦笑回應。
“恐怕她是利用了聲音的反射吧。”
一邊收拾用餐後的器皿,一邊這麼說的是——瑟妮卡。
“聲音的反射——?”
就像蝙蝠一樣嗎——雖然省吾差點接著這麼說,不過他又把這些話給吞了回去。畢竟他也不知道這個索隆裡究竟有沒有蝙蝠存在。
“因為只要空間的形狀改變,聲音的回響方式也會跟著改變。”
“她可以光憑這樣就掌握了整個空間構造嗎?”
“或許還跟氣流等因素有關也說不定。不過既然她天生被剝奪了視覺的話,那麼除了視覺以外的四感——也就是觸覺、聽覺、嗅覺、味覺之中的某些感覺,甚至是全部都有可能比常人發達。只要利用這種發達的觸覺與聽覺,那麼像宅邸這種封閉性高的建築物內部,對她來說或許反而容易活動也說不定。”
“也就是說——聲音容易反射,氣流也容易預測嗎?”
省吾一邊聽著托盤上的器皿彼此觸擊的清脆聲音,以及特麗法斯基亞塔遠去的腳步聲,一邊呢喃似地說。
“接下來——省吾殿下要做什麼呢?”
蓓爾提雅擔心地問。
“我要稍微休息一下,畢竟一整晚都沒睡嘛。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不要客氣,儘管叫我起來吧。”
“我明白了。”
聽了省吾的回答,蓓爾提雅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
“——艾雪殿下,用餐了。”
窗簾緊閉的室內依然一片昏暗。
一聽到室內響起了出乎意料的聲音——趴在床上的艾雪立刻爬起來。
她回頭一看……只見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女擅自打開了本應鎖好的門,正準備走進房內。
艾雪仿佛看見了什麼可疑的東西似地眯起眼睛。
對她而言,就連姬巫女們也只不過是應當排除的對象,她根本就不承認其他姬巫女們是自己的夥伴……而這位甚至不是〈雷涅蓋德〉之人的失明少女,對她來說更是異物中的異物。儘管這位少女分外悠哉的態度讓人感受不到威脅,但她絕非艾雪能夠敞開心胸的對象。
“血族”之女——特麗法斯基亞塔。
“艾雪殿下,用餐了。”
走到床邊後,特麗法斯基亞塔便像只鸚鵡一般以同樣的抑揚頓挫反覆說道。雖然她的腳步一絲不亂到令人驚異的地步——不過那雙黑色的大眼卻朝向與艾雪本人全然不同的方向。
“你是怎麼把門鎖給……?”
“門鎖……?”
聽了艾雪的問題後,特麗法斯基亞塔歪著頭。
艾雪事後才知道——在極權主義橫行的“庭園”裡,幾乎沒有用來區分“個人”的裝置與制度。“庭園”的洞穴說起來也只是個規模龐大的蟻窩,門扉之類的裝置也只維持在必須的最小限度罷了,所以特麗法斯基亞塔並不知道禁止他人進出個人房間的門鎖這種概念。
因此,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為了完成省吾的吩咐,而以奇跡術破壞了障礙物——也就是妨礙自己移動的門鎖。
“省吾殿下請我將早餐送過來。”
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早就放棄了思考“門鎖”的意義吧——她這麼說完之後,便將盛了早餐的托盤遞向床上的艾雪。
“…………”
然而艾雪卻沉默不語。
艾雪沒有任何能對這位少女說的話。
如果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為了送早餐而來的話,那麼她只要把早餐放在床邊的桌上後,就可以趕快離開房間了——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卻像是等待著什麼似地佇立在原地。
“……你想幹什麼?”
艾雪皺起眉頭這麼問。
仿佛為終於得到她的回應而感到高興一般,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微微亮起來的表情說:
“省吾殿下要我跟您談談。”
“…………”
這時,艾雪才首度坐起身子,並且正面面對這位“血族”的少女。
就算繼續不做任何回應,對特麗法斯基亞塔也產生不了任何效果——而且艾雪其實也對省吾的指示起了興趣。當然,省吾的指示不可能有什麼大不了的意義,不過把接受了省吾指示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給趕回去,絕不可能帶給省吾什麼好印象。
“談談?你——跟我嗎?”
艾雪重新打量起這位“血族”的少女。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插圖)
她那可說是純潔無瑕的舉止——讓艾雪感到有些焦躁。
“有什麼好談的?”
艾雪以挑釁的語氣問。
“你是‘血族’——也就是我的‘敵人’哦。你有什麼企圖?”
“…………敵人?”
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像只小鳥一樣歪著頭而已。看來她似乎連“敵人”這種概念都無法理解的樣子。
“…………企圖?”
“我在問你的目的是什麼。”
特麗法斯基亞塔那可謂愚鈍的反應讓艾雪益發焦躁起來。省吾派遣這種只會說些蠢話的女孩過來,到底是想讓她跟自己談些什麼呢?如果只是想要緩和自己鬱悶的心情,那麼放著自己不管還要好上幾倍呢。
不過——
“——啊啊。”
特麗法斯基亞塔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地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的目的是得到省吾殿下授與的精種。”
“精種……你說精種?”
“是的。”
這麼說完後,特麗法斯基亞塔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下擺。
“…………!”
在目瞪口呆的艾雪眼前,特麗法斯基亞塔正大剌剌地暴露自己的私處。那個女性性器恐怕還沒接受過男人——甚至連成熟都稱不上。然而特麗法斯基亞塔卻不以為恥地將這樣的私處暴露在他人的視線之下。
“將省吾殿下的精種注入這裡。”
特麗法斯基亞塔開心似地說。
因天真而無恥;因純潔而妖艷。
看了特麗法斯基亞塔那副毫無防備——甚至顯得反常的模樣,艾雪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也不曉得特麗法斯基亞塔是怎麼看待這樣的艾雪,她以不帶任何動搖與羞恥的稚嫩嗓音接著說:
“這是〈首領〉的教誨。”
“為什麼要省吾殿下的精種?”
根據姬巫女們匯整了省吾的說法後向〈雷涅蓋德〉提出的報告——“血族”是繼承了神之血的一族,同時他們也借由反覆近親交配,將自己體內的血純化到極限,好再次將神產下。
如此一來,吸收外界的血統對他們來說不就是禁忌嗎?
還是說——他們是為了將過於濃厚的血統先淨化過一次,所以才想引進外人的血嗎?據說在改良家畜的品種時,為了防止近親交配造成的不良影響頻繁出現,有時也得和全然不同的物種進行交配。
不過為什麼那又會是省吾呢?
當然——艾雪並不知道省吾在廣義上也算是個“血族”。那是因為將這個事實視為王牌之一的省吾刻意隱瞞的緣故。
“‘為什麼’?”
特麗法斯基亞塔鬆開衣服的下擺,同時一臉不可思議地重複說。
“……我只是遵從教誨而已。”
“也就是說,思考並不是你的本份嗎?”
“是的。”
“…………”
一股本能的嫌惡感在艾雪的胸口游走。
但是——她同時也對特麗法斯基亞塔起了某種興趣。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血族”是個遠比〈雷涅蓋德〉封閉——同時也是個非人道的組織。這五百年來,他們的思考與價值觀都只是在內向封閉的社會中孜孜不倦地提高血統的濃度而已。
或許……艾雪是不自覺地渴望看到“比自己更為扭曲的東西”,好借此讓自己獲得安心感也說不定。
“如果無法達成目的的話——你要怎麼辦?”
艾雪出於半下意識地這麼問。
面對這個問題,特麗法斯基亞塔毫不矯揉造作地說:
“要是沒有孕育子嗣的能力,那麼〈首領〉就會讓我回歸‘庭園’的塵土。”
“……!”
——“回歸塵土”。
索隆這個世界中最基本的葬禮是土葬,因此艾雪馬上就領略了特麗法斯基亞塔這句話的含意。
(她——會被殺死嗎?)
雖然艾雪察覺到這個事實,但她卻沒有出聲。
(不過這女孩對這種事情——卻完全不感到恐懼?)
多麼異常的價值觀啊。
只要無法為“庭園”作出貢獻就得死——不過這位少女似乎對這種事情沒有任何異議的樣子,這大概是連生存本能都徹底否定的教育造就出來的結果吧。這個名叫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少女恐怕從未想過自己出生的意義。
(這是多麼地愚蠢……)
當然——就價值觀扭曲這層意義上而言,〈雷涅蓋德〉也不能說是個徹底正經的組織。
不過大多數的人如果不先肯定自己的立場,就無法理解任何事情,畢竟人類的認知總是相對的。將他人跟自己比較過後,艾雪總是先將對方“不同”於自己的地方視為“異常”,所以她才會沒自覺到在第三者的眼中——比方說就省吾的觀點看來,自己的價值觀也是十分扭曲的。
反而——
(……〈首領〉……“庭園”……還有“血族”……)
艾雪的臉上微微地浮現出扭曲的笑容。
“談談——是啊,我們就來談談吧!”
“是。”
看到特麗法斯基亞塔坦率地點點頭時,艾雪無聲地暗自竊笑。
(〈雷涅蓋德〉手頭上關於“血族”的情報量還很貧乏——)
雖然〈雷涅蓋德〉曾在省吾的陪同下,對特麗法斯基亞塔進行過一些簡單的詢問……不過那時〈雷涅蓋德〉認定她的身上並沒有什麼重要的情報,畢竟始終在“庭園”裡出生長大的她並不了解外界的價值觀與常識。結果〈雷涅蓋德〉也無法順利地從她身上套出需要的情報。
比方說“庭園”的正確位置。
比方說“血族”平均的奇跡術能力。
這些東西如果不和周遭比較的話,終究還是無法以言語加以形容。既然特麗法斯基亞塔並非刻意佯裝不知,那麼就算拷問她也是沒有意義的。與其和這個少女沒完沒了地——進行一些看似神智不清的對話,好從中套出需要的情報,倒不如直接分析〈瀆神之主〉的紀錄裝置還比較簡單,五家族會議是這麼判斷的。
不過——
(只要花上時間慢慢來的話……)
不就能從這個“血族”的少女身上套出各種情報了嗎?
只要一點一滴地填補價值觀的代溝……
“你叫——特麗法斯基亞塔嗎?”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點點頭。
“我叫你特麗法好嗎?”
“好的。”
“那麼特麗法,我們來聊聊你出生長大的地方吧。”
“您說的是‘庭園’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以一副傻愣愣的表情歪著頭。
“沒錯沒錯。我對你很有興趣。我想更加了解像你這樣的人,所以像你這樣的人成長的地方、你的雙親、還有你的夥伴,這些事情我都想仔細地了解。畢竟這些各式各樣的東西匯集起來,才造就出你這樣的人啊!”
“…………?”
這種說法對特麗法斯基亞塔而言大概有點難以理解吧。
只見她還是一直歪著頭。
一瞬間,艾雪急得快叫出來了——不過她努力地壓抑著這樣的自己,並且裝出溫柔的聲音接著說:
“對了,我們就先從你的母親談起吧。”
“‘母親’?您說的是‘太母’嗎?”
“‘太母’?那個——我指的是生下你的女性。”
“如果您說的是生下我的女性。”
特麗法斯基亞塔說。
“那叫〈族長〉。”
“…………”
艾雪覺得自己仿佛突然抽中了大獎。
這位少女是“血族”的“公主”。當然——反覆近親交配的血族集團到底存在著多麼深厚的骨肉之情,這點仍舊謎團重重。不過如果她是〈族長〉的親生女兒,那麼就算她時時處於“庭園”的中樞也不奇怪。
“沒錯。”
艾雪一邊努力地不讓自己的喜悅表現在聲音中,一邊說。
“那就先從那個〈族長〉說起吧。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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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發覺自己無法使用一些功能或出現問題,請按重新整理一次,並待所有網頁內容完全載入後5秒才進行操作。 第二章 作戰誤算
省吾好久沒有那麼舒服地從睡眠中清醒了。
這大概是因為身體需求的睡眠量完全獲得滿足的緣故吧?雖然省吾以前也很少能睡得那麼安穩——不過成功地救出梅莉妮與花梨這件事情,似乎讓他的精神多少產生了一些余裕的樣子。
省吾微微睜開眼睛注視著房內。
幾道朱紅色的光線從緊閉的百葉窗縫隙間射進了房內。他恐怕睡了半日有餘吧!現在似乎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嗚……嗯……”
無意識中探向身旁的手——無意義地撲了個空。
省吾翻了個身後,便重新撐開眼瞼。
“……嗯?”
不過——床邊卻有個人影。
不用等到眼睛習慣房間內的昏暗,省吾就已經十分清楚那個人是誰了。
“…………蓓爾提雅……”
省吾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梅莉妮”給吞了回去,同時呼喚一旁姿勢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不過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一見到省吾醒來,卻反而露出了深感抱歉般的表情。
“……我吵醒您了嗎?”
“不……沒有那回事……哦。”
省吾仍舊躺在床上——並且像是活化身體似地重新伸了個懶腰。
然後省吾再度對蓓爾提雅露出微笑。
“我只是覺得好久沒這麼好好休息過了。”
“那真是太好了。”
蓓爾提雅說。
“啊……我……該不會說了什麼夢話吧?”
畢竟蓓爾提雅是為了消解省吾的煩悶才特意陪在他的身旁。儘管兩人的關係僅是一時的,而且又建立在兩人的認同之上,不過至少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就算是說夢話也不能提到梅莉妮的名字——省吾還是有顧及到這點程度的事情。
“很遺憾,並沒有。”
蓓爾提雅露出微微苦笑回答。
雖然這位姬巫女擁有僅次於愛菲妮耶的嬌小身材——她的容貌也絕不能說得上成熟——不過當她帶著這種表情說話時,看起來卻特別像個極富包容力的姐姐一樣。
“您睡得非常安穩。”
側臉沭浴在夕陽下的蓓爾提雅這麼說。
她的表情也非常平穩。
“是嗎……?”
仍舊仰躺在床上的省吾望向天花板。
“沒有什麼奇怪的動靜吧?”
“是的。”
“是嗎?”
這時——兩人的對話突然中斷了。
橫亙在兩人之問的空氣既不沉重,也不生硬。
只有透明的沉默殘留在這裡。
不過這卻是一份期待被打破的沉靜。省吾——恐怕連蓓爾提雅也很明白,那份沉靜只是兩人對人不在這裡的梅莉妮感到愧疚,從而衍生出一種類似儀式的東西。
“蓓爾提雅——”
“……是。”
“過來。”
這麼說完之後,省吾將平放在床上的左手伸向蓓爾提雅。
“…………”
蓓爾提雅的臉上閃過猶豫之色。
儘管已經有了數度肌膚之親,蓓爾提雅還是對與省吾發生關係感到些許猶豫。雖然原本就是她主動提出要求的——不過在完事之後,身為梅莉妮好友的她大概還是難以擺脫罪惡感吧!
所以在這個時候主動引導她就是省吾的義務。
蓓爾提雅與自己一同分擔了壓在身上的重擔,所以自己也必須共享身為共犯者的犯罪意識。省吾明白——那是自己唯一能為蓓爾提雅做的事情。
省吾的手指纏上了蓓爾提雅放在膝蓋上的手指。
也不顧低著頭的蓓爾提雅,就這樣纏著她的手指用力一拉——蓓爾提雅嬌小的身軀便毫不費勁地撲進省吾的懷裡。
“省吾殿下——”
“抱歉。”
省吾說。
“您做了什麼需要道歉的事嗎——?”
蓓爾提雅有點困窘似地說。
“將身心奉獻給救世主是姬巫女的本份。不管是梅莉妮或我都是一樣的。”
我已經做好覺悟了——蓓爾提雅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過在覺悟這個詞彙的掩蓋下,有些事情也會變得無法察覺。
“所以啊!”
省吾嘆了口氣後說。
“蓓爾提雅——你自己沒有察覺到嗎?你的說話方式跟態度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
蓓爾提雅驚訝似地眨著眼睛。
“我覺得你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那是——”
蓓爾提雅困惑似地垂下眼簾。
剛認識時的她給人一種更為開朗又無憂無慮的印象。由於這位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原本就長於武藝——因此,她似乎決定徹底地不爭奪救世主的寵愛,而是在保護救世主這方面竭盡全力地克盡自己的職責。正因為如此,蓓爾提雅與梅莉妮或愛菲妮耶不同,她總是給人一種退一步輕鬆地看待省吾的印象。
對省吾而言,兩人的關係就像女孩子們彼此相處般百無顧忌——也讓人感到心情愉快。
不過如今的蓓爾提雅卻失去了這份輕鬆。
“所以很抱歉,我讓你感到後悔了。”
“…………那麼。”
蓓爾提雅結結巴巴地說。
“省吾殿下——後悔了嗎?”
“沒有。”
立即這麼回答後,省吾突然像是苦笑似地扭曲著表情,並且接著說:
“……這麼說是騙人的。”
“是。”
蓓爾提雅帶著真摯的表情點了點頭。
真是一位性格耿直的少女。正因為如此,當她對自己提出要求的時候——省吾才會無法拒絕她。省吾明白她不會抱持著馬馬虎虎的心情順勢對自己獻身。正因為如此,一旦省吾拒絕了她,就會在她的心裡劃下無法抹滅的深刻傷痕。
雖然省吾也明白……擁抱她也會在她的心裡劃下另一種傷痕。
“如果要說我完全不對梅莉妮感到愧疚,那真的是騙人的。不過如果要說我感到後悔的話——那也是騙人的。”
“省吾殿下……”
“真的很抱歉,我只能說出這麼曖昧模糊的話來。只不過——”
至少也該說句貼心的話吧。
這麼想的省吾不斷尋找適當的用詞——但卻遲遲找不到。
“你並不是梅莉妮的‘替代品’。”
“…………”
蓓爾提雅發出不成話語的呻吟聲後,便將臉貼在省吾的胸膛上。
“我不是誰都可以的,唯有這點我可以確定……”
“——是。”
(插圖)
蓓爾提雅微笑著的微弱氣息縈繞在省吾的胸膛上。
省吾一邊撫摸著她的黑色長髮,一邊悄悄地吐了口氣。
——————————
在外人的眼裡看來,那恐怕是極為普通的用餐景象吧!
在〈雷涅蓋德〉賦予省吾的宅邸中——省吾與姬巫女們,以及特麗法斯基亞塔正在餐廳裡享用晚餐。
席間並沒有特別吵鬧,也不會特別安靜。
在旁人的眼裡看來——除了午餐時間在睡眠中度過的省吾胃口變得比平常好一些之外,一切都沒有改變。
不過那卻是偽裝出來的日常景象。
證據就是只要稍加注意的話,就能發現姬巫女們與省吾仿佛在討論著什麼似地不時互使眼色。而且他們還相繼將視線——掃向同一個對象。
那就是艾雪·柯德蘭。
“省吾殿下——您有什麼事嗎?”
艾雪停下正在用餐的手,並且嫣然一笑地問。
這是因為她不經意地將視線轉向省吾時——正好對上了省吾的眼睛。
“咦……啊、嗯。”
省吾立刻在腦海中抓出適當的用語。
“畢竟你在早餐時間沒有出來……而且我聽說你連午餐時間也沒有出現。我想你應該累積了不少疲勞吧,所以我才在觀察你的身體狀況如何啊。”
省吾聽說艾雪直到這頓晚餐開飯的前一刻才離開了房間。也就是說,她連午餐時間也沒有踏出房門一步。不過省吾也聽說特麗法斯基亞塔進入房間後,就一直都沒有出來過。
看來她們兩人似乎聊了很久的樣子——
“省吾殿下是怎麼看的呢?”
“這個嘛……”
省吾又開始找起了穩健得體的答案。
“總之,看到你恢復食慾真是再好不過了。”
省吾說。
當哈傑妲前去通知艾雪用餐時,艾雪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地出現在哈傑妲的面前,然後在特麗法斯基亞塔的陪伴下來到餐廳就座。
“謝謝您的關心。我的食慾——還有精力都很充沛。”
這麼說完後,艾雪露出了微笑。她的表情裡不見一絲憔悴之色。
她的態度就像剛來宅邸時一樣——該說是整體給人一種有體無禮的印象,還是恭敬的態度裡隱藏著傲氣?這點要說很有她的風格,也的確是很有她的風格。
(——雖然沒能直接看到她“消沉”的樣子。)
省吾終究只知道艾雪不肯離開房間這個事實而已。不管她是像愛菲妮耶所說的一樣,因為禁不起首戰時的肅殺之氣而導致身體狀況一時失調,還是有其他的理由,光看現在的艾雪都無法明白——
(不過讓特麗法去果然是個正確的選擇。)
省吾一邊想著這種事情,一邊將目光移向特麗法斯基亞塔。
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這位少女打從出生起就徹底地接受了身為“血族”的教育,並且作為產下神的其中一位〈太母〉而受到“庭園”的庇護,在這段期間內培養出來的價值觀與人格是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動搖的。而且除了淡淡的微笑以外,省吾根本沒看過這位失明的少女臉上浮現過其他表情——好比強烈的驚訝、憤怒、焦躁、膽怯等表情。
如果要說有誰受到影響的話,那大概是艾雪吧!
不過——
(話說回來——)
省吾一邊想,一邊將視線拉回艾雪身上。
她又再度開始用餐。
她的表情仍舊平穩得讓人想不到是個直到剛才為止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人。
情感上的因素會是她把自己關在房裡的原因嗎?
還是說——
(要是她多少有些情感上的弱點,我們也會比較好應付……)
省吾這麼想。
不久,用餐時間平淡地結束了。
省吾與姬巫女們不時聊些無聊的話題,同時解決了端上來的一道道菜肴。基本上在這座宅邸裡,姬巫女們在省吾宣告用餐結束後才離席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了,所以就算先行吃完了自己的餐點,姬巫女們還是雙手擺在膝蓋上等候省吾宣告解散。
然而——
“——省吾殿下。”
艾雪用餐巾擦完嘴後,便開口這麼說。
“什麼事?”
“您入浴過了嗎?”
“不、不,還沒。”
“是嗎?那麼我來為您準備熱水。”
“嗯,拜託你了。”
省吾立刻這麼回答。
艾雪以仿佛受過萬全訓練的優美姿勢從椅子上站起身子。按照平常的狀況,她應該會自己一個人就這樣離開餐廳才對——
“特麗法,你能幫我嗎?”
不過這回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因為她開口呼喚了特麗法斯基亞塔。
“是。”
被指名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無憂無慮地回答後,也跟著站了起來。
確認了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回應之後,艾雪再度將身體轉向省吾,並且行了一禮。
“那麼省吾殿下,請容我先行告退,我會在備好熱水後通知您的。在那之前,請您在房間內休息片刻。”
“……啊啊。”
“省吾殿下,我先告退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也像是模仿艾雪似地行了一禮。
然後——省吾默默無言地目送走出餐廳的艾雪與特麗法斯基亞塔。
兩人在走廊上移動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不久就消失了。
當省吾突然回過神來環顧著餐桌時,他才發現其他姬巫女們正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覷。她們大概是對艾雪要特麗法斯基亞塔隨行而感到驚訝吧!的確,如果派遣性格可謂淳樸愚鈍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去叫艾雪的話,發生爭執的可能性應該會比其他姬巫女們要低才是,省吾是這麼判斷的。不過他卻沒想到她們會要好到一起行動的地步。
過了一會兒——
“‘特麗法,你能幫我嗎?’——”
愛菲妮耶像是要把凝滯的氣息吐出來似地開口說。
“她好像很喜歡那個‘血族’的女孩呢。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艾雪明明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做好任何事情啊。”
哈傑妲也左思右想地歪著頭。
“那兩個人——該不會很合得來吧?”
“是這樣嗎?”
聽了愛菲妮耶所說的話後,蓓爾提雅也歪著頭。
“我不認為特麗法斯基亞塔會有什麼奇怪的企圖。”
瑟妮卡說。
“那你是說艾雪有什麼企圖羅?”
“愛菲妮耶。”
蓓爾提雅像是責備似地說。
不過——
“——沒問題的。”
制止蓓爾提雅般這麼說的並非愛菲妮耶,而是瑟妮卡。
“不管是竊聽管,還是竊聽用奇跡術,我都已經調查過了。只要不進入這房間裡,我們的對話內容就不會外洩。”
聽了她所說的話後,省吾才注意到立在她身旁的擬神杖正發出微弱的光芒。艾雪離開房間的瞬間,她似乎就展開了防止竊聽的結界型奇跡術。
然後——
“雖然我對她的了解並不算多。”
瑟妮卡面無表情——又冷靜地一邊選擇用詞,一邊說:
“不過對她那種總是忍不住表現自我主張的人而言,特麗法斯基亞塔那樣的存在原本只是應當嘲笑侮蔑的對象才是。”
“…………”
瑟妮卡直言不諱的這番話讓省吾沒有插嘴的餘地。
“如果她特地把特麗法斯基亞塔放在自己的身邊,不光只是想確認自己比較優秀的話,那麼就是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看見了什麼利用價值。”
雖然這是一番毫無避諱的分析,不過省吾也認為瑟妮卡說得很正確。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突然開口說。
“——嗯?”
“那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總之,就如同瑟妮卡所說的一樣,很難想像特麗法會有什麼奇怪的企圖,而且艾雪應該也不可能公然對她動手才是。我就是因為這麼想,才會將特麗法派到艾雪身邊。”
“讓那兩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嗎?”
蓓爾提雅帶著一臉擔心的表情問。
艾雪——她是這座宅邸裡唯一沒有發誓效忠省吾的存在。而且就算要求她宣誓效忠省吾,她也不可能捨棄〈雷涅蓋德〉,轉而以省吾為第一優先,至少在現階段是如此。畢竟〈雷涅蓋德〉就是因為認定梅莉妮對省吾表現出來的迷戀,已經到了形同背叛者的程度,所以才會以艾雪替換梅莉妮。如此一來,〈雷涅蓋德〉就不會將可能重蹈覆轍的人才送過來才是。
也就是說——艾雪或許是個形同內奸的存在。
“既然特麗法不會有生命危險的話,我想應該沒問題吧。而且只要有那個意思,她自己也能隨時使用奇跡術……”
一旦無法以“血族”的身份派上用場,一旦無法勝任〈太母〉的職責,那麼自己就應當被殺死——由於接受了如此扭曲的極權主義教育,因此特麗法斯基亞塔對於自己的生命與肉體都不太執著。雖然這樣的她能否感受到“生命危險”還是個疑問。
不過反過來說,現在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只要還沒達成自己的目的,也就是獲得省吾的精種的話,那麼她是不可能輕易死去的。她並非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是惋惜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
而且哈傑妲也教過她一些簡單的戰鬥用奇跡術,好用來防身。
在赤手空拳的戰鬥力方面,和沒有擬神杖就無法施展奇跡術的姬巫女相比,特麗法斯基亞塔反而可說是壓倒性地強。不過原本就沒有戰意和鬥爭心的她能否實際參與戰鬥,這點還是個很大的疑問。
“……嗯——……”
省吾沉默了一會兒,好在腦海中整理該說的話。
“畢竟特麗法也是我和族長們交涉過後,才得以和我們一同生活的。”
“是啊。”
蓓爾提雅說。
“如果和艾雪一起行動而讓特麗法有什麼萬一的話……視情況而定,我們的立場反而會變得更為有利。畢竟如此一來,事情就變成艾雪的責任了。考慮到艾雪的性格,我想她應該不可能會採取讓族長們怒目以對的行動才是。”
就算獨裁色彩再怎麼強烈,只要組織這種東西還是人類的集合體,那麼組織本身就需要合乎一定的“情理”。畢竟上位者要是時常做些於法於理都說不通的事情,就無法作為眾人的表率——組織本身的凝聚力也會產生破綻。
這點在〈雷涅蓋德〉也是一樣的。
既然省吾帶了個“血族”的女孩回來這件事情已經在〈雷涅蓋德〉中傳開了——那麼族長們無論如何都難以繼續隱瞞底下的人了。
“可是省吾殿下……”
哈傑妲不安地拔高聲音說。
與那身高最高的剛強外表相反——她其實有許多怕生的部份,或者應該說是有點膽小。不過膽小未必是件壞事,畢竟氣量大的人常有因為忽略了小細節而自掘墳墓的情況發生。
“你說說看,哈傑妲。”
省吾催促著欲言又止的瑪布羅家姬巫女。
“是……特麗法斯基亞塔難道不會被艾雪拉攏過去嗎?”
“看她那個樣子應該不可能吧?”
愛菲妮耶說。
她身旁的哈傑妲又接著說:
“省吾殿下——萬一特麗法斯基亞塔淪為敵人的話,事情恐怕就變得有些棘手了。畢竟前不久在省吾殿下的指示下,我才將有效率的奇跡術使用方法,以及各系統術式的應用及並用方法傳授給她。從結論說起,身為‘血族’的她擁有多深厚的潛在能力就無須多論了,而且由於她的性格天真無邪,因此她的適應力之高也是不可計數的。一旦她淪為我們的敵人,事情恐怕會變得十分難以應付。”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不認為特麗法會被艾雪拉攏過去。畢竟特麗法的目的終究只是我的,那個……”
說到這裡——也不知道省吾究竟是想形容什麼東西,只見他因為尋找著適當的用詞而突然結巴起來。
“那個……”
省吾清了一下嗓子後又接著說:
“就是那個。”
“那個……?”
“精種啦。她不是說過了嗎?”
愛菲妮耶把下巴靠在餐桌上說。
看到哈傑妲的臉頰染成一片紼紅,省吾露出了苦笑——然後他清了一下嗓子,接著又回到原本的話題。
“不過謝謝你的忠告,哈傑妲。”
“啊——不,是我太僭越了。”
“不,沒有那種事情。”
省吾明確地加以否定。
由於哈傑妲認為這隻不過是自己的顧慮,省吾根本不需要為此道謝,因此聽到省吾這麼說時,她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重新注視著省吾。面對著這樣的哈傑妲,省吾以苦口婆心般的語氣說:
“能夠解決一件掛念之事真是再好也不過了。而且——光憑我自己一個人也沒有辦法想到這件事情。我需要意見,要盡可能多,而且又多元化的意見。做研究不也是一樣的嗎?所以今後我還要多多仰賴你的意見呢。”
“啊……是!”
哈傑妲開心似地說。
省吾一邊搔著臉頰——一邊像是補充說明似地說:
“不過——我會確實地把特麗法綁在自己的身邊的。”
“您說確實嗎?”
對省吾所說的話敏感地做出反應的是蓓爾提雅。
當然——把特麗法斯基亞塔綁在省吾身邊的方法只有一個。不光是蓓爾提雅,連其他的姬巫女們也很清楚這個事實。
“……嗯。”
聽了省吾的回答後,姬巫女們面面相覷。
“您是說——”
愛菲妮耶眨著眼睛問。
“只要梅莉妮與蓓爾提雅以外的女孩也希望的話,就能得到您的寵愛嗎?”
“啊——不,那個……”
聽了愛菲妮耶這番直接又具有個人風格的言詞,省吾感覺一股血氣直街頭頂。
為了確保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忠誠,省吾曾經在其他姬巫女們面前對她說過“我日後會給你精種”這類的話——不過省吾並沒有提及具體上的日期。即使在姬巫女們的簇擁之下,省吾還是沒有主動對梅莉妮以外的女孩出手,因此她們似乎也認為“省吾給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承諾只是為了圖一時方便”罷了。
不過——
“雖然我也認為這樣做會有很多問題,不過在沒有其他方法的情況下——”
“那麼——”
愛菲妮耶像是挑釁似地露出有些狡猾的笑容,並且一個勁地說。
“我好像還沒說過‘宣誓效忠省吾殿下的獎賞’吧?”
“啊——嗯。”
“…………”
姬巫女們面面相覷。
當然,她們心裡想的都是“愛菲妮耶莫非要在這種關鍵時刻指定‘獎賞’?”。
不過——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愛菲妮耶聳聳肩說。
“……你不跟省吾殿下要求寵愛嗎?”
瑟妮卡輕聲問。
不過愛菲妮耶卻反而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
“那樣就不能證明我的女性魅力了嘛。”
“…………”
“就算用交換條件攻陷省吾殿下,我也開心不起來啊。”
“你做那檔子事只是為了自己開不開心?”
聽到哈傑妲一臉驚訝地這麼叫時,愛菲妮耶輕輕地吐出舌頭說:
“和使命感相比,我個人的興趣的確比較強烈啦。姬巫女的職責也是。”
“哦……”
“至於‘獎賞’就到時候再說吧。這可不代表我要放棄哦。”
愛菲妮耶斜眼注視著省吾。
雖然愛菲妮耶擁有一副稚嫩的容貌,不過那出奇妖艷的眼神卻讓人聯想到老練的娼婦。省吾不禁覺得——有種與寒氣略微不同的東西竄上了自己的背脊,同時他也感受到一種與擁抱蓓爾提雅時不同意義的罪惡感。
(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男人啊……)
省吾不經意地想著這種事情。
“話說回來,省吾殿下。”
瑟妮卡罕見地主動對省吾搭腔。
“嗯——什麼事?”
“您為什麼要將特麗法斯基亞塔派到艾雪身邊呢?”
“理由我已經說明過——……啊啊,你是問我有什麼目的嗎?”
“是的。”
瑟妮卡點點頭。
這位姬巫女有種文學少女般的風貌。眼鏡底下的溫潤雙眸……乍看之下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不過省吾十分清楚這位少女擁有非比尋常的觀察力和分析力。不為感情與偏見所惑——就連自己染上的偏見,她也能將之置於第三者的位置——並且直攻事物的本質,這正是瑟妮卡的特質。
而且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可以若無其事地押下危險的賭注,這份大膽也是她特有的個性。
“…………嗯。”
在自己的腦海里整理好思緒後,省吾開口說:
“我覺得那兩個人——有些相似。”
雖然省吾說得很簡短,不過瑟妮卡似乎立刻察覺了言外之意的樣子。
“原來如此。”
“咦?相似?艾雪和特麗法斯基亞塔嗎?”
其他姬巫女們——特別是哈傑妲因為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而露出了傻愣愣的表情。
“嗯。其實所謂的完全相反,不就像是鏡子裡的倒影嗎?”
“…………”
“〈雷涅蓋德〉與‘血族’。”
省吾像是解說似地慢慢說。
“就價值觀與思考的根本都被束縛的意義上而言——那兩人非常相似,就連自己被束縛了都不知道這點也很相似,所以我才會想,讓那兩人審視彼此或許會產生什麼變化也說不定。”
“…………”
“順帶一提——我之所以在現階段唯獨不將艾雪拉攏到我們這邊,為的就是這件事情。”
“您是說——她絕對不會背叛……不,她絕對不會捨棄〈雷涅蓋德〉,而以省吾殿下為第一優先嗎?”
哈傑妲大概還是對將背叛說出口感到抗拒吧,她立刻更正了自己的說法。
“大概吧。”
省吾嘆著氣說。
“恐怕艾雪直到最後都無法離開〈雷涅蓋德〉……不,是離開巴爾德身邊,我是這麼認為的。而且就現階段而言,特麗法斯基亞塔身為‘血族’的企圖與我的目的並不矛盾,但〈雷涅蓋德〉的企圖和我的期望之間卻有著微妙的差距。”
說得極端一點……身為一名“血族”,特麗法斯基亞塔甚至沒有什麼遠大的目標。她只著重在眼前的目的,也就是受〈族長〉之命產下省吾的孩子而已。
不過——
“老實說——艾雪八成沒有在看我這個人。”
“——咦?”
“雖然她似乎很仇視梅莉妮,不過那——八成也不是因為對梅莉妮有什麼意見,只要看了她的態度就知道了。該怎麼說呢?對她而言,他人只不過是指標或道具,好用來突顯她自己是個多麼優秀的〈雷涅蓋德〉成員。”
“啊……”
哈傑妲眨著眼睛,並且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對照艾雪一直以來的言行舉止後——她似乎總算明白了的樣子。
是否比梅莉妮優秀。
是否能籠絡省吾。
對她而言,梅莉妮與省吾的存在意義都是比照著〈雷涅蓋德〉這個組織的價值基準確定。那是她唯一的依賴,所以她幾乎不把其他姬巫女與省吾的情感放在心上。唯有五家族族長們——或者是巴爾德對自己的評價,才是她心中絕對的價值基準。
那大概是身為姬巫女本應具備的資質吧!
不過由於艾雪對〈雷涅蓋德〉的忠誠心過於強烈,因此她並不理會“除此之外”的事情,也有蔑視他人的傾向。她太極端了,所以也沒有協調性。
當初——梅莉妮之所以會被選為姬巫女,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艾雪本人恐怕無法理解這個理由吧。在人格已然成形的現在,她也無法修正根植在自己心中的價值觀了。
無論如何——
“目前就先繼續觀察艾雪的狀況。我對特麗法的期待終究只是‘艾雪有產生什麼變化就好’的程度,要是像之前那樣繼續下去的話——老實說連我也很難應付她,而且你們在各方面也會感到綁手綁腳的。”
省吾認為艾雪的存在已經為其他的姬巫女們帶來了不少壓力。
“我了解了。總之,我會先仔細觀察她的變化過程。”
瑟妮卡說。
“嗯。總之,就算效果不顯著,只要危險性不高,能用的手段就該全部用上。畢竟我們能做的事情並不多——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後,接下來我們就只能靜待好結果出現了。”
畢竟這場賭注原本就不利於省吾他們。
省吾也不能再額外加上可能性低的賭注了。他只能確實地實行幾個小手段——又或者是失敗了也沒什麼危險性的手段,好提高原本的可能性。
“總之——”
——啪,省吾拍了一下手。
然後他環顧著姬巫女們。
“目前——各位就像平常一樣對日常生活多加用心吧!”
“是。”
姬巫女們同時點了點頭。
——————————
在蒸氣之中——艾雪蹲坐在浴池的邊緣,並且用手觸碰熱水。
當艾雪輕撫似地攪拌起熱水時,水面又輕輕地飄起新熱氣,覆蓋了艾雪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濃霧般的熱氣包圍讓精神也隨之松懈的緣故,刻意控制壓抑的笑容仿佛就要自然而然地瓦解了一般。
艾雪以濡濕的指尖輕觸自己的臉頰,以便確認自己的表情。
要是自己做出太高興的表情的話,就會顯得有些可疑。
當然,艾雪的臉對站在背後的特麗法斯基亞塔而言剛好是死角,而且她原本就看不見,不可能分辨得出些微的表情變化。
話雖如此,只要看過她的一舉一動……就能明白眼不能視物絕非代表她“感覺遲鈍”。就艾雪的觀察,特麗法斯基亞塔雖然失去了視覺,但她卻能藉著比常人更為發達的聽覺與嗅覺,從聲音的反射與空氣的流動掌握整個空間的構造,也能從氣息判斷對方的狀態。
如此一來,隨便將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於外——就算對方失明——絕非上策,儘管所謂的表情未必只有臉部的狀態,不過那必然會是一個判斷的基準點。裝出悲傷的表情,就形同表面上變得心情哀傷。
不過……那或許是她杞人憂天也說不定。
特麗法斯基亞塔從剛才開始就罕見地多嘴翹舌——看起來就像是沉迷與對話的樣子。
離開出生成長的地方果然還是會讓她感覺某種不安與鄉愁吧!只要稍微耐著性子誘導著她,她就主動開始訴說著各種事情。
不過那幾乎——從〈雷涅蓋德〉的詢問者們馬上就放棄從她身上獲取有用的情報的這件事上就能明白——不脫無益的“閒聊”領域。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故鄉。
也就是“神之後裔”隱居的聚落。
通稱——“庭園”。
“第十七個哥哥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第十五個姐姐——”
她不斷訴說她的“家人”。
不過那究竟會有多少人呢?反覆近親聯姻的“庭園”裡,所有人都是類似親戚——正可謂名符其實的“血族”——的存在。只要放著不管,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會一直訴說著她所知的所有“哥哥”與“姐姐”吧!
不過儘管如此,艾雪還是任由她去。
至少她說完之後,就能大致掌握“庭園”的組成人員。
“獲賜許多御神之力的是第二十六個弟弟,不過他馬上就回歸塵土了,因為第二十六個弟弟沒有履行職責的能力。”
仔細一聽,特麗法斯基亞塔所說的話裡零星參雜了一些可怕的內容——也就是說,第二十六個“弟弟”雖然擁有強大的奇跡術之力,卻沒有生殖能力,因此在發現這件事情的時間點便被視為廢物殺害了——不過她反而說得興高采烈。
她恐怕不知道自己說的事情有多麼可怕吧。
對她而言,這隻不過是在訴說對家鄉親人的回憶而已。
過了不久——
“——你的故鄉,也就是‘庭園’會很遠嗎?”
艾雪算準了話題告一段落的時機,並且開口這麼問。
“…………‘很遠’?”
特麗法斯基亞塔歪著頭。
一直在“庭園”裡成長的她,大概連距離的概念都很模糊吧。
“‘庭園’是走路不能到的地方嗎?”
“可以啊。”
“是嗎?”
“不過要花時間。要花上好幾天、好幾天的時間呢。”
“…………那樣就叫做很遠啊。”
雖然艾雪也時常對這番沒有進展的對話感到厭煩——不過即使如此,艾雪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套出情報。
“——不過如果是省吾殿下的話,就能馬上到那邊哦。太陽升起時出發的話,太陽下山之前就會到了。”
“哦……”
她說的“省吾殿下”,指的必然是“〈瀆神之主〉”。不用說,艾雪並沒有特意更正這一點,她有興趣的是——〈瀆神之主〉飛行半天能夠移動多長的距離。當然,〈瀆神之主〉各部份的故障與沒有姬巫女們的支援等情報,也被艾雪納入考量之中。
(…………這樣一來。)
艾雪一邊在腦海中回想概略的地圖,一邊圈出“庭園”可能存在的範圍。雖然那範圍實在是大得離譜——
“總之,‘庭園’這個地方似乎很遠呢。”
艾雪努力地裝出溫柔和藹的語氣。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語氣還是一貫地無憂無慮。
艾雪慎重地繼續選擇用詞。
她覺得自己總算明白了從與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對話中套出情報的方法。
“就算你突然想見他們也見不到呢。”
“是的。”
“對於同族的人——對於‘庭園’的哥哥姐姐們,你不會感到眷戀嗎?”
“……眷戀?”
“就是會想見他們、想和他們取得連絡的意思。”
特麗法斯基亞塔眨了眨那雙無法捕捉光線的眼睛。
她大概連取得連絡的意思都不懂吧。
“來到這裡之後,你不會想跟哥哥們、姐姐們,還有〈族長〉——你不會想跟‘庭園’的人們說說話嗎?”
“因為來到這座宅邸之後,省吾殿下曾命令我不得使用奇跡術,不過只要使用奇跡術的話,隨時都可以和〈族長〉說話哦。”
“還真是方便啊。”
艾雪一邊隨聲附和——一邊撫摸自己的臉頰,並且按住了往上勾的嘴角。
當然,艾雪也會使用奇跡術,所以她也明白,奇跡術通信如果不是雙方在指定好時間與對象的情況下同時啟動術式的話,就無法進行雙向通話。也就是說,在這邊進行發信準備的同時,對方也必須進行接收準備。
當然……如果是像單方面寄送的信件之類的通信,那又另當別論了。
無論如何,既然特麗法斯基亞塔說了“隨時都可以和〈族長〉說話”,那麼她與族長之間要不就是確立了與〈雷涅蓋德〉的奇跡術常識不同體系的通信方法——要不就是事先決定好“連絡的時間”。
(我該解析新奇跡術後再向上報告嗎?還是該直接確保與“庭園”的〈族長〉通信的手段呢?——無論如何,巴爾德大人應該都會誇獎我吧。)
艾雪按捺著心中的焦躁,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洗刷浴池和地板,並且在浴池裡注入熱水,同時繼續親昵地和她進行著漫不經心的對話。艾雪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從“聖廟”到“庭園”的概略距離。
“血族”們居住的地洞內部構造。
名為〈族長〉之人的性格與能力。
平常的奇跡術使用狀況與其技術體系。
——等等。
艾雪耐著性子——就像對孩子說話一樣,逐漸套出了幾個概略的情報。當然,由於這些情報全都仰賴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記憶與感覺,因此個個都是既曖昧又模糊,關於正確數字的計算與驗證,恐怕還需要另外花上一番功夫吧。
不過只要先讓特麗法斯基亞塔“習慣”的話,以後要像這樣套出情報就輕鬆多了。
(接下來——)
當艾雪幾乎機械性地——半出於無意識地來回撥弄熱水時,特麗法像是突然察覺了什麼似地開口說:
“——水溫還可以嗎?”
艾雪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容。
過度熱中於套出情報,讓她不自覺地忘了來這裡的目的。
“嗯嗯,剛剛好。”
這麼說完後,艾雪站起身子。
“差不多該去通知省吾殿下了。”
“我去通知。”
艾雪這麼一說,特麗法斯基亞塔立刻自告奮勇。
這個少女大概真的不抱有任何疑問地戀慕著省吾吧。雖然她自己並沒有察覺到——那只是從〈族長〉任令的“職責”中自動引發出來的感情。
“那就拜託你了。”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轉過身子。
艾雪目不轉睛地目送她隨著微弱的腳步聲消失在蒸氣的另一端。不一會兒,她打開了門扉——然後隨著關門的聲音響起,腳步聲與氣息也完全斷絕了。
“——簡直就像是嬰兒一樣。不……應該說是人偶吧。”
不靠自己思考。
不靠自己決定。
只是在別人的命令下生存,甚至連自己被操控了都不知道。由於連思考都在“庭園”的教誨下染成了單一色彩——因此她甚至沒察覺到自己的價值觀是多麼地扭曲。
直到心底都是“庭園”的奴隸。
價值觀與感情全都是以“庭園”這個組織為基準——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是多麼地愚鈍,又是多麼地單純。
不過……艾雪卻覺得那樣的她似曾相識。
“…………”
突然回過神來的艾雪輕觸自己的臉頰。
她的指尖——傳來了刻劃在自己眉間的皺紋觸感。
——————————
老舊的門扉嘎吱作響。
出乎意料的巨大聲響,讓梅莉妮不由得縮起身子停下動作。
“…………”
聲音——並沒有持續下去,周圍又重歸寂靜。
梅莉妮半無意識地從嘴角吐出了一口嘆息。
光是踏出一步都得戒慎恐懼地繃緊神經。雖然不知道這棟廢屋已經多久沒人住了——不過裡頭的人只要稍有動作,地板、墻壁,以及門扉都會立刻反應出呻吟般的嘎吱聲響。對一個暗中行動的人而言,走在這裡跟走在滿是警報裝置的重要設施裡差不了多少。
梅莉妮做了一個深呼吸。
然後為了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音,她這回一點一點地慢慢推開門扉。
不過——
“等一下。”
聽到黑暗深處傳來的聲音,梅莉妮停下動作。
驚愕與焦躁讓她的心跳越來越劇烈。雖然她的腦海里瞬間浮現出幾個藉口,不過恐怕她再怎麼說都是沒有意義的。無可奈何的梅莉妮再度做了一個深呼吸後,便隔著肩膀回頭望向房間深處。
仿佛早已等侯多時一般,一點微弱的燭光亮起,驅逐了周遭的黑暗。
在朱紅色的光芒之中,室內荒廢的樣貌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
墻壁與地板的損壞程度雖然沒有想像中嚴重——不過四面八方卻散落著櫃門敞開,或者是被打壞的傢具,地板也有剝落的痕跡。這顯然是人類的手造就出來的荒廢狀態,而非只是經年劣化造成的損壞。
這棟廢屋恐怕是——被“代行者”的威脅毀滅的部份廢墟吧。
梅莉妮曾聽說過,所有居民們死於“代行者”的力量下後,仿佛早已算好了時機一般,一群有如食屍動物的傢伙們就會跟著出現,大概是他們把失去主人的值錢物品給搜括一空的吧。至少“代行者”不可能會撬開地板,好尋找居民們的積蓄。
然而……
“你要去哪——我想應該不用問了吧。”
一邊露出挖苦的笑容,一邊這麼說的是雷奧。
他坐在半倒的床上,並且翹起二郎腿注視著梅莉妮。他的腳下是裹在睡袋中的安潔莉特——不過當下的光線並不足以判別她是清醒或熟睡。
“我——”
(插圖)
“你想扯省吾的後腿嗎?”
雷奧像是要打斷梅莉妮似地開口說。
“……!”
梅莉妮的身體大大地顫抖了一下。
她心裡想的正是省吾。自己得盡早回到省吾身邊,好讓他安心才行。好想快點見到他,溫柔的他一定很擔心自己吧。
而且現在對他而言是極為重要的時期。
自己非得在他的身邊支持他才行——梅莉妮懷抱著這樣的心情。
所以自己不能在這種地方無意義地浪費時間——
“我是省吾殿下的姬巫女。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唯有他的身邊才是我的容身之處——”
“你的心意的確令人敬佩。”
雷奧再度像是打斷梅莉妮似地說。
仿佛梅莉妮所說的話沒有必要一一聽完一般。
“不過回去之後——你要怎麼辦?”
“…………”
梅莉妮為之語塞。
雷奧以極為清醒的聲音這麼說,仿佛這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又或者是連幼兒都能明白的道理一般——聽了雷奧所說的話後,梅莉妮因焦躁感而沸騰的意識急速冷卻下來。
“你想再被〈雷涅蓋德〉抓起來嗎?”
“…………”
“〈雷涅蓋德〉那些傢伙們並沒有蠢到會容許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下回我可不會去救你哦,到時候你又會變成省吾的枷鎖了。”
“……!”
當然——梅莉妮不可能不明白這種道理。
不過現在的她欠缺冷靜。現在的她因為過度思念省吾,以致於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她只是憑著衝動行事而已。
證據就是……
“還有,你打算丟下省吾的表妹——花梨·■使河原嗎?”
“那……那是……!”
沒錯。
省吾的另一個枷鎖——■使河原花梨。
雷奧也趁著那場騷動將她給救了出來。
不過長時間被奇跡術“停滯”的她並沒有立刻醒過來,如今她正睡在隔壁的房間裡。根據安潔莉特的簡易診斷,她要完全清醒過來還需要花上五到十天的時間。
當然……梅莉妮並沒有能夠背著花梨逃離雷奧他們的力氣。運送一個毫無意識的人——比運送同樣重量的砂袋還要麻煩。由於神智不清的人全身軟弱無力,因此就算把人給背起來,走起路來也會步步失衡。
無論如何——
“我再說一次。”
雷奧像是叮嚀似地說。
“你現在就算回去,也只會再度成為省吾的枷鎖而已。為了省吾著想,你還是忍著點吧。”
“…………”
梅莉妮以銳利的眼神注視著雷奧。
他說得並沒有錯。這點程度的事情梅莉妮也很清楚。
不過雷奧真的和省吾聯手了嗎?他說自己是受省吾的請託才採取行動的,這話又是真的嗎?雷奧真的是省吾的夥伴嗎?
在梅莉妮看來,雷奧只不過是依自己的方便態意而為罷了。
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雷奧說不定會以自己的目的為優先,搖身一變成為省吾的敵人。
如此一來,留在雷奧的身邊——自己跟花梨還是一樣會成為省吾的枷鎖,只不過是人質的所在之處換了個地方而已。
“梅莉妮·柯德蘭。”
仿佛看穿了梅莉妮內心的想法一般,雷奧收起笑容說:
“我不會害你的。目前我的目的跟省吾的目的並不矛盾,我不可能把你當成人質,強迫他做些什麼的。”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冷靜的語氣問。
“有和你連絡過嗎?”
“半天前才連絡過。他看起來很有精神呢!”
“…………”
梅莉妮放心地嘆了口氣。
省吾是否在那場騷動中受傷了呢——這是梅莉妮最擔心的事情。如果那個“聖廟”裡發生什麼騷動的話,必然是某種外力入侵造成的。而且從外界入侵“聖廟”之人的目的必然與〈瀆神之主〉有關。
如此一來,省吾就很有可能置身於險境之中。
“……我明白了。”
梅莉妮的視線落向自己的手。
白皙纖細的右手手指以幾乎陷進肉裡的強勁力道握住自己的左臂。
“我也會在我辦得到的範圍內幫助省吾殿下的。”
“——哦?”
雷奧很感興趣似地揚起音調。
梅莉妮又接著說。與其說是說給雷奧聽,她的語氣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現在的我能替省吾殿下做的事情——就是陪在花梨殿下的身邊。”
“你能諒解真是再好不過了。”
雷奧放下翹起來的二郎腿,並且站起身子。
“那麼——花梨·■使河原就暫時拜託你照顧了。”
“……咦?”
聽到雷奧乾脆地這麼說,梅莉妮驚訝地直眨眼睛。
雷奧抓住扔在床上的皮帶後,便把它纏在腰上。皮帶上綁著手槍、短劍,以及其他諸多用品——看起來就是準備出去哪裡的樣子。
雷奧仿佛要驗證梅莉妮的印象似地開口說:
“我們要稍微出門一趟。”
“你說出門——”
“槍在那裡,安潔的備用擬神杖也在那邊。食物跟水則是放在花梨的房間。”
這麼說完後,雷奧指向房間一角。梅莉妮定睛一看,那裡的確擺著槍與彈藥,以及一把狀似小型擬神杖的東西。
“這是怎麼一回事?”
“——安潔。”
雷奧並沒有回答梅莉妮的問題,而是出聲呼喚披著上衣躺在腳邊睡袋裡的女孩。
“是。”
從安潔莉特立刻坐起身子看來,她剛才果然只是裝睡而已。仔細一看,她手裡還握著擬神杖,如果梅莉妮不聽雷奧的勸告,安潔莉特或許會打昏她也說不定。
“這是怎麼一回事?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梅莉妮再度質問雷奧。
雷奧做完簡單的出門準備後,總算才回過頭來面對梅莉妮,並且這麼說:
“杜梅不見了。”
“杜梅?”
“杜梅裡莉耶,和我一起行動的‘血族’女孩。雖然她算是我的夥伴——不過事實上她是‘血族’派來監視我的人。”
“…………”
這時梅莉妮才回想起來。自己被帶出那座牢獄時,雷奧的身旁有個除了安潔莉特以外的人影,那大概就是名叫杜梅裡莉耶的人物吧。
“這個監視者不說一聲就不見人影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
“要是那傢伙不在的話,我也無法連絡‘血族’那幫人。畢竟我並不是很清楚‘血族’究竟有什麼企圖,所以要是不好好掌握他們的動向,我們很有可能會被他們出其不意地擺了一道。”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像是要推開梅莉妮似地上前打開門扉。
當搞不太清楚現狀的梅莉妮露出困惑的表情呆立原地時,雷奧回過頭來——然後開口說:
“總之,你現在就乖乖地和睡美人一起看家吧!”
——————————
(自從那天以來已經過了十天了……嗎?)
省吾獨自一人仰躺在床上,並且想著這種事情。
他並沒有蓋毛毯,只是把雙手盤在後腦勺當作枕頭。
月光從百葉窗與窗簾敞開的窗戶外射進來,隱隱約約地照出室內光景,既不會太亮,也不會太暗;雖然寂靜,卻不刺耳——地板下與墻壁外偶爾會傳來姬巫女們在宅邸某處進行作業的聲音。
對一個埋頭思考的人來說,這樣的環境並不壞。
(“代行者”——下次會採取什麼戰術呢?)
“那天”是“代行者”的終端襲擊“聖廟”的日子。
那天之後的十天——宅邸內的生活依然平順地持續下去。
就算那隻不過是表象,為了養精蓄銳,這樣的日子還是有必要的。如果裡裡外外時常維持緊張狀態的話,就算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身心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疲弱。
不過……
(“代行者”把我視為敵人了,它們派出茉莉的人偶就是最好的證據。那麼它們下次又會用什麼方法攻過來呢?會再度從我的弱點下手嗎?還是說——)
省吾認為“代行者”下次襲擊的時間就在近期。
“代行者”不再只是依一定的間隔啟動,並且散布災害的——近似自然災害的存在。它們顯然是一批以〈瀆神之主〉為標靶擬定作戰計劃,並且襲擊過來的“敵軍”。至少它們擁有極高度——又惡毒——的思考,才會故意把兵器的外型做得跟省吾的知己一樣。颱風或洪水可不會攻擊人類心理的弱點。
如此一來——“代行者”會想要以〈雷涅蓋德〉趕不及整備的短暫間隔發動襲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代行者”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襲擊過來。
(不——畢竟“代行者”在想些什麼本來就不是人類能捉摸的。)
只是為了折磨人類而存在的自律型高濃度詛咒。
雖然它們顯然具有類似知性的東西——但那卻未必與人類的知性相同。
“代行者”有可能只是把省吾——甚至連〈雷涅蓋德〉都視為〈瀆神之主〉的零件。就算認知了省吾與〈雷涅蓋德〉的存在,只要牽扯到全然不同的知性,就有可能導出與省吾他們的常識不同的理論與結果。
畢竟對手並不是人類。
“真的……很詭異呢。”
省吾刻意呢喃出聲。
不過他心中的不安感卻沒有消失。基本上尚未啟動的“代行者”似乎無法用奇跡術加以搜索的樣子——所以省吾他們終究只能一味地等待敵人攻過來而已。
不過這卻是一件很難熬的事情。
只要一有時間,一有餘裕,省吾就會開始想一些多餘的事情。
不好的想像無意義地在腦海中打轉。
也許——
“這也在‘代行者’的計算之內……?”
一想下去就沒完沒了。
“…………”
省吾將臉轉向旁邊,並且將視線投向窗外。
黑暗的天空中可見白色的滿月。
既然有白天與黑夜——而且也能看得到月亮的話,那麼這個索隆應該也跟省吾的世界一樣都位於某顆星球上吧!而在這個星球的外圍大概也有宇宙吧!
省吾並沒有好好地想過。
由於姬巫女們和省吾相處時說日語,加上雙方基本的邏輯思考並沒有什麼差別,因此省吾幾乎沒有意識到……不過既然她們在異世界裡成長,那麼別說是語言了,就算彼此的基本價值觀與道德倫理相異,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甚至還有無法溝通的可能性。
不——或許初代救世主和雷奧那事實上就是這種狀況下也說不定,正因為有他們一連串的失誤,才會有現在的省吾。這麼一想,省吾反而可說是個受惠者。
省吾不經意地回想起在“庭園”裡和〈族長〉之間的對話,同時一邊想著這種事情。
就算彼此的語言互通——他們的對話還是不得不讓省吾意識到彼此在根本之處的偏差。
那種情況大概就是所謂價值觀、文化,以及倫理的差異吧!
“……‘血族’嗎?這麼說起來——”
一旦意識開始晃蕩起來,思考也接二連三地跳到別的方向。
“特麗法她——”
艾雪跟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一樣要好。
不——如果只看表面的話,她們兩人的感情似乎變得更好了。
不管是準備餐點,還是打掃省吾的房間,艾雪總是約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做,聽其他姬巫女們說,她們甚至還頻繁往來彼此的房間。愛菲妮耶認為這種情況相當危險。
就連省吾也會擔心特麗法斯基亞塔被艾雪拉攏過去。當然,就現階段而言,就算特麗法斯基亞塔脫離省吾身邊為艾雪利用,也不會造成什麼太大的損害。至少艾雪身為姬巫女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艾雪也幾乎不可能正面與其他姬巫女們為敵,並且試圖加害她們。
只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知道省吾對〈雷涅蓋德〉的反叛之意。
雖然憑她的知識能理解到什麼程度還是個疑問,不過既然她知道這個情報的話,艾雪就有可能從她身上套出來,並且加以理解。
“‘確實地把她綁在身邊’——嗎?”
省吾以有些自嘲的口吻呢喃著自己前幾天說過的話。
從別的角度聽來,這種說法可說是極為無情——又冰冷。
不過省吾明白自己不會懷著這種想法擁抱特麗法斯基亞塔。
省吾想讓那位少女看看真正的世界、真正的幸福,以及真正的人生。不是那個既封閉又異常狹隘的世界,而是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自由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只要有那個意思的話,就能毫無顧忌地憑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的幸福。
正因為如此,省吾才會將特麗法斯基亞塔帶出“庭園”。
如此一來——自己也不能只因為策略就擁抱她。
而且省吾確實對勇於跟隨自己的特麗法斯基亞塔懷有憐愛之情。
“……這或許是藉口吧?”
省吾苦笑。
雖然男性見了異性就會興起情慾,是為了盡可能留下大量子孫的本能使然,不過儘管如此,這並不代表自己可以突然改變態度。至少省吾並非在這種價值觀的世界裡成長——就算知道那並非絕對,不過既然自己不受這種價值觀束縛,那麼自己的想法果然還是藉口吧。
“…………不過。”
約定是約定,目的是目的。
為了將索隆從“代行者”的威脅中解放出來,就算“手段”再怎麼微不足道也得用上。
要確實地排除不安定的要素,就算緩慢,也要踏實地逼近目的。
既然省吾已經這麼決定了——那麼他就沒有其他選項了。
“好——”
這麼呢喃之後,省吾從床上爬起來。
——————————
突如其來的大量客人讓老夫婦忙得不可開交。
“沒想到在這種時期居然有這麼多客人……”
為了維持生計,老夫婦開了一家旅館。
不過雖然美其名為旅館,但在這種沒有什麼名勝古跡的鄉間小鎮或村落裡,光靠經營宿泊設施是無法獲得滿意的收入的,所以他們自然也會經營一些活用旅館設施的副業——比方說餐廳和酒吧。
“而且還挑這種深夜時間出發……”
把白髮扎起來的妻子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這麼說。
如今——在老夫婦經營的旅館餐廳裡,十幾個男子正在進行旅行的準備。
從裝扮看來,他們應該是商隊的人吧。
雖然他們的裝備不多,不過個個都穿著一身旅行裝。考慮到每一件衣服的款式都相同,這些人大概全都是同一個商隊的夥伴吧。外頭也看得到好幾輛大型蒸氣式汽車停放在空地上。
就商人而言,這群人看起來不太親切——整體上以魁梧粗獷的男子居多,不過一個在夜賊與“遺落之子”徘徊的荒野上守護著貨物移動的商隊裡,就算有看似軍人的傢伙存在也不奇怪。
只不過……
“這麼一大批人到底是要去哪啊?”
妻子歪著頭。
老實說——來到這座村莊裡的商隊之人,並不是全都在老夫婦的這棟旅館中。為了休息而寄宿在旅館裡的終究只有商隊中地位較高的人,大多數人都在停靠於馬路或村子周圍的蒸氣式汽車旁休息,並且吃著自己帶來的乾糧。
總數——高達百人以上。
一個小村莊根本不可能準備他們所有人的餐點。
“他們好像還要再往北邊走的樣子。”
這位丈夫只有頭部兩側還留著些許白髮,身材也顯得有些消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面貌給人一種溫厚印象的緣故——當他把酒端給商隊的人時,其中幾個人主動開口跟他聊了起來。
“你說從這裡再往北走?他們要翻過那座山嗎?”
妻子驚訝似地大叫。
看到丈夫揪起臉來搖著頭時——妻子急忙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就算對象是親人,也不能大聲談論客人在行商途中告訴自己的事情,如果客人還在旁邊就更不用說了。
“這些蒸氣式汽車還真是氣派啊!”
丈夫一邊眺望著窗外那些停靠在附近的大型蒸氣式汽車,一邊說。
“只要選對方法,這個時代要翻過山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不過山的另一邊有村落嗎?”
“…………嗯。”
丈夫歪著頭。
不只是這對老夫婦——在這座村莊成長的人們幾乎都沒有離開過村莊。恐怕他們也認為自己會在這座村莊終此一生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規模太小的緣故,“代行者”從來沒有把這座村莊當成目標。
況且就如同之前說過的一樣,荒野上有許多威脅,所以不離開村莊反而比較安全。
因此,他們雖然一直住在這一帶,卻不太清楚周遭的地理分布。
況且聳立在他們村莊北邊的是岩壁裸露,地勢又極為險峻的山脈。這個村莊裡沒有好奇心強烈到想翻過那座山的人——所以也沒有人知道山的另一邊究竟有什麼。
只是在這數十年之間,由於經營旅館的關係,老夫婦時常遇見村莊外的人——但他們卻從未遇過從山脈的另一頭來到這裡的人。這或許只是因為用來穿越山脈的道路離村莊有一段距離,以致於想翻越山頭的人們都不會造訪這裡也說不定……不過在不知不覺中,這座山脈對他們而言已然成為代表世界盡頭的分界線。
山脈的另一頭。
未曾見過的北方之地。
那是老夫婦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
“老爹——謝啦!”
商隊的其中一人這麼說後,便留下錢走出旅館。
其他人也跟著離開了——在老夫婦目送的視線前方,他們分散到複數的蒸氣式汽車旁,然後搭上車子。
這時,貨台上的車篷被掀了起來,裡頭的東西暴露在老夫婦的眼前。
看來他們運送的東西似乎是大量的木箱。雖然上頭燙著一些細小的文字,不過視力已經開始衰退的老夫婦並不想一一閱讀那些文字,也不想去探究箱子裡是什麼東西。
“無論如何,要是他們一路平安就好了。”
妻子握起雙手說。
迎來各式各樣的旅人,並且接待他們,然後在他們出發時像這樣握起雙手祈求旅途平安,這種流程已經反覆持續好幾十年了。旅人中有再度造訪的人,也有再也沒見過的人。無論如何,從未離開村莊——也不打算離開村莊的他們,根本無從得知離去的人之後的情況。
“接下來——”
丈夫歪著頭眺望著開始移動的蒸氣式汽車群。
在老夫婦與其他村人們的目送之下——這支有點奇妙的商隊悠然地離開了村莊。
——————————
當然——有些事情老夫婦並不知道。
這支不合時宜的商隊紛然造訪的並不是只有他們的村莊而已。
月亮在雲間忽隱忽現……一群蒸氣式汽車行駛在荒野上。
就在這團商隊神出鬼沒地行駛在山谷裡時——些許間隔外出現了另一團商隊。然後又有一團商隊從別的方向出現。
緊接著又有好幾團商隊接連出現。
仿佛事先約好了一般,好幾團同規模的超大型商隊逐漸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不久之後,這些商隊就有如支流匯集成大河一般融為一體,逐漸形成一個更為巨大的集團。
而且也不見他們有停下來商討的跡象。
他們只是極其自然地會合,並且繼續在翻越山嶺的道路上前進。
有常識的人絕不會考慮在深夜趕路,更別說是行駛在山脈的縫隙間自然形成的山路——不過數十台,不,超過百台的蒸氣式汽車卻像是縫起岩山的龜裂一般,成串地行駛在這裡。這番光景讓人聯想到某種殉教者的隊伍,同時也醞釀出一股異樣的氛圍。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呢?
當然——看了這番光景後,不可能還會有人認為他們是商人。
畢竟北方山脈的另一端煉油沒有城市或村莊存在都很可疑,如此大量的商人根本沒有理由結伴同行。而且雖說橫渡荒野是一項危險的工作,但不可能會有哪支商隊是由再怎麼看都像是士兵——除此之外的描述不適用與他們身上——而且還帶著微微殺氣的強壯男子所構成。
沒錯,不管再怎麼看,這都像一支軍隊。
而且還是朝戰地行軍中的軍隊。
不久——
在山路的途中,一個略微開闊的廣場處,蒸氣式汽車車隊的前導車輛停了下來。數名男子立刻跳下貨台,並且對後續的車輛下達指示。
當然,這裡並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大概想在這裡先重整態勢吧。接二連三地匯流到此處的蒸汽機車車隊有條不紊地並排在一起,車上的男人們依照引擎熄火的順序跳下貨台,並且將木箱一個接一個地搬下來。
男人們立刻拔開釘子,並且打開木箱——
“——這玩意兒。”
“是最新型的耶。太棒了!”
看了箱子內部的男人們有點興奮地拿起裡面的東西,同時互相點頭示意。
他們手裡拿的是槍。
那並非這個索隆裡奉為主流的手動裝填式手槍。而是以氣壓移動後膛鎖,讓槍本身自動將下一發子彈送進膛室的自動裝填式——更進一步地說,那是不需猛扣扳機就能毫不間斷地連續射擊,也就是附有全自動射擊開關的槍械。
換言之就是機關槍。
那是整體概念甚至還沒普及整個索隆的最新兵器。
“這個箱子裡的槍全都是嗎?”
“居然能湊齊所有人份的槍……”
“的確,聽說就連‘聖廟’的防衛隊也沒有全部份配到的樣子。”
男人們佩服似地說。
“畢竟這回是第一次參與大規模的實戰嘛。”
“那邊的部隊帶的好像是連發式的迫擊炮哦。”
“用來擊潰敵人的巢穴倒是恰如其分呢。”
男人們的視線前方——仍舊是一群人將最新穎的武器從木箱中取出的景象。
迫擊炮這種東西說來就是槍彈本身即為炸彈的槍炮,在索隆這個世界裡,迫擊炮基本上指的是安裝在地面上擊發的兵器——不過男人們手裡拿著的,卻是具備了六連發旋轉彈倉的小型槍炮,可以讓人一邊移動,一邊像普通槍械一樣連續擊發。跟以往的迫擊炮相比,那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兵器。
“到了緊要關頭也能湊齊這麼多兵器啊。”
“真是太驚人了。”
“哎呀,雖然表面上是汽車工廠——不過其實工廠還挺大的呢。”
男人們眺望著木箱說。
每個木箱上——都印著各類的說明文字,以及“裡威斯”的字樣。
“‘裡威斯公司’……歐托魯奇家嗎?”
某個人呢喃似地說。
“雖然歐托魯奇家如今敬陪末座,不過只要有那個意思的話,歐托魯奇家隨時都可以獨占這樣武器——”
“混帳。”
另外一個人用低沉——又微弱的聲音責罵。
“這回可不是只有路思波力提家的人啊!”
“……的確。”
沒錯。
已經沒有必要重新說明了吧——他們就是〈雷涅蓋德〉的人,而且還是以路思波力提家的私人軍隊為中心,再加上各家族增援組成的大規模戰鬥部隊。
由於這支部隊的基礎是用來操作情報與調度資金的商隊,因此組成部隊的中心才會盡是路暴波力提家的相關人士。儘管他們也隸屬於〈雷涅蓋德〉,卻與駐守在“聖廟”內的人們不同,他們對索隆全區的地理狀況知之甚詳,所以也最勝任這次的“討伐”。
“接下來——”
男人們從木箱裡拿出更多彈藥與其他裝備後——便脫下身上的衣服。簡單樸素的旅行裝底下顯露出來的,是將幾個彈袋直接縫在胸口與大腿部份的野戰服。
男人們以熟稔的動作將裝備固定在身上,同時默契十足地說:
“開始獵獾吧。”
——————————
分析完〈瀆神之主〉的各種紀錄裝置後——〈雷涅蓋德〉以極高的精度推算出“庭園”的位置。
當然,光靠從〈瀆神之主〉的紀錄裝置中獲得的情報,是無法直接得知“庭園”的規模與組成人員等情報的。不過從確定“庭園”位於何處的時間點起,大致上的事情都可以預測得到了。
如果規模過於巨大的話,“庭園”就不可能以一個隱居深山的聚落形式存在。雖然為數不多,不過在飛行裝置——飛行船與熱氣球——存在的這個索隆裡,一旦“庭園”在地面上建構出城市或村莊之類的人工區域,那麼自己本身的存在也幾乎形同曝光了。
反過來說,既然“庭園”的存在一直以來都不為人知,那麼“庭園”應該是規模小到難以從上空發現,或者是建立了像“聖廟”那樣的地下設施,要不然就是所在處上空的氣流與氣壓讓飛行船或熱氣球無法通過——大致上就是這些可能性。
把概略的位置對照著這些條件考慮的話,自然就可以推算出“庭園”的規模——甚至是可能在那裡生活的人數。
而姬巫女艾雪的報告——更成了決定性的關鍵。
因為她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套出來的諸多情報,徹底證實了〈雷涅蓋德〉的分析。雖然只有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片面之詞多少有些靠不住,不過只要這些情報都能導出同樣的結果,那麼可靠性自然也一口氣提高了。
結果,〈雷涅蓋德〉更進一步地從諸多情報中推算出鎮壓“庭園”所需的兵員及裝備……並且決定將討伐隊送到“庭園”裡。
〈雷涅蓋德〉並沒有寬大到將曾經敵對過的勢力放著不管。
而且“血族”也未必不會再度企圖搶奪〈瀆神之主〉,所以〈雷涅蓋德〉自然會興起在那之前擊潰他們的想法。
況且——“血族”可說是一個活生生的“聖體”生產工廠。
雖然品質上或許會劣於神的“聖體”也說不定,不過這個缺點可以用數量加以補足。也就是說,如今索隆裡互相爭奪的有限資源“聖體”可以無窮盡地生產了。〈雷涅蓋德〉不可能白白放過這個機會,只要能確實地“養殖”他們的話,〈雷涅蓋德〉必然可以更穩固地支配殲滅了“代行者”後的世界。
因此,〈雷涅蓋德〉才會投入所有能挪用的兵力,造就出如此大規模的“討伐隊”。
雖然瑪布羅家在五家族會議上提議使用〈瀆神之主〉,但這個提案卻被駁回了。畢竟“代行者”在作戰執行時出現的可能性——既然“代行者”已經認定〈瀆神之主〉是敵人了——並不算小,同時與“血族”及“代行者”為敵,形成三方混戰的局面,這絕不能說是上策。
然後——
——————————
“一如預期,討伐隊如今正部署於‘巢穴’的西南區域。”
時間是早晨。
“聖廟”裡召開了五家族會議。
當然——這並非定期會議,而是與“血族”討伐隊的作戰行動相關的報告會議。儘管已經摸清楚對手的底細,〈雷涅蓋德〉還是不能輕忽大意。作戰行動逐次透過奇跡術傳回“聖廟”,同時立刻被送到五家族會議上討論,這麼做是為了讓最高權力者可以在必要時立即變更作戰或下達指示。
“裡威斯公司供給的最新裝備似乎也順利運作的樣子。”
會議罕見地由巴爾瑪斯主持。
這是因為路思波力提家負責主導這場討伐戰的緣故。
“天候也沒有異常之處……”
“姑且不論奇跡術部隊……”
泰羅伊德有點不高興地插嘴說。
瑪布羅家族族長瞥了聶羅·歐托魯奇一眼後,又接著說:
“操作訓練還沒有結束,就將陌生的兵器大量投入實戰之中,這樣是不是太亂來了呢?趕工製作的東西在精度與安全性上也讓人擔心。如果因為自己的裝備而敗北的話,那就叫人笑也笑不出來了。”
“您無須擔心。”
仿佛早已預料到泰羅伊德所說的話一般,聶羅反而不慌不忙地回應。
“所有兵器都在裡威斯公司內部經過檢查,精度、品質都沒有問題。操作訓練只是套用既存兵器的訓練模式,操作法也沒有那麼複雜,而且先行結束訓練的人也編入討伐隊裡了——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
聽到聶羅如此肯定地斷言,泰羅伊德也只能保持沉默。
“利用斥候部隊得到的‘庭園’情報,我們已經完成了詳細的地形圖,同時也據此進行過作戰的微調整。”
這麼說完後,巴爾瑪斯對佇立在墻邊的奇跡術師點了點頭。
當奇跡術師詠唱起簡短的聖句時——族長們圍坐的圓桌上浮現出“庭園”的立體示意縮尺圖。
“哦哦,已經做到這種程度啦。”
就連泰羅伊德也不禁驚訝地呢喃。
由於仿佛觸手可及的立體縮尺圖做得極為精緻——因此不管是可謂“庭園”中心的“神殿”,還是其他洞穴的位置,全都一目了然。當然,斥候部隊的調查程度還不足以了解深入的部份,不過比較粗淺的部份在奇跡術的探查之下,甚至連內部構造都被清楚分明地勾勒出來。
“‘血族’方面沒有察覺到我們的存在嗎?”
這麼問的是巴爾德。
“目前——‘血族’方面並沒有任何反應。”
巴爾瑪斯說。
“只不過——我們並沒有發現貌似‘血族’的人影,也沒有發現排水、排煙等生活跡象。”
“……簡直就像廢墟。”
傑布隆斷斷續續地呢喃。
不過——
“畢竟對手是擅長奇跡術的‘血族’,恐怕他們早已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吧。雖說我們聚集起來的兵力已經盡可能地經過偽裝——”
就算再怎麼偽裝成商隊,聚集近千名武裝士兵的部隊被發現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巴爾德接著巴爾瑪斯的話說下去:
“也就是說——他們正屏息潛伏在深處嗎?”
“不過‘血族’方面大概還沒做好迎擊準備吧。就算做好了,也只不過是困獸之鬥罷了,只要部隊完成配置,我們便可馬上進攻。”
“……嗯。”
雖然巴爾德瞬間露出思索的表情,不過他馬上點了點頭。
“好吧。路思波力提卿——指揮就交給卿了,我沒有異議。”
“沒有異議。”
“我沒有異議。”
“沒有異議。”
泰羅伊德、聶羅,以及傑布隆都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方才的奇跡術師開口說:
“族長大人,討伐隊的指揮官傳來報告:‘部署完畢,作戰隨時可以開始’。”
“哦哦,那麼——”
巴爾瑪斯露出滿意的笑容後,便回過頭對奇跡術師說:
“立刻通知指揮官——‘作戰開始’。”
——————————
反常的砰砰聲持續不斷地響起。
那是士兵們擊發迫擊炮的聲音——他們正將榴彈射進打通岩壁壁面的無數坑洞。榴彈一邊畫出平緩的拋物線,一邊飛進“庭園”的洞穴……然後在入口附近同時爆炸。
強烈的爆炸聲晃動著“庭園”裡盛開的花草。
當然——比起衝擊波產生的破壞力,這些榴彈更著重於發煙量。畢竟士兵們的目的是鎮壓“庭園”,而非虐殺,要是把“血族”趕盡殺絕或活埋的話,就無法把他們當成“聖體”生產裝置加以利用了。
士兵們說的沒錯——要領就跟獵獾一樣。
迫擊炮終究只是用來熏出“血族”的東西而已。一旦他們忍不住自己跑出來的話,就立刻用機關槍掃射他們的腿,好封住他們的行動。就算他們想一直固守在洞穴深處,缺乏氧氣的他們應該也會馬上動彈不得才是。
當然,討伐隊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採取以奇跡術或破壞力正面交鋒的愚蠢戰法,而是利用“庭園”盆地狀的地形,和山壁的斜坡取開距離,接著一邊以迫擊炮和機關槍狙擊,一邊等待“血族”方面出現疲態的戰術。
不過——
“…………奇怪。”
討伐隊的指揮官從可以俯瞰整個“庭園”的斜坡上觀望戰況——同時不經意地這麼說。
在他們的視線前方,可以看見斜坡上的洞穴正滾滾冒煙。
這是迫擊炮的榴彈打進所有稱得上是洞穴的坑洞裡所造成的結果。不過反過來說,會移動的東西也只有那些煙霧而已。
白煙的另一端不見半個人影。
“就算被我們團團包圍了……也不可能像這樣毫無反應啊。”
“對方會不會是畏懼我們雄厚的物力與裝備啊?”
雖然副官樂觀地這麼說——但指揮官還是非常謹慎。
〈雷涅蓋德〉會實行如此大規模的作戰計劃,原本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可以立下戰功的機會並不多。
所以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要是這次的作戰成功了,他就可以確實地憑戰功提升自己在〈雷涅蓋德〉內部的地位,所以他才想極力排除作戰失敗的可能性。
“成立強行偵查隊。”
他說。
“奇跡術師——以及輕裝步兵各十名,分為兩隊。首先要他們深入‘神殿’內部刺探情況,並且隨時回報狀況。探索完‘神殿’後,再讓他們轉往‘巢穴’偵查,同時讓主力部隊進攻確認過的領域,並且占領敵方的重要據點。”
“是——”
副官點點頭後,便將這道命令轉告附近的傳令兵。
——————————
“根據報告,強行偵查隊正在‘神殿’內部實施偵查,目前並沒有發現‘血族’出沒的跡象。現地部隊認為‘血族’可能困守在‘巢穴’深處——”
奇跡術師逐一轉達戰況。
五家族族長們的表情沒有變化,因為到這裡為止都是預測得到的狀況。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吧。”
聶羅說。
聽了他的發言後,巴爾瑪斯皺起眉來。
“歐托魯奇卿,你這話好像是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問題?”
“不,沒有的事——只不過……”
聶羅聳聳肩說:
“對手跟我們一樣都是遠離世間隱居起來的人,同時也為了自己的目的勤奮不懈地持續活動。他們獨特的價值觀,獨特的方法論,都很有可能超乎我們的預期,所以我們可不能大意——”
“當然,我可不打算大意行事!”
巴爾瑪斯焦躁地打斷聶羅所說的話。
恐怕聶羅所說的話在他的心裡激起了一抹不安吧!
沒錯,不光是巴爾瑪斯,任誰都這麼想。
實在是——太過於順利了。
自從作戰開始已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卻沒有發生任何交戰。不,不僅如此,討伐隊甚至沒有確認到半個“血族”。的確,那裡有狀似供人居住的構造物——“神殿”與“巢穴”——存在,不過那卻有如被捨棄的廢墟一般完全不見任何人影。
“不過——”
泰羅伊德大概是想轉變現場險惡的氣氛吧——神經質的他罕見地裝出明朗的表情望向巴爾德。
不——正確地說是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柯德蘭家的新姬巫女似乎相當優秀的樣子。”
聽了泰羅伊德的讚許後,艾雪靜靜地行了一禮。
她帶來的情報正是〈雷涅蓋德〉這回發起討伐戰的契機。要是討伐戰因而成功的話,她必然會被視為最大的功臣。
“這不是姬巫女的本份嗎?”
巴爾德說。
他身旁的艾雪微微使勁握緊了右手——不過沒有人發現這點。泰羅伊德搖了搖頭後,又裝出笑臉說。
“不不不,正因為柯德蘭卿將梅莉妮從姬巫女之列剔除時嚇了我們好大一跳,所以現在我們才更佩服您的先見之明啊。”
“就算艾雪不做,路思波力提家的情報網與瑪布羅家的分析也會導出同樣的結果。”
巴爾德並沒有因為泰羅伊德的奉承而得意起來,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不過——
“話雖如此,但能夠以複數的情報相互補足,對我們而言的確是很大的幫助。你做得很好——艾雪。”
“是……您這麼說,讓我感到無比光榮。”
艾雪表情一亮地低下頭。
巴爾德連笑都沒有笑,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任命的姬巫女好一會兒……不久,巴爾德將視線轉回圓桌說:
“不過接下來才是問題。我們送過去的討伐隊還未曾實際與‘血族’交戰。從之前搶奪〈瀆神之主〉的手段看來,那些傢伙們絕不可能是一群膽小鬼。考慮到對方占有地利之便——”
說到這裡——
“……怎麼了?”
巴爾德中斷了話題,轉而開口詢問在巴爾瑪斯背後待命的奇跡術師。
“啊——不,那個……”
奇跡術師交互看著巴爾德與自己的主子巴爾瑪斯,同時露出了困惑般的表情。由於巴爾德敏銳地聽見了奇跡術師發出的微弱驚呼聲,並且立即作出反應,因此連其他族長們也同時將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
“沒關係,快說。”
巴爾瑪斯催促著說。
“指揮官捎來報告——……”
說到這裡,奇跡術師還是一臉困惑地噤口不語。
“到底是怎麼了?”
當巴爾瑪斯以透出焦躁的聲音進一步催促時——奇跡術師才戰戰兢兢地開口說:
“那個——‘沒有發現’。”
“……什麼?”
不明就裡的巴爾瑪斯用更為強烈的語氣質問。
奇跡術師像是求救似地環顧圓桌旁的族長們——不過不用說,他們也只是以沉默催促奇跡術師繼續說下去而已。不久,奇跡術師以呻吟般的語氣說:
“‘就算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區域,還是沒有發現半個人’——報告上是這麼說的。”
“…………”
巴爾瑪斯瞪大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他族長們也什麼話都沒有說。
沉重生硬的沉默充滿了會議室中——長達數分鐘。
傑布隆以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語氣說:
“金蟬脫殼——嗎?”
——————————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指揮官——亂了方寸。
一開始他的心裡有種不尋常的預感,接下來感受到的是焦躁感。而現在的他則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地環顧著空盪蕩的“庭園”而已。
在陽光的照射下,他周圍的“庭園”大地一覽無遺。
眼前所見之處盡是一片花海。
沿著山壁吹下來的風搖曳著色彩繽紛的花兒,這幅景象就像童話或傳說中備受諶歌的樂園。鮮艷的色彩有如波濤般晃蕩——每當風吹過那裡,總會傳來一股高雅的芬芳。
不過……存在於那裡的就只有這些東西而已。
不管在哪裡都看不到種植這些花兒的人。
當然——士兵們現在也在“巢穴”裡四處搜尋,不過他們還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血族”。雖然他們發現了幾個顯然有人在幾天前——至少是數天前——住過的痕跡,不過最重要的居民卻無影無蹤。
當然……奇跡術師們也全體動員以搜索系的奇跡術調查周邊一帶。
就算有暗門或秘密通道存在,只要使用音波系的探索奇跡術,奇跡術師們就能掌握附近的空間構造。不過儘管奇跡術師們把“巢穴”裡的每個角落都調查過了,卻還是沒有發現那種東西。
他們找到的反而是……
“——喂!這是……!”
走進花叢中的一位士兵以悲鳴般的聲音大叫。
“怎麼了?”
“那是——”
“……他們瘋了!”
聚集起來的士兵們異口同聲地說。
指揮官帶著一臉訝異的表情接近他們大聲嚷嚷的地方後——才知道讓他們如此驚訝的東西是什麼。
悠然地隨風搖曳的花群。
底下到處可見某種白色的東西。儘管長時間埋在土裡讓表面有些泛黃——不過這東西還是很容易讓人想像得出過去帶有石灰白的色彩。
那是骨頭,而且還是人類的——頭蓋骨。
“…………該不會。”
指揮官戰慄地以顫抖的聲音呢喃,並且環顧起四周。
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
鮮艷的色彩洪水高低起伏。
在盛開的花兒根部埋著——
“這些花底下全都是嗎……!”
自己想鎮壓的對手到底擁有多麼異質的價值觀……總算窺見其中的一鱗半爪後,指揮宮感覺有一股寒氣正緩緩地爬上背脊。
——————————
“怎……怎麼可能!”
巴爾瑪斯有如喘息般,嘴巴開開合合地說。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報有誤嗎?”
“不,那裡有‘神殿’、有‘巢穴’,也遺留著生活過的痕跡,以及貌似遭受處分的遺體,那裡一定是‘血族’隱居的聚落沒錯。”
泰羅伊德帶著一臉思索的表情盤起手來。
“可是——”
“如今‘血族’卻不在那裡。”
聶羅以歌唱般的語氣說。
“他們——大概是逃走了吧。”
“他們要怎麼逃走?”
巴爾瑪斯大叫,他甚至還以帶有憎恨的視線刺向聶羅,仿佛聶羅就是“血族”一般。對於在這種情況下仍舊處之泰然的年輕小夥子,巴爾瑪斯大概真的覺得大為光火吧。
“天曉得,這點連我也不清楚。”
聶羅若無其事地說。
“不過既然他們不在那裡的話,那就是移動到其他地方了吧。這大概是因為他們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或者是——”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斜眼瞥了站在巴爾德身旁的少女一眼。
“我們的消息走漏了吧。”
“——您、您是說我洩漏了情報嗎?”
艾雪以悲鳴般的聲音大叫。
“想從對方身上套出情報,卻反而讓對方從自己身上套出情報——這是常有的事情。”
“那種事情……!”
“住口——艾雪。”
巴爾德的一句話——讓艾雪仿佛頭上澆了盆冷水般面色鐵青地沉默下來。被禁止繼續說下去的她只是咬著嘴脣低下頭,身子也不住地顫抖。
“情報也未必是從艾雪那邊洩漏出去的。”
(插圖)
“當然——就如同剛才說過的一樣,他們或許是因為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才會移動到其他地方也說不定。不過當〈瀆神之主〉回到我們手裡時,就算他們已經盤算好要逃離“庭園”,應該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才對。”
“可是——”
泰羅伊德說。
“好幾百年都隱居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事到如今還能去哪?根據艾雪的報告,那些傢伙們似乎不太了解外界的樣子。”
畢竟“血族”之所以會和雷奧他們聯手,就是因為需要精通“庭園”外部情況的人協助。這樣的人們根本就不可能舉族逃難。
“天曉得……這種事情就連我也不知道。”
聶羅露出苦笑。
然後——會議室再度充滿了寂靜。
泰羅伊德以指尖敲著圓桌,傑布隆則是皺起眉頭,然後就這樣帶著變得更為險惡的表情保持不動。至於這次的“主角”巴爾瑪斯則是一臉蒼白,臉頰還不住地痙攣。聶羅則是一如往常地露出淡淡的微笑。
巴爾德將兩隻手肘靠在圓桌上——並且握起雙手靠在嘴邊。
“——不在也沒辦法了。”
——族長們的視線集中在巴爾德的身上。
巴爾德環顧一行人後,便淡淡地說:
“拓展探索範圍,並且繼續調查——一旦發現了什麼線索便立即回報。現在只能這樣了。”
“那……”
巴爾瑪斯原本打算說些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就現況而言——的確沒有其他能採取的對策。
“那麼——”
聶羅突然舉起單手說。
“光是在這邊等也於事無補。既然我們都特地集合了——那麼我認為現在繼續討論尚未解決的議題,對我們而言才有意義。畢竟懸而未決的議題並非只有‘血族’而已。”
“——比方說?”
巴爾德問。
“在前不久的‘聖廟’事件中,‘代行者’的戰術產生了變化。”
“……嗯。”
“‘代行者’並非直接破壞〈瀆神之主〉,而是對救世主殿下發動心理攻擊,以及攻擊運用〈瀆神之主〉時不可或缺的設施——‘代行者’今後的攻擊恐怕會更為複雜化、間接化,因此,事先定下應對方針是極為重要的——這是第一點。”
聶羅豎起食指說。
他又豎起中指,並且接著說:
“還有另一點,之前的會議上向各位報告過了,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疑似奪走了梅麗妮·柯德蘭,以及花梨·敕使河源。這是他們的單獨行動嗎?還是說——有別的意志在背後運作呢?”
“……這是‘血族’搞的鬼嗎?”
泰羅伊德問。
不過——
“那倒未必。”
聶羅露出淺笑說。
“比方說——對了,救世主殿下也有可能瞞著我們與雷奧他們私通。”
族長們愕然地望著聶羅。
“那是——”
“當然,那終究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聶羅還有若無其事地這麼說、
“無論如何——既然我們有好幾件不得不想的事情,以及不得不採取的對策,那麼與其無所伊為地等候報告,進行討論反而要有意義得多了。”
“…………”
巴爾德眯起眼睛盯著聶羅
聶羅——不可能沒察覺到這道視線才是,但他只是露出遊刃有餘的笑容,並且依序環顧著族長們而已。
“不過——”
巴爾德低喃。
他的聲音小到連身旁的艾雪都難以聽清楚。
“我們之中——也可能有背叛者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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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詛咒蔓延
“——那麼我先告退了。”
這麼說完後,艾雪站起身子。
這裡是晚餐的餐桌。
她靜靜地行了一禮後,便直接轉身退出餐廳。原本她必須先徵求身為主人的省吾同意才行——事實上關於這一點,愛菲妮耶與蓓爾提雅也對艾雪的行為表示不滿——不過省吾並不打算進一步追究這件事情,畢竟別人對自己過於唯命是從原本就與他的性情不合。
艾雪早早離開反而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她走了之後,自己就可以和其他姬巫女們召開會議;要是單獨支開艾雪的話,她大概也會覺得不對勁吧。至於艾雪有沒有竊聽他們的會議,瑟妮卡每次都會事先進行確認。
“——她最近的樣子有點奇怪呢。”
哈傑妲一邊回頭望向艾雪離去後的餐廳出入口———邊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情的語氣這麼說。
“我總覺得她好像沒什麼精神。”
“這麼說起來,特麗法斯基亞塔——”
這麼說完後,蓓爾提雅轉頭望向“血族”的少女。
就算本人的名字被叫到,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表情與態度還是沒有特殊變化,只是傻愣愣地坐在那裡。
“艾雪最近也不太理她了。”
“嗯,這樣的發展對我們來說也正好。”
省吾說。
其實——省吾和姬巫女們也大致想像得到艾雪轉變態度的原因。
〈雷涅蓋德〉對“庭園”發起了討伐戰——而且這場討伐戰事實上是以失敗告終,這件事情省吾他們事後也聽說了。〈雷涅蓋德〉之所以沒有事先告知省吾他們,大概是擔心保護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省吾反對吧!
而自從實行討伐戰的那天起,艾雪的態度就變了。
從這點反推回去,艾雪親近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理由也不難想像了。她大概是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套出了“庭園”與“血族”的情報,並且向巴爾德報告吧!這大概是因為在獲得省吾寵愛這方面落後蓓爾提雅,所以艾雪才會想用其他方式樹立功績。
不過她這樣取得的情報並沒有派上用場,討伐戰當然也落空了。姑且不論艾雪的情報是否有誤——對她而言,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利用價值似乎一口氣跌到了谷底。
不過就算是她,大概也不敢當著特麗法斯基亞塔的面說出這種話吧!
只是——
“——特麗法。”
省吾端正自己的姿勢,並且出聲呼喚“血族”的少女。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一如往常地以純真無邪的語氣回答。
省吾一邊感受姬巫女們集中在自己肌膚上的視線,一邊筆直地注視著特麗法斯基亞塔,然後接著說:
“——等會兒到我房裡來。”
“到省吾殿下的房間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回問。她傻愣愣地——反覆眨著那雙不識光線的迷濛眼眸。
省吾忍住想嘆氣的衝動——並且努力維持冷靜的語氣繼續說:
“今晚,我會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
“…………”
雖然省吾的視線依然聚焦在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但他卻能感覺到自己周圍的姬巫女們正面面相覷。
特麗法斯基亞塔想要的東西。
那就是——省吾的精種。
雖然省吾事前曾在姬巫女們的面前宣告過自己要擁抱特麗法斯基亞塔……不過一旦實際聽到省吾的發言,她們大概還是會忍不住感到驚訝吧。畢竟姬巫女們最了解省吾的性格,他根本就不是能毫不抗拒地擁抱無數女性的人。
“省吾殿下——”
“約定就是約定。再不讓特麗法確實地產生站在我們這邊的自覺,對我們來說也很麻煩。”
儘管蓓爾提雅的聲音讓省吾感到有些愧疚,但他還是努力地維持毅然決然的語氣。
接著他將視線轉回特麗法斯基亞塔。
最需要時間來理解省吾所說的話的或許就是她也說不定。畢竟她當初雖然比姬巫女們更明確地表示希望獲得省吾的精種,但省吾卻只要她一直等著——然後就這樣把話題給岔開了。當然,省吾的表現方式並不直接也是原因之一。
她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好一會兒——
“省吾殿下說的是您的精種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像是突然醒悟似地露出滿臉的笑容,並且這麼說。
“啊啊,我會讓你懷下我的孩子。”
一旦把話說出口,省吾才發現自己說了多麼不得了的事情,不過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回頭了。
畢竟——自己的確有必要將特麗法斯基亞塔確實地綁在自己身邊,而且這個價值觀在各種意義上都異於常人的“血族”少女,不可能會有容許自己進行普通交涉的餘地。金錢、名聲——甚至是愛的承諾,恐怕都無法動搖這個少女。除了完成身為“血族”的職責以外,這位少女沒有其他的價值基準,在這樣的她面前,其他的交涉條件都是不存在的。
“話說回來。”
省吾說。
“你跟艾雪談過‘血族’的事情嗎?”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艾雪大概也沒有特別對她下過封口令吧;又或者是特麗法斯基亞塔無法理解封口令的意義——為什麼絕對不能說出去——也說不定。
“是嗎?不過你今後不可以再跟艾雪談論‘血族’的事情。”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她並沒有這麼問。省吾究竟是打著什麼樣的主意下這道命令的——那對這位少女而言是怎樣都好的事情。
“特麗法有連絡過‘血族’的〈族長〉嗎?”
“沒有。”
特麗法斯基亞塔搖搖頭。
“你只要想連絡就連絡得上吧?”
“…………那個——”
特麗法斯基亞塔罕見地帶著透出困惑與猶豫的表情說。
“連絡不上?”
“我無法和〈族長〉說話了。之前我也曾經在艾雪殿下的拜託下試著對〈族長〉說話,可是〈族長〉卻沒有回答我。”
“…………”
姬巫女們面面相覷。
也就是說——為了搜尋已經不在“庭園”裡的“血族”,艾雪利用了特麗法斯基亞塔,但卻沒有得到任何成果。她會捨棄特麗法斯基亞塔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些先姑且不提——
“〈雷涅蓋德〉還是拼命地搜尋‘血族’的下落吧?”
省吾回頭向瑟妮卡確認。
“是的,當然。”
瑟妮卡點點頭。
為了將情報傳送給姐姐,這位姬巫女必須時時掌握〈雷涅蓋德〉整體的動向——儘管自己也置身於組織內部,但她還是得以第三者,或者是綜觀的角度觀察〈雷涅蓋德〉的一舉一動。
“不管再怎麼想,‘血族’都是對〈雷涅蓋德〉的一大威脅。就算他們已經不在‘庭園’裡了,〈雷涅蓋德〉也不可能會把他們放著不管。”
“您說的是。”
瑟妮卡點點頭。
“艾雪大概是想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套出‘血族’的所在之處吧……”
“他們到底去哪裡了呢?”
“既然他們連特麗法斯基亞塔都沒有通知的話——”
“那麼他們大概發生了什麼像事故一樣的——突發狀況吧。”
愛菲妮耶一邊彎下手指,一邊說。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那就是〈雷涅蓋德〉的情報外流到‘血族’那邊吧?”
她對瑟尼卡與特麗法斯基亞塔投以質問的眼神。
的確……瑟尼卡與姐姐安潔莉特與其情人雷奧又和“血族”建立起合作關係,〈雷涅蓋德〉的計劃確實有可能從這條管道流到“血族”那邊。
再說——最直接單純的可能性就是特麗法斯基亞塔向“血族”密告,而事實的根本往往都很單純。
不過……
“雖然我不知道口頭解釋能不能博取你們的信任。”
瑟尼卡說。
“不過情報並不是我洩漏的哦。而且方才——我跟姐姐詢問過了,姐姐那邊似乎也無法跟‘血族’取得聯繫的樣子,和他們一起行動的‘血族’女孩也下落不明。雖然他們對‘血族’發送了單向的‘信件’型通信奇跡術,不過還沒有得到回應。”
一般而言——雙方必須同時啟動奇跡術才能進行對話。
不過這種方式難以應對突如其來的事態,因此——雖然對話無法成立,不過像郵件那樣可以寄送一定情報量的連絡用奇跡術也是存在的。
姬巫女們面面相覷。
老實說——瑟妮卡是密告者的可能性比較高,畢竟特麗法斯基亞塔並不清楚討伐戰的來龍去脈。就如同之前說過的一樣,由於收集情報的關係,瑟妮卡反而對〈雷涅蓋德〉的內部動向知之甚詳。就立場與能力來說,瑟妮卡也比較容易事先將討伐戰的情報外流。
不過……
“‘血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又會對我們造成多大的影響呢?”
省吾呢喃似地說。
姬巫女們沉默不語。她們大概也想像不到吧。
“特麗法,你試著定期——一天一次或兩次,瞞著艾雪跟〈族長〉連絡看看。如果連絡不上也不必跟我說。不過——如果連絡上了,可以告訴我嗎?”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點點頭。
——————————
省吾打開百葉窗,並且抬頭仰望浮現在夜空的月亮。
最近在睡前照照月光,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省吾的習慣。
他並沒有特別將這件事情習慣化的理由,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大概是精神方面的因素吧。在沒有電玩與電視的這個世界裡,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根本就無事可做,如此一來——省吾勢必只能開始思考,不過在昏暗中往往只會跑出不愉快的想像,而過於明亮的場所又讓人靜不下心來。正因為如此,省吾才會養成在這種適度的微弱月光下閉起雙眼沉思的習慣。
“…………”
省吾嘆了短短的一口氣後,便關上百葉窗。
就算他再怎麼喜歡月光——現在卻不適合讓月光大剌剌地照進房裡。雖然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不會在意,但省吾卻很在意。老實說……省吾也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並沒有多健美。
如果回過頭去的話,映入眼簾的大概是仰臥在床上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吧。
不過省吾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省吾並不想辯解什麼——畢竟蓓爾提雅那時雖然看似是她強迫自己,但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情況卻不是如此,是省吾自己決定要擁抱她的。
而且省吾對特麗法斯基亞塔也不是沒有好感……不過省吾跟她之間至少不存在著字典上定義的“愛情”。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單純地基於義務感而希望被省吾擁抱,恐怕她並沒有從省吾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異性魅力吧——而省吾雖然也覺得特麗法斯基亞塔很可愛,但他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感受到的情慾,並不足以讓他拋下其他姬巫女們不管。
說穿了,這隻不過是“因為有必要才做”罷了。
正因為如此,省吾的罪惡感才會比蓓爾提雅那時更為強烈。
省吾原本是為了教導特麗法斯基亞塔身為人類應有的權利與喜悅,才將她帶出了“庭園”——不過這下子他跟“庭園”的那些人也沒什麼兩樣了。畢竟省吾終究只是為了讓特麗法斯基亞塔變成屬於自己的道具,才會決定擁抱她。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聲音輕觸省吾的背脊。
她的聲音無比地透明靜謐——對於即將到來的情事絲毫沒有亢奮與不安,這隻不過是“庭園”裡任誰都理所當然地做的事情。她的態度讓人完全想像不到是個面臨破瓜的處女。
“省吾殿下,特麗法斯基亞塔隨時都可以哦。”
“啊……嗯。”
省吾下定決心回過頭去。
(……至少也該有點情調吧……居然用這麼露骨的姿勢等我……)
特麗法斯基亞塔一絲不掛地仰躺在床上。
那頭長度及腰的漆黑色長髮,如今散成了有如花朵般的扇形。
苗條修長的雙腿同時具備了初雪般的白皙肌膚,以及飽足的彈力感。
好美,那是未曾被沾污過的處女之美。
不過——與那份美感相反,特麗法斯基亞塔張開了雙腿,有如娼婦誘惑著客人一般,從大腿到腳指尖全都大大地敞開。雖然她沒有撐起膝蓋,但卻毫不吝惜地暴露自己的陰部,等待男人的分身入侵。
“省吾殿下?”
對於遲遲沒有上床——不,是沒有撲向自己的省吾,特麗法斯基亞塔仿佛感到不可思議似地開口說。不過她並沒有起身,她的雙眼只是愣愣地盯著床的頂篷——雙手也像屍體一樣無力地攤在身體兩側。
“…………”
省吾亂了方寸。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應該先愛撫嗎?還是先接吻好呢?如果要愛撫的話,是該從胸部開始——還是從其他地方呢?擁抱梅麗妮與蓓爾提雅時,省吾雖然半出於自然慾望的驅使而移動自己的身體,不過現在和她們之間的情事卻宛如大夢一場,省吾的身體完全動彈不得。
當然……省吾可以隨心所欲地擁抱她。
也可以只把股間毫無節操的勃起物插入她的體內,然後再擺動腰部。
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都不會有任何怨言吧。
不過省吾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之間的情事並不會只有今晚。畢竟只有一次未必能懷孕,在特麗法斯基亞塔確定懷孕之前——至少在她產生了這樣的自覺之前,這種行為必須一直反覆下去。
省吾很清楚這個事實。
雖然他很清楚——
“……省吾殿下?”
仿佛再度催促著省吾一般,特麗法斯基亞塔又出聲呼喚省吾。
省吾做了一次深呼吸後,便開口說:
“抱歉——讓你久等了。”
省吾脫掉披在身上的睡袍,然後貼上了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身體。
當省吾輕觸她的胸部時——特麗法斯基亞塔白皙的身軀顫抖了起來。省吾那輕柔摩娑的手掌從胸部一路滑向大腿。儘管外表看起來很冷靜,但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還是相當興奮吧——省吾的手掌感覺到她胸部與腿的肌膚都微微發燙。
與困惑的心情相反,省吾的身體表現出強烈的雄性反應。
當他的指尖正準備移向大腿根部時——
“——?”
他突然中斷了自己的行為。
因為門突然被打開了。
“是誰……?”
雖然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姿勢並沒有改變——畢竟對“血族”而言,被其他人看見這種行為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省吾卻反射性地從她身上跳開。
沒有任何聲音回答省吾的盤問。
但卻有個人影以可謂粗魯的腳步接近省吾。
“您都對這種低賤的女孩出手了——”
人影在床邊停下腳步。
習慣了房裡的昏暗後——省吾才認出站在那裡的是誰。
“艾雪……”
省吾迅速地撿起扔在地上的睡袍,並且把它披在身上。由於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帶著一臉傻愣愣的表情仰臥在床上——因此省吾也順便拉起毛毯蓋在她的身上。
“您都對這種既野蠻又原始的——繼承了污穢之血的女孩出手了……!”
充滿忌護與焦躁的聲音這麼說。
她毫不羞恥地讓肢體暴露在昏暗之中——然後又往前走了幾步,有如賣弄自己似地接近省吾眼前。
艾雪原本就擁有足以和梅麗妮一爭高下的美貌。撇除一些瑣碎的因素的話——如果是普通男人的話,看了她必入會興起情慾。富有彈性的嬌嫩肌膚甚至像是會在昏暗中發光一般——就連那微微往上翹的乳頭也很有艾雪的個人風格,省吾不經意地在心底某處這麼想。
(插圖)
不過——
“為什麼……您就是不肯抱我呢?”
“這話題之前已經結束了吧?”
省吾以極為冷淡的聲音這麼說。
“梅莉妮和蓓爾提雅看的是省吾殿下——”
艾雪的表情扭曲起來。
“您是這麼說的吧?”
“沒錯。”
省吾混雜著嘆息說,同時點了點頭。
不過省吾的態度似乎讓艾雪更為光火——她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粗暴。
“那麼您又為什麼擁抱那個女孩?別說是省吾殿下了,那個‘血族’的女孩甚至連光都看不到啊!”
的確,艾雪說得沒錯。
省吾以前曾經對艾雪明白地指出不擁抱她的理由——她只是為了鞏固身為第一位姬巫女的立場才接近省吾,而非對省吾本身懷有好感或興趣。
就這層意義上而言,特麗法斯基亞塔確實也是一樣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對省吾這個人的人格毫無興趣,唯有省吾繼承了神的基因這一點,才是是因為〈族長〉這麼吩咐,所以她才這麼做。
誰都可以,只是對方碰巧是省吾罷了。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艾雪與特麗法斯基亞塔並沒有什麼差別。
她們都沒有看到名為“香芝省吾”的人格。
不過——
“艾雪,近距離觀察過特麗法後,你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嗎?和特麗法談過之後,你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嗎?”
省吾以極為冷靜的語氣問。
“我——……”
省吾原本以為艾雪會激動地說些什麼——但她卻突然露出了笑容。
只不過那並非游刃有餘的笑容,更不是慈愛的笑容。
而是仿佛虛張聲勢一般……極為扭曲的笑臉。
“我——覺得她很可憐。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她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在名為‘庭園’的封閉世界裡,虛度了這些年來的光陰。她——特麗法斯基亞塔是個可憐的少女。”
“看來你似乎聽說了不少事情。”
“是的,我聽說了很多事情。”
省吾嘆了第三次氣。
(你才讓人覺得可憐呢,艾雪。)
每當遇見了誰,就只會考慮對方有沒有用處。
那樣的艾雪——一定永遠都是孤獨的。
她的世界裡沒有其他人存在,只有用來裝飾世界中心的“環境”罷了。而這一部份的“環境”也跟她一樣——活生生的、擁有喜怒哀樂的人類根本不在考慮之內。更別說是試圖推敲了解對方的心情了。
就算置身於組織之中——就算和某人肌膚交疊,就算和某人牽著手她還是無法與任何人心靈相通的,她甚至連這個必要性都感受不到。
這兩位少女都是一樣的——同樣擁有特異的立場,也同樣被自己置身的“環境”束縛操弄。
遇見了特麗法斯基亞塔之後,艾雪會不會看見鏡中的自己呢?其實省吾懷抱著這樣的期待。
不過那似乎是徒勞無功的樣子。
“她唯一的幸運大概就是遇見了省吾殿下吧!”
艾雪恐怕也無法想像出省吾的內心在想些什麼,她就這樣接著說下去。
“在‘血族’這種令人作嘔又愚昧的集團裡成長的她,不光是肉體上,甚至連精神上的‘眼力’都沒有。”
(……你能說這種話嗎?艾雪。)
省吾以極為清醒的意志思考著這種事情。
(那麼你又是如何?在〈雷涅蓋德〉這個令人作嘔又愚昧的組織中成長,而且只對鞏固自己在其中的地位感興趣的你——難道就有“眼力”嗎?)
當然——就算省吾把這些話說出口,艾雪大概也會否定吧。如果她的眼界真有寬廣到能在此時接受省吾所說的話,那麼在遇見特麗法斯基亞塔這個存在時,她早就回過頭來對自己的存在方式產生疑問了。
“她只是——”
“——省吾殿下!”
一陣叫聲仿佛蓋過艾雪所說的話似地傳進房裡。
那是蓓爾提雅的聲音。幾乎在省吾回頭的同時,她的身影也出現在敞開的門扉外。
“——!”
蓓爾提雅瞪大眼睛呆立不動。
橫躺在床上的特麗法斯基亞塔。
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的艾雪。
而和她面對面的則是半裸的省吾。
面對這幅光景的就算不是蓓爾提雅也會突然呆住吧。
“怎麼了——蓓爾提雅?”
省吾通過艾雪身邊走向蓓爾提雅。
大概是省吾一副宛如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態度產生了效果吧,蓓爾提雅仿佛已經重振精神似地立刻點頭,並且端正自己的姿勢向省吾報告。
“省吾殿下,我們接到了父親——傑布隆的連絡。請往這邊走,我來為您帶路。”
“因培拉斯卿嗎?”
這麼說完後——省吾才察覺到。
蓓爾提雅一臉想說什麼似地使著眼色。她的視線在省吾,以及他身後的艾雪之間往返。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連絡自己的對象是艾雪在場不能說出口的人。
“特麗法。”
省吾回頭面向床鋪。
“我突然有急事,我們明天再繼續吧,今晚你就回自己房裡去吧。”
“省吾毆下明明說是今晚的。”
坐起身子後,特麗法斯基亞塔罕見地鬧起彆扭這麼說。她大概真的很期待吧,畢竟懷下省吾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目的。
“真的很抱歉。總之就先這樣了,特麗法,我們就約明天吧。”
“我明白了。”
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像平常一樣坦率地點了點頭。
“艾雪——你也回房間去。”
省吾以嚴峻的語氣說。
可是——
“我也要去。”
不知道艾雪是感覺到了什麼,還是單純地想反對省吾,只見她這麼對省吾說。
“艾雪——你也回房間去。”
然而省吾卻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不行。”
“…………”
“你現在欠缺冷靜,回房去。會被感情弄得暈頭轉向的女人無法勝任姬巫女之職。”
省吾小心選擇用詞,並且刻意以嚴厲的語氣這麼說。
雖然艾雪一瞬間吊起眼角,試圖回嘴說些什麼,不過她大概是察覺到強硬地反駁自己應當侍奉的主人並不是個好主意吧——首席姬巫女低下頭,並且輕聲回答“是”。
“我們走吧,蓓爾提雅。”
省吾回頭對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說。
從蓓爾提雅特地前來叫自己過去的樣子看來——事態恐怕相當緊急,要是拖拖拉拉的話很有可能會錯失良機。
“讓傑布隆先生久等就不好了。”
“是——是!”
仿佛在點著頭的蓓爾提雅背上推一把似地,省吾率先走出了房間。
——————————
如今雷奧與安潔莉特正位於某間旅館裡頭。
但嚴格說來——這裡已經不能稱之為旅館了,經營的主人離去後,這棟建築物已然形同廢屋。由於這裡變成人去樓空的狀態後還過不到半天的時間,因此室內仍舊是一塵不染——作為一時之間的休息場所倒是十分受用。
“你聽說‘血族’消失的事情了嗎?”
在通信系奇跡術產生的聖光中,雷奧一邊撫摸著下巴的絡腮鬍,並且對通信對象這麼說。
【嗯,幾個小時前——瑟妮卡告訴我了。】
在他的視野之中——當然,那並非雷奧本人的眼睛看到的視野,如今他的五感正透過奇跡術連接到瑟妮卡·路思波力提身上——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正與他正面相對。
“那麼你知道詳細情況嗎?”
【還不清楚。】
“嗯——”
雷奧沉思了幾秒後,便開口說:
“總之,〈雷涅蓋德〉那些傢伙們查出了‘庭園’的位置,然後送出了大批軍隊與武器。不過當他們實際入侵‘庭園’時,‘血族’卻毫無反應——當他們深入神殿和洞穴時,雖然發現了‘血族’生活過的痕跡,但別說是遭受抵抗或攻擊了,甚至連半個‘血族’的人影都沒有。”
【……聽說你那邊的‘血族’也不見了。】
省吾說。
“是啊,所以‘血族’全體或許達成了什麼決議也說不定。不過你那邊的特麗法斯基亞塔沒有變化嗎?”
【是的。】
“嗯……他們大概是擔心特地連絡特麗法斯基亞塔反而會自曝行蹤吧。”
【是那樣嗎?】
“無論如何……‘血族’的行動不知道跟‘代行者’的動向有沒有關係。”
【……咦?】
視野中的省吾瞪大了眼。
【你說——跟‘代行者’有關嗎?像是被‘代行者’消滅?】
“嗯?”
一瞬間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後——雷奧皺起眉頭說:
“什麼啊,你那邊還沒接到通知嗎?”
【通知?】
“‘代行者’啟動囉。我就是想說〈瀆神之主〉差不多要準備出擊了,才急忙連絡你——”
這麼說完後,雷奧望了窗外一眼。
雖然雷奧幾乎是無意識地回頭——不過儘管沒有事先說好,安潔莉特似乎還是機伶地瞬間切換了視覺,自己原本的眼睛看到的光景流進了雷奧的意識中。
綿延不絕的樹海彼端。
矗立著一點黑影。
大多數人大概會以為那是眼睛的錯覺——自己看錯了吧。
擁有人型的輪廓,卻不具有厚度的黑色存在。
沒有本體的直立黑影。
那當然就是——
【……!】
當安潔莉特再度切換了視覺時,雷奧看見省吾露出了一臉驚訝的表情。
“‘代行者’離‘聖廟’已經不遠了,我想〈雷涅蓋德〉馬上就會要求你出擊囉。”
這麼說完——雷奧突然繃緊了表情,然後說:
“或許這不是我該說的話也說不定……”
【……什麼話?】
“你可別大意啊。”
【當然——我也沒那種打算,我總是全神貫注地面對戰鬥。畢竟一旦輸了,一切都完了。】
省吾帶著有點生氣的表情這麼說。
不過……
“不,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怠惰或松懈了,而是因為——‘代行者’也開始不顧表面功夫了。”
雷奧再度轉頭面向窗外。
從那裡看見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比平常大上許多倍。
——————————
【〈瀆神之主〉覺醒準備——第一階段開始!】
首席姬巫女·艾雪自信滿滿的聲音響徹了傳聲管。
她那比梅莉妮更為尖銳強勢的聲音——反而提升了現場的緊張感,啟動步驟也毫無停頓地順暢進行著。
【激發‘聖遺物’·展開奇跡術式!】
“激發——!”
作業員們一邊大叫,一邊將大型擬神杖接上“聖棺”。他們一扣下扳機,一陣尖銳的爆炸聲立刻響起,同時排氣用的大型汽缸也強制啟動;“聖遺物”玄室內的氣壓急遽下降,創造出一個極為接近虛無的真空狀態。
暴露在這種環境下的“聖遺物”立即進入激發狀態,並且放出聖光。
由奇跡術師組成的作業員們以聖句控制這些聖光。
他們發動的奇跡術產生了絕對的“真空”。
那是“虛無”。
過去神創造世界之時,將神團團包圍的一切皆是“虛無”,那是任何東西都不存在、既絕對又真實的空之領域。神就是畏懼這個領域,才創造了世界。
因此神的恐懼解放了“聖遺物”的所有力量。
仔細一想,這真是罪孽深重的技術。
畢竟他們利用神的恐懼才引發了奇跡。
而非獻上希望、喜悅,以及感謝。
【頭部——確認激發!】
【右腕部——確認激發!】
【左腕部——確認激發!】
【右腳部——確認激發!】
【左腳部——確認激發!】
五家族各自管理的塔上傳來報告。
【聖光發生率每秒七十奇跡單位——持續上升中!】
【解放剩餘聖光迂迴閥!】
【確認啟動感染共鳴回路!】
然後——
【〈瀆神之主〉覺醒準備——第二階段開始!】
愛菲妮耶一聲令下,奇跡術師們開始進入第二階段的程序。
【解除‘聖棺’固定!開始移動!】
塔上的門扉敞開,“聖棺”沿著軌道從塔內滑出來。五具“聖棺”一邊釋放出蒸氣與聖光,一邊像是彼此吸引似地朝弓聖廟’中央移動。
【確認聖光共鳴!】
【聖域發生!】
聖光明滅閃爍。
五個聖域混和在一起,開始產生一個新的聖域。
被置於激發狀態下的“聖遺物”相互干涉。
不知道是不是即將從假死狀態復活的鋼鐵擬神正渾身顫抖……只見巨大的鋼鐵人體零件晃動著各個“聖棺”,周圍的空氣也像是害怕似地轟轟作響。
【聖棺結合!】
跟大型建築物沒什麼兩樣的五具“聖棺”在“聖廟”的中心結合。
“整備班撤收!小心固態雨!”
等到機械整備班的所有成員都退到塔裡或通道內後,五具“聖棺”像是譴責似地發出轟然巨響。“聖棺”內部持續運轉的大型擬神杖使用過後的大量空彈殼,就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化為雨水,從設置於棺側的排彈口紛然落下。
過了一會兒——艾雪的聲音響徹了“聖廟”內部。
【〈瀆神之主〉——結合!】
(真是優秀啊……)
在設置於〈瀆神之主〉頭部的昏暗主控制室——也叫做駕駛者室——裡,省吾獨自一人坐在駕駛者席上,並且這麼想。
至少光就〈瀆神之主〉的控制支援來說,艾雪絲毫不比梅莉妮遜色。
地果然是個擁有優異才能的少女。
如果不是生為〈雷涅蓋德〉的一分子,那麼她或許可以更有效地活用自己的才能,並且過著適得其所的人生也說不定……省吾同時這麼想。其他姬巫女們大概會說這樣的省吾“太天真了”吧。
無論如何,雖然性格與立場上多少有些問題,不過在〈瀆神之主〉的運用方面,省吾倒是對艾雪很放心。省吾也曾經想過,如果艾雪扯了自己的後腿,那就用什麼方法要求五家族會議換掉她——不過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
(接下來——外頭到底是怎麼樣了……?)
省吾尚未被告知詳細的狀況。
雖然雷奧說了一些別有含意的話——不過省吾正打算進一步質問他之前,〈雷涅蓋德〉就傳來了緊急出動的要求,因此省吾也沒有從他身上問出什麼。
當然——在〈瀆神之主〉準備啟動的同時,詳細情報的收集與整理也正在進行當中。根據艾雪在準備出擊前的報告,詳細情報應該會在〈瀆神之主〉發射後告知省吾才是。看來〈雷涅蓋德〉本身也相當混亂的樣子。
話雖如此,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出擊,還是讓省吾忍不住感到不安。
(“代行者”也開始不顧表面功夫了——這話到底是……)
省吾很在意雷奧所說的話。
認定〈瀆神之主〉,是敵人後——“代行者”似乎暫時把“折磨人類”這個目的擱在一旁,轉而以打倒〈瀆神之主〉為活動的最優先準則。
那麼這次出現的“代行者”不管採取了什麼策略——裡頭可能都存在著陷阱。
(得趕快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這麼想的省吾作了個深呼吸。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嗚……!”
省吾忍不住叫了出來。
有如直接把刀子插進頭蓋骨裡的痛苦在省吾的意識裡來回竄爬。省吾已經習慣在各式各樣的作業程序中——特別是感覺同步時——體會到類似暈車般的嘔吐感,不過唯有這種宛如直接攪動腦漿般的不快感,省吾就算體驗了再多次都無法習慣。
省吾不斷地咬緊牙關。
也不知姬巫女們是否清楚省吾這樣的狀態——她們進行出擊準備的聲音接連傳來。
【安全閥解放。】
【聖光流入主控制室。】
聖光流進駕駛者室內,讓黑暗為之一變。
在下一個瞬間——省吾置身於白色的光輝之中。
【啟動類比共鳴回路。】
【啟動輔助奇跡杖。】
【感覺同步開始。】
大量情報直接湧進了省吾模糊的意識中。
那是省吾與〈瀆神之主〉的感覺同步正在進行中的證據。
朦朧的意識也可以說是神與人類的交界領域。構成省吾人格的“外殼”被刺進感覺裡的楔子割開,並且逐漸剝落,連自我的分界線都變得曖昧模糊,自己與他人的區別越來越不明確。
那傢伙——“神”總是在這種狀態的時候從某個黑暗底層悄悄地竄出頭來。
——呵呵呵……
省吾這次又聽見了。
那個——完全不像是“神”的低俗笑聲。
到這裡為止都跟以前一樣。
只是“神”單方面地嘲笑艱苦奮戰的省吾而已。
不過……
(——我看到了,“神”。)
省吾主動開口說。
不過實際上他並沒有發出聲音。
他是用不成聲的聲音對“神”說話。
沒錯,省吾上次出擊時——意識比以往更深入地與〈瀆神之主〉同步的他入侵了“代行者”們的網絡,並且破壞了連向四面八方的所有終端。
而且在那個時候——省吾透過實際的影像看到了“神”被殺害的現場。
“神”慘遭人類們背叛。
頭顱與四肢被殘忍地斬斷。
所以“神”在盛怒之下放出了詛咒。
就是——那個現場。
——呵呵呵……
(我看見了那個現場,還有身在現場的你。)
那是“神”滿懷怨念的記憶。
那個時候——省吾和“神”半同化了。
“神”想了些什麼,感受了些什麼——不過那畢竟是他人的感覺,所以也不能說是完全——省吾都像是身臨其境般清楚地體認到了。
所以他知道。
這個世界有多麼無趣。
不管是誰。
甚至連“神”——都不期望這樣的世界。
只不過……
——呼嘻嘻嘻嘻嘻嘻……
“神”依然不見蹤影。
省吾只聽得見“神”笑個不停的聲音。
不過不久之後——
(別再虛張聲勢了。)
省吾說。
(我懂你,我知道你的想法與感受,你一次又一次特地跑出來幫助我的理由——我也想像得到。)
“神”並沒有回答。
只是——
——嘻嘻……
笑聲逐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省吾掌握了〈瀆神之主〉的感覺。
(“神”……嗎?)
味覺以外的四感刺進省吾的腦裡。
高性能的感覺器官帶來了宛如激流般的情報量,讓省吾的腦裡湧起了強烈的灼燒感。他的意識有如硬是被銼刀磨過般變得越來越清楚——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的嘴裡進出野獸般的咆哮。
——————————
【〈瀆神之主〉啟動最終階段——展開自律控制奇跡術式!】
新首席姬巫女艾雪·柯德蘭再度發號施令。
【平衡控制奇跡術式沒有問題!】
【監視用奇跡術式沒有問題!】
【感染奇跡術式操作體系沒有問題!】
【主控制室安定!】
【感覺同步終了!】
【確認各部份動作信號!所有控制術式順利運作中!】
【注入緊急停止用原罪物質!】
各部份狀況的報告有如飛箭接連傳來。
【最終安全裝置解除】
最後十六隻擬神杖一邊解除,一邊灑出大量的空彈殼,〈瀆神之主〉遭壓製的身體總算獲得了解放——
一瞬間——鋼鐵擬神宛如低頭沉思似地向前屈身,並且呈現靜止狀態。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瀆神之主〉一邊傲然地仰起身子,一邊咆哮。
【〈瀆神之主〉啟動!】
【確認啟動!繼續啟動緊急射出設備!】
在遙遠的上方,巨大的發射蓋口伴隨著轟然巨響敞開了。
〈瀆神之主〉緊盯著頭上。
夜晚已逝,如今是名為早晨的時刻。〈瀆神之主〉抬頭仰望之處,原本應該是一片黎明的深藍色天空才對。
沒錯,本應如此。
但現在那裡卻沒有光線。
仿佛夜晚永不終止一般,黑暗覆蓋了整個“聖廟”。
——————————
絕望這個詞彙是存在的。
那是索隆裡較為——普遍使用的辭匯。
不……被亡故之神的詛咒所覆蓋的這個世界裡,那甚至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的每個角落。
願望不會實現,希望不會有結果,幸福也不會造訪。
在這個希望枯竭的世界裡……人們只能活在不幸之中,並且平伏在地上等待更多不幸通過而已。
不過即使如此。
“…………”
還是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絕望。
缺乏希望——並不等於絕無希望。
就算看起來一樣,兩者還是完全不同。
一旦面對了仿佛思考凍結、全身癱瘓般的虛脫感……任誰都能體認到昨天之前的自己還懷抱著希望。
“又增加啦——”
在主人逃離後的旅館一角,雷奧看了安潔莉特出示的情報後,嘆著氣說。
安潔莉特以奇跡術投射在他眼前的——是“聖廟”的光景。光線被強行扭曲聚集在雷奧的面前,並且集結成這幅影像。
巨大的縱坑敞開,〈瀆神之主〉正準備發射。
不過——雷奧的眼睛卻不是聚焦在〈瀆神之主〉身上。
他看的是那個縱坑周圍的人影。
與人影——相仿的某種東西。
巨大的自律型複合詛咒。
也就是“代行者”。
而且——
“這可不是一句‘別大意’就能解決的情況啊……”
“——有什麼事情是我們能做的嗎?”
安潔莉特的聲音罕見地帶有不安的色彩。
因為不管在誰的眼裡看來,當下的狀況顯然令人絕望。
“沒有。”
雷奧斬釘截鐵地說。
“雖然目前的狀況很讓人著急——不過並沒有我們能做的事情。”
“…………”
“在這個甚至連祈禱都辦不到的世界裡……我們真的無事可做。”
“代行者”靜靜地包圍了“聖廟”。
沒錯——啟動的“代行者”並不是只有一具而已。
——————————
以子彈的速度飛出發射口後——〈瀆神之主〉抵達了遙遠的上空。
空有蒼穹之名的灰暗天空在〈瀆神之主〉的周圍延展開來,厚重的雲層幾乎遮蔽了本應從上方灑落下來的陽光。從“聖廟”底部抬頭仰望時之所以會看到一片被黑暗封閉的天空,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那是“代行者”刻意而為的結果呢?還是偶然呢?這點還不得而知。
不過這個舞台如果說是偶然形成的話,又顯得言過其實。
“…………”
省吾的內臟湧上了一股違和感。
那是因為速度加諸於全身的壓迫感消失了。出擊時展開的發射術式耗盡力量的下一個瞬間,〈瀆神之主〉變成了自由落體。
準備著陸的省吾將視線轉向下方。
“——!”
眼下直逼而來的光景讓省吾愕然地呻吟出聲。
〈瀆神之主〉只是垂直上升,再垂直下降而已,幾乎沒有朝水平方向移動。也就是說,眼下可見熟悉的“聖廟”與周邊的森林風景。
不過那裡卻有異物存在。
巨大直立的人型黑墻——“代行者”。
而且——
(複數……!)
“代行者”並不是只有一具。
省吾之所以會看見複數的影子,不盡然是因為下降時的震動之故。
一具、兩具、三具——
“哈傑妲,快報告詳細狀況!”
(插圖)
省吾以悲鳴般的聲音催促著哈傑妲。
【是……是!】
哈傑妲同樣以悲鳴般的聲音回答。
【‘代行者’正以完全相同的角度與間隔包圍‘聖廟’!其數量為——】
不過在她的聲音這麼說之前,省吾早就算完了。
有如畫出一個五角形一般——黑影的巨人們以完全相同的間隔與距離擺出陣式。
“五具嗎?”
省吾特意低聲說出口,他這麼做也帶有向哈傑妲確認的用意。
不過——
【不——】
哈傑妲卻否定了省吾的提問。
【總計六具!省吾殿下——上空還有一具!】
“——!”
省吾感到一陣愕然。
在他仰望上方的同時——〈瀆神之主〉也降落在略微偏離“聖廟”北邊的位置。雖然衝擊的力道晃動著省吾的視野,不過他的確目視到灰暗的天空裡刻著一抹更濃密的黑色人影。
的確,第六具“代行者”正悠然地漂浮在〈瀆神之主〉的正上方。
“六具——你說六具?”
【省吾殿下,既然‘代行者’總共有六具的話——】
儘管哈傑妲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但省吾也能明白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代行者”總計六具。
也就是說——
“——原來如此。”
省吾舔了舔嘴脣後,便低聲說:
“‘代行者’的確已經不顧表面功夫了。”
——————————
“——你說什麼?”
五家族會議——會議室裡。
巴爾瑪斯正渾身顫抖地確認部下的報告。
“——六具?”
那是〈雷涅蓋德〉確認到的“代行者”數量。
那原本——是不可能會出現的數量。
在〈瀆神之主〉投入實戰之前,光是一具就擁有絕對之力的“代行者”從未複數同時啟動。而就算是〈瀆神之主〉開始與“代行者”交戰後,頂多也只有四具同時發動攻擊而已。
然而這回卻有六具。
由於〈瀆神之主〉的能力強弱全都仰賴“聖遺物”,因此對〈雷涅蓋德〉的技術人員們而言,〈瀆神之主〉的能力上限還是個未知數——不過大多數的人認為,同時與四具“代行者”交戰就是〈瀆神之主〉的極限了。
六具“代行者”同時襲擊。
也就是說——不會有比這更絕望的狀況了。
“和聖數一樣,‘代行者’的數目也是十六具。”
泰羅伊德一邊咬著大拇指指頭,一邊呢喃似地說。
“〈瀆神之主〉已經打倒了十具‘代行者’。”
“也就是說——”
傑布隆接著泰羅伊德的話說下去。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武人生硬的聲音裡——仿佛也帶著些許戰慄。
“——‘代行者’發動了總攻嗎?”
六具“代行者”同時攻擊。
“聖廟”的包圍戰。
當然——〈雷涅蓋德〉無處可逃。
“代行者”身上帶有強大的攻擊性奇跡術場,這個“場”會干涉人類的存在子,並且破壞其肉體。六具“代行者”創造出來的絕對殺傷圈到底有多大的範圍——就連〈雷涅蓋德〉也無法掌握具體的數字,不過知道這一點的當下,也就是知情者的死期。
“利用奇跡術進行空間轉移——”
“不行。”
雖然巴爾瑪斯口沫橫飛地大聲叫嚷,不過泰羅伊德卻面色鐵青地打斷了他的話。
“‘代行者’就在這麼近的地方,而且又有那麼多具,不知道會不會對奇跡術產生什麼影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我們可能會無法回到正常的空間啊。”
“…………!”
說不出話來的巴爾瑪斯只能發出喘息般的聲音而已。
泰羅伊德與傑布隆的表情也極為灰暗——又嚴峻。
不過……
“多麼——”
一道嚴肅的聲音重重地響徹了會議室。
“可喜可賀的日子啊。”
“——柯德蘭卿?”
巴爾瑪斯愕然地回頭望向發言者,並且叫道。
他大概以為巴爾德嚇得精神錯亂了吧。泰羅伊德與傑布隆也眉頭深鎖地轉頭面向議長席上的巴爾德。
然後柯德蘭家族族長的那雙眼裡,卻充滿了與發狂、動搖無緣的——任誰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理性光輝。巴爾德以冷靜至極的表情與口吻說:
“一償〈雷涅蓋德〉五百年來的夙願,並且從‘弒神者的後裔’這個烙印中解放出來,我們實現願望的‘時刻’到了。”
一行人屏住氣息。
會議室裡充滿了沉重苦悶的沉默。
的確,現在大概是〈雷涅蓋德〉一償夙願的時候吧!只要將“代行者”全數消滅的話,這個索隆就可以從神的詛咒中解放出來,屆時〈雷涅蓋德〉也能重登歷史的公開舞台。
不過——那終究是在打贏了“代行者”的情況下。
“無論如何——”
宛如岩石互相摩擦一般,一陣低沉粗獷的聲音響起。
那是傑布隆。
劍舞師——武術家起家的因培拉斯家族族長以木訥的口吻接著說:
“現在我們得專注於戰鬥中才行。”
“因培拉斯卿說得沒錯。”
聶羅罕見地出言聲援傑布隆。
在這種情況之下,歐托魯奇家族族長——卻反而保持一臉明朗的表情說:
“就算再怎麼唉聲嘆氣,一切還是不會開始。現在我們不是應該相信救世主殿下,以及〈瀆神之主〉的力量嗎?”
“……那個……”
當然,除此之外,五家族族長們也無事可做了。
不過——
(——歐托魯奇家的小鬼,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還能這麼冷靜啊——)
巴爾德一邊望著聶羅,一邊這麼想。
(是他擁有超乎想像的膽量嗎?)
當下的狀況可說是無比地絕望,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的反應反而才是最自然的表現,就連傑布隆那冷靜的態度中也能隱約看出焦躁感。
這只是因為這個名為聶羅的青年擁有強韌的精神力嗎?
還是說——
(——他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耍了什麼手段嗎?)
巴爾德也一邊用超乎常人的精神力壓抑自身的不安,一邊靜靜地注視著聶羅。
——————————
“——〈破神之弓〉!”
省吾一聲令下,〈瀆神之主〉展開了伸向前方的右腕一部份。
肩膀上包覆著大型擬神裝置的裝甲敞開,從裡頭突出來的擬神杖全數指向後方,同時手腕上巨大的齒輪狀物體也開始高速回轉。
奇跡術產生了力場。
那個力場瞬間變形,並且在右腕上形成了一個半透明的巨大炮身。
“首先是——”
一一擊破——那是省吾選擇的戰鬥方式。
這想法跟面對包圍了多洛潘卡城的四具“代行者”時相同,只不過現在的情況卻跟那時不同。
如今——省吾和〈雷涅蓋德〉都位於包圍網的正中央。
如果“代行者”同時縮小了包圍圈的話,光是這樣,它們的絕對殺傷圈就足以殺光〈雷涅蓋德〉的所有人,當然——如此一來,姬巫女們也會死。一旦姬巫女們不在,〈瀆神之主〉也無法發揮原本應有的力量。
無論如何,省吾都必須先瓦解這個包圍網。
那是最優先考量。
不過該從哪一具開始打倒呢……?
“——上面!”
雖說巨大擬神機搭載了神之力,但其基本型態還是人型。
而且既然負責操縱的省吾是人類——那麼〈瀆神之主〉的動作基本上也不脫人類的範疇。
所以〈瀆神之主〉自然也像人類一樣具有肉體構造上的弱點與死角。當然——只要切換裝配在〈瀆神之主〉全身的感覺器官,省吾就能感知普通人無法觀測的範圍,不過儘管如此,一旦面臨了分秒必爭的戰鬥,省吾“身為人類的習慣動作與感覺”還是會不自覺地跑出來。
如此一來——背後跟頭頂上就是最應當警戒的死角。
一開始擊潰這兩側的“代行者”才是上上之策。
不過……
(他們在等什麼……?)
“代行者”卻毫無反應。
就算“代行者”在〈瀆神之主〉出現的同時發動攻擊,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才對。不——既然“代行者”在那之前就已經包圍了“聖廟”,那麼它們只要縮小包圍網,就足以讓〈雷涅蓋德〉全滅才是。
(雖然這些傢伙們仍舊令人感到不快——)
省吾將炮身指向覆蓋天空的巨大黑影,並且仔細瞄準。
當然,瞄準的微調整有姬巫女們與〈瀆神之主〉本身搭載的奇跡術式幫忙,完全沒有任何困難之處。
省吾需要的只有操縱巨大擬神機打倒敵人的意志。
奇跡術機關之所以再怎麼樣都無法自動化,就是因為欠缺了引發奇跡的精神。
(不過既然它們不主動攻過來的話。)
〈瀆神之主〉的眼睛瞪著通過上空的巨大黑影。
“——那我就先下手為強了!”
省吾有如野獸吠吼似地大叫。
〈瀆神之主〉張開踩在大地上的雙腿,並且壓低了身子,同時因過度填充聖光而閃閃發亮的右腕——〈破神之弓〉傲然地指向天際。
【展開瞄準調整術式!】
【展開反作用力控制術式!】
姬巫女們的聲音接二連三地傳來。
“代行者”方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雖說“代行者”是人型的影子,但其實它的輪廓極為模糊;如果一直盯著那個在目測約與雲同高的地方擺蕩的影子——就連遠近感也會錯亂起來。
(“代行者”——正在巨大化?)
“代行者”原本應該跟〈瀆神之主〉差不多大才是,不過用刻劃在省吾視野一角的瞄準測量用刻度一量,那顯然比省吾以前見過的“代行者”更大,整體的面積大概相當於一整個小村落。或許實際上的面積真有那麼大也說不定。不過“代行者”本身的存在卻反而給人一種變得越來越淡薄的印象。
(還是說——)
“代行者”正在擴散呢?
“代行者”不可能沒注意到〈瀆神之主〉的攻擊態勢——右腕的假想炮身裡,白光正逐漸漲大,然而“代行者”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省吾解除了幾個安全裝置。
接下來只要他一個念頭,〈瀆神之主〉就會釋放出足以劈開山脈、燒乾湖水的強大破壞力。
省吾將焦點聚集在“代行者”身上——
(——去吧!)
在他正準備以意識拙下扳機的那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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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省吾一開始感受到的是衝擊。
仿佛劈開頭蓋骨的強烈痛楚晃蕩著省吾的腦。
“呃……嗚……呃啊啊啊……!”
省吾的意識產生了龜裂而無法集中。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省吾的叫聲下,右腕的炮身開始明滅閃爍——不久,無法繼續維持的〈破神之弓〉消失了。〈破神之弓〉終究是以奇跡術製造出來的假想炮身,既然〈破神之弓〉的核心是省吾的意識,那麼只要他無法認知〈破神之弓〉的存在——身受連認知的餘力都沒有的痛苦,〈破神之弓〉自然就會消失。
(這是……!)
省吾記得這份痛苦。
這痛苦的類型跟〈瀆神之主〉進行感覺同步時的痛楚相同。
只不過——這種痛苦更是劇烈數倍。
【省吾殿下!您怎麼了?省吾……】
省吾勉強聽見了蓓爾提雅的聲音。
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卻沒有回答的餘力。
雖然姬巫女們擔心省吾的聲音接連傳來——但那卻在痛苦的阻隔下逐漸遠去。省吾五感麻痺的意識被扔進痛苦的海洋中,現實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然後……
(…………?)
省吾反而聽見了某個聲音。
低沉——又單調的音堆序列。
那跟奇跡術的聖句很像……卻又不太一樣。
那更像某種——類似咒文的東西。
以流水般的抑揚頓挫持續吟詠下去的——冗長字串。
(………………歌……?)
在頭仿佛快裂開的劇烈痛楚中,省吾突然想到了這個字眼。
沒錯。
那的確是歌聲。
只不過那並非尋常的歌聲,而是越過鼓膜直接晃動腦髓的異樣歌聲。
高低音交雜的陌生單字不斷串聯下去,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這首“歌”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
(…………!)
省吾以感到疑惑的意識推動奇跡術機關——好不容易才讓感覺再度接回〈瀆神之主〉身上。睜開眼的瞬間,光線立刻重回省吾的眼裡。
眼前是逐漸變化的光景。
那是——
“唔……啊……遺……遺落……之子……!”
那是一群異形生物。
俗稱“遺落之子”的存在,“代行者”以奇跡術創造出來的怪物。這個最低劣最殘暴的省吾只是為了折磨人類——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被賦予了生理技能,也只為了這個目的而活動。雖然“遺落之子”不像“代行者”那麼強大,也並非不死之身,但它們卻有無數個體棲息在這個索隆裡。
這些外型扭曲的怪物們——為了讓人類感到恐懼而被創造出來的奇怪生物群包圍了“聖廟”。省吾並不清楚它們是什麼時候接近的,不過在〈瀆神之主〉的腳下,在省吾的眼下延展開來的廣大森林裡,異形生物們密密麻麻地從各個角落湧現出來。
儘管這些怪物們擁有膚色的四肢,卻具備著讓人聯想到蠍子的形態;雖然它們的手腳與態勢醜陋得令人作嘔,但只有那張臉跟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
這些成群的怪物們正在歌唱。
有如野狼的遠吠一般——怪物們將扁平的臉朝向天際,並且引吭高歌。
~~~~~~~~~~~~~~~~~~~~~~~~~~~~~~~~~~~~~~~~~~~~~!
不——
(不、不對……不是只有這些傢伙們而已……!)
省吾——〈瀆神之主〉抬頭仰望天際。
來自四面八方的歌聲包圍了省吾。
沒錯,連頭頂上也有。
完全覆蓋了天空的影子——儘管輪廓朦朧,卻還是維持著巨大的人型。至少在省吾的意識突然中斷,感覺被撕裂的前一刻,那應該還是個人類的形狀才是。
然而如今朦朧的輪廓卻越來越模糊,仿佛就要和雲同化了一般。
而且儘管那像阿米巴原蟲一樣蠢動,卻還是表現出某種明確的動向。那影子似乎——正從人形轉變成別種形狀的樣子。
變成什麼呢……?
那是——
(……臉?)
不一會兒功夫,影子就完成了變形。
代表眼窩的窟窿、代表鼻梁的隆起、代表嘴脣的裂口。
“代行者”化為一張浮在空中的巨大顏面。
當然——輪廓與五官同樣也是曖昧模糊。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代行者”變形的東西,或許會以為那只是覆蓋天空的黑色雨雲,偶然間化作讓人聯想到人臉的形狀而已。
不過“代行者”的行動不可能毫無意義。
那絕不可能只是偶然,“代行者”一定是基於某個明確的目的才變化成這種東西。
(什麼……)
陰影描繪出有如水墨畫般的臉。
創造出一張極為原始的臉。
那張臉並不像誰,同時卻又很像誰。
有時是省吾的臉。
有時是梅莉妮的臉。
有時是巴爾德的臉。
有時是茉莉的臉。
(嗚……)
恐懼、痛苦,以及不安削弱了省吾的氣魄。
省吾再也無法凝視著頭頂上的“代行者”——而將視線瞥開。
不過……當他轉回視線時,原本應該站在視線前方的巨大人型黑影如今也開始輕輕地搖晃,並且化為巨大的顏面。
省吾不管往右看,還是往左看——都只看得到臉而已。
六張臉包圍了省吾。
然後——開始歌唱。
奇怪的臉朗朗地齊聲高唱奇怪的歌。
(……“代行者”……在唱歌……?)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不過……
(這是……)
在劇烈的痛楚中———省吾發現自己甚至覺得有些懷念。
怪物們唱出的歌聲刺激了省吾心中的鄉愁。
省吾心中?
不——不對。
這是……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省吾的咆哮聲下,充滿駕駛者室的聖光明度爆發性地上升。
對“遺落之子”——以及“代行者”唱出的奇怪歌聲產生反應的並非省吾,而是〈瀆神之主〉。
巨大擬神機的神力之源。
也就是——“聖遺物”。
無關乎〈雷涅蓋德〉與省吾的意圖,封印在鋼鐵身體內的神之遺骸自行活化起來了。“聖遺物”對省吾進行干涉,並且試圖將省吾當作雜質加以排除。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代行者”們並不打算打倒〈瀆神之主〉。
畢竟〈瀆神之主〉是以它們的創造者·神的遺骸為核心製造出來的。
而且神就算死了,其遺骸依然留有非比尋常的力量。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的始祖們才不光只是砍下了神的頭顱,而是將神的屍體分割成五個部份加以保管。如果不這樣做的話,神有可能會超越死亡再度復活。
事實上省吾已經數度感受過神的意識。
而〈雷涅蓋德〉也將防止“聖遺物”過度活性化的“原罪物質”注入〈瀆神之主〉體內,借由“原罪物質”的循環避免〈瀆神之主〉重生為神。
如此一來……
(……“代行者”利用這首歌……來抵消“原罪物質”效力……?)
只要排除了作為超越神的支配者乘上〈瀆神之主〉的人類——也就是作為奇跡術機關的行使主體搭載在〈瀆神之主〉體內的省吾,那麼失去了礙事者的意識與精神後,神就能附身在〈瀆神之主〉身上而復活了嗎……?
“……咿……啊……”
省吾不能讓“代行者”得逞。
不過——
“……!”
省吾的視野裡映出了無數的臉。
有如緩緩打過來的波濤一般,成群的“遺落之子”撲向〈瀆神之主〉。
不知道“遺落之子”們是對歌聲產生反應,還是原本就具備了這樣的生理機能——只見它們的臉開始扭曲變形。
臉的基本構造並沒有改變。
有眼睛,有鼻子,也有嘴巴。
但是經過細微的調整後,結果那些臉上描繪出來的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數的……
少女的笑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過去曾拯救了省吾的少女的臉。
省吾以為自己克服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克服的。
不過——“捨棄”跟“克服”是不同的。
每當看到那張臉,省吾的心總是不得不產生動搖。
茉莉。
可憐的殉教者少女。
劇烈的痛楚鑽進省吾稍微暴露出來的破綻中,並且更進一步地深入省吾的精神底層。
“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渾身痙攣的省吾放聲慘叫。
他那瞪得斗大的眼睛裡——他那依然連接在感覺器的視野裡,映出了爬上〈瀆神之主〉的茉莉群。
她帶著空虛的眼神笑著。
就這樣笑著——然後放聲高歌。
——————————
六具化為巨大顏面的“代行者”一邊持續歌唱,一邊逐漸擴展自己的領域。儘管最後彼此互相重合,卻還是進一步地往外擴張。
“代行者”原本就不具有“個別”的意識。
“代行者”是神的影子,也是神的遺志。它們就跟源自於同一個人類的影子一樣——儘管被塑造成許多個體,但在根本之處還是彼此相系。
所以那大概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情吧!
曲面狀的“代行者”們朝彼此互相延伸,最後化為一個半球狀的膜包圍了“聖廟”。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代行者”們似乎將所有力量傾注在“歌”裡,以致於絕對殺傷圈消滅了的樣子。雖然被“代行者”們完全包圍,但〈雷涅蓋德〉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被消滅而化為塵埃。
不過……
猶如深夜般的黑暗包圍了“聖廟”一帶。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陰天了。
比夜晚更黑暗——完全不見明月與繁星的暗夜天空包覆著〈雷涅蓋德〉的根據地。無限稀薄,卻又遮蔽了所有光線的深黑色半球,正以〈瀆神之主〉為中心延展開來。
然後——
(聖歌對〈瀆神之主〉的干涉率,99.9999……%。)
(關於如何進行下一個階段。)
(建議變質分解為純詛咒型態。)
在共有了彼此領域的現在——“代行者”們比往常更快速地不斷交換高密度的情報。那是它們最終的商議,也是為了對事先設定好的作戰方針進行微調整與確認。
(肯定。)
(關於變質分解後的展開範圍。)
(要求計算純詛咒型態對具有〈存在子〉的所有對象之影響率。)
(計算完畢。影響率,100.00%。)
(要求計算對〈瀆神之主〉的影響率。)
(計算完畢。影響率,99.92%。)
(建議進入變質分解為純詛咒型態的階段。)
(肯定。)
(肯定。)
(肯定。)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甚至沒有自覺到自己正在慘叫。
當省吾乘上〈瀆神之主〉時,自我的境界曾有好幾次變得曖昧模糊;這大概是為了讓省吾超脫自己肉體原本的“界限”,好把〈瀆神之主〉的框體當作自己肉體的延伸而加以操控吧。
就跟移植髒器時必須施打免疫抑制劑,以避免植入自己體內的髒器被視為“異物”一樣——為了把〈瀆神之主〉當成自己的手腳而加以操控,自我的境界面也有必要暫時放寬。
不過……
——讚揚吧!讚揚吧!讚揚——我吧!
——嘻嘻嘻嘻嘻卜嘻嘻!嘻!嘻嘻嘻!
——尊崇我吧!我乃唯一且絕對的創造者……!
某個地方的某人正在大聲嚷嚷。
恍惚與憎惡交錯的異樣聲音,正配合著唱個不停的“歌”大叫。
那是誰的聲音?
(…………啊啊,原來如此。)
在聖光的亮度增強的駕駛者室裡,省吾逐漸明白了。
(這裡還會有誰在呢?這傢伙是——)
神。
在省吾認知了這一點的瞬間——插入意識裡的痛苦也逐漸緩和消融。
同時他理解了幾件事情。
(神——曾經是神的東西……)
的確存在於〈瀆神之主〉的體內。
不過那已經是屍體了,只是無法言語、無法思考的殘骸罷了。就算是神的遺骸,被分割後也不可能還活著才是。追根究底,神跟省吾一樣都是人類,儘管因為這個世界的特性而不會腐敗,屍體裡也已經沒有任何自我與主體了。
被分割成零件單位的屍體就像電腦零件一樣,只要停止供電就不會運轉。
那裡頭並沒有意識存在。
如此一來,對省吾說話的到底是什麼呢?
(是我自己——嗎?)
那聲音就跟奇跡術一樣。
也可以說是奇跡術本身。
維持那個聲音的是省吾的自我。就像奇跡術需要主體一樣——奇跡術機關的集合體〈瀆神之主〉也需要主體,省吾就是作為這個零件被安裝在〈瀆神之主〉體內。不過省吾不需要一一意識到每個術式,複雜又龐大的術式基本上是遵照事先刻劃在〈瀆神之主〉體內的術式情報而自動激發,只是透過省吾這個零件加以具體化、活性化罷了。
這樣的話……殘留在“聖遺物”腦內的記憶又會如何?
沒錯。
省吾只是以刻劃在遺體腦內的記憶為基礎,在自己的腦內演算出神的存在而已;他只是無意間窺見了神的記憶,並且判斷神會如何思考言語後,才在自己的心中重新建構出神而已。
這就像是把神的記憶儲存媒體接上省吾這個“裝置”,並且重新播放一般。
神的態度之所以會顯得特別卑劣——也是反映出省吾一開始被賦予的印象,也就是“神痛恨詛咒人類”、“神就是這種傢伙”,這般否定的心情——對神的厭惡感賦予了神相應的個性。
不過……
(我——看見了。)
“代行者”保存了神最後的場面。
省吾在那最後的場面裡隱約看見了神的意識。
那——跟省吾至今為止感受到的神有著微妙的差距。
省吾開始對自己製造出來的神的個性產生疑問。正因為如此,如今在省吾腦海內回響的神的——被演算出來的神的言行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讚揚我吧!尊崇我吧!如此一來,我將回應汝等的希望!
——我乃神!我乃造物主!我乃支配者!
——萬物眾生啊!遵從我吧!我乃……我乃……!
“——神,回答我,神。”
省吾這麼質問。
當然——省吾是對自己大腦重現的神進行確認。這並非實際上的質詢,而是用來從連上省吾意識的記憶槽——從神的腦裡引出記憶的程序、儀式罷了。
——尊崇我吧!尊崇我吧!尊崇我吧!
“回答我,神。這是什麼?這首歌是什麼?”
——在光榮的時代裡,崇拜我、讚揚我的人們演唱的旋律。
——其為“聖歌”。
“……聖歌?”
——沒錯,那是讚揚我、尊崇我、追隨我、仰賴我,還有——背叛我的人類們編織出來的歌。也是充滿欺瞞的虛偽之歌。
“聖歌…………”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單字在省吾的舌頭上留下了特別哀傷的余韻。
——————————
同一時間——“聖廟”內。
以飛行船〈富爾伐斯〉為首,五家族的飛行船原本應該和〈瀆神之主〉同時發射,並且進行支援才是,然而如今卻仍然被固定在機場上;這是因為“代行者”一直盤踞在機場附近,導致五艘飛行船不能隨假起飛。
所以姬巫女們就這樣關在地下的機場裡,並且進行〈瀆神之主〉的支援操作。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大叫。
在因培拉斯家失去了飛行船的現在,她——借用了柯德蘭家的飛行船。直到飛行船重新建好之前,她專用的支援席就背對著艾雪的坐席固定在台昌爾伐斯)的內部。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的聲音瀕臨恐慌。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她最後聽到的是省吾的慘叫聲。他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發出那種聲音呢?讓人嚇得發抖的淒慘叫聲從通信用奇跡術回路里爆發出來。
而且在那之後省吾的通信就中斷了。
現在只聽得見奇跡術場互相重疊產生的雜音而已。由於支援〈瀆神之主〉的回路還在運轉,因此和省吾之間的聯繫也不能說是完全中斷了,不過光從這點也無法確定省吾究竟是生是死。
“省吾殿下……!”
呼喚十幾次都沒有得到回應後——蓓爾提雅轉換了思考。
和掛心省吾人身安全的女人心不同,蓓爾提雅心中身為姬巫女的部份,以及身為武術家的部們引允許自己反覆這種無意義的行為。大概是因為她出身於因培拉斯家的直系,才能在緊要關頭保有這份膽識吧!
“哈傑妲!”
蓓爾提雅一邊讓視線游走在眼前的測量器書寫出來的數值,一邊叫道。
“‘聖遺物’的異常活化狀態現在怎麼樣了?”
【依然持續當中!活性數值並不尋常!】
【我這邊也都是一些以前沒見過的數值啊!瑟妮卡,省吾殿下和〈瀆神之主〉的感覺同步率怎麼樣了?】
愛菲妮耶也回應了蓓爾提雅。
她的聲音同樣充滿了濃濃的動搖與不安。
【目前無法測量,只不過從感覺同步率正與‘聖遺物’的活性數值成比例上升——不,從感覺同步率正大幅上升的情況看來,現在——】
不過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瑟尼卡的聲音也依舊冷靜。
如果要說她無情,大概也真的很無情吧——不過一味地驚慌失措是沒有意義的。老實說,真正關心省吾的只有姬巫女們而已,如果她們不試著掌握狀況,並且採取什麼對策突破現況的話,又有誰會幫助省吾呢?
“省吾殿下與〈瀆神之主〉的同步依然持續當中——嗎?”
蓓爾提雅接著瑟妮卡的話尾說。
【沒錯,在同步率幾近異常的情況下。】
瑟妮卡補充說。
蓓爾提雅焦躁地咬起指甲。
過去也曾經有好幾次出現異常的同步率。
不過——如此不尋常的數值卻未曾出現過,而且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那會立刻反映在〈瀆神之主〉的行動上;省吾仿佛將本能直接連上了那個巨大擬神機一般,〈瀆神之主〉以異常迅速的動作破壞了“代行者”。
不過這回卻不同。
〈瀆神之主〉一動也不動。
而且從前後的狀況看來——這個異常活化與異常同步的原因必然是“代行者”們唱的那首“歌”。
這到底是什麼?
是攻擊嗎?
還是——
【大家快看!‘代行者’——】
突然間——哈傑妲那迫切的聲音傳來。
蓓爾提雅以飛快的動作切換手邊的水晶版。奇跡術導入的光線被投射在這裡,顯示出外部狀況。
然後——
“……什麼?”
她瞪大了眼。
〈瀆神之主〉的各個關節部份開始透出聖光。
“聖遺物”那無法推估數值的異常活化狀態仍在持續當中。所以〈瀆神之主〉體內爆發性成長的聖光必然也開始無處可去了。
一道、兩道……仿佛體內寄宿著太陽或月亮一般,光芒從〈瀆神之主〉的關節間隙所及之處成放射狀散髮出來。光束不斷散髮——同時數量也逐漸增加。
這時,蓓爾提雅才切身體認到恐懼與感動僅有一線之隔。
抬頭仰望天空,身上散髮出數道光芒的巨人,甚至還帶有幾分美感。
然後——
“那是……”
彼此連接成半球狀的“代行者”們包圍了這樣的〈瀆神之主〉,並且不停旋轉,然後半球的內壁開始延伸出無數的黑色觸手。
與其要說那是觸手,倒不如說是帶狀的煙霧或許還比較貼切。
那沒有實體應有的存在感。
放大一看……極為淡薄的煙霧其實是成群的無數黑點。雖然無法看清楚確切的形體——不過這些點個個都在蠢動,仿佛小昆蟲成群結隊地飛向〈瀆神之主〉一般。
【那是什麼?】
回應愛菲妮耶的是——
“恐怕是——‘詛咒’吧。”
“——!”
一聽到從背後傳來的人聲,蓓爾提雅立刻回過頭去。
站在那裡的艾雪——臉上浮現出帶有些許淒愴感的微笑。
“你居然擅離崗位——”
“現在就算坐在那裡也沒用了吧?”
艾雪轉過頭以眼神指向自己的座位。
在無人的椅子前,唯有測量器的指針正不斷地來回亂跳。的確,就算坐在那裡,也只會突顯自己的無力感而已,蓓爾提雅也很清楚這個事實。
“‘代行者’是將神的詛咒以極高的密度壓縮而成的集合體,我想那恐怕是它們正把自己的身體層層剝開吧。”
“你是說‘代行者’正自行解體嗎?”
“這也不是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仿佛嘲笑蓓爾提雅的愚鈍一般,艾雪這麼說。
“以前的戰鬥紀錄中也有‘代行者’改變自身的性質,並且以變質後的型態發動攻擊的例子。”
“…………”
“不過……嚴格說來,這應該不能算是攻擊。”
艾雪一邊俯視著水晶版,一邊說。
“‘代行者’已經放棄打倒〈瀆神之主〉了喲。”
“放棄……?”
蓓爾提雅皺起眉頭說:
“這不是很奇怪嗎?那樣就和‘代行者’的存在意義互相矛盾——”
“有哪裡矛盾?”
艾雪帶著極為陰沉的笑容說。
“反而極為理所當然吧?‘代行者’的存在理由——那就是將絕望感持續地賦予背叛‘神’的人類們。不是只有一次的絕望,而是永恆的絕望。”
“沒錯,所以——”
“反過來說——”
艾雪像是打斷蓓爾提雅的話似地接著說:
“只要能不斷賦予人類永恆的絕望,那麼‘代行者’也沒有必要執著於原本的型態。聽說‘代行者’原本就是神的影子——它們根本就沒有自我與主體吧?”
“那——”
蓓爾提雅也聽說過這種說法。
不過……
“而且‘代行者’的型態是有極限的,畢竟神在臨終之時編織出來的詛咒數量有限。照理來說,詛咒最好像存在子或奇跡術那樣作為‘真理’融入這個世界,而不是採取‘代行者’這種限定的型態。”
“艾雪,你到底想說什——”
“也就是說——”
仿佛要蓓爾提雅閉上嘴聽她說一般,艾雪加強語氣說:
“‘代行者’要用詛咒覆蓋整個世界。”
【不可能!】
哈傑妲的聲音傳來。
她大概是透過通信回路聽見了蓓爾提雅與艾雪問的對話吧。
【詛咒的份量不足以覆蓋整個世界!如果‘代行者’真能這麼做的話——那麼它們也能自我增殖了,就算再怎麼殺,也不可能殺光。不過詛咒的編纂量也是有極限的,十六具這個數字就是因為——】
“‘代行者’沒有自我增殖的必要哦。”
艾雪說。
“因為〈瀆神之主〉會幫它們繁衍詛咒啊。”
“……!”
蓓爾提雅愕然地瞪大雙眼。
【也就是說——】
哈傑妲的聲音不住打顫。
“‘代行者’試圖奪取〈瀆神之主〉——好重新生產詛咒……】
“代行者”原本就是神創造出來的東西。
而〈瀆神之主〉則是重新利用神之遺骸創造出來的擬神。
那麼“代行者”們不就有可能奪取利用〈瀆神之主〉——好繁衍出足以覆蓋全世界的詛咒嗎……?
“代行者”的數量之所以有限,終究只是因為神在臨終之際才創造出她們;不過只要以神那失去自我的肉體——和省吾取而代之的意識而核心,詛咒——就能創造出全新的“代行者”。
沒錯。而且是一具就能覆蓋整個世界的“代行者”。
這不能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畢竟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神的想像力創造出來的——
【原來如此。】
就算到了這種時候,瑟妮卡的聲音還是不失冷靜。
【艾雪似乎猜對了的樣子。】
“……!”
回頭看了水晶版上的光景後,蓓爾提雅說不出話來了。
“代行者”身上解開來的無數“觸手”,如今就像蜘蛛絲一樣從四面八方纏上了〈瀆神之主〉,而且數量還逐漸增加。
不停蠢動的“絲”正逐漸擴展開來。
而“絲”的中心是發光的〈瀆神之主〉。
那樣子——看起來甚至像是為了詛咒〈瀆神之主〉、省吾,以及世界,而不停吐出毒氣一般,以被“歌”過度活性化的——被激發到極趨近神還活著時的狀態——“聖遺物”為媒介,詛咒在神的腦內還原、增殖、重新編纂,然後散髮出來。
這就是“代行者”們的目的。
不停蠢動的詛咒絲線正逐漸擴展開來。
“嗚——”
蓓爾提雅咬住嘴脣。
不行,沒有能夠阻止的手段。瑟妮卡與哈傑妲也一直保持沉默——大概連熟知奇跡術與詛咒的她們也只能坐著觀望事態發展吧!
“艾雪——你……”
蓓爾提雅回過頭去。
在她的視線前方,艾雪正露出嬌艷的笑容。
雖然那雙有點灰暗的眼睛依然朝向蓓爾提雅的方向,不過她是否正看著蓓爾提雅就不得而知了。她的眼眸仿佛正眺望著某個遠方似地——聚焦在無窮遠的彼端。
那張臉上只有黯淡的恍惚感存在而已。
(這女孩之所以會一直保持沉默……)
蓓爾提雅感到毛骨悚然。
由於無法順利地從特麗法斯基亞塔身上套出有效的情報——所以她或許已經被巴爾德放棄了也說不定。實際上巴爾德或許並沒有捨棄她,只是她自己深信“已經完了”而已。
無論如何……由於她自命清高,卻又沒有留下與之相應的實績,所以才會就此自暴自棄吧。
越堅硬的刀刃,越容易折損缺角。
絕望的她——會不會反倒為這種狀況感到高興呢?
如果能夠和世界一起毀滅的話,或許反而正如她所願。
所以儘管早就察覺了“代行者”的企圖——她還是保持沉默?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愛菲妮耶以悲鳴般的聲音問。
(插圖)
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回答她。
投射在水晶版上的光景變得越來越淒慘。
不斷擴張的詛咒絲線完全覆蓋了周圍的光景。
黑色領域——那是純粹用詛咒絲線重疊交織而成的詛咒布料——以宛如油流動般的黏稠動作逐漸擴張。領域本身像是有生命似地蠢動,並且吞沒了一切。
“聖廟”周圍的森林就這樣被詛咒吞噬了。
森林的輪廓還保留著,形狀也維持原樣。
不過如今色彩卻變成了黑色。
葉子、軀幹、樹枝,恐怕連根部也被染成一片漆黑——並且在詛咒的蠢動下微微顫抖。
照這個速度看來……詛咒大概要不了幾天就會擴展到整個索隆吧!
距離“聖廟”最近的城市是多洛潘卡城——詛咒的領域恐怕在數小時後就會抵達那裡,就算發布警報,居民們也來不及逃了,況且他們也未必有地方可逃。
理所當然地——這點對〈雷涅蓋德〉的人們來說也是一樣的。
“……!”
一察覺到視野的一角有東西正在蠢動,蓓爾提雅頓時愕然地轉過頭來。
有如蜈蚣,亦若蚯蚓。
大量的詛咒一邊蠢動,一邊從門與墻壁的間隙、窗戶與墻壁的間隙,以及裝置的間隙裡流進來——並且進一步地爬上墻壁、地板、天花板、裝置,還有人類身上。
飛行船的乘務員們大聲慘叫。
大家都因為害怕接近自己的詛咒而以手邊的東西敲打,或者足拔出腰間的槍射擊它,不過這點小事當然不可能遏止沒有實體的詛咒進攻。其中有人因為詛咒爬上自己的身體而放聲慘叫——甚至有人恐慌過頭而拔刀刺向自己的身體。
怒吼、悲鳴、槍聲、血沫。
各種東西在飛行船內四處飛竄。
在這種情況之中——
“呵呵……”
艾雪笑了。
當然,詛咒的絲線已經爬上了她的身體。
但她卻反而以指尖憐愛地觸摸這些絲線。
逐漸增長的詛咒覆蓋了艾雪,不久,她變成了一個渾身漆黑的人型,那身姿態——簡直就像是人類規模的“代行者”。
世界、人類——
都被“代行者”本身污染了。
這個結果到底會產生多麼龐大的不幸與痛苦——蓓爾提雅無法想像,也不願想像。
“啊、啊……啊啊……”
看了自己的手腳後,蓓爾提雅絕望地嘆了口氣。
她的手如今也被蠢動的黑暗所覆蓋,並且染成了漆黑一片。不——不光只有手腳而已,無數的詛咒當然也覆蓋了她的肌膚,從腰部爬上胸口,從胸口爬上脖子,從脖子爬上臉頰,宛如無數小蟲在全身竄爬般的惡寒,讓蓓爾提雅一味地發抖。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最後喊叫的是心愛的救世主之名。
不過那也瞬間被增殖的黑暗所吞沒——
不一會兒,“聖廟”就被封閉在黑暗與寂靜之中。
——————————
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
從窗戶、地板的間隙、門與地板的交接處——從各個地方大量湧進來的詛咒文字列,眨眼間就完全覆蓋了房間內任何可稱之為平面的平面。
地板、門、墻壁、天花板、傢具。
當然還有——人體。
“嗚——”
安潔莉特發出短促的呻吟聲後,便趴倒在地上。
“安潔!”
雷奧大叫一聲後,便衝向安潔莉特的身邊,大量的詛咒也糾纏著他,並且將他的軀體逐漸漆成黑色。安潔莉特瞬間展開的奇跡術障壁也撐不了多久了。
在看到黑色領域撲過來的那一瞬間——優秀的奇跡術師安潔莉特馬上察覺到那是“代行者”的本體構成的詛咒,然後立刻使用手邊的擬神杖展開了防禦術式。
不過——那就像是用水桶對抗一擁而上的海嘯一樣。
畢竟詛咒是純粹由奇跡術情報構成的集合體——也是所謂的負聖句。
所以如果想要繼續保護自己的身體,他們需要的並不是物理上的障壁,而是奇跡術情報。也就是說,編纂術式攻擊詛咒時的問題並非“強度”,“速度”才是重點。
不過以人類之軀編織術式的速度是眾所皆知的事情。
雖然雷奧立刻察覺了詛咒的企圖,並且加入了阻止詛咒撲過來的行列——不過術式卻瞬間被湧入的詛咒擊潰,兩人也同時被詛咒的黑色波濤淹沒。
當然……在他們身旁的梅莉妮,以及睡在床上的花梨也不例外;由於安潔莉特與雷奧展開的防禦障壁擋住了一擁而上的詛咒數秒,因此當障壁被衝破時,詛咒反而比以前更迅速地埋沒了整個房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莉妮放聲慘叫。
有如浸泡在黑色的水裡一般,漆黑色的影子從下方逐漸覆蓋了視野。
一切都瞬間被封印在黑暗之中,就連自己全身的感覺也漸行漸遠。
自己到底會變成怎樣呢?
自己正站著呢?還是躺著呢?
不過在那之前——自己還活著嗎?
還是自己其實已經死了,留在那裡的只是恐懼的殘影而已?
她不知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莉妮只是不斷高喊不成聲的悲鳴。
然後——
——————————
詛咒正迅速地擴大本身的領域。
“代行者”利用〈瀆神之主〉作為一種快滋生反應器,一邊讓自己的存在稀薄化,一邊擴展到整個索隆。當然——就像神當初製造出十六具“代行者”就已經是極限了一樣,就算使用〈瀆神之主〉,“代行者”也不可能瞬間編織出足以覆蓋整個索隆的詛咒。
不過……即使如此,成網狀擴展開來的詛咒也開始對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產生影響。
詛咒的傳播速度依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差異。
一瞬間就被詛咒完全包覆的人還算好的。畢竟他們還來不及感受到恐懼就被吞進了詛咒之中。
不過在遠離“聖廟”的城市或村落裡,處處可見身體的一部份——或者幾乎全部被詛咒侵蝕而發狂的人。
“什麼——這是什麼?”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救命啊……不要、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然,“代行者”企求的絕望與恐懼並不是這種東西。
這樣太單純了,更重要的是並不長久。
這終究只是為了更確實、更殘酷地帶來可怕無比的恐懼與絕望而做的事前準備。詛咒吞沒人們的同時,也對存在子進行干涉,並且改寫了其存在方式。為了上演更為殘酷的未來,“代行者”們正在重新打造舞台,甚至是登台的演員。
為了讓人類們再也不能傲慢地製造出〈瀆神之主〉這種兵器來對抗它們。
在這種情況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去死吧!去死吧!”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啊!”
“喝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
尚未被詛咒覆蓋的人們之間掀起了怒號。
不過那卻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勃然大怒的人們並沒有看著任何人。
就算視線偶而掃過了某人,他們的眼睛還是沒有聚焦,這些氣憤不已的人們只是一味地對著虛空吼叫,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似地——破口大罵,放聲怒號。不久,這些聲音逐漸變成了不成言語的吠吼聲。
這是一幅瘋狂的光景。
在某些人被黑色絲線糾纏而痛苦掙扎的同時,其他人則是一邊發出不成言語的吠吼聲,一邊到處徘徊。他們已經沒有絲毫理性了。
這樣的場面同時發生在整個索隆。
“嗚哦啊!啊啊!喝啊啊!”
“喀啊!嗚哇啊!嘔啊啊啊!”
“哦嗚嗚!啊啊!噗哇啊啊!”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也沒有自覺。
支配他們大腦的憤怒並不是他們的感情。
而是借由詛咒散播開來的他人的憤怒。
那到底是誰的憤怒呢?
那當然是——
——————————
突然回過神後——省吾才發現自己置身在白色的光芒中。
那跟聖光很像——卻又有點不一樣。
省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站著還是坐著,甚至感覺不出上下,這就好像置身於可以呼吸的水裡一樣。省吾並不是站著,也不是坐著,更不是躺著,他只是“存在”於白色的虛無之中而已。
然後……
“…………”
省吾的眼前——雖然他是否仍具備著肉體上的眼睛還是個疑問——搖曳起來。
在下一個瞬間,那裡產生了一道人影。
“鏡子……?”
省吾呢喃。
雖然省吾反射性地說出這句話,但他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
光芒裡可見——僅以陰影構成的省吾外型。至少存在於那裡的並不是鏡子,因為那個形體完全欠缺色彩。
香芝省吾的形骸。
省吾甚至產生了這種印象。
“我——死了嗎?”
就算試著呢喃出聲,省吾還是沒有得到答案。
不過在下一個瞬間,省吾明白了。
站在眼前的香芝省吾的肖像——
“——是神嗎?”
“沒錯。”
單色的省吾抬起頭說。
“不過正確說來,就如同你所知道的一樣——我並非‘神’本身。”
省吾的偽造品露出有點嘲諷的笑容說。
“從神的大腦構造裡殘存的記憶區中取出情報,並且以這個情報為基礎,再加上你·香芝省吾的印象與想像力,就重新建構出我這個神的仿造品。讓我的思考運轉的是香芝省吾,也就是你自己,我只不過是借用了你大腦一角的幻影罷了。”
“…………”
省吾點點頭。
他之所以能瞬間明白這就是事實——大概是因為這句話也是出自於自己的大腦吧。
“現在——我、世界,還有‘代行者’變成怎麼樣了?”
“誰知道。”
神聳聳肩。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現在了。這裡是一種情報空間,網絡上經過的時間未必與現實相同。對了,時脈不同——這麼說你應該比較容易明白吧?”
“你明明就是異世界的神,居然也知道這種電腦術語啊。”
省吾突然露出苦笑。
雖然眼下絕不是能輕忽大意的狀況——不過省吾卻不太提防這個神。
“我說過了吧?就像你從我的腦裡提取出記憶一樣,我這個寄居在你大腦裡的人格也能利用你的記憶,所以我當然也能理解電腦的概念——這些先姑且不提。”
或許——那是因為省吾明白這個神衹不過是自己大腦的一部份演算出來的存在吧。這裡並沒有其他人能傷害擁有意志的省吾,就算對方看起來再怎麼暢所欲言,那也只不過是省吾內心重現的幻影罷了。
“如今世界——索隆被‘代行者’——也就是被〈瀆神之主〉釋放出來的詛咒所覆蓋。不過那還是事前準備的階段,‘代行者’們企求的‘改寫’尚未施行。”
“…………”
“你不用在意。這裡流逝的時間對現實世界幾乎沒有意義。我們花的時間頂多只有眨個一兩次眼的程度——用電腦來形容的話,我們的對話就像以人類無法識別的高速互換信息一樣。”
神以有些無憂無慮的語氣說。
“接下來——真虧你能來到這裡啊,香芝省吾。”
省吾沒有回答。
因為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只是個幻想故事御宅族、網絡遊戲狂熱者的你,居然在異世界成了救世主啊!社會這種東西真的變得越來越不值錢了呢。”
“這種話用不著你來說。”
“啊啊——沒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神笑了。
“你看到了吧?”
“…………”
“我的——神的真實。”
“啊啊,看到了。我看得很清楚。”
省吾點點頭。
之前——“遺落之子”襲擊“聖廟”之際,省吾的意識入侵了“代行者”們建構出來的網絡,在那裡,他以神的觀點把五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看完了。
那是神殘留在“代行者”體內的憤怒記憶。
慘遭背叛之人的無窮憤怒。
仿佛能詛咒世界萬物一般——
“不過……”
“不過?”
“我看到的東西並不是只有那樣而已。”
與花梨的童時回憶。
為什麼自己會想起那種東西呢?
那個意義——
“我總算懂了。”
省吾說。
“不過我不相信,那種無聊的理由居然造就了現在的世界。那就像小孩子鬧脾氣——”
“真實——”
神露出了苦笑。
“往往就是那種程度的東西。就算是再怎麼壯闊的故事,也是從一連串無聊的感情開始的;傳說是如此、童話亦是如此。香芝省吾,這個世界,還有人類,都比你想像中要來得單純又殘忍。”
“…………”
“你想確認看看嗎?”
“嗯,如果可以的話。”
省吾一邊瞪著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神,一邊努力地維持平靜的聲音說。
“好吧。”
神點了點頭後,便走向省吾。
“就讓你看看吧,創世者的希望——還有絕望。”
——會撞上來。
當省吾這麼想的瞬間,神的身體和省吾的身體重疊了。
白色的世界瞬間轉暗。
然後——
“——!”
省吾喪失了所有感覺。
太空人的訓練設施裡有個名叫感覺剝奪室的東西。
雖然那只是把人關在沒有聲音與光線的場所裡——不過普通人類卻無法長時間忍受這種狀態。在沒有任何情報流入眼睛與耳朵裡,又被懸吊在半空中的狀態下,人類會被直撲而來的不安擊潰。
不過省吾如今置身的狀況卻在那之上。
一直以來,省吾對虛無這種東西只有曖昧模糊的概念而已,正因為如此,當他暴露在真正的虛無裡時——所有感覺都被強行剝除的空白惡寒,讓他瞬間嘗到全身血液倒流般的恐懼感。
這裡什麼都沒有,不管是任何東西。
除了自己以外什麼都沒有。
光、影;
天、地;
上、下;
右、左;
前、後。
甚至連自己的立場都不存在,可供比較的東西也不存在。
完全的空虛——絕對的無。
仿佛連自我的容器都逐漸擴散到無窮遠處一般。
那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的是省吾嗎?
還是——神呢?
省吾已經無法區別了。
下集預告
如今“神”娓娓道出了事實。在太初的虛無中,居無定所的漂流者究竟期望著什麼?隱藏在“神”之名背後的事實其實再平凡也不過了——
下集《瀆神之主! EPISODE09 創世 CREATION MYTH》
——反正一切終究只是人世之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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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輕小說家一郎。
雖然我在上一集的後記裡提過“被壓縮的工作行程”,不過這種狀況至今完全沒有消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甚至覺得工作行程好像越來越緊縮了,應該是心理作用吧。要是能一直這樣欺騙自己到死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吧,畢竟幸福這種東西終究是相對的(最終頭目的敘事風格)。
——話說回來,我是想對誰說這種話啊?
總覺得每年身體都會有哪裡痛,或者是哪裡出了毛病,搞得心情七上八下的,而今年則是輪到了手肘。看來的老化也已經變成應景的象徵了。
順帶一提,當我去看醫生時——
“你啊,之前就跟你說過了,你的脊椎不像平常人一樣有用來緩衝的‘弧度’,所以只要一點小事情就會發炎啊。”
——醫生是這麼說的。普通人的脊椎應該呈“S”型,但我的似乎是呈一直線的樣子。連脊椎(只有脊椎?)都很耿直的男人,一郎,請多指教啊!(指教什麼?)
接下來就別管壞掉(各種意義上)的作者了,為您奉上《瀆神之主!》第八集。哦哦,只剩兩集就完結了。雖然當初就擬了十集份的大綱,不過我怎麼記得自己為了劇情而傷透腦筋呢?而且我有一種接下來的兩集會比想像中更棘手的預感/惡寒。嗯——
總之,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花梨沒有當過封面人物。(居然是這種事情?)
要是她能快點復活就好了……雖然“瀆神”裡出現了許多女孩子,不過和我常寫的女主角形象最接近的其實就是她了。
說到意外的事情還有一樁,就是我寫出太多情色場面了。因為kyo老師的畫實在是太有魅力了,所以太開心的我不知不覺就越寫越多了。儘管這種東西無關銷售量——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吧!對吧?對吧?(死命地尋求認同。)
雖然《瀆神》當初飽受一些令人沮喪的批評,像是“抄襲EVA”啦、“這年頭還搞異世界召喚的故事啊”等等,不過當我注意到時,“瀆神”似乎也已經多次小規模地再版的樣子。
在輕小說業界一片蕭條之中(哎呀,總之就是書賣不出去嘛),只是能夠增刷(再版),卻賣不出去的書也不少,“瀆神”能如此順利地再版真是出乎意料地走運。這都多虧了一路支持“瀆神”的各位。謝謝大家,剩下的兩集也敬請多多支持。
那麼那麼——
下一集再見啦。我希望本篇能盡量在明年年中完結。
一郎
大家好,我是kyo。延續上一集,這回我又以“後記”這個名目填滿了這兩頁空白。
原本我這次打算以艾雪為主角的,結果還是畫了哈傑妲。當編輯K先生問我“該畫什麼好呢?”時,我回答“冥土(音同女僕)喫茶風☆喫茶店‘雷涅蓋德’”……徹底破壞了本篇的世界感……所以如果下一集沒有這個後記的話,還請大家見諒……
接下來……瀆神也終於邁向最終章了!雖然我也興奮不已第引頸期盼今後的發展,不過其中我個人最在意的是……哈傑妲究竟還有沒有活躍的場面呢?在各方面我都很期待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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